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飞
(浙江外国语学院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2000年以来英语学界的《金瓶梅》研究述评
陈毓飞
(浙江外国语学院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通过对21世纪以来英语学界《金瓶梅》的研究成果进行述评可知,英语学界对这部作品的关注已从早期对版本考证、故事探源、主题分析、叙事技巧等进行研究,转向更为广阔的范围。除了叙事理论以外,阅读史、中西比较研究、物质文化、社群等角度成为新的热点,重理论、跨学科的总体倾向可以说是新一代研究者的特色。
《金瓶梅》;金学研究;海外汉学
作为明代四大奇书之一的《金瓶梅》自1853年法国汉学家巴赞(Antoine Bazin,1799—1863)的译介开始,在西方学界和读者中受到了很高的关注,甚至可谓“墙内开花墙外更香”,相关研究成果甚丰,并曾在推动国内“金学”复兴的过程中起过极为积极的作用。对于国外的《金瓶梅》研究,20世纪80年代以来,王丽娜曾有三篇文章介绍《金瓶梅》在国外收藏、译介和研究的情况[1-3]。之后徐朔方先生编选的《金瓶梅西方论文集》收录和译介了12篇当时西方同行名家的重要文章[4]。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国内外金学研究者的交流日益深入,更多研究得以及时为我们所了解。自2000年以来,据笔者所见,以英语发表的对于《金瓶梅》的研究有:专著1部、专章讨论的著作2部、博士论文1篇、论文11篇,以及其他较零散的研究,其中美国学者的成果占了绝大部分。本文尝试将上述成果按研究主题大致分类,简要评述其基本内容与特色,对21世纪以来以英语学界为代表的海外汉学界金学研究的基本特点与走向有所梳理和把握,以资国内研究者参考。
(一)诠释史和接受史
丁乃非(Naifei Ding)于2003年发表的专著《淫物——〈金瓶梅〉中的性政治》(ObsceneThings:SexualPoliticsinJinPingMei)是在其1991年博士论文的基础上完成的,以诠释史和接受史为切入口,运用女性主义的理论,分析使这部小说得以诞生的明代物质和社会象征条件以及这些因素所造就的小说的文本政治[5]。
该书第一部分“实践”讨论了《金瓶梅》在晚明得以出现的文化条件,以及从晚明至康熙时期及之后对这部小说的批评与接受。这一部分首先回顾分析了20世纪关于《金瓶梅》的学术研究与阐释中对于“性”的观念。其次,考察了万历中期之后文人精神世界的变化,通过细致解读李贽和金圣叹为《水浒传》所作序言,指出国家官僚体制和活跃的城市小说书籍市场的变化。再次,解读了袁宏道等早期的有关阅读《金瓶梅》的记载,挖掘埋藏其中的文化意味,并认为审美化是将阅读色情文学合法化的一个途径。而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即审美化阅读策略的一个例证,作者认为张竹坡反对将这部小说视为“淫书”并提出“苦孝说”,这种解读同时创造了有道德感的阅读主体与以潘金莲为代表的色情的“他者”。第二部分“介入”由一系列对《金瓶梅》的介入性阅读(interventionist reading)构成。这些阅读都与“淫妇”有关,如英雄与猛虎/淫妇的文本色诱、女性裹脚等内容产生的文本魔力、与淫妇相关的一切“淫物”的转义等。作者从女性主义的批评立场出发,指出将《金瓶梅》视为属于其时代的作品所进行的研究,以及将小说本身作为厌女症叙事的代表作,至今仍发挥着自身的意义。由《金瓶梅》反观20世纪90年代以来台湾文学的发展,这一研究提供了一种反伦理的阅读,在支配性的男女欲望阅读和书写形式之外打造一种持异议立场的性爱关系。
与国内类似选题相比,在丁乃非的这部著作中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认为晚明印刷文化的大发展是当时社会物质条件中最明显地促成《金瓶梅》产生的因素,同时正是在此背景下产生了男性读者——批评家将自身与“坏”读者区分开,并改编作品以使之在伦理和审美上均能被接受。二是将女性主义批评视角引入作品接受史的研究,这种方法在《金瓶梅》的研究中显示出了犀利的锋芒。从标题可以看出,她首要关注小说中一夫多妻的家庭围绕着性和性别所展开的场景。三是将古典小说的阅读与当下政治现实关联起来。丁乃非认为无论是过去的金学研究者还是现在美国研究这部作品的学者,都摆脱不了窥淫癖者的身份,而造成这种状况的根源正在于《金瓶梅》厌女症式的写作和阅读。不过,这种男性的窥淫癖在一定程度上是可渗透的,可以与歇斯底里症的女性形成同盟,形成一种姐妹关系,即在中国历史上从未被充分解读的潘金莲与今日台湾酷儿女性的代表——“恶女”——之间可以打造一种“连结组织和政治团结”[5]xxviii。尽管如此,这种研究方法可能存在的问题也不容忽视。丁乃非从性别政治的角度对《金瓶梅》进行解读,从而将作者视角问题导向了性与性别问题的方向,以致无法更全面地讨论作者的写作立场与方式。她运用的理论工具尖锐深刻,但同时可能忽略了小说本身的丰富性。
(二)中西比较研究
2008年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的马宁的博士论文《从物质利己主义到浪漫自我主义:中欧小说比较史,1550—1850》(FromMaterialtoRomanticEgoism:AComparativeHistoryofChineseandEuropeanNovels,1550-1850)是一部极有特色的中西小说比较研究成果[6]。其第一章“当鲁滨孙·克罗索遇到西门庆——中英第一部小说中的物质利己主义”将《金瓶梅》与《鲁滨孙漂流记》并置,认为二者分别是中国和英国文学中的第一部“小说”(“novel”),并提出“物质利己主义”这一生发自伊恩·瓦特的“经济个人主义”概念,讨论两部小说对这同一主题的相反处理[7]。她认为两部作品的产生都与各自物质环境的发展——主要指资本主义的发生与发展——有关,在涉及经济活动时具有极大的相似性,两部小说在清除各自文化传统价值的过程中,社会结构的物化使个人与社会都必须进行复杂的心理调整。这种由变化的物质世界刺激造成的文化危机正是中英各自第一部“小说”开创性的“现实主义”的主要推动力。“物化”是两个文本共同的关键词。两位主人公都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但同时,二人的最终结局体现了其各自文化对个人追求物质利益这一行为的不同评判:对克罗索是补偿和奖赏,对西门庆则是报应和惩罚。通过将物质生活描绘成一个独立自足且由单独个体的生产和消费能力构成的系统,《鲁滨孙漂流记》将经济问题与那些政治权利和社会公正问题分离,最终将主人公的物质欲望合法化为一种通向个人生存与成功的正面驱动力,予以认可和褒奖。而《金瓶梅》将主人公的物质利己主义与当时中国的商品化象征性地联系起来,通过这一经济与政治深度互渗状况的叙述,个人对财富的追求变成了灾难与罪恶。她认为这更暴露了儒家经典无力在一个已全面商业化的文化中继续维持秩序,预示了整个儒家文化的倾颓。
马宁研究的可贵之处在于她用“跨文化想象”来寻找多样的“小说”存在方式的努力。她认为比较的目的不是重建一种完全基于历史的绝对的“现实”,而是在打开一种跨文化的想象,对其自身文化范围以外罕为仔细阅读的文本与理论的相对重要性进行思考、连接与质疑。作者想证明的正是一种以复数形式存在的“小说”,但同时这篇文章也存在一定的问题,比如她将“小说”与资本主义发展紧密联系起来。既然“小说”应以复数形式存在,《金瓶梅》能否算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小说”?如果是的话,之前的长篇散文体叙事作品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应该如何定位呢?这些问题仍值得讨论。
(三)印刷文化
近十来年的海外汉学研究对中国印刷出版史的关注,已经逐渐扩展至社会和文化领域,《金瓶梅》与明代印刷出版业的关系成为新的突破点。
2003年与2005年,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商伟教授发表了两篇重要的论文,分别是《〈金瓶梅〉与晚明印刷文化》(JinPingMeiandLateMingPrintCulture)与《日常生活世界的形成与建构——〈金瓶梅词话〉与日用类书》(TheMakingoftheEverydayWorld:JinPingMeiCihuaandEncyclopediasforDailyUse)[8-9]。这两篇文章可以说是文学与印刷史、书籍史的跨学科研究。
《〈金瓶梅〉与晚明印刷文化》一文指出,当多样的印刷材料进入流通,《金瓶梅》把这些材料吸收进小说叙事框架,并使自己成为一部里程碑式的文本,一部众书之书。首先,作者通过考察编纂者如何综合组织来自不同源头的文本与文类,阐明晚明商业出版的编辑模式。同时通过考察晚明印刷材料的格式,以及这种格式对这些材料所传达的异质世界观的塑造作用。商伟认为,与创造属于自己的叙事相比,《金瓶梅》的创作者看似更感兴趣的是显示他能够从先前存在的文本中创造出什么,充当了类似于文学杂集编纂者的角色。《金瓶梅》不仅吸收当时多样的印刷材料,而且以叙事形式概括了这些材料流通、积累、结合、增生和腐化的过程。这部小说通过不断重新利用和重新组织“现成材料” 参与到印刷文化再生产之中,而它的编辑模式与那些印刷材料的编纂方式很相似。在批量印刷开始兴盛的时期,《金瓶梅》的出版预示了社会和语言层面等级秩序的崩溃。从这个角度进行的重新思考一定程度上回答或解构了这部小说创作者是谁和使用何地方言的问题,进而重新审视其是如何改编之前存在的故事和小说因素。其次,他认为,在《金瓶梅》同时代的印刷材料中,还会发现不断复现的形式、文类、组织模式、富有个性的话语模式,它们帮助塑造了小说及其表现日常生活世界的方式。因为晚明的文学杂集展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页面设计,通常是双栏或三栏格式,允许互不相关的异质文本和文类呈现在同一页面,书籍格式的改变要求读者发展出一套阅读策略以对付同一页面上片断化的材料,即掌握新的阅读方式和新的智力技巧,以此从根本上塑造了读者对文本世界的感知和概念化。可以说,杂集的批量出现、文本世界的变形是晚明时期文化实践中正在发生的那些变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推进了随机或随意的阅读习惯的发展,促成了新的书写,激起了声音、风格和语言的多样化,这种多样化对表现这些印刷材料中的日常视野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在更为普遍的意义上,这一发展与晚明商业出版的繁荣有关,因为书籍的大量涌现促使阅读更趋广泛。关于书写、阅读以及文本世界结构等问题的研究,会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金瓶梅》的创作。
《日常生活世界的形成与建构——〈金瓶梅词话〉与日用类书》一文指出,研究者一直试图将《金瓶梅》与晚明社会及文化变动相联系,在明代文本中找出《金瓶梅》的根源,但最有可能的是《金瓶梅》和类书之素材拥有同样的来源。这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容纳了几乎全部晚明通用的话语和指涉,成为了一部集大成的当代类书。首先,当时类书最主要的特色在于通过对日常生活的关注来重新架构并组织知识体系,其流行标志着晚明文本世界中的等级阶序的崩毁。类书中最值得注意的两个主题分别是迎合商人多样化的需求和个人福祉。《三台万用正宗》这样的晚明类书的出版不仅重新定义了知识系统,也改变了传统的架构方式。类书是一个微缩版的城市世界,与读者多变的欲望及渴求形成对比,从而召唤出一个与儒家传统异质的、非阶序化的世界景观,与官方精英社会的指涉和再现体系不相符合。其次,与上述变动相对应的是文学方面的变动。《金瓶梅》中的主角西门庆是一个在文学传统中没有来历的人物,其“好浮浪子弟”形象来自《三台万用正宗》等日用类书构造的子弟文化;小说中的宴会场景充满了对类书中各种游戏、笑话以及当时流行的歌曲和戏曲片段的借用;小说中广泛的主题和当时的日用类书之间存在着有趣的平行关系,叙述中展现了当时通用类书中常见的想法、动力、欲望和态度。借此,作者强调书中商人日常世界的叙述脱胎于晚明话语之母体,在感受、描摹、认知和表述俗世生活中的事物和经验上,与当时的日用类书共享相同的指涉框架。再次,文本世界阶级秩序的崩毁使得一部横向无限延伸的叙事得以现世,并获得先前白话小说所未曾有过的异质性。众声喧哗是《金瓶梅》一书的标志,这一特色在西门庆身上更显强烈,小说作者通过创造西门庆这一多元兴趣和欲望的化身,实现了日用类书的潜在可能性,而他的作品所呈现出的话语涵盖了范围极广的主题、互不相关领域的活动以及性质和来源不同的论述,《金瓶梅》成功地内化了类书松散的整体架构及页面格式,将其转化为一种写作模式。由此,《金瓶梅》不仅是一部“关于过度的小说”,也是一部“过渡的小说”,使用了前所未有的丰富细节。最后,作者探讨了小说在叙述西门庆日常作息和家居生活时如何利用日用类书的知识。《金瓶梅》中描述了日历等实体印刷品的散播和使用,借助算命道士、三姑六婆和郎中来重现日用类书中知识的生产、传递和消费。尤其是小说中西门庆向胡僧购买春药的情节,胡僧可以被视为类书中所演绎的医药及性学知识的化身,对其解释中的暧昧也反映了类书形式的内部矛盾。小说作者通过为主角设计关于欲望的情节和结局,对商人以及这一阶层在社会和文化上的繁衍前景作出了严肃的质疑;在引用各种印刷文化资源表现西门庆的生活世界的同时,也揭示了商业文化本身的根本缺失。
(四)人类学和社会学
英国谢菲尔德大学东亚研究学院董莎莎(Sarah Dauncey)博士2003年发表论文《联络、善行、物物交换与贿赂:〈金瓶梅〉中女性礼物交换的形象》(Bonding,Benevolence,BarterandBribery:FemaleGift-givingandSocialCommunicationintheJinPingMei)[10],文章关注晚明时期女性间的礼物交换行为。《金瓶梅》揭示出为多数正史和方志所忽略的女性间的此类活动其实是普遍存在的。该文作者借助马赛尔·莫斯、皮埃尔·布尔迪厄等学者由礼物交换研究延展开的西方人类学、社会学相关重要理论,切入晚明社会和《金瓶梅》中女性间礼物交换的问题。这部小说的虚构世界不仅凸显了礼物替代金钱进行的世俗使用和成为事实上的贿赂的黑暗面,同时也反映了准备嫁妆、赠送聘礼和日常增进友谊与关系的礼物来往等行为的社会意义。联络、善行、物物交换和贿赂是此文强调的物品交换的几种动机,说明了女性的社交活动中礼物交换所发挥的关键作用。这些活动也揭示出,在这一历史时期女性如何创造机会使明显具有女性特点的交换形式得以发展。同时,通过使用当时其他材料进行比较与互证,更为完整的关于晚明时期女性间礼物交换的情况也得以展现。她指出,中文的“礼”字本身具有“礼物”和“礼节”这两方面的内涵,礼物往来本身需要符合礼节。中文中与礼物相关的另两个词汇“人事”和“报”,更是突出了礼物的社会联系功能和往来互惠特征。因此,这篇文章的目的之一在于说明中国古代女性如何通过礼物交换行为建立多样和独特的关系形式。
这是一篇将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融入《金瓶梅》研究的论文,作者的努力不止是要用其他学科的理论与资源来说明这部小说与晚明社会女性之间的礼物往来是如何表现的,这种研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将《金瓶梅》与其他中国材料带入西方主流学术问题的讨论。在将性别视角引入传统的研究中后,我们不仅看到女性礼物交换行为不同于男性的特殊性,也看到女性个人财产本质上具有高度的商品价值,像《金瓶梅》中反复出现的布料、衣裙、首饰是被作为货币或伪商品接受的。这些成果无疑有助于我们更新对于前现代时期中国社会、经济发展与人们日常生活的了解,特别是当时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参与经济活动的方式与程度这一问题。
袁书菲(Sophie Volpp)的《蟒袍之礼:〈金瓶梅〉中的物品流通》(TheGiftofaPythonRobe:TheCirculationofObjectsinJinPingMei)一文致力于考察16世纪晚期出现的《金瓶梅》中将物品流通与社会失范相关联的方式[11]。首先,作者考察小说文本关注流通背后所使用的诸多修辞法,以说明这种对流通的强调如何通过小说中物品的匿名得以实现。其次,她讨论了礼物的再流通,特别是小说中关于蟒袍非法流通的几个片段。通过把这几个片段放在《明史》和其他历史记录的背景中进行解读,作者发现,蟒袍原本是来自皇帝的赏赐,当被原来的受赐人何太监转送给商人西门庆时,就变成了奢侈品。蟒袍原本标志着为皇家效忠的官员的级别,它所表达的社会性原本基于等级关系网络,因而是稳定的;而在转送以后,这件物品从其交易中生出意义,成为西门庆实现社会抱负的标志,而不再是官员级别的体现。商人进入官场与蟒袍降入交易世界相对应,西门庆对蟒袍的“不合理消费”代表了《金瓶梅》中权力在官场与商业领域间的象征性交易。放在晚明正史和其他记录的背景下,这些情节令人联想到明代刘瑾、赵鐩等人的不法行为。小说没有将物品描绘成人物心爱的财产,而是关注这些物品在表现社会时的角色。小说的社会视野与晚明时期沈德符等作家的评论是符合的。在《金瓶梅》的创作者看来,这种会动摇物质领域的交易最终将导致社会失序。小说中物品的流通旅程暗示出儒家思想中五伦的崩溃,小说不断将不恰当获取物品——尤其是受禁奢令管制的物品——行为与对忠、节等儒家伦理的侵犯并置,物品的不当流通不仅暗示了这些关系的解体,而且这类物品混乱的再流通无可避免地引发了社会领域的动荡。
武齐尼奇-涅斯科维奇的研究尝试将文学作品用作对特定社会与文化进行历史研究的重要资源。虽然此前不少学者都已注意到了《金瓶梅》中西门庆与官员的来往问题,并将此问题与晚明儒家社会伦理的溃败、商人阶级的兴起相联系,但是当武齐尼奇-涅斯科维奇通过运用社会学理论重新审视这一问题时,我们发现这一在过去的研究中较为笼统的现象在原有文本的基础上被分层次地细致剖析。这提醒我们注意,同样的礼物来往与利益交换因对象之不同而在个人、家庭和集体三个层面上有不同的表现,从而发现社会交换中的同中之异和异中之同。
(五)其他
此外,还有田晓菲对《金瓶梅》两个版本的比较研究,吕立亭(Tina Lu)、Louis Lo 和Jeremy Tambling、何建军对小说文本的再解读,以及顾明栋(Ming Dong Gu)对《金瓶梅》和张竹坡等的传统评点的探讨也值得我们关注。
以往有许多研究者对词话本和绣像本这两个版本的优劣进行论说,两种对立的意见非常鲜明。田晓菲《〈金瓶梅〉两个版本的初步比较研究》(APreliminaryComparisonoftheTwoRecensionsofJinpingmei)一文指出,郑振铎、施蛰存扬前者抑后者的态度代表了“五四”时期一代知识分子对于“雅与俗”“民间文学与文人文学”的一种时代态度,甚至影响了欧美汉学界在对这两个版本评价时,更为推崇词话本[13]。与以往研究相比,田晓菲尝试超越以往的版本之争,专注于两个版本在思想背景、人物形象塑造、叙事风格等方面的差别以及差别背后的意味。田晓菲认为,绣像本是精心建构的作品,在意识和美学上具有一致性。这一版本并没有取消老生常谈的社会伦理,但其表现策略为小说越近结尾越发明显的相矛盾的价值观留出了空间。如果说词话本反复引导读者遵从儒家伦理道德、克制欲望以更好地适应社会,那么绣像本则是通过暴露感性层面之下的虚空来渐渐破坏这一世俗世界。从绣像本首尾呼应的结构设计可见,佛教思想在小说原有的儒家思想之上提供了新的意识和审美焦点。田晓菲在这篇文章中所关注的问题与其《秋水堂论〈金瓶梅〉》一书一致,她重视的是《金瓶梅》两个版本在小说创作艺术原则及其背后思想体系的差异,甚至提出两个版本的差异之大可使阅读者和研究者将其视为两部各自独立的不同作品。她的这一观点虽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但却为重新审视《金瓶梅》的版本之争提供了一条新思路。
耶鲁大学吕立亭教授2008年出版的《明清文学中的意外乱伦、割股疗亲及其他奇遇》(AccidentalIncest,FilialCannibalism,andOtherPeculiarEncountersinLateImperialChineseLiterature)一书中,有“《金瓶梅》与共同体的界限”一章,讨论长篇小说如何处理人类共同体(community)的问题[14]175-200。作者认为,结局是我们考察文类时一个值得注意的角度。长篇小说选择了开放式的结尾,其优势就在于,以较其他文类更为多样的可能性、更为综合的诸多方式培育人类共同体。结尾的这种流动性与小说如何处理阶层差异问题有关,同时也使得续书的出现成为可能。因此,这篇文章讨论的正是长篇小说如何疏远帝国模式并对其进行反思。作者发现,《金瓶梅》中描写到上百个人物,但在临近结尾时,人数大大减少。小说中的人物死去时,他们原本居住的世界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总会有其他角色代入空缺的位置。她认为,在复现基础上建构起来的长篇小说引出了关于人类共同体本质以及在任何特定时刻超越特定个人以构成人类群体的问题。由小说构造的方式可知,这个世界没有陌生人,只是随着小说世界的扩展而生出更为复杂的交际网,所以一旦人际关系变得无序,性结合往往陷入乱伦的境地,林太太、西门庆、王三官和李桂姐之间的复杂关系就是例证。在小说的最后两回,叙事视角从清河转向了原本与读者疏离的国家,要求读者面对一系列被这一时期的多种文本提出的家国失序问题,同时这也是为了解决从一开始就是小说组成部分的原型和个人之间的模糊感。小说将清河一个地方和整个国家的危机解决方案组合了起来,王朝与西门家都得以重建,但这层关联并不明确,并未帮助我们判断小说中个人的真面目。西门家余下的人都发现自己处于十字路口,但最终仍陷在清河,在这个将所有人包罗其中的关系矩阵中,他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无法逃离的乱伦世界。因此,作者认为,小说中发生的故事的重要性不在于西门一家和清河县这个地方生活的特殊性,而在于控制人物行为的不可能性和他们的罪行发生在其他地方的可能性。吕立亭关注到的问题是早期的小说研究者已发现的《金瓶梅》家国同构、以西门庆一家的兴衰写出国家危机的创作意图,但她的研究的新颖之处在于从“共同体”理论角度来重新审视《金瓶梅》的结局,关注这部晚明长篇小说杰作对共同体的想象及其在现实中参与共同体塑造的方式。
Louis Lo 和Jeremy Tambling合作的《过度如何结构:关于〈金瓶梅〉之解读》(HowExcessStructures:OnReadingJinPingMei) 一文借助克里斯蒂娃、巴塔耶、德里达的理论,对《金瓶梅》中的某些章节作了细致解读[15]。作者认为,《金瓶梅》的叙事通过扭曲《水浒传》中的事件,超越男性气概,创造了另一空间,重置原有文本,挑战《水浒传》对女性的有限定位。首先,作者将小说中的“三寸金莲”与克里斯蒂娃的“卑贱物”(abject)理论相联系,认为女性的鞋子在小说中具有明显的幻想化的价值,商品拜物教本身的空洞性可引发“贱斥”(abjection)的感受。其次,文章分析了小说中逾越和禁忌的力量。性和色情威胁小说的结构,给家庭带来灾祸,但同时赋予小说以形式。《金瓶梅》因其对性过度的关注而被删节,但文本以其双重性来认识那些打乱秩序与形式之物,并通过冒犯自我以实现这一目的。通过不可同化之物来质疑读者,看似支持已知的标准与禁忌,但性的赋形丰富了小说的现实主义。性在《金瓶梅》中具有可辨别的诗性特征,走向诗意构造的梦的空间,也走向过度与反常。这些都影响到《红楼梦》,并改变了写作与阅读的模式,强迫读者思考文本外是什么,以及怎样的异质性构成了文学。两位作者把《金瓶梅》中常被贬低的过度的性描写拔高到小说结构的高度,提出对其诗性特质的再认识。
何建军的《深夜焚香:解读〈金瓶梅〉中的吴月娘》(BurningIncenseatNight:AReadingofWuYuenianginJinPingMei)一文指出张竹坡对《金瓶梅》中某些人物的评点常被视为超出常规,比如谴责吴月娘是做作、权诈之人,小说第21回吴月娘雪夜烧香祷祝求子是他作出这一论断的重要证据[16]。此文尝试通过讨论烧夜香这一仪式的文学传统,分析张竹坡对《金瓶梅》中吴月娘这一人物评价的正当性和小说在对其性格进行描写时所透露的弦外之音,目标不是确认张竹坡施加于文本之上的道德价值,而是为了通过对这一篇章的分析来说明小说构造的复杂性和作者创作的严密性。作者讨论的是向来颇具争议的吴月娘形象的评价问题,此文对烧夜香仪式的历史梳理清晰,以小见大,从小说细节出发,落脚在作品的美学特性。
顾明栋(Ming Dong Gu)的文章《人欲之锦:〈金瓶梅〉中织的诗学与传统评点》(BrocadeofHumanDesires:ThePoeticsofWeavingintheJinPingMeiandTraditionalCommentaries)、《小说理论:非西方叙事传统》(TheoryofFiction:ANon-WesternNarrativeTradition)与他在著作《中国小说理论:非西方叙事体系》(ChineseTheoriesofFiction:ANon-WesternNarrativeSystem)的第五章“《金瓶梅》的艺术:纯小说诗学”,讨论了《金瓶梅》的小说诗学,亦涉及阐释与理解问题[17-18][19]125-152。作者认为,《金瓶梅》得以超越“色情小说”的限制、成为世界一流的文学著作,在于这部小说可谓天才织就的人欲锦缎,其创作原则是织的诗学,这不仅是指小说人物、场景、事件构成了网络,更在于其主题和艺术形式的总体性是以语言能指表达人欲的织就物为基础的。这篇文章通过借助张竹坡等的传统评点,考察小说探索人欲的艺术,明确这部小说及其评点对中国小说理论和国际叙事学的贡献。在他看来,《金瓶梅》是一部开放的小说,其开放性来自两个不同的制作范畴:1)有意识地将不同意义线索织成模棱两可的汇聚点;2)在人物、地点、物品、情境的命名上对语言作有意识的使用。他认为,这种小说创作的新概念和新方式赋予了《金瓶梅》特殊的自我调节能力,使得儒释道观念、色情与道德主义在其中共存,在艺术上既被视作文学巨著,又被当作劣质作品,具有多样阐释的可能。作为有意识地进行纯小说创作的先锋成果,《金瓶梅》为中国小说理论作出了创造性贡献。顾明栋努力在西方学术语境下,从传统评点中寻找资源,建立《金瓶梅》小说诗学的新理论。他的研究致力于中国小说理论的体系化,在古今文学、中西理论之间搭建桥梁,使中西传统在概念层面进行对话,他对《金瓶梅》小说理论的研究是这一大目标的组成部分。
综上所述,以英语学界为代表的欧美学界的金学研究已从早期对版本考证、故事探源、主题分析、叙事技巧等的关注,转向更为广阔的范围。除了叙事理论以外,阅读史、中西比较研究、物质文化、社群等角度更是成为新的热点。这些研究者中不少是国内学界所熟悉的韩南、浦安迪、芮效卫等老一代《金瓶梅》研究知名学者培养的学生,与老师们相比,重理论、跨学科的总体倾向可以说正是他们的研究特色:一方面,英语学界,尤其是美国的人文研究有着重视理论训练的传统,上面提到的这些著作和文章背后都若隐若现地出现了巴赫金、德里达、罗兰·巴特、布尔迪厄、莫斯、巴塔耶等各人文领域理论家的身影,并在前贤奠定的基础上,积极挖掘《金瓶梅》这一中国文本的宝藏,尝试进行着理论创新。另一方面,对于《金瓶梅》的研究已经超出小说、文学的范围,与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联手寻找新的学术生长点,并通过其他学科的视角,生发出新颖的观点。这些对我们思考如何推进国内的金学研究都是很有借鉴意义的。
感谢浙江外国语学院校级重点课题——2000年以来英语世界的《金瓶梅》研究(2014201)对本研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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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eviewofJinPingMeiResearchesPublishedinEnglishinthe21stCentury
CHENYufei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Culture,ZhejiangInternationalStudiesUniversity,Hangzhou310023,China)
This article presents a review of theJinPingMeiresearches published in English in the Western academia since 2000. Instead of making efforts on the issues of edition,origin,theme analyzation and narrative skills,present western scholars,especially those in North America and Europe,have turned their concern to the study of this masterpiece from angles such as reading history,comparative study,material culture,and community,etc. The new generation of oversea scholars shows a general tendency toward theory-focused and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JinPingMei;researches onJinPingMei;overseas sinology
2016-05-17
陈毓飞(1984-),女,浙江桐乡人,浙江外国语学院中国语言文化学院讲师。
I207.419
A
2095-2074(2016)05-005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