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半丁
钱锺书八九岁的时候,有一个“项昂之”的别号,因为佩服项羽,“昂之”是他想象中项羽的气概。那时包中药的纸片有两层,里层的写着药名和药性,外层是白纸,他积攒成一沓子,在上面临摹《芥子园画谱》,和印在《唐诗三百首》里的“诗中之画”。在这些作品下面,挥笔暑上“项昂之”的大名,“得意非凡”。
去年冬日,我翻《史记》,读到项羽一节,说实话,西楚霸王的那种气概没有引起我的兴趣,恰恰相反,他身上散发着的痴气,让我着迷了好一阵子。春天很快来了,《史记》读不下去,也就连同他身上让我着迷的痴气,一同搁浅了。
无锡话里所说的痴气,“包括很多意义:痴、傻、憨、稚气、騃气、淘气等等。”我们方言也差不多,不属骂人的话,也不是好话。我从没听见过有家长夸孩子痴气!甚至连憨厚都少说,仿佛只有机灵、聪明等词,才配得上将来会成为大材的娃娃。
钱先生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位憨厚的“大材”,贪玩,说话少,有烟火气,恍惚间很能给人一种错觉,玩儿才是他的本业,治学和创作,是本业之外的余事,不值一提的。钱锺书上中学了,穿皮鞋还左右不分,体育课上也是,先抬左腿,或是先迈右腿,他往往搞乱;吃饭时筷子一把抓,毛衣的前后,他也经常颠倒呢。钱先生家养的一只猫儿闹春,天气冷,为了助阵,他拿个竹竿守在门口,敲林徽因家的那只“爱的焦点”。很有些意思。
我一直喜欢恶作剧,有这样的经历。比如和相熟的朋友一起,看着他的正经样子,昨日信誓旦旦保证:“要做一个文明人,不再说脏话。”今日我就忍不住想钓他上钩,惹其说脏话。等他脏话喷出口,收回来不及了。这时我就有成功的自豪感,看着他捶头懊恼,再大笑“刺激”他,心里那个高兴,是真高兴。
不过我清楚,这是小聪明,偶尔玩之可以,若是常耍,自己也觉寡淡,相熟的朋友更是受不了。当我看到钱先生和小辈一起玩,也用同样的办法,引诱他们说“坏话”,就觉得很亲切,蓦地升出一种“吾道不孤”的感觉。他可爱的样子时不时在我眼前浮现了。但是钱先生玩得高明,“他虽然挨了围攻,还俨然以胜利者自居。”我就自叹不如。如果有人要说,你这是抱名人大腿,给自己脸上贴金。
不是的,不是的,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人自认是画家石鲁的弟子,和石鲁相亲的人说:“别说是石鲁的优点,就是缺点,他都学不来。”
钱先生小时候还爱玩“石屋里的和尚”,就是一个人盘腿到帐子里,披一条床单上身,放下帐门,在里面自言自语,或者想天想地。他的夫人杨绛不觉得有什么好玩,我觉得有点好玩。这不现在,经常开会,看到坐在主席台上木着脸发言的领导,坐在下面的我偷想,假若此时,他肚子不舒服,忍不住底下泄气,声音有点大,台下的人都听到了,会是个什么样子?
选自《新散文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