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世间万事万物表象上很纷乱,却都各有各的运行轨迹。有些轨迹我们看得见,比如火车沿着铁轨奔跑,舟船顺着江河航行;有些轨迹我们看不见,比如“清明时节雨纷纷”,“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轨迹的来源亦不尽相同,有的来自于自然规律,比如花开花谢,潮涨潮落;有的来自于社会规律,比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仁则兴,暴则亡”;有的来自于人们的约定俗成,比如长幼有序,先来后到等。轨迹体现的是一种规则,一种规律。规则产生秩序,规律带来指引。遵守规则,顺应规律,瓜果才能硕大,稻谷才能飘香,社会才能趋于安稳,人类才能走向文明。逆流而上,逆风而行,作为励志当然不无可以,但它毕竟有违于生活的常态。
文学自然也有自己运行的轨迹。古今浩瀚的文论,都在试图拨云见日,让这条暗中运行的线路喷薄而出,但初衷与结果常常南辕北辙。裹脚布一般拖沓的文辞,裹来缠去,东绕西绕,反而把清晰的东西模糊化了。文学中的“道”,本不抽象,亦不深奥,像屋子里的家具,只要摆放整齐,辨识起来并不困难。
我个人以为,文学中的“道”,包含着三个层面:其一,精神的层面。精神层面的“道”,主要指的是作者的价值立场和作品的价值指向。纵观中外那些不朽的名著就会发现,它们尽管在取材与技法上不雷同,不重复,各有各的灿烂,各有各的壮阔,但在内质上却趋向一致。它们勘探生活之本相,挖掘生命之本真,表现人性之大美,其精神气息是仁善的,精神仪表是阳光的,精神面目是堂堂正正的。也就是说,作者不是用文字来发泄个人的恩怨,而是站在了人类精神的山巅,仰俯天地之变迁,体察生命之沉浮,展现人世之万象。不论是歌赞还是批判,都骨正身直,不猥琐,不萎靡,不颓废,不腐朽。作品所映现的思想,与人类文明的主流价值相契合。人类的主流价值,就是中国先贤倡导的真与善,慈与怜,仁与义,和与谐;就是西方哲人强调的平等与博爱,人权与人格,尊重与自由等。其二,内容的层面。内容层面的“道”,指的是在材料的选择上有取有舍。哪些东西对读者有益,可以书写;哪些东西对读者有害,不可以书写;哪些东西符合文学的伦理,哪些东西违反文学的道德,诸如此类,都要予以仔细甄别与特别掂量。有一句话叫“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但存在的,并非全是能够书写与播扬的。那些肮脏的场景,污秽的画面,陈腐的言词,愚昧的行为,作者若不加过滤,不转化视觉,只是一味地照猫画虎,和盘托出,肯定是会污染社会和腐蚀人心的。其三,技术的层面。技术与艺术,一字之差,却有着本质的区别。技术是艺术的基础,犹如砖石是大厦的构成要件。没有娴熟的技术功底,却执念于要在艺术上抵达苍穹,无异于缘木求鱼。技术上的“道”,指的是文字与标点要合乎规范。任何一种文字,都有自己的规范与规则,不然,随心所欲,胡编滥造,自说自话,各吹各调,必然造成交流上的障碍和误解。自秦朝统一汉字后,我们的先辈们一直在做着让汉字更为精确更为规范的努力。然而,遗憾的是,近些年,一批新写手走上文学舞台的中央,导致文字原有的规范,已面临土崩瓦解的危局。这些“新新人类”笔下狂暴的文字,犹若冲出篱笆的野兽,无所顾忌地将文字规范踩在了脚下。把绕口令式的叙述当时尚,把词不达意当创新,把病句满篇当个性……其来势汹汹,且像病毒一样地传染与漫延,难以遏制。但可以肯定的是,不遵守规范,在野地里随意乱踩,是踩不出一条新路的。不会行走,就已经飞翔,也许一时会飘得很高,但最终都会坠落于地。
文学是愚人的事业,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唯有老老实实,夯实根基,打牢基础,一砖一石,一木一瓦,才能垒砌千古之架构,万世之奇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