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实
巴黎市区深处的巴黎高师就像一所隐修院。在一条叫“余乐姆”的小街上寻到它时,跃入我们脑海的第一个词语是“小”,小到让它字面上看起来很阔绰的身份——“大学校”(grand école)有种滑稽的名不副实感。它如此小,也省去了我们耗费笔墨去铺陈它校园景色的麻烦。实际上,它根本不能算有校园:从侧门进入门岗室,接受安全检查后,就可以直接迈入它的大门;大厅里四面围着玻璃、被称为“水族馆”的收发室一直未变;穿过大厅,中庭花园正中有一个叫恩斯特的水池,学生们在为数不多的池塘边的桌子上学习;穿过花园,进入下一个中庭,就是它的图书馆和另一些围合的小楼。没有绿茵草坪或精心修剪的花园,也没有巨柱长廊或教堂钟楼,更不用提博物馆或体育场了。它的简朴,部分来源于它对精神纯粹的崇尚,部分也受限于主要由法国政府提供的有限预算。由于它的小与它建立以来两个多世纪中出产的群星璀璨的思想家、文学家、数学家和科学家,以及它对法国乃至世界的影响如此不成比例,我们很容易便觅到了第二个词语来形容它:“小而美”。
这与我们过去考察过的所有大学都有所不同:无论是剑桥、牛津,还是哈佛、耶鲁、斯坦福,这些大学都在相对远离城市的开阔之地发展出风景秀丽和不乏历史性建筑的大学校园来。但巴黎高师是属于城市的。200多年来,它已经把居于拉丁区心脏地带视为自己性格乃至命运最重要的一部分,任何的扩张冲动都得到了抑制。与那些隐居在宁静小镇或世外桃源思考学问的学派不同,高师人的精神不是仰望星空的,而是俯瞰芸芸众生的。在它的斜坡屋顶上,曾经站立过很多攀爬上来的高师人,他们登高望远,迎风吟诗,内心被唤起无限抱负和激情。高师的规模与它所占据的空间200多年来都保持着相称的比例,它的学生至今不过800人,每年招收的人数不过200人。它是一所非常具有“法国特殊性”的精英学校:虽然法国自12世纪就有了与欧洲一脉相承的大学体系,但法国大革命之后,拿破仑在“大学”(universités)之上,又建立了一层以培养共和国最优秀的专门人才为目的的精英学校结构,这就是“大学校”体系。这两套体系,并行不悖。
决定做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时,我们尚未完全清晰地意识这种“法国特殊性”。那时,我们内心被另一种感觉占据着:每年一期、已经做了7年的大学专题报道,遇到了瓶颈,陷入了某种迷惘。那些英美大学虽然世界一流,但对我们来说,随着对它们从教育思想、制度到学科体系相似性,以及它们所生产的“精英”的相似性发现愈来愈多,一切都在慢慢往“套路”这个可怕的方向上滑去。再多写一所普林斯顿、加州伯克利或伦敦帝国理工,又能拓展什么新知呢?无非是在住宿制度、俱乐部名称、更擅长的体育运动、校友事迹或性格气质上做做文章。在一个全球资源都不断向几所大学集中、学术和知识越来越集约化规模生产的时代,大学正变得越来越雷同。我们暗自思忖,是否到了该撤退的时候了?
直到我们探索着进入巴黎高师所在的法国特定语境中,一成不变的老路似乎出现了一点转机。至少,我们开始问一系列与过去不同的问题。这些问题首先是制度层面的。比如:代表法国精英教育的“大学校”和代表法国全民高等教育的“大学”之间有什么不同?法国人如何鉴别和选拔精英?他们理想中的精英具有什么样的特质?“大学校”用何种方式培养精英,又以何种方式为其培养的精英提供身份的合法性?在法国,为什么专门性的学校生产精英,而不是综合性大学生产我们已熟知的“博雅”精英?小型教育机构会在学术研究上呈现出什么不同于综合性大学的特点?以国立大学为主导的法国高等教育,在教育宗旨和使命上,和以私立大学为主导的英美大学相比,有何不同?这两种制度运作下的大学,各有什么优势与不足?等等。
巴黎高师和它所浸淫其中的独特法国精英教育体制,投射出许多法国人的独特品质。法国人一向认为自己是一群善于思考的人,对思想理念有强烈的追求,更显著地具有道德和知性上的力量;他们钟爱抽象理论,迷恋普遍性,追求纯粹,在论证时习惯清晰和一分为二,但又时常自相矛盾或走向极端;他们的思想家常有救世主情结,替全人类思考,为人类贡献了自由、平等、博爱、共和、公共利益等优雅而复杂的抽象政治概念;他们在启蒙运动的洗礼下崇尚理性,但又喜爱神秘主义,热衷激情和冒险。毫无疑问,“知识分子”是法国贡献给世界的文化创造物,而巴黎高师则是精英知识分子成长最肥沃的土壤。
最初的师范学校是一所理科学校,教授数学、物理和天文学。数字的讲坛先于词语的讲坛,因为它最初要培养的并非美的思想,而是博学之士。然后,它发展出了对词语和文学的热爱,最后是哲学和思想。高师培养出来的最优秀的人,除了那些影响了人类文明和思想史的科学家和思想家,还有很多默默无闻为法国整个教育做出贡献的人。而很多法国的知名知识分子,都曾以授衔教师的身份,在中学、高中或大学任过教。“共和国的教师”担负着培养共和国公民的使命,他们从巴黎高师走出来,按照国家的需求,到巴黎或外省的小学、中学与大学里任教,以教育之专业方法,将共和国先贤的知识传遍法兰西的各个角落。
200多年来,法国人面对着一个对他们来讲永恒矛盾的命题:如何教育一代精英,而又不至于制造一个等级?法国的高等教育,一方面具有最大限度的平等,全民免费接受大学教育,另一方面,又有比很多欧洲国家更强的等级制,精英学校出来的学生会被自动打上身份的烙印,这个身份并不一定直接意味着物质利益或权力,但绝对象征着地位。精英如何被选拔和认定,并赋予其合法性?他们会进行自我再生产吗?法国独特的预科班制度可能为这个矛盾提供了一些答案。
而这个建立在共和国理念上的教育体系,在全球化时代,还面临着悖论:公民的身份限制着它从全球吸纳人才和资源。它的“小而美”,既建立在法国国内的特定环境上,又是以传统的知识生产方式为基础的:它最有学科地位的数学和哲学,既是非常抽象的学科,也是不依赖于任何大规模资本投入,而完全依赖于人的思维而存在的学科,推动它们发展的,是人类凤毛麟角般最精英的天才或大师。但新的知识生产方式——人才和资本密集、大规模、跨领域、跨国界的全球化知识生产,让“小而美”再难独善其身。法国的高等教育体制正在进行着改革,而高师是这个正在进行中的历史进程的积极推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