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是个万元户

高小宝

老万是我爸，打我记事起，我就知道他有一个成为万元户的梦想。

什么是万元户呢？就是家里存款达到一万元。一万元存款在今天看来似乎很容易，但在我小的时候，这是一笔大数目，谁一旦有这么多钱，说话走路都会神气起来。老万是个很要强的人，立志想成为一个万元户，不然，用他的话说就是，对不起这个姓。

在我印象中，老万有三次实现他这个梦想的机会。

第一次，是我十岁的时候。那年，老万从山上贩运木料，攒了一些钱，他经常当着我的面眉开眼笑地数钞票。有一天，他对我说，小子，你爸很快就要成为万元户了。我当然也高兴，家里有钱，便可想要什么有什么。

就在我们都憧憬着美好未来时，我哥被诊断出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先兆。老万吓坏了，这个病在我们那很流行，一些小孩都留下了不同程度的后遗症。老万心急火燎地从银行提出他那笔巨款，央求医生不惜一切代价治好我哥。后来，在医生的积极努力下，我哥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控制，可老万千辛万苦攒下来的钱所剩无几。钱没了，老万却长吁口气，发出这样的感叹：“关键时刻，还是钱管用，要不是手头攒下这笔钱，我家孩子这辈子可就废了。”

第二次，是我15岁的时候。那一年，老万经营了一家粮油店，因为诚信，生意还不错，我见他经常往银行跑，脸上透露着某种目标将要实现的喜悦。

那年我姐考大学，第一年没考上，她不想复读，别人也说女孩子读书大多没用。可老万非逼着我姐再考，我姐哭得像泪人。老万对我姐说：“你回来能干啥？我供不起你读书吗？我都快要成为万元户了，你一年能花几个钱，这所学校教学质量不行，咱就交钱上好学校，我闺女这聪明劲，考一本很难吗？！”老万说这番话时，声音很大，豪情冲天，以至于十多年后的今天这些话还回荡在我姐脑海中。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已成为一名律师的姐姐动情地对我说，要是没有咱爸当年的坚持，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能做他的女儿真是幸运。

谁说不是呢？只要能做老万的孩子，个个都是幸运的，我当然也不会例外。

高中的时候，我和几位同学假期相约去登山。结果途中，一位同学不小心摔断了腿，因为治疗费用的事，他家人找到我们，理由是我们也有连带责任。其他几位家长齐齐反对，只有在我们家，老万对人家客客气气。他们走后，我嘟囔着说：“他是自己摔的，关别人什么事，咱们认错，不是也牵连别人有责任吗？”老万瞪了我一眼，说出来的话也毫不客气：“你们是同学，怎么可以一点情谊也不讲！这该是追究谁对谁错吗？他家人能找来，肯定是经济有了问题。再说，换作是你，出事了同学们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你心里好受吗？男人得有胸怀，有担当。”老万的话让我的脸一下红到耳朵根。

后来，老万带着我去医院看望那位同学。临走时，他拿出三千元钱交到他父母手中。回到家，老万照着我的屁股就是一脚：“臭小子，尽给我惹是生非，知道不，本来再差五百块钱我就成万元户了，又让你搅黄了。”他的这个做派，我早就见怪不怪了，只要是我们花了他的钱，他每次都这样，气呼呼地，可该掏的钱一分都不会少，典型的心口不一。

正因为老万养着三个时而能让他开怀大笑，时而让他愁眉苦脸的儿女，尽管他勤勤恳恳、精打细算，可万元户的梦想始终迟迟得不到实现。但细细想来，要说老万没当过万元户，似乎也不恰当。我给他算过一笔账，我哥结婚时，家里翻修房子、彩礼、婚宴至少得十几万吧！供我姐和我上大学，老万的钱又从哪里来？我跟老万对质，说他一辈子隐藏得好深，明明有那么多存款，还说自己不是万元户。老万急了，从抽屉拿出他的存折本：“你看你看，哪里有？”

我把存折本一页页翻下去，每一笔支出上面记录得清清楚楚，有几百元、几千元的，果真没有超过一万元的，但如果将每一笔都加起来却足足有几十万元。当我看到存折最后一行显示只有两千多元时，顿时眼热鼻酸。老万这辈子挣得每一分钱都是汗水和力气换来的，他像燕子衔泥垒窝一样，为了儿女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把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能量和财富像春雨滋润大地一样，无声地呵护灌溉着儿女们幸福成长的肥沃土壤。

我参加工作的第五年，单位发了一笔年终奖，我决定帮老万实现万元户的梦想。人们的观念也跟着时代飞速前进，当年人人梦寐以求的万元户也变成了“一万不是万元户，十万才起步，百万才叫万元户”，凑了凑，我给老万办了一张十万元的银行卡。老万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他不会用，我带他到ATM机体验了一回。然而，不久后，我又在我的钱包里看到了这张卡，老万还给里面留了一张纸条，写着：“我老了，要这么多钱没啥用，万元户过把瘾也知足了，你买房，需要钱。”

我的眼眶再次湿润起来。老万叫万有全，这一年，他70岁。

编辑/季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