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曈
常常在睡梦里,梦到一个仙人般旷古的女子。她一袭紫衣,满面愁容,明眸似水,指如葱根。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超尘绝世的书香墨气,她的一颦一笑都闪烁着仙界的空灵与智慧,她的一举一动都昭示着脱俗的妩媚和飘逸。
初识李清照是少女时代读她的词作《点绛唇》(蹴罢秋千),我一下子就被那个可爱的小姑娘深深吸引了。你看她,罗衣飘扬,身轻如燕,“蹴罢秋千”,在“露浓花瘦”的园子里慵整纤手,恰恰在她疲惫不堪的时候,忽然“见客入来”,她感到惊诧,“袜划金钗溜”,来不及穿鞋子,只着袜含羞疾走,而且头发松散,金钗坠地。更妙的是她正欲回屋时,“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一个多么天真纯洁,感情丰富,而又矜持含羞的可爱少女!这不正是少女李清照的真实写照吗?
她从一个浸透了墨香的豪宅大院款款走来,衣食无忧,宠爱集身,饱览今古诗书,汲取天地精华,她是上帝的宠儿!少年不识愁滋味,她喜欢携上亲如姐妹的仆女,咯咯地逗笑着来到后花园,扑蝶戏蜂,吟风弄月,伴花儿共舞,与小鸟对歌。为赋新诗强作愁,夕阳西下,暮云四合,她会飘飘然来到村口,那儿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她会坐在树下的那块大青石上,眺望远方,看着斜阳树影,想到时光和过客,然后拿出一支雕着双龙戏珠的精致木箫,纤指微翘,朱唇轻启,伴着沙沙的竹叶与清风和鸣。
上帝作证,在亲友的祝福声中,在一个雨霁云开的清晨,她脚踏彩虹桥,在众人的簇拥中闪进了一顶披红挂彩的花轿,作了世界上最美丽最高贵的新娘。热热闹闹的锣鼓声,抑抑扬扬的唢呐和长笛,牵动了当世今生多少痴男怨女的心!吹出了整个宋王朝最撼人心魄的一段情!赵明诚好幸运,他迎娶了李清照;李清照好幸福,他嫁给了赵明诚。不同于中国封建时代太多的凡男俗女,这里有心与心的交融,这里有灵魂与灵魂的共鸣!在一块块坚硬而刚强的金石里,浸染了一个女人多少迷离的柔情和断世的才华;在一片片行云流水的字里行间里,夹裹了一个男人多少痴痴的爱恋和深藏不露的豪气!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蒙古和金兵的铁蹄踏碎了宋王朝富丽堂皇的琼楼玉宇,随着仓皇南下的船只和行人,李清照一路颠沛流离。人常说祸不单行,屋露偏遭连阴雨,在兵荒马乱的祸难中,赵明诚死了!一个弱女子,从此无依无靠,只身飘泊天涯。上苍啊,你为什么如此无情,竟把拱手送给一个女人的幸福硬生生地强行夺去?人生的大海啊,你到底潜伏着多少暗礁和变幻莫测的风浪?哀莫大于心死,李清照绝望了!
一天到晚,她都默默地呆在那个书房兼作卧室的小空间里,左手握着右手,念叨着赵明诚的名字,遥想着北方那一片荒凉的废墟,再把这一切揉碎,溶进“三杯两盏淡酒”里,怎奈他,淡淡酒里愁更稠,敌不过,晚来风急!或者,她百无聊赖地捧着那只锈迹斑斑的铜镜,看皱纹满面,看青丝成霜。微风轻起,送来缕缕时断时续的笛声,可叹“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滚滚红尘里,大浪淘沙,淘尽了多少世间繁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谁人会把这样一个孤独老弱的旷世才女怜惜地揽入怀抱。
李清照走了,盛着满腹的幽怨,唱着末世的挽歌远去了。不知多少次,我只身来到明诚故里,来到趵突泉边,想追寻一代才女的半点足迹,想听一听和词人有关的乡音俚语,闻一闻这个人间圣女遗留的一丝体香。然而,我失望了,在苍苍茫茫的大地上,我按图索骥仍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在行色匆匆的人流里,我审视了一个又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但都不是李清照。我能感受的,只有那荡气回肠的千古哀愁,我能用心触摸的,只有那跳动在双溪兰舟里的温热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