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正阳
对所有住在西安的人来说,西安,就是他们的城。或许有人从未发觉已经错过了长安古意,就像夏蝉失约了洛阳花期,却浑然不知。
他记忆开始的地方在那片田里,那个距西安84公里的小镇。
与西安最初的牵绊源于他的母亲。母亲身上的顽疾每个冬天都会发作,就像是上好了发条的钟。母亲暗哑的声音又开始嘶鸣,仿佛拼尽全力要把带着血丝的腥臭液体干呕出来。父亲开动着拖拉机,但母亲的咳声仍清晰可辨。拖拉机一路颠簸来到西安,停在最繁华的街上,占了半个街道。
每当父亲扶着母亲走进医院,他就在那里等待,盼着太阳快些垂到远处那片灰白的屋檐下。
当黑彻底填满这座城的时候,父亲扶着母亲出来了,一家人去医院对面的老鸭粉丝馆里吃饭。
他终于等来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破瓷碗里盛着老鸭粉丝,氤氲的水汽冲击着干冷的空气,香气在日落月升间弥漫开,带着无与伦比的暖意裹在他身上,落在门前的一大一小两棵刺枣树上。他认为,这就是西安的味道。
那碗老鸭粉丝的余味能在他嘴角残留好久,温暖他一冬,或陪他看一树花开,一树花落。
他记忆中的冬天永远是暖的,因为那座叫西安的城。
直到有一次只有父亲一人出来,他才领悟到,原来悲伤也是一种无期徒刑。那天,他额角上落了一滴泪,是他这个年纪远不能承受的泪——那是从父亲层层皱纹中流出的清泪。
那个没有西安味的冬天冷了好久。
西安如同磁石般死死吸住他的命运,从前是,将来也是。他在西安念书时,恰遇房价大跌,于是他入手了一间老屋,而且在一场细雨中邂逅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
他找到了他的城。他在西安。
一场雨季带来一波人流,如织的人流变成一个个小黑点散落在这座城里,车站边的垂柳又在一个个月夜静默地看着这些黑点背着行囊,踏上一列列单程列车。
他仍在这座城里,点着烟,看火光点点燃尽时间。身边的女人已不是那个年轻美丽的姑娘。他猛然想到自己那次去寻找老鸭粉丝馆,谁知曾经的旧城老巷成了如今的东大街,曾经的刺枣树成了如今的玻璃幕墙。他看着玻璃发呆,心中空空,只看到灰色的玻璃映着灰色的街,灰色的天和人们灰色的眼。
这座城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身边熟悉的脸庞不觉间消逝,陌生的脸又再一次次的遇然邂逅中变得熟悉,城也在一次次邂逅中有了自己的味:闲适,苍凉,繁华……味道浓郁得却无人品味,只留下了一座无味的城。
城是空的,里面盛满了人酿的酒。酒是淡的,镌刻着世间的影。
最后,还是有人不曾知道,这座城最有古意的时候,叫长安。
一扇城门隔开繁华与苍凉,人们在长安月下,一壶清酒,一束桃花。
甜美的梦托起沉睡中的人们,浮在烟云叆叇的天上,整个长安也浮在天上,一夜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