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宜诺斯艾利斯有时愤怒抗议有时骄傲跳舞

2016-11-11 19:40
中国国家旅游 2016年11期
关键词:探戈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根廷

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已经连续退步了近一百年的阿根廷之悲剧缩影。20世纪初,阿根廷曾是令人艳羡的发达国家,作为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集合了欧洲文明的成就——西班牙殖民打下的文化根基,英国人规划的城市,法国人定义的建筑,意大利人传播的艺术……最终却变成一个抗议声震天、狗屎满地的“南半球巴黎”,它独占着拉丁美洲最优越的地理位置——平坦开阔、可撒开了耕地的拉普拉塔河口,却被糟糕的政府拖入重重困境中。

一座混血城市的诞生

飞机向下穿过云层,阴霾的拉普拉塔河汹涌而来,贴近市区时,机舱剧烈摇晃了整整一分钟,我不禁想起阿根廷电影《荒蛮故事》那机毁人亡的开头……当飞机颤抖着降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AEP机场,我关掉耳机里抑扬顿挫的电子探戈,和其他乘客一起兴奋地鼓掌庆祝。作为一个从足球开始爱屋及乌的阿根廷迷,这座在地球上恰好与上海相对而立的城市,是我年少时最向往的地方,没有之一。不过,我也非常清楚,这个国家严重的通货膨胀、糟糕的社会环境、冷漠的国民形象,必将迅速扑灭我曾经的热情。

只充值而不售卖公共交通卡的机场,脏乱差如印度菜市场的中央客运站,半月一换、节节攀高的商场价标,一步步落实着我的悲观预期。在游客云集的雷科莱塔国家公墓,刚寻觅完贝隆夫人艾薇塔的阴宅出来,我和同伴的后背就被鸟屎袭击,“路人”纷纷出手相助,一个女孩掏出一整包纸巾,一个大爷把我们拉到旁边细心擦拭,我正感慨此城居民如此热情,转头瞥见同伴的iPhone竟已在大爷手里。我行前做过功课,知道这是当地最经典的盗抢手法,不想还是大意中招,幸亏窃贼对自己的逃逸速度不够自信,手机迅速回到我们手中。

1. 从巴罗洛宫楼顶眺望布宜诺斯艾利斯。

2. 雅典人书店的一角。

3. 关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交通的生动漫画。

4. 博卡区油漆装饰的铁皮屋。

5. 玫瑰宫总统府前的哨兵。

毕竟曾经是一个发达国家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公共交通网还算四通八达,谷歌地图大多数时候都能准确显示如何从A点到达遥远的B点。搭乘地铁A线在主城区转悠,就能遍历整个拉丁美洲——15分钟可以从里约到利马,而玻利维亚、秘鲁、墨西哥和乌拉圭彼此就隔着五个街区——它们都是与地面风貌毫无联系的城中地名。抬头望去,全是与巴黎20区内相似的精美建筑,迎面而来的创意视觉作品,满耳充盈的街头音乐,甚至超过巴黎。但走路一定留心脚下,因为一天之中的任何时间,总能在街角碰上手牵十来条大狗嚣张而过的专业遛狗人,导致路上狗屎的密度远超巴黎,而主人显然不打算清理。

不像其他冒险家同胞那么好命,西班牙贵族佩德罗·代·门多萨1536年来这儿安营扎寨时,没有看到传说中遍地的黄金、随手可挖的白银以及微笑迎宾后引颈待戮的土著,失望而归,分裂后的同伙顺流而上1600公里,建立了今天巴拉圭的首都亚松森,1580年又折返河口,重建了被佩德罗遗弃的前哨营地。随后将近200年,这块开阔之地发展成一个恣意走私越货的“天堂”,直到1776年马德里才宣布将其收为拉普拉塔行省的首府。

借着拿破仑战争,英国想要趁机抢夺西班牙在新世界的巨大土地和利益,1806年、1807年两次进犯布宜诺斯艾利斯,当地出生和长大的西班牙后裔与英军进行了激烈的巷战,把后者赶回大西洋。这两次胜利大大增强了当地人对自己军事力量的信心,1808年,拿破仑征服西班牙之后不久,布宜诺斯艾利斯率先宣布脱离遥远的母国,阿根廷独立。

似乎是不打不相识,拥有知识和技能的英国移民渐渐涌来,按照英制交通格局对这座飞速发展中的首都进行规划,地面交通直至1940年才“向右转”,导致我在最古老的地铁A线坐反了方向。

Defensa街贯穿历史城区南北,位于街口的一栋历史大宅El Zanjon de Granados,是了解布宜诺斯艾利斯混血建城史的最佳窗口。

20世纪初,阿根廷因农业出口而暴发致富,瞬间跻身全球最发达国家之列,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居民称自己为Portenos(港口人),跟风在全城建起大量气派的法式建筑,已经转手若干次、有了23个房间的El Zanjon de Granados也得到修葺。200年前,拉普拉塔河距离这里只有两个街口,雨季发大水时,大宅的下面两层经常被淹没,因此,改善内部排水系统成为重点工作。施工队在下层意外发现了1730年的定居点痕迹,再往下挖,历史更被拉回到了16世纪西班牙殖民者到来之时。后来这栋大宅一度成了有钱人和贫苦新移民混居的大杂院,最终荒弃,近年被一个打算开餐厅的石油老板盘下,以纪念与妻子在街口的相遇,老板花了大价钱整修,使它成为一个颇具“时尚感”的红砖遗迹。

大宅前门贴着一位定居马德里的女士2007年的回访留言:“我曾在20世纪40年代初蜗居于此,塔楼上的老头曾空心裹一件西装就下楼取信和闲聊。这套大房子采光糟糕极了,记得隔壁有个卖非法彩票的女贩子,因为从不洗澡而一直没被抓。但是无论好坏,它是我祖国历史的一部分。以我现在的年纪,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看看,谁知道呢?”

现代阿根廷是一个由欧洲移民建设起来的国家,印第安原住民仅占人口的1.5%,人口构成中占比重最大的是意大利裔,布宜诺斯艾利斯自然也少不了受到意大利文化的影响,比如改了名字的各类意面和酱汁,以及国会广场附近的巴罗洛宫(Palacio Barolo)——这个名字来源于面料大亨Luis Barolo。意大利建筑师Mario Palanti从但丁的名著《神曲》中提炼出所有可能的数字,将其一一规划在这栋建筑之中。一般的旅行指南大都会提到:楼高100米,每一米代表《神曲》的一个篇章;22层,每层代表一首曲,并按篇幅比例,从下到上对应划分为地狱、炼狱和天堂。大厦的向导会告诉你更多秘密,包括电梯、层高、塑像、楼层标示、最初的办公室数目和面积……都可以在《神曲》里找到数据出处。由于拿着设计图纸的Palanti在建筑落成前就病逝于意大利,人们只能通过草稿来总结这些“数字阅读”,但文献研究者认定,这些巧合绝非他们的过度想象。

惹人津津乐道的一对世仇

阿根廷人有着非常强烈的骄傲和自尊,且每每在挫败后变得更加强烈。我在南美长途旅行,无论到了巴西、智利还是哥伦比亚,一提到阿根廷,总会招来当地人类似“呵呵”的一声冷笑,偶尔加上一句评论:“反正他们自觉高人一等,如果哪天死了,一定也是因为实在骄傲到脑袋充血。”在这里,“骄傲”是“冷漠”的另一种说法。

安迪斯山区的天气或许是高冷的,大城市里的探戈或许是冷艳的,可这个国度有这么多以热情闻名的意大利和西班牙移民,难道越过赤道后就会变得冷漠吗?

为了走进当地人生活而不要太像游客,我在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前发出大量沙发客的住宿请求,一个住在西北部山区的年轻人Fernando主动留言邀约,成了我的第一位房东。Fernando是意大利裔,河床俱乐部的忠实拥趸,也是一位半职业的室内足球运动员。相仿的年纪,让我们可以一道追忆“乌拉圭王子”弗朗西斯科利、“小毛驴”奥特加和丰田杯的辉煌,迅速熟络起来。

布宜诺斯艾利斯人大都有自己捍卫的球队,并以此建立起生死与共的忠诚度。城内的两支老牌劲旅——博卡青年和河床有着百年恩怨,彼此不共戴天。作为球迷,尤其是阿根廷球迷,这两大俱乐部我都去拜访了。博卡青年总是自诩为“穷人俱乐部”,因诞生过球王马拉多纳,且置身于色彩斑斓的博卡区(La Boca),对外国游客更具吸引力。

19世纪中叶,大批西班牙和意大利贫民涌入布宜诺斯艾利斯南面、分割开其他省份的界河——Riachuelo河西岸,在鲜肉加工和仓储公司就业。此时,驰名世界的阿根廷牛肉开始大规模出口,驳船粉刷完毕离港后,没用完的大批油漆以及河里的工业废料,被居民用来涂抹自家有着褶皱的铁皮屋,这片名为博卡的区域逐渐变得五颜六色起来。在Caminito街区,“教皇大人”站在街口阳台上跟大伙儿挥手,“马拉多纳”、“艾薇塔”和“博尔赫斯”则负责在街尾的阳台欢送,当然,他们只是神貌奇异的塑像。阳光无障碍地渗透每一间铁皮屋的墙面,着装单调的游客隐没于一片片彩虹色的建筑中。

20世纪,画家Quinquela Martin最充分地表现了过去博卡的色彩,在由他的工作室改造而成的美术博物馆中,可以看到不少笔触宽粗的超现实场景:喧嚣的暗色港口,色彩斑斓却破败的民宅,有着大烟囱投影的肮脏水面,挥汗如雨的劳动者。那是一个窃贼、强盗、妓女、走私贩横行,在酒馆跳探戈兼挑刀子打架的年代。如今博卡保留下了曾经的颜色,同时也继承了糟糕的安全声誉,游客成群结队来到这里,像是探险一般,抓紧时间自拍,然后匆匆溜走。转过一个街口,我猝不及防地被一个女孩一把搂住,她戴上黑色礼帽,脚步后移,躺倒在我怀里,她的女伴熟练地掏走我的手机,迅速按下快门。

“现在你会跳探戈了!100比索。”

“这么贵啊!”

“我可是艺术家!便宜你,50吧。”

博卡青年的主场——总是喊杀声震天、总是撒满碎纸屑的糖果盒球场(La Bombonera),距离Caminito只有4个街区,可惜赛季早已结束,见不到还没退役的特维斯,更见不到帕勒莫、里克尔梅、巴蒂斯图塔、贝隆以及马拉多纳这些伟大的博卡人。

已经111岁的博卡青年队,最初是由5个意大利人创建,球衣是与意大利尤文图斯队相似的沉闷的黑白间条,因为撞衫,双方决定约战一场,博卡青年落败,意大利合伙人决定,新队服以第一艘驶入当地码头的国际货轮的国旗颜色来确定,还好,来的是一艘瑞典货轮。

糖果盒球场能容纳55000名观众,西面包厢层中最大最舒服的那个,永远属于马拉多纳和他的家人,永远免费,然而这位总在疗养中的球王2015年7月以后就再没来过,他搬去了迪拜。

河床俱乐部的纪念碑球场位于城北一块新兴区域,这里也是阿根廷国家队的主场,南看台的三层是留给死忠球迷的全站位。歇赛期间,绿油油的球场干净极了,但河床的球迷并不比博卡青年的球迷斯文,比赛时,从四面看台撒下的红白飘带会让观众迷乱,找不到足球在哪儿。因为始终没能出一个球王,河床没有博卡青年那般国际化,球场导览和博物馆都是针对西语世界的参观者,没有任何英文注解,不过布展还是相当用心和现代,球队发展史从1901年开始,十年一分区,结合同时期的国际时政风云,澎湃道来,20世纪30年代,有探戈舞王卡洛斯·加德尔房间模型;40年代,有贝隆夫人艾薇塔向群众发表演讲的阳台;70年代,豪夺联赛五连冠,背景音乐是作曲大师皮亚·佐拉的《自由探戈》;90年代,有网球明星萨巴蒂尼的椅子。

俱乐部的荣誉室里,展示着奥特加、克雷斯波、萨维奥拉、加拉多、艾马尔、马斯切拉诺、伊瓜因等近二十年来巨星的战靴。这些曾被寄望于成为马拉多纳接班人的天才,都出身于河床,到了国家队的表现却让阿根廷球迷失望,他们的名字也组成了一个“伤感系列”。

再穷不能穷音乐

我在Airbnb上找了一家民宿,却始终未能与房主Julia谋面。她是一个跑得比谁都快、总想搞个大新闻的“挑事儿”女记者,弄了一条揭黑他们国家新总统马克里·毛里西奥的报道后,又马不停蹄地奔到里约热内卢,记录奥运会前国会弹劾巴西女总统罗塞夫的历史性事件。认识一位记者的好处是,当地什么鲜活的消息和八卦都能早早知道,加之新闻从业者与文青群体总是有密切联系,凭借Julia在WhatsApp(智能手机的一款通讯应用程序)上无微不至的远程指导,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过起了像模像样的文艺生活,同时通过Julia又结识了一大堆乐手、记者、DJ、律师……城内的演出本就眼花缭乱,欧锦赛和美洲杯又同时开赛,约饭、看演出、踢球……忙得团团转。

由剧院改造的雅典人书店。

 最具阿根廷声音特质的班东尼手风琴。

在Julia婆婆的带领下,我去了探戈舞学校,混入初级班和Milonga舞会,因为动作过于笨拙,被从本地大妈到俄罗斯美女的一个个舞伴抛弃,她们可是每周5天、每天3小时、一学就三年的近乎全脱产学生,最终可以获得探戈执教证书。

Julia的闺蜜介绍我认识了年轻的班东尼琴(Bandoreon,伴奏探戈最重要的阿根廷六角手风琴)演奏家Nicolas,他原来搞过重金属,有着扎实的键盘和吉他功底,三年前,花3000美元买了班东尼琴,一番苦练,如今勉强能给学院派乐队暖场。他把我介绍给另一个长发飘逸的艺术家:“这位是Julian Peralta,新探戈界最重要的作曲家,皮亚佐拉之后,也就是他们四大金刚了。”我不知道什么是“新探戈”,还有“四大金刚”究竟是谁,手机里只有临时抱佛脚的几样收藏——电影《探戈》和《探戈课》,还有混了电音节拍的Gotan Project、Bajo Fondo……乐手们骄傲地摇头:“全是狗屁,追求时髦的无聊玩意儿。”估摸在有天赋的音乐新锐眼里,蔓延于餐厅、夜店的Gotan Project就是像我们的“凤凰传奇”一样的存在吧。

Julia的公寓有一位长期租客Rama,是能熟练玩耍各种热带古怪打击乐器的音乐老师,他最近恰好没有演出任务,就带着我逛城内那些老旧唱片店。卡洛斯·加德尔1930年录音的最老版本黑胶摆在老板的眼皮子底下,估计只是用来炫耀而非售卖的。皮亚佐拉以后古典音乐化的探戈搁在边角处,排在猫王、披头士、治愈乐队等外来者的后面,估计是被偷了也不心疼。

自己闲逛的时候,我先是摸到了由旧电厂改建的Usina del Arte,又从古典探戈到实验爵士的多场免费演出;然后依着一位巴西演员朋友建议,找到同时兼作小剧场的CAFF俱乐部,奇妙的光影和迷雾之下,按分贝大小接连飘逸出迷人的民谣和混淆了巴尔干朋克的重型探戈;最后,按照《号角报》音乐记者Pedro的推荐,绕到密布剧场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百老汇”,钻进名为“声名狼藉”(Notorious)的爵士俱乐部。我当然也去看了游客们耳熟能详的城市文化符号——圣特尔莫区Dorrego广场上的街头探戈,只是最终也没舍得掏出两三百美元进到那种上演华丽探戈秀的剧场型餐厅。

布宜诺斯艾利斯是我迄今见到的音乐人口密度最大城市,上下公交车的乘客里总有背着大提琴匆忙赶路的年轻人,步行街的每一个路口和地铁的每一站都充斥着玩“萨克斯或吉他卡拉OK”的高水准演奏者,甜品店、书店、咖啡厅里,总能看到搁在桌子上的长笛盒子以及正在交流如何修改乐谱的艺术家。

探戈之外,城内还有着在泥泞中狂欢的摇滚音乐节、身着礼服优雅落座的古典音乐会,以及结合了狂野与优雅的实验剧场。

周五的一场暴雨,让北城帕勒莫区的Bandas X Barrios音乐节场地变成一片泥潭,这下那些向往Woodstock岁月的年轻孩子们可爽了。以废旧回收品做成的打击乐器奏响雷鬼的节奏,主办方先带领一群预防艾滋病的宣传队员搅拌起烂泥,像青春版的广场舞,又像杰克逊《颤栗者》中的丧尸。贝斯和鼓机轰鸣起工业金属,装扮古怪的马戏团空中飞人开始从舞台垂直面跃向雨后升起的彩虹那头,观众疯狂“抛狗”(Pogo,朋克现场常见的集体对撞)起来,展示着南半球最冷酷国家的荷尔蒙。

Corrientes大街中段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舞台剧中心,仅1660号大院里就不知藏着多少家中小剧场和摇滚现场,还有一间以利物浦Cavern俱乐部命名的披头士博物馆,收藏者罗德尔夫以7000件相关物品证明自己才是披头士的第一粉丝,并荣获《吉尼斯世界纪录》证书,不过这位1957年出生的馆主似乎没能与偶像亲密接触,只留有一张与一位乐队成员的合影,还是最没存在感的鼓手林哥·斯塔。

对阿根廷人来说,再穷也不能穷音乐,经济再怎么陷入泥沼,各类演出空间的音响效果始终一流。城内第一音乐地标、有2500个坐席的科隆大剧院(Teatro Colon),是世界五大著名剧院之一,它唯一被音乐家们诟病的问题是——“音响效果太好了,犯哪怕一个小错也会被轻易揪出。”我赶上一场鲜少演出的英国歌剧《狄朵与埃涅阿斯》,该剧被最具实验性的编舞师Sasha Waltz改造得异常前卫,来自德国舞蹈剧场(Tanztheater)的30多名舞者在宣叙调之间不停地跳水、奔跑、撕扯衣料、全裸着打滚。亨利·普塞尔1688年的原作仅50分钟,这个现代版本时间拉长了一倍,不变的唯有那首如泣如诉的咏叹调《我将归于尘土》。

到世界上最宽的大街上去抗议

天气晴朗的时候,新开发的马德罗港区干净明亮如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女人桥(Puente de la Mujer)两侧分别停靠着两艘历史名舰——Sarmiento和“乌拉圭”。“乌拉圭”已有142岁,在役时主要进行南极海域的海防和科考工作,1903年瑞典科考船Antartic号被困冰海,几个月后“乌拉圭”作为救援舰出现,靠着合理规划储备粮活下来的大副Sobral惊呼:“这不就是我受训的那条舰艇嘛!”

与英国人把贝尔法斯特号搁在泰晤士河相似,阿根廷人也热衷于把名舰停在拉普拉塔河这个最惬意的休闲港。相比大到能让人迷路的贝尔法斯特号,阿根廷的这些历史功臣简直就像模型玩具,1983年他们怎么就敢为了小小的马岛而惹怒英国海军呢?估计一是心想英吉利距离太远,二是误判女人心软却发现得罪了“铁娘子”,三是自信那个落日帝国很缺钱不敢打。

在以解放者圣马丁命名的广场上,有一座“马岛战争阵亡将士纪念碑”。在那场军事惨败前后,也发生了两件让阿根廷人自豪的事,其一是1978年,军政府哗变夺权后,以“恢复社会秩序”为由发起大肆抓捕杀害左翼嫌疑青年的“肮脏战争”,独裁者急需一次胜利来证明自己的力量,这一年阿根廷第一次举办世界杯,以肯佩斯为首的国家队为阿根廷赢得了第一个世界杯冠军;另一件事也是关于足球,1986年世界杯,阿根廷碰上了英格兰,这场世纪大战是球迷心目中最经典的比赛之一,阿根廷人是这么说的:“守门员希曼那么高,马拉多纳跳起来也还是那么矮,球还是被‘上帝之手碰进去了,可接下来迭戈那个连过5人的历史最佳进球,就让英格兰心服口服了。”

体育无关政治?在历史事实面前,不得不承认,这从来都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谎话。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终结军事独裁,让民主重归阿根廷的,正是马岛战争的惨败。在位于总统府玫瑰宫眼皮子底下的五月广场,对独裁罪行的声讨从未断绝过,主角就是“五月广场母亲”——早在1977年,就有14位母亲戴着白头巾在广场聚集,要求政府披露她们失踪孩子的信息。在军政府掌权的8年间(1976—1983),“被失踪”的人口估计有3万。失踪者问题过去40年,一直没等到孩子回来的母亲们都已七老八十,她们当中的领导者最近还摊上了腐败问题,由这个教区选出并主管梵蒂冈的教宗大人曾拨了大笔捐赠,但并没真正变成“母亲中心”。

通常,每周四下午15:30,这些母亲会准时聚集、抗议,但面积不大的五月广场实在太繁忙,从早到晚都有不同诉求的示威,母亲们也就没了自己的地盘,要求社会补助的群体摇晃着蓝白色大旗、燃放着冷光无烟焰火,结结实实覆盖住印在地砖上的广场母亲标志——白色头巾(也有人说是婴儿尿布)。马岛老兵讨抚恤金的时候也到了,天气晴好时,这些骂骂咧咧的老炮们会在示威标语背后的花园里安营扎寨。

五月广场不够用,抗议示威的战场就挪到全世界最宽的七九大街上,占据了16条车道的至少一半。与世界各地的出租车司机一样,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的哥也非常痛恨优步(Uber),发起连续多日的总罢工,铺天盖地的一片橘黄中,时不时响起爆破声,市民和游客只得选择优步出行了。

《号角报》的音乐记者Pedro怂恿我:“跟我们一道上街吧,阿根廷今年通胀40%,而媒体收入只增长了25%,我们实在不能忍了,下周四下午,就在方尖碑那儿,把事情搞大!”Pedro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南美左翼旗帜人物查韦斯和莫拉莱斯的支持者,反对2015年年底就任总统的富商后代毛里西奥。他21岁时不小心有了个女儿,10年后换了个媳妇,又多了个儿子,加上要照料重病的弟媳,记者的收入很难支撑这个大家庭。

日子总得继续,失业大军中的一部分,会聚集在七九大街往东不远的商业步行街佛罗里达,成为从早到晚重复着“Dollar, Cambio(换美元)”的黑市小贩。美元的坚挺和比索的持续贬值,让街头汇率远高过政府银行,人们甘愿冒着收假钞的危险一试。比索偶尔也会触底反弹,让人捉摸不透,我的巴西朋友Ike形容说:“去阿根廷就像是坐过山车,有时便宜得不得了,有时又比法国还贵。”

无论再怎么抓救命稻草,一直在退步的阿根廷,已被定性为一个“成功从发达国家退回发展中国家”的地方。我想到阿根廷著名导演费尔南多·索拉纳斯的电影《云》中,在绵绵阴雨的深蓝天幕之下不断后退行走的市民和车辆,马德罗港拆迁改建时,镜子剧院被迫消逝,片中的演员们告别剧社,与时俱进地跟着电视台赚钱去了,顽抗的老人们腾云驾雾到来,听着精神病患者唱起快乐的探戈:“千万不要相信那是真的,那是这城市的欢乐和哀伤。坚持说不,一切就不会失去!”

夜晚,巴罗洛宫楼顶的棱镜被点亮,向宽阔的拉普拉塔河洒下指引水路的光芒,像舞台聚光灯下挺拔而骄傲的阿根廷舞者,坚持对糟糕的政府和不堪的现实说着“不”,然而,一切并没有因为伤不起的自尊心就变得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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