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婷
《士兵突击》里,袁朗对成才说:“你的路还很长,比许三多要长得多,同时,你的迷茫也要比他多得多。”10年后,这话放在陈思诚身上,似乎依然受用。
司机走了几次冤枉路,终于把车停在象山影视基地的春秋战国城门口。我撑伞下车,随工作人员走向片场。9月末,江浙一带雨水密,影视城里开工的剧组不多,陈思诚一人身兼编剧、监制、主演的电视剧《远大前程》正在这里拍摄。
转过一道弯,几辆集装箱车一字排开,隐约听到不远处的热闹。走到车队尽头,再转进一个院子,刚刚若隐若现的热闹就都在眼前了。
工作人员带我绕过电线、反光板、散落的桌椅和候场的演员,钻进院子一角落座。“今天是一场群戏,在楼上拍着呢。”顺着说话人的目光抬头看,二层楼高的脚手架上,穿雨衣的场工正在调整灯光。灯很亮,光打下来有暖意,把阴雨天给照晴了。
“安静!”隔壁屋里传来一声吼,“开始!”院子里息了声,灯光里的二楼房间开始有响动。“停!”又一声吼,一楼二楼都安静了。扭头往屋里看,刚吼过的导演突然起身,“噔噔噔噔”跑上二楼。导演一走,整个院子又热闹起来。
“我也带你去见见监制吧。”工作人员带我绕过监视器,从刚被导演发泄过愤怒的楼梯上楼。走廊昏暗,除道具、桌椅占道外,还横七竖八地站着、坐着些群众演员和工作人员,走到尽头一侧偏房,工作人员和守在门外的人简单交代,对方就示意我们可以进去。
推开门,屋里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桌上一台电脑、一个水杯,陈思诚正坐在电脑前打字,身上穿的是戏服——一尘不染的白衬衫。
“你好,但是,我在写剧本。”
“没关系,我们晚上再聊。”
半分钟照面,我们从屋子里退出来,下楼。“《远大前程》一开拍就是这样,监制一边拍戏,一边写剧本,白天拍,晚上写,拍戏间隙也得找个安静地方继续写。”工作人员说。大家都改了口,拍《北京爱情故事》(以下简称《北爱》)《唐人街探案》时,陈思诚是陈导,在这个片场,陈思诚是陈监制,导演谢泽是谢导。
雨下了一天,没有停的迹象,计划中的夜戏拍不了了,剧组早早收工。明天就是中秋节,陈思诚的父母也来了象山,老婆、孩子一直都在,借着雨,忙里偷闲,可以安稳地吃个晚饭。
远大前程
“这是我最后一部电视剧了。”晚饭后,陈思诚在半岛酒店的大堂里接受采访。晚上10点,餐厅关了灯,我们借着大堂的昏暗灯光聊天,一开始他有些疲惫,但聊着聊着就渐入佳境,话匣子关不住。
这种交流状态,三位《远大前程》的年轻编剧也体验过。三年前,陈思诚导演的电影《北爱》正在后期制作阶段,那时,他已经有了《远大前程》的基本构思——以民国时期的旧上海为背景,讲一个关于选择的江湖故事。有了想法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实施,边盯《北爱》的后期,边找来三位年轻编剧聊剧本。“陈导和我们见面时,通常都很晚了,开始他是躺着聊,越聊越兴奋,就坐起来、站起来聊。他真是精力旺盛。”编剧周航说。
《远大前程》的故事发生在民国,但圆的是陈思诚的江湖梦。与编剧聊剧本,他也常常从金庸的武侠小说聊起。小时候,陈思诚看武侠小说,看“87版”《射雕英雄传》,看李连杰的《少林寺》,从那些江湖故事里,他读到英雄气魄,读到兄弟情义,读到铁骨与柔情。“陈导的记忆极好,金庸小说里的一些情节,他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们要靠三个人拼凑起来的记忆才能和他抗衡。”周航说。
读得不过瘾,陈思诚就自己动手写,十几岁的年纪,有写尽恩怨情仇的野心。若干年后,光线传媒买了四部金庸小说的版权,邀陈思诚做导演,想拍哪一部,任选。
“反而没有了欲望,前辈们都拍尽了。”陈思诚的表演和创作总是“欲望”先行,拍金庸小说的欲望没有了,但江湖梦依然未泯。如今,这个梦沾染了知识分子的习气,开始和民国产生联系。“中国近代史上最精彩纷呈的时期,黑白两道、十里洋场,那个年代的选择,那个年代的儿女情长、兄弟情义,精彩纷呈、惊心动魄。”陈思诚总说,他对创作小情小爱的东西没有兴趣,聊起天,也不屑于讲述过往轶事,更喜欢谈论宿命、选择和时代,“喜欢格局更大的东西”。
为写这个江湖梦,陈思诚看了大量民国时期的历史书和人物传记,剧本琢磨了三年,最终的故事很宏大,分成“浮生”“乱世”“碎梦”三部分。“第一部的剧本是我写的,正在拍着,第二、三部主要是三个年轻编剧在写,但他们毕竟经验有限,我要从头到尾改一遍。”
如果再晚开机一个月,陈思诚就有足够的时间改完剧本,但他等不及了。“明年3月,我想开拍《唐人街探案2》,后面还有很多电影项目,《远大前程》现在不拍,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拍过电影的导演都很难回头拍电视剧,除非为了赚钱。回不了头的原因在于,电影精雕细琢的过程能让创作者更有成就感。“《远大前程》3.5亿元投资,但我必须剪出50集,甚至60集,但我拿2亿元投资,只需要拍一部两个小时的电影,多从容啊。拍电视剧太苦了。”对比现在白天拍戏,晚上改剧本、看素材的苦日子,陈思诚更怀念拍《唐人街探案》时的自在:活儿干得漂亮,生活也过得舒坦。
看清自己
中秋节当天,也是象山一年一度的开渔节。连下几天的雨依然未停,开渔节不得不临时取消,海边刚刚架好的演出台也被拆得凌乱不堪。剧组却要照常开工,外景拍不了,只能拍内景。
“哪里敢停,每天上百万元的消耗。”陈思诚隐约有些担心,在片场的不远处,剧组耗资数百万搭建了民国街景和一个大杂院,连续的阴雨天,他怕场景受损,影响后面的拍摄。
“你去看看那个场景,特别棒。”陈思诚说,剧组从横店转场到象山,因为这里允许搭建场景。“未来这个场景就留下了,如果再有人用它拍戏,我们就和象山影视基地分摊收入。”
陈思诚觉得,一部影视剧能留下点什么是件特别美好的事。“你知道龙凤铃吧?”他自问自答,“那就是我在《北爱》电视剧里造出来的东西,但它现在大理、丽江都能买到,已经成了云南特产。真作假时假亦真,戏剧以这样的方式回到生活中,很有趣。”
《北爱》的取景地腾冲是陈思诚喜欢的地方,他很懂得在作品中为自己谋福利。喜欢云南,就把程锋和沈冰的爱情故事写在云南,喜欢希腊,就让电影版《北爱》里中年夫妻的周年纪念日在爱琴海边过,喜欢泰国,就把整个《唐人街探案》剧组拉到泰国。“下一步我想探索纽约,后面还想去日本,我就写日本。”
他用编剧能力为自己谋得了福利,回看他过去10年的发展,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是在为自己谋取权利和自由。
这种目标明确的人生轨迹从10年前的《士兵突击》开始。陈思诚在剧中饰演成才,能力出众又野心勃勃的成才像是许三多的对立面。那部剧让包括王宝强、段奕宏、李晨、张译在内的所有主角都迈上了新台阶,唯独陈思诚从中受益最浅。“在那之前,我几乎没演过男二号,《士兵突击》里我的片酬还是最高的,播出之后,大家都很火,只有我那个角色遭到最多诟病。”
陈思诚当然会失落,“但很快就调整过来”。在《士兵突击》之后的这10年里,张译和段奕宏一部戏接一部戏地演,逐渐接近(或已经成为)影帝,王宝强成了国内最卖座的喜剧电影明星,李晨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真人秀节目里。唯独陈思诚转变最大,正如他自己所说,他用10年时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做蛋糕的人。
他是这些人中最早摆脱军旅题材的——从拒绝主演《我的团长我的团》开始。
“我不想重复自己。”这句话几乎成了陈思诚接受采访的标配。“成才”之后,陈思诚接受的最大挑战是接拍娄烨的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
“我不太喜欢纯文艺片,我的电影片单都是《肖申克的救赎》《教父》那种。”陈思诚说。
“那为什么要去拍《春风沉醉的夜晚》?”我问。
“没试过怎么知道?试过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陈思诚答。
试过之后,陈思诚破了自己对电影节的迷恋。“戛纳也有嫡系,多少金棕榈大奖我们都不记得了。我们都看不懂,你凭什么让老百姓看懂?什么是好电影?你最起码能让我看得进去,不然吹什么牛?”
走过国际A类电影节的红毯后,陈思诚放弃了拍文艺片的念头。很多年前,他也有过这种浅尝辄止的放弃。刚念大学时,他曾签约华纳唱片,差点成为一个职业歌手。“前两天我还在和组里的郭采洁聊,当歌手好无聊啊,去一个城市,等一晚上,唱几分钟。音乐的表达太短暂了。体验一下就索然无味。”
与写出好音乐相比,他对自己写出好剧本的能力更有自信。事实上,《士兵突击》后不久,他就开始谋划“做蛋糕”。2008年,他写过一个名为《奇迹》的剧本,讲一个关于拳击和兄弟情的励志故事。“想奥运会期间拍,没成,过去了,就放下了。”
《春风沉醉的夜晚》之后,他又写了一个有关都市青年青春迷茫的成长故事,他把最初的剧本大纲和头两集故事递给投资人看,投资人感兴趣。趁热打铁,陈思诚把自己关在宾馆里写了一个半月。写完这个故事,他也一并敲下了自己的导演权和男主角戏份,那部电视剧就是《北爱》。
如今,陈思诚在拍摄现场已经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场。前一天拍摄,场工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正在写剧本的陈思诚慢悠悠抬头,一字一句地说:“把手机都关上。”一瞬间,从演员到工作人员,全都安静了。
“拍《北爱》时,很多东西都是捉襟见肘,你没有那么高的话语权,说白了,你是一个雏儿,大家都不知道你未来是个什么东西。”当时,他每天睡四个小时,全靠意志力撑着,戏拍完,头发掉了好几把。
陈思诚作为导演的自信一直都有,缺的只是威信。拍完《北爱》电影后,他接受采访说,这部电影只是帮他拿到走进电影圈的入场券,他真正擅长的题材,还一部都没拍呢。那时,他脑中酝酿的就是《唐人街探案》——一个混合了喜剧和悬疑两种类型片的新电影模式。这次冒险尝试为电影带来了超过8亿元的院线票房,以及他期待已久的好评。《唐人街探案》上映的那一刻,陈思诚的自信和威信开始重合。
争议和责任
“今天的导演还是拿着范儿呢,刚才把放片花儿的剪辑小哥吓坏了。”探班的编剧杨蕊调侃,“不过也正常,毕竟在片场嘛。”
三位编剧和陈思诚合作三年多,眼看着他一点点卸下防备。“最开始见面还戴着墨镜,恨不得上了妆再来,挺端着的。”周航拿起一根烟,戏剧化地回忆了一个细节,“有次找我们聊剧本,他戴了墨镜,雪茄搁在嘴里,抽了一口,明显是不会抽,一声咳嗽憋在嘴里,紧接着一股舒缓的烟气就飘出来了。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不出破绽。但紧接着聊起剧本,他就把雪茄给灭了。”
杨蕊接过话头:“最近确实变化不小,彻底不端着了,恨不得脱了鞋坐床上聊。”
“有点装”,这是很多人对陈思诚的印象,这个标签也是从《士兵突击》开始的。观众总容易对角色动情,转而将这种感情结结实实地投射到演员身上。《士兵突击》里的成才聪明、自负,有理想却野心外露,是戏里最没有观众缘的角色。电视剧版《北爱》里的“疯子”程锋也锋芒毕露,没有能讨好人的谦逊。
角色的特质映射到陈思诚身上,他就成了那个“有点装”的人。很多时候,演员塑造角色,角色也反过来塑造演员。现实生活中的陈思诚的确和成才、程锋有几分相似。他们都是进取型人格,有点心高气傲,善于主动争取机会,总想做领头羊。
“他永远都要赢。”董萌是陈思诚的大学同学,也是《远大前程》的制片人,有段时间两个人都喜欢玩杀人游戏,他告诉我,“约定今天12点结束,如果他输了,就得再玩一次,什么时候他赢了,游戏才算结束。工作上他也有这个劲儿。”
最初,陈思诚对“赢”的理解简单粗暴,就是要出名,要做明星。“毕业大戏我都没排,就去赚名利了。”陈思诚把毕业大戏的男一号推掉,接了个电视剧,演男三号,那部戏就是李亚鹏、周迅主演的《海滩》。“那时候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这戏能火,不能算浮躁,算是很务实吧。”这部戏的遭遇让他失望,《海滩》没火,火的是李亚鹏和周迅谈恋爱的八卦。
妻子佟丽娅和好友袁弘总为陈思诚的情商担忧。袁弘还记得,有次两人一起出席一个电影首映活动,现场有提问环节。“这就是一个游戏嘛,大家都知道。但他较真,说媒体问的问题太无聊,能不能问点有意义的,和电影相关的问题。场面非常尴尬。观众都是通过媒体了解艺人的,这哥们儿,媒体会怎么写?”
“我和丫丫(佟丽娅)说,你老公这种性格啊,太适合真人秀了,绝对有戏。”袁弘说。这话被陈思诚听到了,他耍起艺术家脾气,立马表态:“你说什么?我才不会上任何真人秀!”
陈思诚承认自己身上带刺。“所有软体动物的外壳都是硬的,内心太柔软了,不得不用一个假象把自己包裹起来,去抵御别人,或者掩饰自己的脆弱,以前还是不自信吧。”
“我觉得,陈思诚的情商还是挺高的。”董萌有不同看法,“你看,他维系住了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人。”
董萌记得,上学时,陈思诚和班主任的关系很好,通常情况下,学校不允许学生在“大三”前拍戏,但陈思诚“大二”就开始拍戏了,他能处理好两头的关系。
导演了《北爱》和《唐人街探案》之后,大家觉得,他的才华越来越配得上“有点装”的特质。“以前,他在微博上评价一部电影,好多人说他装,现在他评论点什么,大家都说,陈导有见解。”
外人的评价说变就变,但陈思诚身边的人大多信任他,甚至依赖他。“一部部戏拍下来,他都是对的,他一直在成事儿,你能说他错吗?”董萌说,工作上,大家心甘情愿被他控制。
在整个家族里,陈思诚也起着绝对的主导作用,一部分是性格使然,一部分是继承了父亲的责任和担当。
堂弟陈跃10年前就跟着他,先做助理,如今是剧组里的制片主任;另一位弟弟马峥是《远大前程》的执行制片人,中戏毕业,是陈思诚的学弟。
演员戴墨是陈思诚的表弟,当年考中戏也受陈思诚影响,毕业后演了几年话剧,这几年,陈思诚常带着他拍戏,这次还在《远大前程》里为他写了一个角色。“是时候让他被更多人认识了。”陈思诚胸有成竹地说。
“我哥就是我们整个家族的骄傲。”戴墨还记得,刚进中戏时,正赶上陈思诚的一场汇报演出,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哥哥站在舞台上,“觉得他整个人是有光环的”。
入学后,陈思诚隔三岔五给戴墨列书单、电影单,戴墨的记性不如陈思诚好,想来想去,只记得书单里有孟京辉的话剧和顾城的诗。
中秋节当晚,陈思诚和家人吃团圆饭,几个在剧组工作的弟弟们的父母也都来了。陈思诚话不多,多数时候都在和三位编剧聊剧本和前程,反倒是他的父亲成了全场的主角,招呼大家吃螃蟹,喝泡了红枣、话梅的上好黄酒,跟每个人都聊上几句。
在陈家的上一辈人中,陈思诚的父亲是那个可以把大家聚在一起的人,如今,陈思诚有了儿子朵朵,他也接过了父亲的责任,成了整个家族的大家长。“姥姥去世了,没有老人在,就感觉一个家貌合神离。我哥又把这家撑起来了,把大家聚到了一起。”戴墨说。
采访的尾声,陈思诚主动聊到了王宝强。当年,他想演许三多,导演康洪雷却让他演成才。“现在想想,如果我演许三多,演得再好也是塑造。但宝强就是许三多。”
至今,陈思诚和王宝强都是好朋友。他们的出身和成长经历大相径庭,陈思诚却打心眼里喜欢王宝强。“他是个天才,我读了那么多书,走了那么多弯路,悟到一些人生道理。他比我小,也没念那么多年书,只能说是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