周峥嵘
1966年,爸爸丰子恺成了上海中国画院的“反动学术权威”。不久,爸爸就被“请”到画院去“交代罪行”,接受批判。他一向受人尊敬,几十年没有坐过班,到古稀之年遭此厄运,叫人怎么吃得消?
有一天,街头的锣鼓声依然喧闹不已,我家的电话铃突然响起。这段时间亲友们怕连累爸爸,有很久没敢来电话了。我拿起电话,先听到一片嘈杂声,我问:“喂,是谁呀?”电话那头回答:“我们是某某中学的学生,我们要找丰子恺。”又是一片嘈杂声。我一听,心怦怦直跳,我想先替爸爸挡一下:“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要他交代问题。”
我更紧张了:会不会红卫兵要上门来冲击了?不久,我们又开始担心他们放下电话后,会不会上门来批斗。爸爸果断地决定第二天就去申请拆掉电话机。
可当天晚上,爸爸那时已经上床休息,陕西南路上的锣鼓依旧响个不停。忽然,锣鼓声更响了,我感觉好像人群已经到弄堂里来了,我和妈妈还来不及到窗口看个究竟,大门已经被敲响。我们自从1954年搬进日月楼以来,还没有听到过如此让人心惊胆战的敲门声。姆英娥阿姨很着急,不知如何是好。妈妈更是束手无策。爸爸交代我说,他上三楼小间去躲躲,若来人问起,你就说我去画院交代问题了。
我定了定神,下楼打开门,还不及细看来人的模样,只听见他们边走边喊:“丰子恺在哪里?我们要找丰子恺。”我忙说:“他去画院交代问题了。”
“我们就是从画院来的!”一听他们这话,我一下子哑口无言。
来人等不及我回答,就直奔二楼。他们走到爸爸的床前,看到没人,摸了一下被窝,就质问我:“被窝还是热的,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他们一边问,一边往三楼冲。
来人上三楼后拼命敲小间的门,我极度紧张,仿佛看到爸爸被他们拖出来拉到楼下去批斗受辱。
爸爸不开门,突然来人中有几个胆大的直接冲到大房间,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赶紧跟进,发现有两个正往窗口爬。
我赶紧阻止他们:“唉呀,不行,快下来,我替你们叫开门就是。”他们听我这么一说,就乖乖下来了。我只好对小房间的爸爸喊:“爸爸!我是一吟。你开门吧,不然他们要爬窗了。”
门一开,那几个年轻人往里涌,我只能站在楼梯口,看不见里面做什么,好像是他们在责问爸爸为什么不好好交代。过了一会儿,他们出来,但没有如我担心的那般拖着爸爸出来。
他们说:“走,丰一吟。你把丰子恺藏起来,你有罪,你跟我们下去接受批斗。”
“好,好。”我庆幸这是我意想不到的最好的结果。我虽然身为“牛鬼蛇神”的女儿,但我本人没进过“牛棚”,他们不会为难我的。
我跟着他们下楼,站在我家大门口接受批斗。他们走下台阶,站在院子里高呼口号,先喊了一些打倒丰子恺以及列举他的罪名的口号,最后就喊:“打倒丰一吟!”我是每一句口号都跟着他们喊——这是批斗场面例行的规矩,我早就学着了。此时我也跟着喊打倒自己。“不许丰一吟庇护反动学术权威丰子恺”,诸如此类的口号喊了很多,弄堂里的居民、弄外的路人,都循声聚集到我们的院子里来看热闹。
我因为有在台上演京剧的经验,面对这么多看客并不紧张,想到能像花木兰般“替父挨斗”,心里还是乐滋滋的。斗完之后,他们在门口的东墙上贴了一张大字报,开头的内容就是给爸爸戴上各种“帽子”,接着就是骂我不该包庇丰子恺。
门外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我回到二楼时,爸爸已经坐在自己床上。他说:“一吟,委屈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