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克拉塔:在剧场讨论政治

2016-11-08 19:14奚牧凉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5期
关键词:克拉科夫斯托克克拉

奚牧凉

在扬·克拉塔看来,让演员和观众即兴探讨社会问题,其实就是在延续易卜生原著中的精神,“易卜生的戏剧,就是要讨论社会中很难的问题”。

演到第四幕的时候,除了男主角“斯托克芒”的饰演者,其他所有演员都退了场——不只是走下舞台,而是拉开乌镇大剧院的大门,走出去,消失在观众的视野中。随后,“斯托克芒”对错愕的观众们说:“谁懂波兰语,能给我翻译一下?是的,你们不用看字幕了,下面我要说的这些话,是完全即兴的。”

这是来参加今年乌镇戏剧节的波兰导演扬·克拉塔,在他的这部波兰克拉科夫老剧院作品《人民公敌》中特意安排的桥段,每场演出中的核心段落。扬·克拉塔赋予了“斯托克芒”绝对的自由,以至于当我们追问今晚“斯托克芒”会说到什么时,扬·克拉塔再次力图让我们相信:真的,这一段完全由他自己决定,我都不知道。在这一版《人民公敌》此前的演出中,其他“退了场”的演员会好奇地在剧场外偷听今晚“斯托克芒”要说什么。而扬·克拉塔对“斯托克芒”也难免有不同意的时刻:“你想得太简单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但他转念一想,还是不能打断他,因为在这部戏中,对观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就是他的权利。

在扬·克拉塔看来,戏剧与观众交流,是非常关键的事。

戏剧,社会的艺术

在我所亲历的那场《人民公敌》中,“斯托克芒”和观众谈到了贪腐、空气污染,波兰1989年从人民共和国变为共和国,还点到了“大跃进”和“文革”。“听说每个中国人都有一辆车,这会不会很污染?”“在你们国家,官员如何收受红包?”在以“社会问题剧”闻名戏剧史的挪威著名剧作家易卜生的《人民公敌》原著中,至第四幕,本就有一场“斯托克芒”与其他角色的“市民大会”。在扬·克拉塔看来,他让演员和观众即兴探讨社会问题,其实就是在延续易卜生原著中的精神,“易卜生的戏剧,就是要讨论社会中很难的问题”。

我所亲历的那场《人民公敌》演出,可能是语言的隔阂增大了中国人和波兰人交流的难度,也可能是现场观众比较羞涩,直到说起政治家控制媒体,观众席中才第一次响起应和的掌声。但此版《人民公敌》在波兰演出时,收获的反响则完全不同。几乎每场演出,都会有观众站起来与“斯托克芒”对话。有些观众会愤愤然:我们是来看戏的,不是来看你谈论社会的!(甚至曾有一场,15名观众拂袖而去)。而另外一些观众则会随即反驳回去:你们闭嘴,不喜欢出去,我们觉得演员讲得很好!每一场演出的即兴所带来的意外,后来甚至成为扬·克拉塔的期待。

其实选择排演《人民公敌》,也是扬·克拉塔与观众对社会的一次讨论。易卜生134年前创作的《人民公敌》原著,故事发生在挪威的一座小镇,镇上的浴场是小镇经济的支柱与希望。但主人公斯托克芒医生却发现,浴场已经被污染了,他的良心让他坚持将真相公之于众。但巧的是,小镇的长官就是斯托克芒的哥哥。因为害怕浴场被污染的真相会重创小镇的经济,他鼓动民众压下斯托克芒的声音,并最终使斯托克芒成为“人民公敌”。而波兰第二大城市克拉科夫,如今面对的境况竟与《人民公敌》的剧情如出一辙:一方面,作为中欧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它曾见证文艺复兴时期波兰作为欧洲东部最繁荣、最强大国家的辉煌。如今城内遍布的历史名胜,让克拉科夫成为波兰重要的旅游城市,每年有1000万的游客来此观光。而另一方面,克拉科夫又是欧洲第三大污染城市,因为空气污染,一年内有超过200天不宜出门。当环保主义者贴出抗议空气污染的招贴画时,政府会反问:你们抓着克拉科夫的污染不放,不怕影响旅游业吗?这可是我们这座城市财富的来源。

在此版《人民公敌》中,国家背景被有意淡化。“我们选了一个挪威的故事。挪威和波兰很远,他们应该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吧。”扬·克拉塔狡黠地说。

回看扬·克拉塔的创作经历,他此前的几乎所有作品,其实都和《人民公敌》一样,或多或少带有社会、历史、政治的意指,这让论者已将其作品直接标签为“政治剧场”。早在2003年他的第一部独立职业作品《钦差大臣》中,扬·克拉塔就将果戈理的这个带有“官场现形记”色彩的故事,从19世纪的俄罗斯,移植至了上世纪70年代社会主义化的波兰。正是这部作品,让扬·克拉塔一炮而红。扬·克拉塔之后的代表作《H》,首演于2004年,改编自《哈姆雷特》。这次扬·克拉塔又将这个观众耳熟能详的故事,从丹麦的王宫搬入了上世纪80年代的反共组织——团结工会的大本营格但斯克造船厂。《H》的重点落在了原著中的年轻一代——哈姆雷特、雷欧提斯、霍拉旭,以及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按照中央戏剧学院沈林教授的理解:“今日波兰青年一代抚今追昔,就成为哈姆莱特,带着警惕和狐疑观察、考量今天的统治者和他们的制度。谁被谋杀、被遗忘、被占据了王位和床笫?难道是游荡在空旷船坞里那昔日的团结工会理想?”而即将在11月4日至6日于首都剧场精品剧目邀请展演中演出的《李尔王》中,扬·克拉塔又将原著中的核心人物李尔王变为了梵蒂冈教皇,他要将自己的财富分配给女儿。这部引发观众讨论当今梵蒂冈教会宗教权力的作品,让扬·克拉塔荣获了专门颁发给波兰最佳莎剧呈现者的“金约里克奖”。

按照扬·克拉塔自己的话说:“对我来说,戏剧是一种社会的艺术,它是发现社会中的问题、危险,并处理、解决它们的方式。”

被反对,证明戏剧很重要

2013年1月,扬·克拉塔从公开招募中脱颖而出,成为克拉科夫老剧院的院长。这所波兰最古老的剧院之一,历史可上溯至1781年。波兰戏剧史上几乎所有伟大的导演,如格洛托夫斯基、康托,都曾是它的合作伙伴。而相较于克拉科夫老剧院的悠久历史,扬·克拉塔走马上任时,可能确实太年轻了,2013年他刚满40岁。且不论扬·克拉塔作品激进的政治诉求,就是如此版《人民公敌》所展现出的荒诞不经(譬如斯托克芒的哥哥没有戴原著中的礼帽,而是戴了一顶草绳编的孔雀开屏式的头冠),便可以让我们明白,为什么当年扬·克拉塔的上任会引发喧嚣的争议。甚至于扬·克拉塔“叛逆”的发型,都看起来可能不该为一所历史悠久的剧院的掌门人所有——其他地方皆剃光,唯有一竖条头发突兀立在后脑勺中间,仿佛一片平地之上一簇被刻意留下、整齐修剪过的灌木丛。

近两年曾来华的波兰戏剧大师陆帕,既是扬·克拉塔的老师,也曾是克拉科夫老剧院的导演。在公开招募时无人与他沟通,日后才得知自己的徒儿成为院长的他,对这一结果十分不满,直接表示扬·克拉塔不适合领导剧院,他不会再在剧院工作。陆帕对扬·克拉塔的不支持不是个例。剧院中一些60多岁的功勋演员,也拒绝尝试扬·克拉塔的新风格;还有一些20多岁的演员,如扬·克拉塔所言,“头脑也像60多岁一样保守”。对于这些演员,扬·克拉塔的处理无奈而果决:要么您主动离开,要么我请您离开。

如今上任已三年,扬·克拉塔这位其实待人和善而富有雄略的导演,终于证明了自己,逐渐将剧院的航向转向了他所憧憬的方向——多元化、社会化。今年上半年,中国实验戏剧导演田戈兵与克拉科夫老剧院合作的《十诫》首演,获得了波兰观众的两极评价:一般每场300多观众,60多人会不悦退场,200多人会表示“嗯,有意思,我要回去想一想”,另有至少十几人则会喜爱至极热烈鼓掌。在扬·克拉塔看来,与这位来自遥远中国的导演合作,便能给剧院带来他所期待的多元化风格:“我觉得和田戈兵的合作很成功,因为他的经验和我们完全不一样,这样的冒险很有意思。我们的观众也在慢慢习惯这样的新风格。最大的问题倒是在评论家,因为他们说:‘奇怪,这样的东西我不懂!”

而扬·克拉塔坚持的“戏剧不能把自己关在假的世界里,要和真的世界有联系”的观念,也让克拉科夫老剧院的观众群得以逐渐年轻。因为克拉科夫老剧院是波兰全国仅有的两家隶属于文化和民族遗产部的剧院之一,扬·克拉塔曾被人担心当局会对他不满,而现在他不无自豪地说:“你看,政府把官员都换掉了,还是没有换我嘛!”不过如今在克拉科夫老剧院里,还是会有反对扬·克拉塔的右翼分子,故意吹喇叭干扰演出。对此,扬·克拉塔反倒毫无愠怒,因为他在西欧国家如德国发现,那里的人们对戏剧的态度是“有礼貌的无所谓”,人们只是觉得,有品位的人应该每年去看几场戏剧而已。“德国人很难在剧场中受到侮辱。即便希特勒被摆在舞台,德国人也只是会觉得,‘嗯,希特勒,他们有这样的艺术处理。”而在克拉科夫老剧院中能听到的喇叭声,扬·克拉塔表示:“很好啊,我很高兴。因为这恰恰证明了,戏剧对这个社会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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