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霞
在幽深的黑暗里,一场盛大的河灯会仿如夜空的银河———五彩的河灯星星点点随波流淌……如果宇宙真的正在膨胀……你想,这些河灯是否很快就会散失?于是你追着它们向黑暗深处去,耳畔祭神的男音粗重地唱着神曲,每个音调都被拉长,长得如泣如诉……“五师出正东哟,河湾耀三星,南海子起了一个河呀么河灯会呀,人儿乱通通……”
小萍!有人叫你的名字,声音哽咽……小萍!你随那声音蓦然回首,河灯阑珊处,他青衿落落,美髯皓目……
上玄君!是上玄君!你踏着河水飞奔向他,溅起阵阵水花,水花湮灭河灯的时候……梦即醒。
醒来,人依旧煎熬在夜里,周遭是同车陌生的旅客,各自倦睡在狭小的卧铺上,鼻息参差。西城就睡在你旁边的铺上,蜷缩成一团,不知是梦是醒。从染上毒品那天起,他便活在半梦半醒之间,不再费心思考生活。
这是你第一次陪西城去西安戒毒,之前去过很多地方,都是些陌生的交通不便的乡下,一住就是两三个月。自我囚禁的日子里,你通常读点唐诗宋词,用以打发时间。
过了容易害羞的年龄后,一个女人会把凡事基本看开,不再哭哭闹闹,使小性子装甜装嫩。钢巴硬铮,表情僵直又刻板,既可以将一整袋面粉扛回家,也能动手修理水龙头和家电。你现在便是这样一个女人。站在镜子前,你看着眼角正在生成的皱纹,好像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只是很久之前的一个邻居,你有些日子没见着她了。你惊讶她老得比时间更快。面对立着的或是安在酒店房顶的镜子,你都可以从任何角度认出自己来,但这一次是个例外。那块镜子平放在地上,你被要求全身赤裸站在它的上面,并且完成了几个规定动作。你从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自己。
“我不要做妇检!”在西安的戒毒医院里,你使劲儿摇着头尽力平静地对护士说。这是两个穿戴齐整,隔离防护也很专业的护士,整个脸被淡蓝色的一次性口罩蒙着,看不出表情来。她们的目光冷漠又不屑,那眼神告诉你,你所说的话无用而可笑。
戴一次性橡胶手套除了使人的手看起来不真实,还能使人联想到某个恐怖镜头———突然有一天你被圈养,变成了一只等待实验的白色硕鼠……当两双这样的手举着,就要伸向你的时候,赤裸的你充满恐惧……
此刻,隔壁房间里的西城正在两个男医生的监管下换上了戒毒医院的黄色竖条纹病号服———心字秃领、肥大宽松的半袖、半腿裤,整套衣服没有一道纽扣,也看不出任何线头或带子。他被装进这样的衣服里,四肢如藤条从里边生长出来。西城有一头浓密又黑亮的头发,偏锋,自然的背头,自然的刘海。松散的刘海斜过眉峰时,他习惯性地伸手将它们捋向脑后。这个动作加上抬眼、蹙眉,继而一侧嘴角挑起一丝微笑……你最终便答应了与他的婚事。而此刻,在八月中旬的西安,一家阴森幽暗的戒毒医院里,他的头发被汗液浸湿,统统凌乱地粘贴在一起。其实后来,他常常都是这副模样,你很久没有看见他前额垂下刘海的样子了。没有刘海的遮挡,他的眉毛出奇地浓黑,眼窝深陷,眼睛冷清,清幽幽的。
现在,戴着橡胶手套的医生,正一拨拨地拨弄西城的头发,仿佛一只猴子在为另一只寻找虱子和虱卵。他浮躁地瘫坐在椅子上,任由了他们去。罢,其中一个医生拿出类似牙医的袖珍手电筒,按亮,对准他的一个鼻孔,接着是另一个,再接着是耳孔。这是进入这家戒毒医院的人必须要接受的常规检查,你有些震撼。在这里,任何人不享有免检的权利,因此长在你后脖子上的一个黑豆样的痦子,甚至被她们企图抠下来。你哦地一声,倒吸了口冷气,方才听见淡淡一句“对不起”。接着你看见你的内衣被她们拿在手里挨边缝搓捏了一遍,然后一件件又递回到你手里。最后是长衫和一条黑色的打底裤。这里很热,你从里至外也不过这四件衣物吧。你的鞋子被装进一个塑料袋塞入58号衣柜里,然后在一大箱子的拖鞋中,你随便配了一双趿拉在脚上,它们清一色男款,深蓝,44号。58号衣柜里放了你和西城来时的所有衣物、包裹和鞋子,除了钱。钱被另外封存起来,你现在只有手机和58号衣柜的钥匙。钥匙被穿在一个松紧套里,松紧套又套在你的胳膊腕上。你的胳膊腕看上去很骨感,但握在手里却软软的、弱弱的。
走出体检室,你们跟一个保安和先前那四个为你们做体检的人来到一道巨大的铁栅栏门前。随着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响过,门锁打开,你们前后进去,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来路,门就被再次锁死。前面是一条幽暗的长廊,穿过长廊是一连的“7”字形楼梯,一米宽的样子,适合一个人走。就这样你们随着医生和护士上到四楼,然后又是一条同样幽暗的长廊,从长廊两边的房门里不时传出电视的噪音。有探出身来看你们的女人,也有一两个随父母住进来的孩子,蹦蹦跳跳看上去蛮快乐。女人们大多不穿病号服,说明她们同你一样是陪戒的家属。你想,她们也和你一样经历了刚才的妇检吧。
几乎走到长廊的尽头才是西城的病房。这一段路,你感觉用了好长时间才走完,以至于终于走进病房,整个人气喘心跳,仿佛是被什么追赶着鞭策着。你厌恶这种感觉。
西城的毒瘾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发作,他一口咬定是你往美沙酮里掺了水。自从你将谷维素片当安定片给他服用被他知道后,他就不再信任你。一路上他根本不在意你的感受,到这会儿更忘了你的存在,一心盼着医生能尽快将药片给他服下,好在昏睡中熬过断货的最初几天。他萎靡地冒着冷汗,整个人疲惫又浮躁,连前额湿漉漉的一撮头发都浮躁地乱翘着,那是他自己随手抓的。他把它们抓得东倒西歪,好像只是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吸毒的料子鬼。
从住进戒毒医院开始,西城便如愿昏睡了,从他时而蜷缩时而张扬的四肢判定,他很煎熬。你们住在一间放着两张单人床的病房里,病房还算宽敞,向西一个很大的窗户,几乎占去了整个西墙。病房里有单独的卫生间,淋浴喷头就挂在正对卫生间门的墙上。十天的时间,西城都很少进卫生间,更没有用过那个喷头,他几乎不吃不喝,紧紧贴着床活着,浑身散发出阵阵潮湿的汗馊味儿。
跟一个吸毒的男人生活八天都很不容易,而你已经熬过了八年,是八年吧?盾子都七岁了,他长得很漂亮,跟西城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曾经很努力地去爱西城,因为他是你孩子的父亲。但现在,你爱的人是他———体面的上玄君,一个被雄性荷尔蒙催得胡子疯长的男人,一个混在上流社会却过着下流生活的文化痞子。在他那里,你忘了自己早已看开的一切,重新变得柔弱无力天真幼稚,风一吹便如轻纱。
你们是在你家小区门口认识的,那时他开一辆炭灰色的辉腾去接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刚停下,你就拎着大小两个包裹上了他的车,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正赶上下雨嘛,你从风雨中来,整个人可怜巴巴的冒失。其实打开车门的时候,他就认定你上错了车,可是突然觉得没什么,人活一辈子难免会搭错车。如果你还从没有犯过这种错误,如果你注定要犯下这种错误———他,成全你。再说,跟有些天生下来就要不停犯错的家伙比起来,搭错车算什么错呢?就像此刻,为了微信里叫他几声哥哥的女人说下雨了,打不着出租车,他就应该顺道将她捡进他的车里吗?如果这天注定要捡个女人塞进车里的话,你就挺不错嘛,水灵灵的,哪儿哪儿都是水,眼睛里都是。
“去哪儿?”他问你,淋了雨的你哆嗦着说:随便。
随便去哪儿?妈的,他痛恨这个随便的世界,随便的感情,更痛恨随便去哪儿的女人,于是冷笑一声说:“那就找家酒店吧。”而你居然脱口就说———好。至此,他不得不把脖子扭个90度的角来看你了———白白净净的一个女人,微卷的发梢还在滴着雨水,湿透了的白色衬衫紧贴着肌肤,洇出里边饱胀的胸罩和胸罩上粉红色的绣花……他将车停靠在路边,你看着他,一头雾水,不,是雨水。
“下车。”
“再往远走走。”
“凭什么!”他终于火了,当然是故意假装的。
你巴巴地看向他,薄薄的凉皮一样的眼皮眨了有四五下。“你不是揽私活儿的黑车司机吗……我,我一招手你就停车了———”
“哦!像吗?我开着辉腾揽私活啊?我神经了吗?还是你觉得我太精神了?你跟流星一样闯进我的———那什么———花园,弄得到处都是水,啧啧!你是火星还是水星啊!”他胡乱说罢,夸张地长吁一口气,虎虎地盯着你,一脸男人范儿,直看得你不安起来……你开始向右将整个身体扭向后边张望,看样子是要下车了,但是很快就缩回来,继而将整个脸埋进自己胸前———“拜托,让我在你车上再待一会儿!”这话本来应该说得可怜些的,但你却没有附加任何腔调,听起来生冷又无奈。
“不行!下车,快!”
“这位先生,我老公就在附近,我刚才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先———先生?他那时忽然以为自己回到了民国……而后毫不犹豫地四处张望找寻你的老公,好像他认识他似的。街道上没什么行人,一个年老的环卫工人站在路边的广告牌下避雨,他应该不是你的男人。不过,他———上玄君,很快发现有一辆红色现代缓缓行驶在不远的前方,凭直觉———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你看那辆车,你声音激动地只能说出两个字———是他。
妈的!风流的上玄君居然又这么随便地相信了一个女人———踩下油门,箭一样地穿过满城风雨,先是向西飞驰,然后折向北,最后又向西,直至车子停在乌衣巷———他的会所外。
上玄君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高档会所,比较僻静、比较优雅,专供上流社会及权贵们避世休闲、附庸风雅。他喜欢一切中国古典风格的东西,古典建筑、古典音乐、古诗词以及书画茶艺。他力所能及地让自己拥有这些东西,大到建筑格局,小到一只茶碗。他的茶碗都是浅底敞口的那种黑瓷的东西,粗而不俗,大而不陋,由此可想,他的会所乌衣巷是什么样子呢?中式的客厅和餐厅,中式的楼梯,中式的棋牌室,中式的各个客房,当然还配有中式的家具和各种字画以及雅称。比如兰亭、沙洲、竹苑、蝴蝶台、高阳台、凤箫阁、滕王阁。
你被他的职员直接安排到了滕王阁。你那时蔫头呆脑的,根本不知道住进滕王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呢?哦!傻瓜!你很有趣,他想跟你玩玩,仅此。滕王阁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私人空间,有客厅、卫生间和两间卧室。客厅正中横挂着两米多长的草书《滕王阁序》,是上玄君本人写的,落款处的方形印章当然便是———“上玄君”三个小篆———他的名字。这个名字原本是这个样子的———尚旋军,多俗气,多老套啊!说什么站不更名,坐不改姓,他偏要更改。
他曾经往滕王阁里领回过许多女人,领回之后,通常给她们做作一番,时而财大气粗,时而儒雅高傲,时而风流倜傥,时而……他妈的!他其实厌恶做作,所以,干脆、直接,将那女人摁在他的身体之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取决于他的心情和那个女人的气质与修养。但不管怎样,他不会跟同一个女人做爱超过三次,那样会弄脏了他,正如一个人不会重复使用同一根牙签一样。
而此刻,他不是很有兴趣做作,只想同你聊聊,聊聊你那糟糕到搭错车的婚姻。
你从卧室出来,换上一身起码是干爽的连衣裙———浅灰色,老款式,质地差,像足了一个家庭主妇,还好头发已经吹干,披散着,从数量到发质都很足,看上去厚实又漂亮。你毫不拘谨地站在他的草书前,你总是这个样子,不管内心多么地矜持。他坐在办公桌旁,点燃当天的第二十二支烟,吸一口,看向你。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你却转身淡淡一惊对他说:“为什么少写了一段呢?”
……
“遥吟俯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你像一个小学生那样认真地读出他没有写进去的句子,并且把“遏”字音读得尤其重而长。
都说心有门,可能有吧。现在他的心门被敲得砰砰响,哦!不是被敲的,是被人用穿着皮鞋的脚使劲儿踹的……
“还有吗?”他举着烧了一半的烟,目光炯炯地问你。
还有一句:“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你说罢看向他,良久才问:“怎么会漏写这么多呢?”
他噎了噎口水,深呼吸一口气说:“如果是故意的呢?你相信吗?”
你竟然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表示相信。那一刻,他炯炯的目光里闪出了泪花。忽然间傻傻地问你:“那么,你信佛吗?”
“阿弥陀佛!”你举单手念佛,罢,反问他:“你信吗?”
“信!信啊!我几乎相信人类的所有信仰,只不过没有去实践吧。”他认真地动情地说。
“哦———”你长长地应了一声,目光就落在他的脸上。“很多人跟你一样的。”你说。
“怎么会呢!哎!”他忘情地叹息了一声。
“是因为无助,心灵不够强大,孤独……”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夹着幽怨,但在上玄君看来,你很“神”。
这个世界啊!有谁他妈能从鬼画符一样的草书堆里找出上玄君漏写掉的字呢?他是谁?曾经市委家属大院里根最正苗最红的二公子,享受过世人无尽的恭维。而现在又变成了新一届市委书记尚凯军的弟弟,因此正在承受着不是无尽了呀,而是无耻的恭维和爱戴。正常地说句人话的人都哪儿去了?不论男女,都像鬼,吸血鬼,似要吸他。他活该厌恶当下,厌恶当下的女人,如果时光能倒流个千百年,他愿一袭青衫醉卧烟花巷,爱死爱活随命去。
所幸,终于冒出一个你,读出了他的漏缺。虽然你看上去天真近傻,据说他也是这样的人,他身上本该有的精明强干都被他哥给吸走了,所以他常常以为他哥也是个吸血鬼,贪婪成性却道貌岸然。
“这是我的地方,你要不要留下来?那么辛苦地逃出家,你老公应该很狰狞。”他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他没有很狰狞,只是犯了毒瘾,跟我要钱。”你笑笑,出奇平静地回复。而他却一下子站了起来,心跳加速,失态地向你走了几步又退回原地。这时,你才看见一个膘不肥体不壮的中年男人,很小资地穿着一条灰白的牛仔裤,处处造作出一派沧桑。米色衬衫配着咖色小领,没有束在裤腰里,散着,并且只扣了中间的两道扣子……他的凉鞋也是咖色的,比衣领的咖色浅很多……你由此觉得他大敞着衣衫露出结实的胸膛是因为被领子勒的。
接下来,你们聊了你,他问,你答。你却始终没有问他的意思,虽然他告诉你,他单身有些年头了,但你却没有问他为什么。他似乎有些失望,一手托着蓄了小胡子的下颏,一手懒懒地放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叩击……
“你常常逃跑吗?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跟一个陌生的男人敞开心怀谈自己……哦———”他轻吁一声,大有不满或是不安地劝导说,就像一个父亲在教训青春期的女儿:“这有点危险,你应该知道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谈心吧?尤其男人,都很坏。”
“但你不坏。”你非常肯定地对他说。
“你确定?”他问得一脸愧疚,心想———我他妈的都坏得头顶害疮,脚底流脓了,但,我比谁都渴望当个好人呢!
你点点头。
他万分感动。
你对他始终没有疑问,他是在后来才明白———这份信任穿越时空,只为对簿今生。
你是在第二天中午离开乌衣巷回到家里的,你们清白地共度了一夜。夜里,他能听见你在另一间卧室的床上翻身的声音,还能听见你在卫生间放水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很轻,当他闭着眼听到这些声音的时候,感觉仿佛是一只老鼠溜进了滕王阁……呵!他莫名地失笑起来。而你是在突然间才看到自己正睡着的床的当顶居然镶嵌着那么大一面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悬浮在一个奇怪的世界里,随时有可能掉下去。你几乎整晚都在看头顶上的那个自己,她舒展或蜷缩的身体看上去柔软又起伏,你第一次为自己是女人而感到阵阵激动与害羞……
这真是个糟糕的开始,清白从此充斥在你们之间,它洗刷着上玄君的肉身和灵魂,让他觉得自己正在一天天变轻,有时候会轻飘飘的,不知今夕是何年。
后来的日子,你们真正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全凭QQ链接彼此,在电脑屏幕上,你们喋喋不休地交谈,抛却一个人所有的外饰,甚至肌肤,直接进入缥缈的灵魂栖息地。你说你们各在遥远天空的两端,他便将一串英文发给你———always on line。
“人可以变得这么轻,像无线连接的电波一样飘在天空吗?”你问他。
“是的。”他回复。
“这样要飘多久啊!一定已经飘了很久了,只是我们现在才发现。”你复回。
“嗯,一定是,不然你怎么会穿着古老的灰色棉布长裙,却端了我的心。”他跟回。
但接下来,你没了回复。过了一小段时间,他又留言:“如果樊素和小蛮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我选谁没有意义,倒是你不妨选出一个来。”你回复。
“我选小萍。”他复回。又接着:“你知道宋词里我最喜欢的一段是哪几句吗?”
“都说了是小萍,所以不出晏几道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是因为我叫小萍吗?”你回复。
“自信的家伙!不是因为你才喜欢它,是因为它才喜欢你!”这句之后是长长的一段省略号,然后接着却是“其实你说对了,因为你,我才更喜欢这首词!小萍,感谢命运,让我遇见你。”
你再没了回复,因为你想哭。你突然觉得自己的纤纤玉手只能拿动一把琴,你的相思只能从弦上拨出……
……
某天,你们终于再见,在乌衣巷的滕王阁。你飞一样落进他的怀里,一板一眼地问他:“如果有一天,你走投无路了,会去哪里?去哪里嘛!”
他想了又想,回道:“去寺里诵经。”
“哦!那可好!我也去!”你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快乐道:“去少林寺吗?”
“少林寺是寺吗?”他故意生气地别开脸去:“那么嘈杂的地方能有真佛吗?我若去就去香山寺,香山寺不大,但清净得很,连飞过的鸟儿都得道了!”
你看着他,哧哧失笑起来。
“笑什么?”
“你若光头可怎么好呢!”
……
后来,上玄君和你都记不起上边这段对话是在什么时候说的,只记得为这句话,你第一次摸了他的头、脸、眼睛、鼻子……摸到嘴巴时,你的小手掉了进去,被他的牙齿噙住,然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咬遍,那力度刚好在你感觉到痛之前。
西城总以为你很少出门,是因为被他严加看管的缘故,其实他哪里知道,只要有书,你就会安静地待在家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过活。你读唐诗、宋词、五经、佛经,你说这种文字能超越时空,能搭建一个全新的世界,能让你忘了当下,甚至忘了自己。这是你之所以能悠然活下去的最高策略。只可惜上玄君的出现颠覆了这个策略。几乎每天有一段时间,你都站在五楼的阳台上等他,而他从车里出来,点燃一支烟,便抬头望你……
你从此再也没办法安静,六合之内皆有非分的理由。你想跑出去,哪怕风吹雨打,哪怕日晒雨淋;你想见他,哪怕只是对坐喝茶,哪怕只是听听音乐……在哪儿都好,当然最好是在滕王阁。可是他不这么认为,有几次,你们的身体已经纠缠不清了,他却从一侧滑下去,从床上滑下去。
“小萍!”他痛苦地抚着你的身体说:“我怕我会弄脏了你,让天地养育我三百六十五天吧!到那时,你嫁给我,带着盾子!”他凝望着你,像祈雨的老农。你自然是信了他,笃信!
这年七夕的雨直下到中元节前夕,整个城市有一个星期泡在雨水中。西城哪儿都没去,昼夜捂在他的房间睡觉,你偶尔推门叫他吃饭,便有满屋子潮湿的霉味儿混在烟雾里被释放出来。
“怎么———就知道吃饭呢!”他神情恍惚、舌头迟钝地冲你嚷嚷,“好不容易睡个觉,吃什么饭!”他嚷罢,一副几百年没睡觉的样子,见你依旧呆立在门口,继而厉声喝道:“出去!”
“爸爸!”盾子闻声跑过来,探头探脑看向西城。“爸爸,你的屋子好臭好黑,为什么总是拉着窗帘?”
西城抬眼,仔细辨认一下盾子,确认了才说:“儿子,爸爸在监视坏人,哦,对了,你妈会把坏人放进来抓我,你可替爸爸操些心,千万别给陌生人开门———”他说着看向你,哼道:“你若明知故犯,把我出卖给公安局,我就毁了你,用硫酸———”他说到这儿思考了一下,然后心事重重地样子说:“盐酸也可以呀!”
中元节这天,太阳早早就出来了,西城的神志也清醒了许多,他一边吃饭,一边拉着你的手,凝重地说:“作为丈夫,我对得起你,省吃俭用供你和儿子吃穿,不打你,不骂你,你还要怎样?小萍,别想那些没用的男人,他们只想占你便宜,你别犯贱哦,好好跟我过日子,离开我,你什么都不是!”
“放屁!王八蛋西城!是我在养着孩子!是我在省吃俭用!犯贱的人是你!不好好过日子的人也是你!我想让男人占我的便宜!我愿意!”你甩着头发,乱舞着双拳,整个一泼妇。
呵!西城冷笑几声:“老子再不是个东西,也是男人,也养肥了你,你非当婊子,我有什么办法!再说我就不明白了,下辈子没女人,我也不稀罕,可你怎么就稀罕那些臭男人呢?”
西城的话音还没落,你就推搡上去,叫道:“你这鬼!哪是男人!你既不是男人,要女人做什么!”
西城惶惑地看着如此没有美感的你,却始终不明白这样的你是他一手改造出来的。他只能把一个女人改变成这个样子。“婊子!”他哼道。
“婊子是什么?”盾子问。你这才赶忙拉开他,终于缄默不语,愤怒的眼睛里憋出两行泪来。你很明白自己,躲在文字里或许是强大的,但面对西城和社会,什么都不是。
吃罢饭,西城说要钓鱼去,便开着车不知所踪。盾子问你:“妈妈,爸爸撒谎,你为什么不批评他?他连鱼竿都没拿。”
“盾子,你不可以像你爸爸———盾子,妈妈的命,妈妈得把你带走,不然你会学坏———”你说着,神经兮兮地将孩子拥在怀里。
近午时分,你带着盾子来到乌衣巷。
猛然见到你,上玄君提笔立于书案前,惊讶地半天回不过神儿来。他穿一身宽松的白色中式丝绸衣衫,整个人清清淡淡。“你瘦了。”你对他说。
“哦———是么———”他掩饰着激动,打趣道:“有上联———为你消得哥憔悴,下联———衣带渐宽悔不悔?横批———瞎、瞎吹。”
“叔叔,吹什么?”盾子总是扯着别人的话把子便问。
“吹———吹灯呗!风吹灯灭。”他拉过盾子,将手放在盾子的头顶,摸摸。
“哈哈,是吹牛吧!哪有吹灯的?风怎能吹灭灯!”盾子笑得小脸都歪了。
……
哎!这一代的孩子们,哪里知道吹灯这回事呢。
午饭后,你们驱车来到这个城市南端最高的一段公路上,这段路像蛇一样缠在半山腰。于此处,北边是雾霾笼罩的你们的城市,南边是轮廓依稀的另一个城市,两座城市相隔在奔涌向西的黄河两岸。这一段黄河由东向西,然后回头绕了一个大弯子折向东南便一去不返。
你和盾子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色给镇住了———俯瞰大河浩荡,近身草木萋萋,劈山的公路曲尽盘桓;有携鸣的鸟雀乱耳时,仰目又见山石倒掩云天。迎着一阵拂面的清风走了几步,盾子张开双臂作滑翔状向前跑去,你随在后边,俩人的笑声便在公路上被风吹开,荡漾在上玄君的视界里。你们跑出有一段距离,回头,见他正双手插在裤兜里,倚立在车门旁望向你们,一件宽松亮白的休闲衬衣,同他整个人,悠悠地兜在清风里。你突然间不想再远离他,哪怕一步。于是返身回来,近前将手伸给他,让他紧握了。
这一夜,河对岸灯火辉煌,无数盏河灯从西口古渡放下,以祭奠并超度他们先辈走西口未归的亡灵。瞬时天上人间星火相连,漆黑的河面似托起了无数摇曳的生命,它们随波逐流,盛大到悲壮。
这一夜,所幸,你们带着盾子就游玩在西口古渡,他不时叫喊道:“河灯!河灯!可不要叫风浪把河灯吹灭了!”
这一夜,无数盏孔明灯从岸上被人们放起,它们缓缓飞向夜的深处,由华彩渐变为点点星火,整个夜空浪漫到悲壮。
这一夜,他紧牵你的手,你们看着河灯渐渐稀疏,他说:“小萍啊!人生与河灯一样,精彩的只是过程。不论油尽灯枯,还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前程尽是浩荡,于小小的灯儿无非一灭。赶巧的飘了很远,不巧的刚刚放下就灭了。如果你我是两盏河灯,一定属于大多数吧,看前头后头都是生命的常态。我们结伴漂流,赴一场河灯会吧,互相照亮前程。”
上玄君!你叫着这个名字将脸埋进他的胸怀,奔涌的泪水洇湿了他的衣衫。你突然觉得活着咋就这么悲壮呢!
西城又一连几天失联,你和盾子在中元节过后就回到家里。再有一个月,你和上玄君认识就整整一年了,你们说好,最后再帮西城戒一次毒,然后你就带着盾子随他去。去哪里?做什么?怎么生活?都还是一个个疑问。但,管它呢。
临去西安前,你们在QQ上这样留了言。
上玄君:你在吗?我一直在,等待让我害怕寂寞……
小萍:我在,但恰恰相反,等待让我享受寂寞……
每到上玄月的时候,我便想那月下有你……
我每时每刻都在想,这世上有小萍……
哎!小萍,他有多么坏呀!他让你的眼睛总是无端地蒙上泪水,那泪水又从屏幕流过天际的两端,冲刷一遍他的心脏,然后经由他的眼睛流出……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把人生搞得这样复杂呢?
太复杂的人生会让人憔悴不堪。在你陪西城去西安戒毒的时候,上玄君四肢无力,贫血,躺在滕王阁想你。他没有告诉你,他很疲惫,一天当中,最享受的是看你发给他的一段段留言,他把它们串编起来,就看到了清晰的你。
戒毒医院里的瘾君子个个来路不明受尽磨难的样子,私底下神秘又鬼祟,带着江湖的味道。当他们出现在幽暗的楼道里时,你想起了监狱,感觉自己正身临其境。一天后,你试着走出病房,从四楼到三楼,再到二楼的小卖部和旁边的一个小小的植物园。你首先从小卖部花十元租了一个手机充电器。这个地方概不允许将个人的充电器带进来,所以大家同你一样感慨这是为什么。之后你去了植物园。植物园有二百多平方米,里面没什么像样的植物,倒是有一个浅浅的水泥小鱼池,几条红色的小金鱼懒懒地待在水里。之后几乎每天,你都循着这条道走走,但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觉有一丝风,闷得很,因为整幢楼房里没有一扇窗户是能够打开的,每一道细小的缝隙都被密封起来,每一个窗户外都加了一层铁窗。你站在窗前能看见T形楼的左角,那里的铁窗里总会有人也像你一样站着。后来你明白了,在这种地方,人们都喜欢站在窗前,所以每一个铁窗那面都有一个张望世界的人。
三天后的一个午后,西城晃晃悠悠从床上爬起来,转眼间就消失在楼道里,你没有去追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你在读着一本书———《浮生六记》,是上玄君送你的。护士送来药片的时候,他才被她喊回来,沮丧地吞下药片,疲惫地又贴回到床上。他无奈地吸啜着鼻子,枕着自己干瘪的胳膊团身侧卧不语,眼睛兀自睁着,却并没有看什么。这时你合上书,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房间里闷热难耐,于是你开始脱衣服,脱到只有一件小内裤时,他冲你招了招手,示意你到他的床上去。你来到他的床边,向他俯下身子,一副给他喂奶的样子。他看过来又闭上眼,许久才说:“有人从四楼窗户密封的地方钻出一个豌豆大的窟窿,然后将线放下去,真他妈牛,钓上一包东西,分了有十份,高价卖了。是把眼镜腿拆了钻的窟窿,又从被子上捋下线来捻成长线———他说着看向你的眼镜。”
“你去的迟了没有买到,所以很沮丧!”你说。你本来明白这就是毒品的诱惑,戒毒的决心再大都抗拒不了走向它的脚步,可你还是忍不住要嘲笑他。他看出了你的心思,冷嗤道:“吸毒的人听到有货,就像魔鬼附身,根本不由自己,戒毒!为什么要戒毒?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有的想法。”
“你知道我们现在已经没钱了,你知道连盾子上学的学费都没了!”你终于又激动起来,头发凌乱,表情粗俗,眉心拧在一起,一脸没有福气的样子。
他却笑了,发自内心地开心,“好久没有看见你这么卖力地生气了,知道吗,你只有生气的时候才像你!真实!”
你看着他,想杀人,你想说:王八蛋!我难道就是生气的命?多少年了,我已经没力气生气;多少年了,生气折磨得我眼睛都变形了;求求你别让我生气了,每生一次气,就衰老一回,厌世一回,我多想死去啊!可是你没说,懒得说,因为这些话连你自己都听腻了,你冲他呸一声,骂道:“去死吧!你死了我当鸡去!”你觉得这句话恶毒得叫人痛快。
“啪!”他不轻不重甩了你一耳光,然后冲你咆哮道:“只有生气的时候,我才知道你在乎我!你要在乎我啊!求我!快求我别吸毒,说你在乎我!你生气啊,快点哭啊,哭得他妈的肝肠寸断!你让我知道你是个多么在乎我的女人行不行……”他说着说着没了力气。
“啪!啪!”你开始自己抽打自己,打得好畅快。
西城先是看着你,当他终于冲过来,一把将你抱起按倒在床上,然后跨身骑了你,两手抓着你的胳膊,将你制服的时候,热泪从他肿胀的眼睛里滚下来。
你已经不爱西城了,因此非常地可怜这个人。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你还趿拉着那又笨又大的男式拖鞋,独自在拐弯抹角的楼道里遛弯,有一块牌子上的文字吸引了你的目光:
人,终其一生都在这四种心理煎熬中度过。首先是对死亡的恐惧,其次是无尽的孤独,再次是对生命的无意义感,最后是责任与理想的纠结……
你说你只有责任与理想,其余三个是不存在的。是吗?你可真令人无语。你不孤独吗?不要否认,如果你不孤独,怎么会爱上上玄君?而对死亡没有恐惧感的人是因为他认为生命没有意义。最后别说你是有责任和理想的人,亲!一个有责任和理想的人,怎么能够随便死去呢?一旦死去,责任与理想何在?
西城是个没有责任与理想的人,他早已不再考虑生命的意义,很多时候,甚至不再恐惧死亡,现在除了孤独,他什么都没有了。你一直没能远离西城的胁迫,有很多理由,他耍尽无赖与流氓缠着你,就是其中一个原因,而这个原因的原因仅仅是他觉得孤独。人一旦孤独起来,自私得可怕。
第一次见到西城时,他就像藤一样缠上了你,让你误以为自己很强大,你笃信他会爱你一辈子,所以嫁给了他。他是家里的老五,上边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下边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东城是家里的老大,永远都器宇轩昂的样子;二哥南城稳重又有思想,很招人喜欢;北城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小时候一声啼哭就会将全家人马即刻召集起来,他骑在父亲脖子上一边撒尿一边吃着煮鸡蛋的情景,令西城终生难忘。在四个弟兄当中,西城的个子最矮身体最弱,从小腼腆得像个女孩,他是那种常常被父母忽略的孩子,即使吃饭的时候。
成年后的西城依旧腼腆,谁也不会想到他会吸毒,而且一吸就再也戒不掉了。其实比起毒瘾,时常地摆布你和他的家人更让他上瘾,他喜欢听大家向他痛心痛肺地表达爱,当他听到如果自己死了,大家没办法活下去的时候,便会深刻地体会到活着的价值和生存的意义,这是他原本质疑的东西,所以需要不停地确认,而每确认一次,必是一场变本加厉的伤害,对此他假装浑然不知。
你曾想尽办法让西城戒毒,换着花样在他面前寻死上吊、装疯卖傻直到扬言离婚。每一次他都有实际的戒毒行动,但很快就复吸了。佯狂难免假成真,在寻死这件事上,你其实已经准备真干了,真的干死自己,只不过没有确定下最妥当的死法。还好,爱上上玄君之后,你终于知道死去是件多么愚蠢的事啊!
现在,在戒毒医院,你尤其感到活着的可贵。晚饭后,你用热毛巾擦拭西城的身体,之后换了新的热水,用四块热毛巾敷他的四肢。他的血管在长期的注射下已经消失,几天来护士不停地将输液的针头试着扎进他的肉皮里,所以四肢到处可见掌心大的瘀青。医院用作化验的血是从他一侧的脖子抽出来的,护士走后,他从满床凌乱的被子里翻出自己的大腿和长在大腿根儿的小东西,不无得意地对你说:这里还有血管呢!
你看着他,一阵钻心的悲哀,却无以言表。之后,你随手拿起《浮生六记》,心里又想起了上玄君。
“小萍。”上玄君曾对你说,“我们一定认识已经很久了吧!我翻遍你的记忆,不想找什么,只想知道你是怎么从这个世界里冒出来的?单单这个念头就叫人觉得有趣啊!我曾经走过很漫长的一段人生路,遇见过很多人,你要知道,多一步或少一步,我们都将擦肩而过。可是怎么就正好碰见了呢!”
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地方遇上什么人,更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爱上什么人。无需勾引,坐在一块巨石的两头,还没等说话,四季已经轮回。而他———上玄君等不及几个昼夜的轮回,等不及你回来,便在昏迷中被送进医院。
在医院里,他翻出你很早前发给他的留言,幼稚又缠绵,仿佛那时你刚刚过了二十岁。
上玄君,看着一望无垠的秋天,风卷起尘土和云彩,我抱着自己的鞋子一阵阵地傻笑……我的人生也有今天的风景呢!
上玄君,我现在在高压输电线的正下方,你猜我听到了什么?原来电流也会发出水流一样的声音,簌簌的哟,快!赶紧的对我表白,说你想我!
上玄君,你在哪里?拿起手机,有一系列的重复动作,这成了后来你生活内容的一部分。不是很想知道未知的信息,而是想你。当意识到其中潜藏的危机会在未来的某天暴露时,你开始克服这种动作。生活很复杂,不是只有爱情,对于活着的人们,你充满了无尽的悲悯。你总是比别人悲悯,因为你的灵魂常常穿越时空,可回到过去,可看到未来,这使得人生中最坏的事情所造成的最坏的心情,提前得到了缓冲。你的小萍很顽强,她超乎寻常。
你的确很顽强,这得益于你常常没心没肺。不过上玄君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已经修炼出了强大的内力掩饰心肺的存在。
瑞芬是你们住进戒毒医院第四天认识的病友,确切点说是毒友,她还年轻,三十来岁,带着七岁的女儿住进来。她告诉你,她老公因为吸毒被判了刑,为了年幼的孩子和年老的父母,她决心戒毒。瑞芬也因为长期注射毒品而没了血管,还掉了两颗门牙,皮肤暗黄,一头短发染成金黄。她性格爽朗,哈哈大笑说:“看我爸那个老军人,小时候他总拿皮鞭抽我,现在老了,被我往死了气。这次进来戒毒没有告诉他,只说出去做趟生意,你说他现在多有意思,成天给我打电话,烦死了都。”
两天内你和瑞芬成了朋友,你说:瑞芬啊,我们女人不同于男人,我们有孩子,是母亲,所以肯定能戒掉毒品,这次出去以后就再别碰了。我们互相留下电话号码,好彼此鼓励!
认识瑞芬的第三天,西城躲进卫生间半天不出来,他不知从哪儿搞到了货,款是用手机网银支付的。从卫生间出来,西城浑身上下都挺拔了,你们在病房里厮打斗殴了半天,你抓破了他的脸,他将你拖到了墙角……一通撕扯之后就没了下文,面对女人,他总是无能为力。
当天,瑞芬离开了医院,她是卖货的,货就藏在她女儿的下体里。你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此一直庆幸自己没有好好地看看那孩子,庆幸自己一辈子都将不会记起她的模样。瑞芬后来发给你的信息这样写道:
对不起朋友,除了贩毒,我不知道该怎样维持生活,我女儿那么小,得活着。就算我不卖货给你老公,他也会从别人手里买,都一样。
这晚你当着西城的面拨通了上玄君的手机:“喂!你是那盏河灯吗?我是另一盏———”你的声音颤抖着,从嗓子眼儿抖到舌尖。“你等着我!”
“小萍,我等着你,瞧!世界多美好啊!不管怎样,你没有沾染毒品,这就足够了。”
挂掉电话,你哽咽失声。西城咆哮着,他问你电话里那个男人是谁?咬牙切齿地要找到他,然后杀了他。可怜的西城,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坐在房顶上的乖孩子,他早已看不见天空飞过的鸟和飘过的云。他总是胡乱折腾一通后,疲惫得变成了一个温顺的人。
戒毒医院最终有效的戒毒方法是皮下埋植纳曲酮,西城已经做过三次了。这次手术前,他有些恐慌,无端地抱着你声泪俱下,求你不要离开他。“河灯是什么灯啊!”他随后仰卧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喃喃地说:“那个人是河灯的话,我是什么灯?”
“你不是灯,你是着火的柴草。”你平静地说。
他从床上猛地翻身起来,冲你叫道:“我也是灯!人人都是一盏灯!不然我奶奶为什么会说人死如灯灭———我不想死,我怕死后永远都在黑暗与孤独中!”他说着又哭了起来。
“是,你也是灯,你说的对,人人都是一盏灯。”你突然间悲悯起来,第一次觉得西城也有思考的时候。
“不要离开我!”他说。
“这世上但凡相聚的人都要分离,没有一个是例外。”你说。
“胡说!你尽胡说!我不许你离开我!”西城孩子般地叫嚷起来。
“我不是在吗?”你说着踱步走开,像没事人似的继续拿出上玄君给你的书翻阅,有一句话你用中性笔抄在空白处:
万物皆有属性,顺其自然,便见真谛。
你的笔刚刚收起,西城便一把将书夺下,他对这行小字似懂非懂,隐约觉得是在唾弃他,于是用尽浑身力气把它撕得粉碎。“叫你看书!叫你看书!叫你看不起我!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还常常骗我说你爱我,骗我说你来了性高潮,别以为我不知道!看我怎么毁了你!”
“你已经毁过我了。”你抬眼苦笑两声,不再理他。现在对西城,你连恨都没了。
西城瞬时又萎靡成一团。
手术刚出来的西城就嚷嚷着要出院,他肚皮上还包着纱布,纱布外又包了一个棉布的裹腹。你向他解释:“毕竟是手术,小心伤口发炎,明天一定出院,再忍耐一天吧。”你像一个长辈和老师一样表情严肃地说。
“我讨厌你!你以为你是谁?是长辈?是老师?操!”他猫起腰,两只手轮流护着肚子,满地转悠,见你不同意出院,转眼又跑出去找大夫,嘴里念叨着:“我要出院,我在这个地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让我出院,求求你们了!”
你随在他身后,冷眼旁观,那时西城将一只手搭在你的肩上,你才感觉到他在不停地颤抖,并且一脸痛苦。医生说手术的第一个晚上很可能会神志不清,如果出行方便———你们自己看吧,出院也可以。
你在几张纸上胡乱签了自己的名字。
你们出院了。转眼间来在陌生的大街上。西城很快就联系好了卖毒品和美沙酮的人,伸手向你要钱。你问多少?他满脸汗水,眼睛却雪亮地看着你说:“两千一。七百一瓶的美沙酮还是纯的,买三瓶,回去兑了水就是五瓶,知道吗?回去一瓶能卖一千五!”你惊讶他的精神还能如此迸发,你实在低估了他的能量。
“可是留下回去的车票钱五百,我现在只有一千八,而且回去还得生活,再说这是贩毒吗?”你这样说着将钱掏出来。西城一把夺过去,数了五百塞给你,然后便消失在你眼前。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全然不是弯腰含胸的模样,神情肃穆,急匆匆提着一个纸袋,袋里装着三瓶一模一样的饮料。
怎么是饮料?你问。蠢货!他不耐烦地说:是装着美沙酮的饮料瓶。你哦一声,指着旁边的一家拉面馆说:“我们吃碗面吧,饿死了———”你的话还没说完,西城便拉起你,慌忙道:“吃你妈的头,快跑!”慌乱中,你们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去,方长吁一声。
怎么了?你问他,他此刻又恢复了在戒毒医院里的那种半死不活的情态,闭着眼睛,只是流汗,半晌才说:“我给了那家伙一千八,说是二千一,他也没数,估计这会儿已经发现我骗了他,妈的,他是黑社会的人,被我们黑三百,而且还是外地人,搞不好真敢砍了我们……”
西城!你大声叫出他的名字,惊得出租车司机都转了头。“王八蛋!别把我和你扯在一起,你难道就没有一丝诚心去戒毒吗?你难道就没有一丝诚心活下去吗?”
他微微睁开眼,嘴角扬着笑,这让你又想起了曾经的那个西城,可惜转瞬即逝,他的笑声从鼻子里喷出来,古怪又恐怖……而你的鼻子却一酸,良久叹道:“西城啊!我该怎么做,你才能活着!”
哈哈哈……他居然大笑起来,罢,哼道:“我活得好着呢!我的幸福和快乐不比你少,是你在往死了烦我,你知不知道!我本来是条蛇,可你非要我当龙!”
你看着他突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而“万物皆有属性,顺其自然,便见真谛”一句竟是直指自己的执迷不悟。佛教化世人放下贪、嗔、痴、怨,而执迷不悟便是痴,你却一直不明白你有多痴。
从西安一回来,你就来乌衣巷找上玄君,但乌衣巷已被查封,原来是市委书记尚凯军落马了。看来“马上封侯”终不是什么好话,人不能总是骑在马上,得下来不是吗?尚凯军被带走的时候,步履蹒跚,就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而上玄君却不知所踪,手机也不在服务区,尽管如此,你还是一遍遍地按下绿键……
小萍,傻瓜!如果没有上玄君,你会做什么?继续留在西城的家里看书吗?上帝和佛祖就是这样安排了你的一生吗?幸好不是。在照顾了西城一个星期后,你开始谋划离家,真正的离家。然而他似乎比你更清楚你要做什么,寸步不离左右,家里需要什么东西,都是差人送来。你不停地想:是乘电梯逃跑,还是从步梯逃跑?如果电梯刚好在五楼就好了,但事实上它从来都不在你需要的地方停着。你一定跑不过西城,除非你先于他跑出了一段距离……你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机会,趁他睡着的时候夺门而出,沿着步梯拼命跑下去。但很快,他就在你身后了,越来越近,你冲出楼道门,向小区最曲折隐蔽的地方跑去时,他已经挡住了你的去路,一把将你拦腰抱起。你挣扎着哭闹着,像个孩子于事无补。他将你拖进电梯的时候,笑着,一脸莫测……“你怕了?”他拎着你的衣肩问你,而你真的怕了,怕得说不上话来。
这次失败让再次出逃的机会变得更加渺茫。盾子住在他姑姑家,如果他回来也许会好些,可是你怎么忍心让盾子看到这样的画面呢?父母在玩“逃出神庙”的游戏。做了手术的西城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他几乎整天整天地失眠,幽深的眼睛发着可怕的绿光,常常满嘴胡言乱语,像一只狼,但死盯着你不是为了扑杀,只是为了跟你玩追逐的游戏……而你越是被囚禁越想要逃跑,更何况,你一心想要找到上玄君。
上玄君,你怎么了?你在哪里?你一遍遍地在心里问他。
这天晚上,你终于等到了再次逃跑的机会,就在你快要跑出楼道的时候,西城才追出来。慌乱间你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没有跑出楼道,而是跑进漆黑的地下室。你使劲屏住喘息,躲在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然后死盯着泛着光亮的出口,那也是你进来的入口。西城先是跑出楼道,但很快就折回来,然后那个光亮处便有黑影闪进来。就在你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不能呼吸的时候,手机铃声却响了,那光亮和声音将你完全暴露在西城面前。西城拨通了你的手机……
你又被拖回到家里,筋疲力尽,快要死去的样子。后来,西城一边给你喂水,一边咬牙切齿要抽死你,但忍住了,他从没有真的打过你,他爱你。
你暂且放弃了逃跑,因为你也貌似生病了,病得有气无力。盾子开学的时候,你还蔫蔫的去过他的学校,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衣外,套了一件灰色的毛外套,那件外套堆在你的身上几乎长到你的膝盖,而你的两条细腿仿佛是被插进一双又大又重的鞋子里,你看上去有点卡通。西城不在你身边,你本来可以随便走掉,但你没力气走太远。
好在,生活总是会变。
又一个落叶满地的时候,最后一群大雁飞过阴山山脉,它们的人字队形嵌在阴沉的天空深处,并透过一副墨镜片烙进你的眼底。
很有意思,自从发现银行卡凭空多出几百万后,你就开始喜欢上了戴墨镜,而且自从你戴上了墨镜,便果然像个有钱的女人了。
钱啊!不是个万能的东西,但有钱了,你至少可以换一种生活方式,比如离开一个城市,来到另一个城市。当然,不管你住在哪里,不管日月如何穿梭,你都认为自己只是为了想念上玄君而活着。你坚信,指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出现在你面前,告诉你:钱不算什么,即使是几百万,但对于一个俗世中的女人而言,有与没有,差别还是很大。
这天,你跟着自己脚上那双新买的细跟儿的高跟鞋去遛弯。走了有一个小时,或更久吧?突然有人叫你的名字,那声音才落下,人也站在了不远处,竟是东城。紧接着是北城与南城。你感觉自己瞬间被包围,所处的空间一下子拥挤起来,脑袋坍缩成一粒核桃。
“西城在里边肝病恶化了,他始终念着你,你该见见他了。”东城面无表情地说。你一直畏惧这个器宇轩昂的男人。
你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是两步,接着像个疯女人那样慌忙笨拙地拔掉脚上的鞋子,用力砸向他们……
后来回忆起那段日子,你清楚地记得他们和西城一样像狼似的将你猎上一辆汽车,咸涩的血一股一股从你嘴里涌出来。你曾如实讲起这事,听话的人却叹一句:“那时你疯得可真是厉害,一听到西城的名字就要逃。”
“呵!”你双手捂住自己又黄又白的脸,笑得薄肩一阵抖动,笑罢,抹抹眼角的泪,说:“我像老鼠一样,总能跑掉呀!那是疯么?你才疯了呢!”
你还记得最后一次在医院见到西城的情景。他半躺在病床上,光着头,坚硬的头盖骨被凸显出来。脸皮薄嫩,眼袋水肿,眼睛不再发出绿光。见到你,他笑了,两颗大牙不知何时已经笑掉了,留下黑洞洞的缺口。他示意你到他床边去,你便去了,他颤抖着抓住你的手,几分得意几分嘲讽:“你别他妈的以为我要死了,我活着好好的,倒是别人死了一个又一个。”
“疼么?”你突然这样问他。
他下意识地将另一只手抚向胸口,然后闭了眼睛,一边蹙眉一边微笑,很作难的样子,回问:“你以为我疼么?”
……你没有回答他,因为你不确定。
你们见面不过十来分钟,西城的痛苦是在你后来的记忆中发酵起来的,连同那痛苦一起发酵的还有病房窗外满院的落叶。那院子从你的角度看去曲径通幽,但应该不会很大,因为整个医院也不过是窝在山下一湾居民区的一角而已,宁静又肃穆。
那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你和西城短暂的会面,他本来没什么力气说话,见你语言迟钝更胜从前,也泛不起话来,似乎只等道别。而你的目光好奇地跟着几串渐远的脚步声,直绕向院子———那里一棵最大的树下站着一个男病号,他推开自己刚才还坐着的轮椅,很生气地挥手斥责着什么,两个小护士垂立在他面前,一副受奴役的模样。紧接着,刚才的那几串脚步声也已赶到,他们恭敬地分散在那个男人身边,不知说了什么才让他重新坐回轮椅里。
他重新坐回轮椅里时,你那颗卑微又轻浮的心还依旧悬在秋风里,直到他的脸终于朝向你的方向时,你才发现那个令你窒息的身影并非以往的幻觉。你近乎晕厥地惊叫了一声:“上玄君!”然后扑向窗前,整个人,尤其是五官,被面前的一堵玻璃瞬间抹歪。你于是歪歪斜斜,转身向门口去,但站在门口又忽然忘记了什么,等再次回头,窗外,他已风似的消失在你的视线里。
“你也认得那个流氓么?我是说尚旋军。”西城依旧闭着眼睛懒懒地问。
“他———他是———”
“流氓———滕王。”
“他怎么会是滕王呢!”
“因为他曾经住在乌衣巷的滕王阁。”
你看着西城,开始恐慌。
“哈!”西城做出大笑的样子,却没力气笑出来,只是睁开双眼:“吸毒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滕王的,他是老大,真正的老大,手里握着生死牌……”
“你疯了吧!是疯了吧!”你说。
西城不解地看向你,半天终于笑出声来,那笑声轻飘飘地像是从地狱传来。“尚凯军落马了,尚旋军的毒窝也被抄了,吸毒的人,都他妈的该死!他凭什么好好活着!都关在这半死不活的地方了,还他妈以为自己是滕王啊!是二公子啊……”
“你疯了吧!是疯了吧!”你反复念着这一句,再次拔掉自己的鞋子……这次还没有扔出去,你就被东城制服了。那时,世界忽地一片漆黑,有滚烫的液体从你的一只眼里涌出。你听到一个护士的尖叫声:“啊!是血泪!她的眼里流出了血泪!”你还听到东城切齿的骂声:“再让你装疯卖傻!妈的!”
后来,很多人都说你疯了,而你也的确像个疯子一样活了很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