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建中
要谈吴作人先生的“新”中国画,就有必要先说一说吴作人先生眼中的“旧”中国画是怎么回事。中国画发展至唐,山水、人物、花鸟各自独立成科,至北宋、继南宋更臻成熟,遂创画史高峰,绘画技法丰富完善,绘画理论自成体系,元、明、清、民国一路下来又别开新枝,文人画异军突起,延伸和拓展了中国画的空间,直至成为画坛主流,若此也就形成了渊源有自的传统中国画,这就是有别于吴作人先生的“旧”中国画。那么,吴作人先生的中国画到底“新”在何处呢?
一、创作理念“新”
观吴作人先生一生的创作理念,坚持“现实主义”的文艺创作方向是其毕生的倡导与坚守,这是与其人生经历和常怀“人世”情怀分不开的。
上世纪初,清政府积弱积贫,外国列强的侵略凌辱,使得有志精英不断自觉探索、寻求民族自信与自强的出路。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大背景下,吴作人先生出生在苏州一书香之家。尽管其祖父吴平畴是晚清吴门著名的花鸟画家,但他并没有承继家学,而是走出家门,来到上海、南京,跟随徐悲鸿先生学习素描,先后远赴法国和比利时学习油画。在比利时王家美术学院师从时任院长的巴斯天教授,深受西方古典写实主义的影响。可以说,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我国留学欧洲的画家中,象他这样能有完整、系统、规范的油画学习经历并取得优异成绩的人是屈指可数的。他在比利时王家美术学院学习时,曾获得油画第一名与“桂冠生”的荣誉,也因此获得拥有个人工作室的待遇。他曾经这么说:“如果说,徐悲鸿先生给我奠定了素描基础,那么,巴斯天先生则给我奠定了油画基础。我就是师法这两位大师,经过探索、创造才找到自己的创作路子。”
可以说,没有徐悲鸡先生的提携与帮助,就没有吴作人先生的成就与前途。从先生早年慕名追随徐悲鸿学画,到接受徐悲鸿帮助进入比利时王家美术学院深造,学成后又应悲鸿先生之邀赴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再随悲鸿先生接收北平艺专。新中国成立后,悲鸿先生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他任教务长,由此可见悲鸿先生对其影响至深。众所周知,悲鸿先生是现代美术教育的开拓者,更是现实主义文艺创作观的积极倡导者和身体力行者,再加之新中国文艺创作方向的现实要求,使得吴作人先生对现实主义的文艺创作理念更加坚定不移。而传统中国画的创作理念,大多是士夫余事、书斋情怀、闲情逸趣,再大而言之,也不过多是抒发人生感怀,少有关切现实社会生活与“入世”的人文关怀。相比之下,以吴作人、徐悲鸿先生等为代表主张的现实主义文艺创作观不能说不“新”。
二、笔墨观念“新”
吴作人先生一生笔耕不辍,艺田丰收。他自海外归来后,在油画的“民族化”,使油画具有“中国气派”等方面做出了积极的探索和努力,也取得了巨大的成果。尤其在新中国成立后,吴作人先生不但创作了数量相当可观的、高水准的、有着“中国气派”的油画作品,而且还创作了大量具有鲜明个人风貌的、笔墨观念一新的、深受民众喜爱的中国画作品。
成长于民国初年的一代学人,都有较深厚的国学功底,吴作人先生也不例外。在此举其一诗作做为例证:
访莫高窟
一九四三年九月出河西
日上三危射九重,长林萧瑟动金风,
云杳磬咽喑精舍,幢劫经残绝密宫。
千载神工依断壁,万龛变相没秋蓬,
历朝失道启边寇,欲罢丹青试引弓。
此诗作者写在家悲国恨之际,远赴塞外写生之时,痛楚之情溢于素纸,恨不得能马上弃笔从戎,家、国的命运前途总是萦绕在他心头。
吴作人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熟知和他一贯以来的“入世”态度,以及清末民初以来西方文化对中国画的冲击与影响,使他深知民族文化自信的重要。新中国的中国画到底走什么样的一条路?为此,他思考着,探究着。他发现,中国画的工具有它独特的表现力,是油画所不能达到的,中国画的笔墨有着比油画更强的概括力和塑造力。
上世纪50年代始,吴作人先生的中国画作品越来越多,他为了让画笔更有表现力,50岁后又开始练习书法,而且一上来就是写篆书,并且专门请著名书画家钱度铁先生为他治印一方:“五十以后学篆”用以自励。传统中国画在创作时,更多的是追求表现对象的神韵,甚至只求“逸笔草草”,往往不太讲究对象的结构和质感精确的表现。吴作人先生则不是,尽管他创作的山水、人物画也不少,但绝大部分是骆驼、牦牛、熊猫、雄鹰、金鱼、和平鸽等动物题材,借这些动物题材来喻物言志。在创作这些动物题材作品时,他选择的宣纸是笔墨留痕较为清晰的安徽宣城产净皮宣纸,通过浓淡干湿的笔触痕迹以及墨色遇水的渗化效果,既能严格精准地把握对象的比例,又能高度凝练地把对象的情态生动地呈现出来,践行了他“师造化,夺天工”的创作理念,使得笔墨具有雕塑感。这也与传统写意中国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要求有着水镜之别。
吴作人先生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种有别于传统的“新”的笔墨语言,我想一方面缘于其个性追求的的结果,每一个艺术家在艺途上的孜孜以求,总是要期待独有的一个天地,形成有别于他者的艺术样式或风格。吴作人先生中国画的笔墨形式,也只有如吴作人先生所具有的学养结构:深厚的传统文化累积,扎实的速写造型能力,东西方绘画比较观照的经验等才能滋养而来;另一方面,他这相对比较具象的、犹如笔墨雕塑(事实上,吴作人先生在留学欧洲时,曾在卢梭工作室学习过雕塑)。一般的笔墨语言,也是对“艺术要为人民群众服务”这一时代召唤的契合,也许也是时代使然。
三、创作题材“新”
统观吴作人先生的中国画作品,其创作题材的选取,除少量的人物与山水之外,大部份是以骆驼、牦牛、雄鹰、熊猫、金鱼、和平鸽等动物题材为主要创作对象,尤其是骆驼、牦牛、熊猫这些题材,前人几乎很少涉及,有的甚至是全新的题材,如:牦牛、熊猫等。
上世纪40年代初,吴作人先生两度只身远赴甘肃、青海写生,迎接他的是茫茫沙漠,驼铃声声,草甸青葱,牦牛群奔,他看到高阔湛蓝的天空、低垂的白云是那么祥和,他看到偏安边陲的牧民生活是那么的安宁,这与内地的到处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动荡生活形成了强烈反差,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心灵撞击。善良、敦厚、淳朴、勤奋的他一直视振兴民族文化自信为己任,他从骆驼身上找到了坚韧与顽强,从牦牛身上找到了力量与勇猛,在雄鹰身上找到了志存高远的旷远视野……一年多的西部之行,他做了大量的速写,有局部的,有整体的,有单个独体的,有成群结队的,有三两笔作简单勾勒的,也有融合背景的完整作品,同时他也作了不少小幅油画写生,作品之多,成捆成摞。吴作人先生有着扎实的现实主义油画写实功底,这批造型精准的速写作品,为他日后用毛笔来从事创作以骆驼、牦牛、雄鹰等动物为主要表现对象的中国画作品时,打下了坚实的造型基础、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素材。这些素材恰恰都是他自己直接从生活中得来的,它们是那么鲜活,那么生动,那么充满生命力。因此,也正应了他自己所常说的一个艺术观点:“要做自然的‘儿子,不要做自然的‘孙子。”从生活中来就是做自然的“儿子”,从他人的经验(或作品)中来,就是做自然的“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