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宇宁
“世上路走得最多的是哈萨克人,世上搬家最勤的人是哈萨克人。”历史悠久而又丰富多彩的游牧文化,就贯穿在哈萨克族一年四季的转场生活中。哈萨克牧民被称为世界上最后一支纯正的游牧民族,十几年来,我一直追踪着这个候鸟一样的民族,远方的家是他们积累财富和希望的地方,也有着让我牵挂的不尽的故事和乐趣。
哈萨克人说,生活寄托给了牲畜,牲畜寄托给了草原,草原寄托给了季节,而季节,寄托给了风雪。
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是中国哈萨克族聚居最多的地区,也是中国重要的畜牧业生产基地。这里地理环境独特,从天山深处的高山草甸到伊犁河畔的广袤平原,垂直分布着众多牧场,哈萨克牧民会按照节气的冷暖到不同的牧场放牧,转场,是他们最常挂在嘴边的词语,他们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转场中度过的,每年要转场20次到30次,行程从300公里到1200多公里不等。
1991年,我乘车去乌鲁木齐出差,途经天山峡谷果子沟路段时,遇到暴风雪,交通受阻,我待在车里都冻得瑟瑟发抖,而当地牧民依然连夜赶路,在风雪中聚拢羊只,顽强前行,我被这一壮观的场面所震撼,开始系统采访哈萨克牧民的转场生活,拍摄了大量图片。每年11月,牧民们赶着牛羊等牲畜前往冬牧场,第二年3月再沿牧道返回,我一直跟随着他们,每次采访通常要行走900公里至1000公里,十几年下来,为拍摄这个专题,累计走过了两万多公里。
伊犁有三条转场路线:博州阔克江巴斯远冬草场,面积约273万亩,每年伊宁市、伊宁县、霍城县、尼勒克县有1500户牧民及40多万头牲畜在此越冬;昭苏阿合牙孜沟远冬草场,面积100万亩,昭苏县和伊犁州昭苏马场的4163户牧民及40万头牲畜在此越冬;特克斯包扎德远冬草场,面积约59万亩,特克斯县和尼勒克县的1914户牧民及28万头牲畜在此越冬。
特克斯包扎德远冬草场位于天山核心区喀拉峻景区的东端,要穿越乌孙古道和冰达坂,非常危险,我骑马技术不高,只在边缘采访过。位于天山深处库尔代河边的小村庄琼库什台村是冬牧场的草料补给基地,风景非常优美,有伊犁河谷保存完好的木构建筑群,历史、文化价值较高。琼库什台村保留着很多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具有游牧民族特色的木屋,可以看到原汁原味的哈萨克族生活。
博州阔克江巴斯远冬草场穿过赛里木湖和果子沟,隐藏着一条三百多公里长的古老牧道。春秋时节牧民和牲畜群每天只能走15公里左右,冬天速度还要慢很多,三百公里就意味着20多天的跋涉。以一次转场的距离而论,这可以说是新疆乃至全世界最远的转场路线。两千多年来,哈萨克牧民在这条古道上反复行走,现在,每年春季和秋季都有将近6000名牧民和40万头牲畜浩浩荡荡地踏上这条牧道。
前往冬牧场,要经过高山峡谷,道路崎岖、多冰雪,我开着一辆动力强劲、更换了雪地防滑胎的四驱越野车,穿了厚羽绒服来抵御-20℃的严寒和天山峡谷里的大风,另外还准备了一个大塑料袋,套在头上,防寒有奇效,特别是耳朵不再受冻,但有一点不好——风一吹,噪音很大。
3月初,风雪还在继续,伊犁河谷还嗅不到春的气息。冬窝子(就是伊犁人对冬牧场的俗称)里,羊群已经开始骚动不安,它们似乎已经看到了即将消失的雪线,还有渐渐冒出绿芽的草尖。春季是羊最难受的季节,夏秋时吃得滚圆的肚皮,经过一个冬天的煎熬,啃干草,喝雪水,膘掉得厉害,就像瘪了的皮球,空有一身厚实的羊毛。一旦有了入春的迹象,心急的牧民会赶紧起程,春季草场上刚刚泛绿冒尖的草芽,对熬了一个冬季的羊儿来说是难得的营养品,我则要赶在他们出发之前去拍摄。
我在寒风中抵达阔克江巴斯,这是一片形状如同羊胛骨的草原,三面环山,冬季山与山之间的口子大风不断,吹得核桃大小的石头满地跑。牧民的房子都盖在洼地或河坝下避风的位置,为了告知过往的人这里有人家,牧民们想了个办法——在路边垒一两个石堆作为标志,当地人叫它“别里格”。
牧民居马别克的家在一个大坡下面,屋前的太阳能电池板已被大风刮起的石头砸破。居马别克和其他把冬窝子安在这里的牧民,对这样的大风早已习惯,甚至调侃说,要是两天不刮风,他们就自己用扇子来扇风。羊倒是因此捡了便宜,借助风的力量,可以毫不费力地吃到蹄下的草。
冬窝子里的生活,就像开阔草原中的一棵树,孤独而微妙。牧民们把家安顿好以后,似乎与外面的世界不再有联系,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再加上大风,根本无法出门,若非有什么急事,人们会安静地坚守在这里,等待暖春的来临。
冬牧场的黑夜,黑得透彻,没有一丝亮光,不刮风的夜里,漫天都是没有变化的黑色,还有无边的冷寂,要不是偶尔能听到狗吠,会让人怀疑这里是否真的有生命存在。牧民们通常会饮一番热奶茶,然后躺上热炕,窝上暖被,睡梦中,黑夜很快就会过去。
1.牧民温暖的木屋。2.在牧道上安置的牧民临时休息点。
冬窝子最缺水果、蔬菜,来之前我特意买了白菜、洋葱和苹果,作为叨扰牧民的谢礼。当晚我住在果子沟牧场牧业村的波拉提别克·艾提胡加家,他家的房子建在山洼的凹处,墙体由石头砌成,中间填充羊粪。钻进低矮的石头屋,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在这荒郊野外显得格外温暖。为了款待我,奶茶、馕、酥油、果酱、干果都被摆上了炕,邻居坎吉别克·那克一家三口也来了,我们坐在一起边吃边聊,不一会儿女主人又端上来香喷喷的抓饭。
波拉提别克·艾提胡加今年32岁,初中毕业就跟着父母放羊,父母年纪大了,这几年都是他赶着牛羊到阔克江巴斯远冬牧场,赶着300只羊、6头牛、3匹马,要走上4天时间。他说,今年冬牧场的草好、有劲,羊会吃得比去年更肥壮。他大概算了一下,300只羊在冬牧场放养4个月,和在农区圈养使用饲料相比可以节省两到三万元。
波拉提别克·艾提胡加每天除了放羊,就是在家里看电视。在阔克江巴斯远冬牧场,牧民们的生活也在悄悄发生变化,太阳能电灯、卫星电视、手机都已普及,有的牧民还把私家车开进了冬窝子。
为了拍摄日出后的羊群,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了,主人也早早起来准备早餐。
告别波拉提别克·艾提胡加一家,我沿着阔克江巴斯河寻找其他牧民。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远处有袅袅炊烟升起,我向前奔去,看到一户牧民正在门前打馕。
这家的女主人娜孜拉·库曼拜手脚麻利,她将和好的面做成圆饼状,摊放在平锅内,上面再盖上一个平锅,上下都放有烧好的羊粪炭火,不到十分钟,金黄色的馕就烤好了。羊粪是牧民生活中离不开的好燃料,做饭、烧茶、取暖都靠它,每家每户的羊圈上面都垛满了羊粪块。
娜孜拉·库曼拜的丈夫努尔卡里木·赛力克今年23岁,刚从爸爸手中接过用了20多年的羊鞭,来到冬窝子放牧。“今年爸爸不来了,我赶着300只羊走了5天。”努尔卡里木·赛力克喜欢放牧,他更希望有一天能在果子沟牧场建一个大型育肥基地和饲草料基地,这样就不用每年辛苦地跑来跑去了。
我去邻居叶艾力·伊麻木家串门,他正和朋友阿斯哈别克·斯卡克别克在炕上割牛皮做马鞍子,头顶挂满了一块块冬宰储备的肉,供牧民在冬牧场食用。
叶艾力·伊麻木32岁,从父母手中接过羊鞭已经15个年头,现在养了200只羊、2头牛、3匹马。他说,用牛头上的皮做马鞍上的绳子,结实,驮东西不容易断。
作为一个民间叼羊高手,叶艾力·伊麻木在牧民中小有名气。“我每年都参加叼羊比赛,年年都拿奖,你们看到的那两峰骆驼就是比赛的奖品,另外还得过两辆摩托车和5匹马驹。”叶艾力·伊麻木自豪地说,有人想出11万元买他参赛的那匹马,他没卖。
叶艾力·伊麻木有两个孩子,一个2岁,一个5岁,到冬窝子放牧,最让他头疼的就是孩子的上学问题。他打算等孩子到了学龄,就把自家的羊让别人代牧。“一只羊每月代牧费15元,300只羊要花一笔不小的费用。”但叶艾力·伊麻木还是决定不耽误孩子们上学,“不能让娃娃长大后再放羊了。”
哈萨克牧民一年四季都在不断地搬家,从夏牧场到春秋草场,最后是冬牧场。转场时候的哈萨克人是快乐的,虽然毡房装了拆,拆了装,但是每到一处,都是曾经有着温暖记忆的家。
转场过程中,羊群的配合十分重要。千百年来,牧民们早就摸索出了门道:羊的从众性强,要想羊群走得快、走得顺,关键得选出一头有担当的头羊。头羊一般要选成年的山羊,攀爬能力好,走得勤快,后面的羊群自然乖乖跟上。头羊一般都能记得数百公里的转场路,基本不用牧民指点和操心,能把羊群顺利带到目的地。在不见头尾的转场队伍中,一只只昂首挺胸、沉着稳定的头羊,就像阅兵方阵队伍中的指挥,十分惹眼。遇到河水或者其他障碍物,只要想办法让头羊绕过去,问题就解决了大半。
我发现,牧民与羊也有独特的交流方式。当羊群队伍纪律过于涣散,或是半路上为了几口草而哄抢时,时缓时急的几声口哨便能让它们停住,有时候,上百只羊齐刷刷地看向牧人,就像犯了错的孩子在等待大人批评。转场时,人不能赶羊,而要随着羊群走,羊群随时会停下来吃草,羊走多快,人也只能走多快,如果牧人赶得急了,羊会很快掉膘,怀孕的母羊也可能流产。长年累月的锻炼,让牧人也磨砺出了好性子。
“春天的风雪是宰羊的刀子。”迎着风雪走在去春季草场的路上,牧民通常只带着简单的食物和御寒物,一路上餐风饮雪,既要担心恶劣环境下羊会夭折、怀孕的母羊会流产,又要防备着饥肠辘辘的恶狼。夜里他们往往只能轮流睡两三个小时,而且多数是在野外和衣而卧。最艰险的旅程是在赛里木湖畔,3月刚好是风季,容易突降大雪、太阳雪,这时羊最容易受伤害,因为羊的睫毛长,眼窝附近的毛很多,眼睛很容易被雪糊住,从而惊慌失措,四处乱跑,雪特别大的时候,甚至会整群被冻死。
不管千难万险,只要一鼓作气,过了果子沟峡谷,进入河谷平原,家就在眼前了。
正在消失的转场
近年有了机械转场,牧人们的转场路多了几分落寞。
牧民居马别克说,在他印象中,小时候的转场可热闹了,一说转场,大家都会骑着马过来,相互帮忙,帮完一家,再帮下一家。骆驼跑得快,驮着全部的家当,母亲会带着他提前赶到目的地,在大部队到来之前,先搭好毡房,烧好炉子,男人们一到,立刻可以喝上暖身茶。年轻人和小孩尤其开心,一路追赶嬉戏,进行各种比赛,欢声笑语不断,跟在身后的哈萨克狗也一路撒欢儿。人们一路哼着小曲儿,羊群经过别人的草场时会不客气地吃上几口,然后继续赶路,就像新疆著名作家刘亮程所说:“人动动腿,羊动动嘴,就啥都有了。”
如今,以前十天八天的路程,坐车半天就可以到达。虽然考虑到成本,以及担心母羊受到惊吓而流产,居马别克等大部分牧民还是选择了传统的转场,但女人、孩子以及家当会全部通过汽车提前运到目的地。有了汽车帮忙,骆驼解脱了不少,但男人们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走在风雪里有点落寞。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觉得放牧辛苦,选择到城里打工,如今转场的多数是上了年纪的牧民。若干年以后,还会有这样的转场吗?这种延续了两千多年的生活方式将要成为历史吗?我也没有答案。
有专家把中国的草原分为18类,新疆有其中的11类。这些类型丰富的草原分布在大山的褶皱里,有不同的海拔高度。开车走内蒙古,路边总能频繁遇到牧羊人赶着一群群羊晚归,这样的画面在新疆却很少见,可能因为主要的草场都分布在高山和盆地之间,有的还在高山的腹地。但到了转场季节就不一样了,这时,那些藏匿在大山里的羊群像溪流汇成小河,小河再汇成大河,从山里,从森林里,从沟里,从河谷里奔涌而出,相聚在牧道上,能看到数万只、数十万只甚至上百万只羊通过的壮观场面。
转场就是踩着季节的节奏,一般是“从高处往低处走”。也就是说,每年三至四月,牧民们便将牛群、羊群赶到位于山顶上的夏季牧场;六至七月,将牲畜转到位于山腰的秋季牧场;从九月开始到寒冬大雪到来之前,再将它们迁到位于山坡或山下的冬季牧场,在这里度过整个冬天。如此循环,年复一年。
特别提示
哈萨克族信仰伊斯兰教,前往冬牧场时要注意尊重他们的风俗习惯。
不要携带非清真类的食品,特别是未标注清真认证的火腿肠。见了老人要主动打招呼问候,看到路边有等待搭车的牧民,如果车上有空座,应该主动停车捎他一程,说不定你晚上投宿的就是他的家。牧民转场时会星夜兼程,我一般会随身带着些水果,遇见劳顿、饥渴的牧民,一个甜脆多汁的苹果能马上拉近双方的距离,因为有彼此的理解和尊重,采访拍摄会非常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