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

竹水流

1

七娘洗澡的时候被董家大少爷董寒川撞见——也怨不得人家，暴露在天地间的湖，谁人来不得？

七娘并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子，虽然恼恨，倒也没觉得自己贞洁被毁，需要抹脖子上吊以证清白。

但董寒川脑子不大灵光，呃，通俗点儿说，他就是个傻子。他捡了七娘的衣服，把她当成下凡的七仙女，想要把她娶回家做娘子。

七娘哄他不得，欲一掌劈晕他。谁知她还未动手，董寒川忽然大声嚷嚷，引来了董家的人。

被老夫人疼在心尖儿上的人走失，全家都出动来寻了。七娘饶是脸皮再厚，也羞愤地躲在岩石后头不肯出来。衣服不衣服的就算了，只要人散了，她总归是有法子的。

可是董寒川不肯走，他不走，董家全家就走不了。而且，他们家的痴傻大少爷第一次对女人产生兴趣，这个认知让全家都很兴奋。

有人走出来自我介绍，说是她董家的姑奶奶，问七娘愿不愿意嫁给董寒川。

“寒川看了你的身子，理应负责。何况董家家大业大，姑娘嫁进来只有享福的分。”

在这种场合一本正经地提亲当真是太匪夷所思。

天色渐渐暗下来，湖水越来越冷，七娘浑身颤抖。

董家的人耐心地守在湖边等她的回答。

“好。”七娘说。

大约是看出七娘的勉强，当天晚上董家就逼着七娘和董寒川拜堂成亲然后送入洞房了。

七娘洗个澡就变成了董家大少奶奶，这速度委实有点儿快。

第二天她给老夫人敬茶，一把年纪仍不减威严的老夫人对她说：“我知道你父母双亡，自小被寄养在叔父家。听说你出自书香门第，也是个伶俐的人，配我们家寒川也勉强可以。你放心，进了我们董家，你就是董家的人了。你若是想管家，我叫你二婶交接一下；若是不想，专心照顾寒川也成。”

老夫人端的是慈眉善目，实际上却是下马威——

喂，我们董家势力大着呢，你什么底细我们一清二楚。

七娘懂得察言观色，乖巧笑道：“七娘不会管家，只专心陪着寒川便可。”

老夫人很满意，但私下里仍吩咐人小心监视。

2

董寒川如果不说话，端的是一个翩翩美少年，但一开口，朝人憨憨一笑，小孩子都看得出他是傻子。

七娘比他大一岁，对他一点儿憧憬也没有。当然了，你会指望一个傻子疼你爱你宠你吗？他不给你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董寒川却是真拿她当娘子，而且是天上下凡来的娘子，别提有多骄傲、多宝贝了，吃饭睡觉玩耍，一刻也离不得。人前人后，只要他们一起，他总是旁若无人地牵着她的手，生怕她嗖地一下就飞回天庭了。

寒川虽然痴傻，却天赋异禀，七娘偶然发现他的武功居然是整个董家最厉害的一个。董家却没多少人注意到，因为寒川很少在府内练武，七娘也是和他在外头拆招的时候无意发现的。

“寒川，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没有人教，我自个儿在藏书阁学的。”

寒川不过十七岁，武学造诣却抵得上旁人三四十年的功力，就算是英雄榜武功排行第一的人，也未必教得出这么出色的徒弟。但如果是藏书阁，加上寒川的天赋，那倒有可能了。

毕竟董家的藏书阁，天下闻名。

传说那里收藏着各种失传已久的武功秘籍和古董字画，还有各种孤本、残本……

传说董家的富强和藏书阁密不可分……

传说藏书阁是董家的命脉所在……

“七娘，你想学吗？我教你。”寒川一点儿不防她，也不晓得自己学的是多厉害的武功，他只知道，但凡七娘想要的，不管是什么，他都会找给她。

七娘幽深的眸子里有火花一闪而过，她笑道：“七娘有这么厉害的夫君，还学什么武功？寒川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寒川憨憨一笑：“寒川会保护七娘的。”

七娘本本分分地照顾了寒川半年，尽心尽力，董家上下对她很满意，她逐渐能在府内自由行走，也没人暗地里监视她了。

但她仍然无法接近藏书阁。她也曾装作无意试探过老夫人，老夫人不甚在意：“完完全全的董家人才可以进入藏书阁，七娘你……”她颇有深意地笑道，“还未与寒川圆房。”

七娘把寒川当成小朋友，如此兽行实在做不出。

是夜，寒川和七娘并排躺在床上。寒川听七娘讲故事，七娘一双素手在他腰间流连，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倒是寒川以为她在挠他痒痒，咯咯咯笑起来，也伸手在她腰间一掐。他手上力道没把握，七娘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撩开衣服一看，腰间都紫了一块。

寒川心疼得不得了，一边自责道歉，一边拉着七娘的手要她也重重掐他一下。七娘怎会与他一般计较？偏寒川认真得不得了，七娘不肯掐，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匕首在自己腰间轻轻划了一刀。

“好了，寒川陪七娘一起疼。”

七娘见过傻的，还真没见过这么傻的，当下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有点儿心疼又有点儿苦涩。幸好伤口不深，她替他上了药也不碍事儿。只是，流出的血滴到了床单上，他们只得叫值夜的丫头进来换上新的。

寒川这次聪明了，绝口不提血是从哪儿来的。他不提，七娘更不会提了，老夫人要是知道她心尖尖上的孙子受了伤，指不定一怒之下就让他休了她。

3

无心插柳柳成荫。

许是因为床单上的血渍，董家人都误会七娘和寒川圆房了，待她越发和善，老夫人更是三天两头派人往他们房里送汤水，希望早日抱上曾孙。

七娘也终于可以毫无阻拦、名正言顺地进入藏书阁了。

蝴蝶门七娘，过目不忘。

七娘的目的并不在于盗书。一本书有何用？她要的是人手一本，广为流传。这对于自以为收藏着世上独一无二的书籍的董家，该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七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藏私多不好啊！好东西要大家分享是不是？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七娘。她每次进藏书阁都是光明正大的，而且有寒川陪伴。管理书籍的童子格外小心，悄悄监视过几次，但见每回七娘都只是一目十行地阅读，每回都完好无损地将书放回书架上，这疑心也就渐渐消了。

七娘不敢在董府内把书籍内容默写下来，任何会影响到计划的事她都会反复斟酌。

这时候寒川就派上用场了，他对七娘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七娘说：“寒川，家里太无聊了，我们去乡下住一段时间好不好？我听说素琼村景色优美，每到春天，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桃花，别提多美了。”

寒川弯起眼睛笑道：“好，我去跟祖母说。”

老夫人自然是不肯的，可禁不住寒川死缠烂打，加上七娘也保证会好好照顾寒川，这才应允了，派了身边最得力的两个护卫一路跟着。

那两个护卫在董家神经紧绷惯了，到了素琼村，见这里景色宜人，村民和善，生活节奏缓慢，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虽是如此，但他们仍然每隔三五天就飞鸽传书回董家，说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恩爱非常，每日里吟诗作对，练字读书，好似一对神仙眷侣。

老夫人跟旁人感慨：“从来没见过寒川这么开心。他是个好孩子，可惜了这脑子，也是冤孽啊……”又是一顿唏嘘。

这厢寒川早已坐不住了，闹着要去桃花林中玩儿。七娘收笔，将默写下来的纸张小心收好。

寒川拉着她一路飞奔到林中，像一只快活的小鸟。

“七娘七娘，我们来比武可好？”

七娘伸手替他拂下发间的桃花瓣儿，笑道：“我才不跟你比，每回都是你赢。”

寒川道：“我让你十招，十招之内你如果赢了我，就算我输了。”

呀呀呀，欺人太甚！七娘柳眉一挑：“如果你输了就罚你去湖里捉鱼。”她纤手指向林中的湖泊，“就那里。”

“好好好，七娘说什么寒川都照做。”寒川笑成了一朵花，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七娘虽比不上寒川有天赋，但好歹脑子里记了那么多武功秘籍，加上寒川又让她十招，两人一招一式打下来，漫天都是飞舞的桃花。也不知是寒川故意让她，还是她武功有所进步，她居然真的赢了寒川。

“七娘好厉害哦！”寒川认真地鼓掌，嘴角上还粘着一片花瓣儿。

七娘细心替他拿走，笑道：“拍马屁也没用，快去给我捉鱼！”

寒川却是怔在那里不动，呆呆地凝视七娘。

“怎么，你想耍赖？”七娘在他脸上轻轻一掐。

他脸一红，什么都没说，衣服也没脱，就急急跳入了水中。

七娘纳闷：这孩子怎么了，居然还学会脸红了？

4

忽然听到湖那边传来寒川的惊呼声，七娘连忙跑过去，便见寒川泡在水里，害怕地指着湖滩上叫：“七娘七娘，那里有一个死人！”

七娘上前察看，那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受了重伤，却没有死，穿着盔甲，像是朝廷的将军。

七娘是没有空多管闲事儿的，可也不忍心见死不救，便一边安抚寒川，一边道：“找几个人来，我们将他送到苏阁主那边，我听说他医术不错。”

寒川大叫道：“我才不要去见苏哥哥！他总是吓唬我！”

七娘漆黑的眼珠子一转：“叫董秋和董夏去。他们俩身手不错，横竖我们这里不会出问题。”

只要不叫他去，谁去他都无所谓。

董秋和董夏一走，七娘便哄着寒川睡午觉。奈何寒川不肯睡，一直缠着七娘，也不说要干吗，就是缠着她，她去哪儿他也去哪儿，脸上还挂着痴汉般的笑容。

七娘一个头两个大，疲惫地问：“寒川，你到底想怎样？”

寒川嘿嘿一笑：“我要亲亲。”

“什么？”

七娘还没有反应过来，寒川便噘着嘴在她脸上“啪叽”了一口。七娘怒目圆瞪，寒川讪讪地说：“我听这里的村民说，夫妻两个要经常亲亲才能越过越和美。七娘，我想和你越过越和美。”

七娘本来又气又恼，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一软，也不气了，柔声道：“亲也亲了，现在你可以去睡午觉了吧？”

寒川得寸进尺：“再亲一下。”

七娘又好气又好笑，把脸凑过去：“行行行，亲完赶紧去睡。”

哪知寒川没有亲脸蛋，他趁她不注意，飞快地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七娘傻掉了。寒川打个哈欠：“哎呀，好困，我要去睡午觉了。”他也不敢看七娘的脸色，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溜走了。

七娘傻了很长时间，嘴唇一直感觉麻麻的，像是有雷电时不时地通过。

他不是傻子的吗？他不是什么都不懂吗？怎么占起女孩子的便宜来一点儿也不含糊？

七娘也不好与他计较，毕竟名义上他是她的夫君。更何况，她同一个傻子计较什么？

她约了三娘见面，将厚厚一沓纸交到她手里，吩咐道：“大量印刷，但不要流出去。”

如果说七娘是一朵幽静的兰花，那么三娘就是热烈的牡丹。她接过东西，颇为不解：“这样有用吗？照我说，不如直接派人屠尽董家满门，省得这样麻烦。”

“三姐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七娘慢慢解释道，“董家守卫森严，高手云集，若是一击不中，必定会打草惊蛇，再想行动就难了。你万万不可私自行动。”

蝴蝶门三娘，武功超群。

三娘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不像七娘这样费心筹谋，一点儿耐心也没有。不过，元娘叮嘱过她，这件事儿以七娘为首，她只要配合七娘就可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买家不惜找到蝴蝶门，她至今仍记得那人森寒的语气：“我要董家满门覆灭！”

沁州董家，百年大族，武林翘首，富可敌国。短短一句话即可概括董家的地位和声望。

这样的大家族，仇人一定很多。

而且，朝廷也早就盯上他们了。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

当今天子多疑，连自个儿的亲生儿子都不放心，更何况这样一个在武林中一呼百应的大家族。

总有一天，天子会收拾他们的，而七娘要做的，不过是加剧其中的矛盾。她最擅揣摩人心，借刀杀人。

5

从素琼村回来后，寒川便经常吃七娘的豆腐。七娘读书写字的时候，他冷不丁地就在她唇上亲一口，也不怕丫鬟们看见。丫鬟岂有看不见的道理？不过她们看到了也会装作没看见，低着头抿着嘴偷笑，七娘很是恼怒。

“寒川，”七娘觉得有必要给寒川上一堂课，“有人看着的时候你不可以亲我，牵手已经很惊世骇俗了。”

寒川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没人的时候才可以？”

“……”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教他，同床共眠时他再不肯好好和她并排躺着，非要她枕在他肩上睡，说人家夫妻都是这么睡的。七娘拗不过他，又怕一味拒绝他会跑去告诉老夫人，只得暂且哄着他。

七娘一直拿他当小孩子，生怕自己枕在他肩上将他的小身子骨枕碎了。她小心翼翼地靠上去，却感觉既宽阔又温暖，像一个男人的胸膛。她听到他胸腔传来的强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最好的催眠曲，竟然慢慢睡着了。

这样睡了没几天，弊端出来了。寒川的胳膊和肩膀隐隐作痛，尤其是拉扯的时候，疼痛更甚。他陪老夫人用餐的时候，不小心被老夫人瞧出来了，老夫人忙吩咐人请了大夫来，又不悦地看了七娘一眼，怪她没有照顾好寒川。

大夫检查一番，道：“没有大碍，许是晚上睡觉时被什么东西压着了。”

寒川特天真无邪地说：“是我娘子呀！”然后她又很惋惜地看着七娘，“七娘，以后不能抱着你睡觉了。”

屋子里的人都掩嘴笑起来。因着寒川痴傻，大家都对他特别宽容，也没有人觉得他的话大逆不道。

七娘却是无地自容，一张俏脸生生憋得通红。她心里憋着一口恶气，和寒川喂招的时候，竟不小心刺伤了他。

七娘内疚，喊了人要去请大夫，却被寒川阻止了。他道：“请了大夫祖母就知道了，她会责骂你的。我没事儿，习武之人，这点儿小伤算什么？”

他明明很疼，却强忍着装没事儿，俊美的脸上还带着笑容。他一贯对七娘好，七娘从前没觉得有什么，许是时间久了，竟生出了一丝感情。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感情，让她心里疼起来。

那人说：“我要董家满门覆灭！”

满门啊……

6

七娘跟寒川做了两年多的夫妻，这两年，她看完了藏书阁中所有的古籍，记下了所有古画真迹的名单。

时机已经成熟。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街小巷开始流传珍贵的典籍，虽然不是原本，但有什么关系呢？对那些想练成绝世武功的人来说，书里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

一开始，得到的人还遮遮掩掩，后来发现几乎人手一本，便热情地讨论开了。

“我今天练了《九阳真经》，你练了吗？”

“我在练《乾坤大挪移》。”

“我对《葵花宝典》比较感兴趣，我准备献给宫里，捞个一官半职。”

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印着一个“董”字，有人猜测这些书籍都是董家派人印刷的，毕竟他家的藏书阁天下闻名啊。

有憨厚老实的甚至跑到董家来道谢，还做了一块牌匾，歌颂董家无私奉献，为武林、为天下造福。

董家上下震惊无比，严令彻查此事，可是查来查去都查不出什么，因为藏书阁里的典籍一本都没少！

虽然一开始只是流出的一小部分，董家也及时做出防范，加强了藏书阁的守卫，任何人不得再进出藏书阁，且每一个进出董家的人都要严格盘查，可是典籍内容还是一本本地泄漏出去，甚至后来还出现了一张名单，上面记录了董家所有的古董字画。

董家家主几乎崩溃，他们董家引起为傲的藏书，他们董家独一无二的财富，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示于人前，再也不属于他们了。

董家在武林的地位也直接受到了影响。原本只有董家人才会的武功绝学，现在已经不是秘密，所有人都在练，武学造诣高的甚至练得比董家人还好，如此一来，谁还会买董家的账？

七娘冷眼看着这一切，心道：更厉害的还在后头呢！

寒川浑然不知家里发生了如此大的事儿，依旧每日吃喝玩乐，拉着七娘到处玩耍。

七娘哄他：“寒川，我想去看大漠的风光。听说那里跟中原完全不一样，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她想去看寒川自然是同意的，又说要去禀报老夫人，七娘道：“我们悄悄走，不惊动任何人。”

寒川很困惑。

“家里最近事情多，老夫人他们烦着呢。咱们悄悄地走，悄悄地回来，不给他们添麻烦。”

寒川乖巧地点头：“好。”

七娘带着寒川离开后没多久，天子就下了圣旨，董家意图谋反，勾结齐王，满门抄斩。

齐王谋反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儿了，当时牵连甚广，齐王生母宸贵妃、外祖林家，乃至林家麾下的十万大军，都无一幸免。

当时董家没有牵扯进去，现在却忽然被查出来，明显是朝廷随便扣了顶帽子。或许也不是随便扣的，七娘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初她和寒川在素琼村桃花林救下的年轻人正是林家的少爷。

如此一来，谋反之说可信度便高了。

墙倒众人推，立刻又有人跑出来说董家的藏书阁实际上沾满血腥，每一本典籍都是通过杀戮强抢而来。甚至有苦主告上衙门，控诉董家冷血无情、残暴血腥，为了百年大族的虚荣，屠杀他人满门！

本来武林中人还怀疑董家谋反的事儿是否可信，如此一来，不仅深信不疑，而且唾骂不已。

已经是武林的领军人物了，却还妄想染指朝堂，一统天下！凭借自身的力量就罢了，偏偏脚底下还踩着别人的白骨，如此道德沦丧的家族，实在不该存在于世上。

董家，彻底覆灭了！

7

七娘自然不是真的想看大漠风光，她只是找个借口把寒川带离董家。一切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人知道董家大少爷还活着。

马车一路向西，他们的目的地是落霞山庄，那里住着江湖第一神医。七娘不会永远陪在寒川身边，等一切尘埃落定，她回她的蝴蝶门，寒川便要自力更生，所以，他必须正常起来。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噼里啪啦打在马车顶上，砸得人心烦意乱。寒川难得地安静下来，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里的神采。

“七娘，车里好闷哦。”不知过了多久，寒川忽然掀开帘子，朝外探出半个身子，“还是外面清爽。”

这时候，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寒川始料不及，竟直接从窗口掉了出去。七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顾不得叫车夫停车，直接跳下车。

寒川掉出来的时候后脑勺正好磕在了一块石头上，鲜血和着雨水，在泥土里蜿蜒开来。

“寒川？”七娘叫他的名字，手抖得厉害，像是被堵住了七窍，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车夫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等她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在当地的医馆里了。

“伤到了脑子，暂时无性命之忧。须得好好看护，有异常情况立刻通知我。”大夫说了三遍，七娘才缓过来，喃喃低语：“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她那么怕失去寒川。

寒川第二天就醒过来了，却是失忆了。他盯着七娘看了好一会儿才问：“姑娘是谁？好生面善。”

从善如流，语言清晰，面上已不见痴傻神态。七娘思绪活络，电光石火间什么都明白了，便淡淡道：“公子醒来便好，我只是医馆里的小丫鬟，不足道也。”

她放下药碗，转过身去。这样也好，她是他的灭门仇人，他什么都不记得了，相忘于江湖，就这样吧。

然而她没走几步，却被寒川一把拉住。她转头看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少年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他面上带着怒色：“你就打算这么丢下我吗？”

七娘蹙眉：不对不对，有什么东西不对！

“就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也不打算陪着我吗？”

不该是这样的！

“七娘，你好狠的心。”

七娘终于理清了，眼神变得清冷，一点儿点儿挣开寒川的双手，看着他，露出嘲讽的笑容：“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从最初他在湖边撞见她洗澡，便是一个局。

不是七娘设计的局，而是寒川。

他从来都不是大家眼中的痴傻少爷，相反，他武功高强、心机深沉，耐心比七娘还好。

他一直都知道七娘的目的，他没有揭穿她，而是默默地看着她，帮助她。

亏七娘一直自诩女中诸葛，原来在别人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

“为什么呢？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寒川看着她，女子因为愤怒两颊显出淡淡的粉色，眼底尽是失落和悲悯。

寒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要董家满门覆灭！”

七娘震惊地后退几步。

原来，他就是那个买家。

8

说起来不过是三言两语的故事。

那个状告董家为了武功典籍屠杀别人满门的事儿，并不是诬告，被灭的是寒川的外祖家。

在那场灭门惨案中，除了寒川痴傻的母亲——当时才十八岁的小姑娘外，无一幸免。而他们留下她的原因竟是寒川的养父没有生育能力，他们需要一个好控制的女子替他们产下后代。

寒川的生父无从考证，不过按照董家的性格，该是早就被灭口了。他的母亲十月怀胎生下他后，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于是在一个雪夜病死了。

寒川在董家人的呵护下长到五岁，有一天偶然听到父亲和祖母密谈，这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如此深仇大恨，他怎能不报？

董家人皆以为寒川痴傻是遗传了她母亲的病，殊不知这个小小孩童从五岁便开始筹划报仇。什么痴傻，什么父慈子孝，什么承欢膝下，都是假装的。

9

“那么恭喜你大仇得报，我的任务也顺利完成，大家皆大欢喜，互不相欠。”听完寒川的故事，七娘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互不相欠吗？”寒川反复咀嚼这四个字，露出难过的笑容，“七娘，你明知道我喜欢你。”

七娘一窒，淡淡道：“谢谢你一如既往地喜欢我。可是，银子我会挣，架我会打，饭我会烧，地我会扫，我要你无用。我喜欢和从前的寒川在一起，因为他一心依赖我，无条件地宠我，爱我，跟他在一起我会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想笑便笑，想哭便哭。而你，”她扯了扯嘴角，“你跟我身边的这些人，这俗世里的人一模一样，我看不上。”

“七娘……”

寒川还要说什么，七娘已经摆摆手走出去了。外头阳光炽烈，七娘抬眼望去，眼里一片模糊。

蝴蝶门的女子，终身不嫁。这是门规。

元娘曾经说过：“谈恋爱可以，哪个女子不思春？只要最后知道回家就好。”

“苏大哥，我头疼，好像有把锥子在我脑子里钻来钻去，我快疼死了！”

苏晨替寒川细致检查一遍，脸色大变：“我吩咐过你千万小心。你遗传了你娘的痴傻病，虽然还没有显现出来，但脑子万万不可受伤。那对旁人来说是小伤，但对你可就麻烦了。你居然故意撞伤脑子，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寒川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问：“我会怎样？”

“忘记一切，智力慢慢倒退，就像一个傻子。”

听到苏晨的话，寒川反而笑了。这样也好，是不是这样她就不会忍心丢掉他了？

一年之后。

“姐姐，你长得好像天上下凡的仙女哦！你可不可以嫁给我？”人来人往的街头，纯真的少年仰起头，一脸钦慕地对面前的少女说。

那女子一身白裙，面容绝美，缓步行走的样子真有点儿像天上下凡的仙女。

七娘震惊之后便皱起了眉头，将自己的袖子从对方手里挣开：“董寒川，别装了，没意思。”

寒川一脸惊喜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叫寒川？你在天上就关注我了吗？你下凡是特地来找我的吗？”

天真无邪的样子，脸上挂着憨憨的笑容，眼睛明亮得吓人。这可就是那个傻子董寒川？

“我不管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都不要再跟着我了。”

“我说了不要再跟着我了！”

“你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