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下沉潜为觅句

毛本栋

原下沉潜为觅句

毛本栋

在距离西安市约摸五十华里的白鹿原下，有一个叫蒋村的小村子。二十八年前，陈忠实就是在这个村子的祖居老屋里，开始沉潜生命、呕心沥血写作《白鹿原》的。二十八年弹指一挥间，岁月无情地带走了一位朴实忠厚的“文学老农”，却永久地留下了一部常读常新、脍炙人口的文学名著。他后来把沉潜原下苦心笔耕的生命体验，借用一句海明威的话来进行描述——“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1985年，陈忠实开始着手创作《白鹿原》，他后来把这一年说成是一个让他“难以忘记的标志性年份”。这一年的11月，陈忠实完成了八万字的中篇小说《蓝袍先生》。而长篇小说《白鹿原》的创作欲望，正是由《蓝袍先生》的写作勾引而出。从此之后，他将一直紧紧盯着乡村现实生活变化的眼睛转移到了1949年以前的原上乡村，由对新的农业政策和乡村体制在农民世界引发的变化，转移到对人的心理和人的命运的思考。在处于创作思想成熟并且极为活跃的高峰时期的陈忠实心里，一个重大的命题由开始产生到日趋激烈日趋深入，那便是关于我们这个民族命运的思考。

1986年清明过后，陈忠实去蓝田县图书馆查阅县志和党史文史资料，开始把眼光关注于自己脚下这块土地的昨天。他从查阅蓝田县志入手，手边备一个厚厚的硬皮活页笔记本，把所有当时认为可用的资料都认真工整地抄写下来。他查阅到的1949年前的最后一本蓝田县志是由牛兆濂编撰的，这个被乡党们称为牛才子的牛兆濂就是《白鹿原》中朱先生的原型。查阅的同时，陈忠实也开始寻访，寻访存活在老人们记忆中的家族故事和生活场景。村里的老人在孩提时代见过陈忠实的曾祖父，个子很高，腰杆儿总是挺得端直，威严得很。《白鹿原》中白嘉轩的生活故事、命运走向和陈忠实曾祖父并无相似之处，但其“挺得端直”的腰杆，无可置疑是缘于陈忠实这位先辈的威严。

1986年和1987年，是陈忠实构思《白鹿原》的两年。在那两年里，欧美以及拉美几乎所有流行过和正在流行的文艺思潮和文学流派，都被引进了中国文坛。当时的作家们正忙着追求新的文学流派和别致的写作方式，陈忠实也在试验一种新的语言形态——形象化叙述。也就是尽量不写人物之间直接的对话，把人物间必不可少的对话，纳入情节发展过程中的行为叙述，把直接的描写调换一个角度，成为以作者为主体的叙述。

1988年春，已经成为陕西作协主要负责人的陈忠实，静静地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带上他认为必需的哲学、文学书籍，以及他收集整理的史料，静静地回到白鹿原下的蒋村祖居老屋。老屋已经完全破败。一个深夜，就在这残破颓败的老屋里，陈忠实开始动笔草拟《白鹿原》的初稿。不知多少个深夜，他听到从上房西屋传出的沉重而舒缓的呻唤声，这是他的厦屋爷的呻唤声。原来这一声声呻唤，是从陈忠实的记忆的心底发出的。这个厦屋爷是陈忠实祖父的堂弟，住着上房和西边的厦屋，陈忠实就叫他厦屋爷。十岁以前的陈忠实，半夜被尿憋醒爬下炕小便时，常会听到从对面窗户传来厦屋爷深沉而舒缓的呻唤声。这声音一直储存在陈忠实心底最深处。而当他深夜在老屋里开笔草拟《白鹿原》里的人物时，那一群白鹿原上的男人们，使曾经的声音从他心底记忆里感应而出了。在当时文坛的喧嚣声里，那些被陈忠实称为“复活了的呻唤声”，给了他精神的调节和镇静。当陈忠实在稿纸上写下“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的开篇话句时，他的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和舒展，对叙述语言的把握他也感到空前的自信。这句话已经成为经典开篇，自由凝练却又充满内在弹性与张力，这句话提供的语言标本，也是《白鹿原》语言风格的绝佳体现。

农历1991年腊月25日下午，陈忠实在《白鹿原》手稿上，写完最后一行文字并划上了最后一个标点符号。从1985年开始构思算起，《白鹿原》的创作历时整整六年，完成五十万字的篇幅。那时农村电很贵，农民到了夜间很少点灯。那天夜里，陈忠实将屋子和院子的灯都打开，照亮了一院天地。周围邻居看到以为他家有啥事，要来帮忙，陈忠实笑笑说：“没啥，我想亮一亮。”他的文字和语句，的确照亮了一片天。1992年12月，《当代》杂志以巨大篇幅先后分两期发表了《白鹿原》。它以雄浑凝重、咄咄逼人的气势，深沉冷静的历史思考，以及众多崭新饱满的艺术形象征服了读者。1993年6月，《白鹿原》作为单行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之后，随着《白鹿原》影响的不断扩大，每年都要加印，迄今总印数达二百多万册。《白鹿原》还先后被译成英、日、蒙、韩、法以及越南文版，还被改编成电影、电视、话剧等，至今长盛不衰。

“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是海明威当年对于自己创作的总结，他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样一句话，用在远离城市喧嚣，抛却缠身俗务，来到白鹿原下的祖屋沉潜觅句的陈忠实身上，也是非常准确而生动的，因为这正是他倾其一生的创作探索。

（插图：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