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丽
摘 要:史诗性小说是美国小说独特的历史与文化在文学中的反映,用以构建美国发展史中一贯宣扬的所谓民族精神。福克纳是美国史诗性小说主要代表作家之一,以其美国南方叙事确立其美国小说界“莎士比亚”的称号,但福克纳留给文学史及研究界的不只是庞大繁杂的多声部的南方故事,更重要的是他的美国南方史诗性小说。以《我弥留之际》为例,试图通过拉康、巴赫金等人提出的“镜像”理论来解读作品中的镜像叙事,从而解析小说包含的史诗性。
关键词:福克纳;《我弥留之际》;史诗性小说;镜像叙事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101(2016)03-0062-05
Abstract: American epic novel is the literary projection of the genuine history and culture of the States, contributing to the construction of what is preached as the national ethos throughout the flow of the countrys history. As one of the major representatives of the trend, William Faulkner, whose stories are mostly formed in the context of Americas southern regions, has been celebrated as the “Shakespeare” among American novelists, and the legacy which he has left to the academia is not merely the voluminous and multifarious polyphonic southern stories, but, more importantly, the literature that accentuates a number of vivid epic qualities. It is the intention of this paper, by presenting an analysis of As I Lay Dying,to explore the epic qualities of the novel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irror Image—the narrative device proposed by such scholars as Lacan and Bakhtin.
Key words:Faulkner; As I Lay Dying; epic novel; Mirror Narrative
在文学成就、社会影响等方面全面取代了诗歌,占据了文学殿堂主流。英国起始于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美国则是以亨利·詹姆斯、马克·吐温、威廉·豪威尔斯为主要代表的各个支派的现实主义小说。小说的全面兴起导致的后果之一是史诗的没落(甚至在某种意义上的消亡)。同时,美国文学的历史如同美国本身的历史,对比中国以及欧洲主要国家来说,相对较短,没有史诗出现和兴起的历史阶段。但是美国文学却因此产生了一个独特的小说景观,即史诗性小说的产生和发展。史诗性作品(包括小说)是民族和时代的艺术纪念碑[1],美国史诗性小说总体上说也是该民族和美国历史的纪念碑。美国史诗性小说最初来自于库珀的西部边疆(传奇)史诗小说,奠基于霍桑的“家族历史史诗”小说和梅尔维尔的“海洋史诗”小说,而高峰期则开始于二十世纪上半时期,分化出了诸多题材的史诗性小说,内容涵盖了美国社会、文化、历史、政治,关注人与自然、生存与环境、斗争与命运等主题,成为该时期美国小说的一大特色。
福克纳是美国史诗性小说主要代表作家之一,将历史反思与文学叙事有机结合,以其美国南方叙事确立其美国小说界“莎士比亚”的称号,但福克纳留给文学史及研究界的不只是庞大繁杂的多声部的南方故事,更重要的是他的美国南方史诗性小说。《我弥留之际》是福克纳仅次于《喧哗与骚动》的影响第二大小说,关于这部小说的定位,历来是小说界的争议之一。肖明翰对此做过总结:“多年来评论家们也争论不休。有些人说它(《我弥留之际》)是史诗性作品,有些人则说它是闹剧,有人把它看作是喜剧,有人则把它看作悲剧。”[2]孙万军则直接将《我弥留之际》归为“英雄史诗”,并研究该小说的戏仿性。笔者认为,从诗体史诗的定义《企鹅文学术语与文学理论辞典》里,将史诗定义为长篇叙事诗,以宏大叙事方式讲述勇士和英雄人物的英雄业绩。(Penguine, p 264)来看,《我弥留之际》带有明显的史诗的“气质”,表现为巴赫金所说的题材的过去、英雄业绩和宏大叙事。对此,董丽娟则认为“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是真正意义上的英雄”[3]。只不过,正如孙万军所言,《我弥留之际》的确是一部反讽的悲剧性史诗[4]。
一、夏洛特女郎之镜
夏洛特女郎是英国亚瑟王传奇的诸多故事之一。不同于其它将亚瑟和他的圆桌骑士们置于叙述中心的故事与传说,这是一个关于亚瑟传奇中的“旁观者”的故事。夏洛特女郎受到某种诅咒,幽居在封闭的房间里,不能直接接触活生生的现实生活,她唯一能与外部世界产生联系的是室内的一面镜子。夏洛特可以看到被镜子复制的“现实世界”,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逼真的“镜像世界”。但不幸的是,她偶然间,在镜子世界里看见了朗斯洛特。这镜像世界投射出的影像,无关外部真实的世界,但夏洛特却无可挽回地爱上了“镜中人”朗斯洛特,她不顾“出门必死”的诅咒,毅然推门走进外部的世界,而这一行为导致了室内几乎所有事物的崩溃。当然,故事的结局,是未来得及见到真实的朗斯洛特的夏洛特的死亡。从镜像里看到理想,为理想打破镜像,最终打破镜像中的理想世界与外部世界之间的界限,导致叙事的崩溃,是这则故事的最大主题。
华莱士·马丁认为“作者可以同时采取自传作者的和精神分析者的立场,从而既能深入人物内心以表现他们的思想感情,又能走到人物之外以表现他们是如何被他人看待的。”[5]夏洛特女郎凭借那面独一无二的明镜生存在被诅咒的叙事空间里,镜子是唯一的叙事方式,填补现实与理想的鸿沟,塑造试图毁灭叙事可能的纯虚构空间,最终导致叙事的毁灭和理想的终结。福克纳以类似的叙事理念将《当我弥留之际》中形形色色的人物禁锢于“夏洛特之屋”,远离内战失败后美国南方自我封闭的小村庄。整部小说令人惊奇地隐藏了作者,将叙事的整个世界交给了众声喧哗的庞杂的“叙事者”们,而隐含的作者有如古时宫廷的丑角,时不时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揭穿叙事者们的愚蠢荒谬、自欺欺人和失魂落魄,既深入达尔、朱厄尔、安斯等人物内心以表现他们的思想感情, 又能走到这些人物之外以表现他们是如何被他人看待的,从而构建典型福克纳式的人物及其精神均告失败的美国南方。本文试图通过消解小说中主要叙事者的“杂音”和“伪音”,消除福克纳有意构建的杂乱的叙事的“枯枝落叶”,揭示作者何以同时采取自传作者的和精神分析者的立场,来抹除作者、安插隐含作者、操纵叙事者的叙事手法,从而还原《当我弥留之际》中“现实与理想双重之镜”反转叙事的崩塌,还原作者最根本的叙事终极目标。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以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和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为主要的理论来源提出镜像(阶段)理论,从研究婴儿照镜子的表现着手,把一切混淆了现实与想象的情景都称为“镜像体验”。“一个尚处于婴儿阶段的孩子,举步趔趄,仰倚母怀,却兴奋地将镜中影像归属于自己,这在我们看来是在一种典型的情境中表现了象征性模式。”[6]拉康认为镜像阶段意味着主体建立的时刻及之后的不断重建。镜像阶段指证了主体由实在界的欠缺到象征符号的整体显现这一基本局面的形成路途,也构造了主体确认的精神仪式的原型。拉康的理论中将影像区分为两种:一是展现在观看者眼前的客观影像(image),另一个则是观看者心中的主观意像(imago)。客观影像是映射外部世界的客观存在,强调的是客体一端;而主观影像则是观看者在映射外部世界后,在内心形成的主观存在,强调的是主体一端。拉康的主要研究者之一的福原泰平对镜像阶段的主体意识解释为“我为了成为真正的自己而必须舍弃自己本身,穿上他者的衣装。”[7]
二、客观镜像叙事:《弥留之际》中被诅咒的现实世界
福克纳是重视历史与社会因素作用于小说人物心理影响的“意识流”小说家,以他捕捉人物心理活动和变化的独特方式,试图从精神的层面剖析美国南方历史与现实的割裂。为达此目的,福克纳采用了将现实与理想交揉的方式,分别构建相应的两个镜像世界:镜像与反镜像。拉康和巴赫金都曾提出过相关镜像的理论,从各自不同的视角来研究人在建构与外部世界关系时采用的不同方式。福克纳在《我弥留之际》中通过反像叙事和镜像叙事来建构被虚饰的理想和被诅咒的现实,并藉此实现其“现实与理想”的双重镜像。福克纳的“南方叙事”,借助纳帕塔法县体系的叙事王国,以《喧哗与骚动》和《我弥留之际》来构建他的南方镜像世界。这一镜像世界的塑造,同样基于客体和主体分别形成的“客观影像”和“主观影像”。在福克纳的笔下,婴儿的自我形象的自我投射,转化为成年人世界中,各个人物出于对现实的困惑、压抑所导致的一种建构各自主观镜像的建构失败。在《我弥留之际》中,客观影像的建构,其实是小说人物被动接受的残酷的“现实”世界,作者采用了镜像叙事,而主观影像的建构,则是小说人物虚饰的“理想”世界,是一种反像叙事。
巴赫金的镜像说,强调人的镜像的形成,来自一种“我与他人关系”的“我与我的关系”。 该理论认为,在“镜像”中,我无法认识整体的自我,镜像中的自我认识始终渗透着他人的虚假意识,必须在与他人的交往中、借助于他人的视角才能构成对自我的完整认识[8]。由于美国南北方经济发展模式、移民背景、南北内战以及战后重建等历史原因,美国南方的存在是一个矛盾的集大成者,是美国现实与理想冲突最激烈的地区。南方文学一直试图以揭示南方现实与理想的冲突为己任,福克纳作为其中最重要的作家,同样以一生的心血、以独特的视角来完成这一重任。
福克纳笔下的人物,大多是时代的失意者和失败者,《我弥留之际》中主要人物生活的失败,其实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巴赫金所言“镜像”构建的失败,这些人物,安斯、艾迪、达尔、杜威·德尔等生活的失败者,其失败的主因就是在一个急剧变化的时空中建立“我与他人关系”时遭遇挫折,以至于无法建立“我与我的关系”。与他人的关系的断裂,也是南方文明与整个时代里的美国文明的断裂。南方的个体从此成为生活影像中的碎片,不再是一个统一的关系网络。这也彻底割裂了“自我镜像”与“镜像世界”纽带,形成了叙事的断裂、反转和扭曲。然后,这些失败者就将纷纷放弃构建完整的有意义的“镜像世界”,转而构建虚拟的“自我镜像”,来通过自我封闭的方式来获得自我保护。
艾迪是小说标题《我弥留之际》里的“我”。但福克纳的独具匠心就在于他几乎完全地将原本是最重要的角色、小说所有交织线索的中心枢纽的我“艾迪”置于了叙事的幕后,全书共计59叙事小节,分别由不同角色在各自小节里扮演叙事者,串联这一整个南方没落的“悲歌”般的故事,然而艾迪却只是在中间偏后的位置有一节属于她的叙事,而这时整本小说的情节已发展至艾迪去世,其遗体被家人送往目的的中途。艾迪在嫁给安斯之前,是一名小学老师。从她的回忆里可以看得出她并不爱自己的职业,不爱教书这一行当,而且她“依稀记得我的父亲怎样经常说活在世上的理由仅仅是为长久的安眠做准备”。这些回忆表明艾迪已经厌倦了人生、厌倦了现实、厌倦了生活,如果说活在世上的理由仅仅是为长久的安眠做准备,那么可以推断艾迪早在去世之前很长时间以来,就已经将自己置于“死者”的行列。婚姻在任何时期都是女人一生中的头等大事之一,事关自己未来的命运和幸福,可在艾迪的回忆里,一句简简单单的“于是我接受了安斯”,就开始了艾迪的婚姻和家庭生活,这句话包含了深深的无奈和放弃,其结果就是“我才知道生活是艰难的”[9]148。她在婚姻大事上做出的草率决定来源于她对于现实的失望和逃避,也是现实镜像构建的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