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健
小翠,一个鲜嫩欲滴的名字,一个产自四川山野的女子,竟然就落在了上海居民家庭中,成为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最困难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分住在两家医院。我们姐妹仨两处奔忙,看望、协调、决策、付钱。那头,胃癌溃破出血导致指标跌至危险区域的父亲再次入院刚两天,突然无缘由地大吵大闹,拔去正在输血输液的针头,踉跄下床,吓得护工不肯再护理他。医院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催我们派家属全天候看护。而这头,卧床嗜睡五个多月的母亲进入最后的弥留,全家守候在病床边不敢离开。
焦头烂额之际,妹妹拨通了家政服务公司的电话。对方报价:保姆入院护理每天200元,饭钱和医院躺椅费另算。救场救火之际,没时间比价还价。一个小时后,小翠到位了。
当天下午,母亲离世。之后,姐妹相约一起去跟父亲进行艰难的谈话:告知母亲的死讯。因为后一天就是告别仪式,最后一面,必须得征询他意见是否参加。
进医院,见一名微胖圆脸的女子陪护在安静输液的老爸身边,大概就是小翠了。棘手任务在身,无心问她情况。几句话后,对着老爸,颤抖的声音冲出来道:“妈走掉了!”
刚才还在正常谈笑的老爸瞬间僵住,人往后靠去,双手在空中划着像要抓些什么。小翠立刻扶住老爸,把床摇平,让他平躺着,不断地劝慰:“要开心些!要开心些!”用词不太妥当,但大家知道她的本意。
语音哽噎、泪眼模糊的我们,说不出更多劝慰的话,也有许多的杂事等着处理。只是小坐了一会儿,低语告退,将伤心的老爸留给了小翠照顾。
告别仪式上,小翠始终陪护着轮椅车上的老爸。刚刚上岗,就到这种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也是难为她了。
如今小翠到我家已两个月。我们对她的了解也更多了。来自四川什邡,当年地震灾区。原来我们为了聘她每月要支付近万元有些心疼,现在想想也算是扶贫吧。
医院护工系统其实是一个深水江湖,有家族的老乡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利益的渴望,挣钱的不易,生活的飘忽,形成了一层暗物质。外来户小翠空降挣大钱,肯定会遇到明里暗里的排挤。但她幸存着,脸上始终挂着明亮的笑容,那双机敏的眼睛里忽闪着大智若愚。
而从来不肯接受保姆、钟点工的老爸也习惯了小翠的陪护,也许是病重到确实离不开人了,也许是小翠有其过人一般的能耐。
小翠有时会说说她的人生故事。初中未毕业就外出打工,一开始在离家几十公里的绵阳城做得不错。老公买了货车跑运输。她做过宾馆保洁、商店营业员、医院护工。日子曾经兴旺,还在县城买了房。后来,老公另找了小三,跟她离婚。并且,之前说是做生意需要抵押贷款,把房产证、身份证骗去,转移了房产。
四十多岁失婚失房的小翠来到遥远的大上海打工,因为可以挣到更多的钱。她的钱大多寄去四川老家给她患肠癌的父亲治病。
儿子已经供养到大学毕业了,在县城工作,但从小不带在身边,跟她没什么感情,现在也少联系。
前几天,老爸突然吐血,被送进抢救室呆了一天,所幸止住了出血。那个不辨日夜、24小时灯火通明的大房间,各种嘀嘀报警的监护仪和条管横陈的抢救设备,动态躺着十几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不断有担架床抬进新的急症病人,也不断有患者在一阵激烈的气泵响声后,无奈离世。我们按医嘱守在门外,在电闸门的开合间窥视室内。那一天,抢救室先后推出四名死者,家属的哭声此起彼伏。人生最严酷的场合莫过于此。我们姐妹仨被吓愣了。而小翠却大胆相守。她说:“我不怕的。当年在地震时见过太多死人。”说这话时,她眼神望向遥远处,脸色平静。
经历,把一个农家女锻造得难以想象的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