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佳冉 摄影|邢超
在中国的“空军一号”上
文|陈佳冉 摄影|邢超
任世信,1932年生,浙江东阳人。1950年入伍,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空军第一批飞行员,后在空军服役,曾任空军第34师政治部副主任。
中国空军34师的番号,有强烈的神秘色彩。媒体形容西方情报部门“紧盯”这支“唯一”的部队,为何?因为这个师承担着中央领导人的专机工作,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专机师”,通俗地说,就是开“空军一号”的。
任世信的整个军旅生涯都在34师。深冬的早晨,《人物》记者在空军某干休所大院里见到他,昔日搏击长空的英雄,今已垂垂老矣,那段与新中国的缔造者们共飞的岁月,却清晰地印刻在他脑中。
“我属于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飞行员。”新中国成立前半年,任世信就被秘密征召入伍。一个山伢子,此前连汽车都没坐过,凭着一副好体格,被选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笕桥预科学校,成为预备飞行员。
杭州笕桥,原是国民政府时期一个很有名的军用机场和航空学校,1931年组建,首任校长蒋介石,时称中央航空学校,“中国空军的摇篮”。任世信在摇篮里学政治、学文化,当然还有严格的军事训练。要从一名普通的高中生蜕变成空军飞行员,不啻为脱胎换骨的进化。
空军预科是进入航校的预备队,因此学校设置了许多适应飞行训练的体育项目,比如:走天桥—大约4米高、5米长的空中独木桥;滚钢圈—约两米直径的双边钢环,人在圈中两手抓两脚钩住钢环,满地翻滚;荡浪木—在一根约3米长像秋千一样的悬空木板上,一人或多人空手用脚控制来回游荡。大操场上,年轻的小伙子们练得热气蒸腾,每个好胜的少年都在争取仅有的几张进入航校成为飞行员的门票。
1950年1月1日,任世信穿上了军装。8月,预科学校的一部分同学前往西藏,执行“空投,解放西藏任务”。留下的约40人来到牡丹江—空军第七航校。
任世信回忆说,“那时在航校,是日本教官,都是关东军战俘,经过教育愿意留下来,中国话说得不怎么好,我们勉强能听个懂。”一开始学飞行,用的是日本教练机—“99高练”。有一次,日本教员带着学生们飞了一个小转弯,“不要小看这么一个小转弯,造成的离心力很大,对飞机算是一种‘考验’,落地之后,中国教员把日本教员狠狠骂了一顿。”因为这批教练机都是日本战败后留下的“破铜烂铁”凑起来的,飞这种花样动作很容易解体。“飞机摔了怎么办?要知道飞机上坐的可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新中国第一代飞行员,金贵得很啊。”
1950年10月,任世信从航校毕业,11月来到长春—空军第二航校,成为一名通信员,实操空中带飞,熟悉机上设备、飞行感受、空地联络、机组协同等知识。数月后,调至北京西郊机场。
1952年5月2日,中央军委电报指示,以华北军区空军所属空运大队、空军北京西郊机场和空13师的女航空人员,合编为空军独立第3团,隶属华北军区空军建制。1953年2月9日,空军司令部通知,自1953年2月起,空军独立第3团直属空军领导。独立第3团,就是34师的前身,主要担负党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赋予的专机任务,同时还担任大军区值班、战备空运、抢险救灾、科研试飞以及旅游、客运包机等任务。
“那时,飞机有不少,但是比较杂。我记得有‘安-2’、‘安-24’这种小飞机,也有‘里-2’这种中型运输机。‘里-2’是咱们国家最早的专机,后来,使用‘伊尔-14’当过专机,之后就是‘伊尔-18’。这种飞机比较大,安全性也好,后来又增加了直升机。慢慢地一个团的编制就不成了,就改为空34师,下辖3个团(100、101、102团),一个团有3个大队。”任世信回忆说,“专机主要都在100团。所谓‘专机师’,其实是没有谁专门命名。因为我们执行的就是专机任务,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专机师’。”任世信回忆。
“那时候的运输机只能坐十几个人,飞机里头挺宽敞,有沙发,但飞机速度很慢,时速只有220公里,还不如现在的高铁快。”
在艰难中起步,从1953年8月至1956年7月,独立第3团先后有12个机组赴朝鲜执行运送中立国人员实施监察任务。1952年7月,首次执行送邓小平到成都的专机任务。1956年5月3日,第一次执行毛泽东的专机任务,10年内毛泽东共25次乘机到各地视察。1960年5月,执行周恩来出访南亚5国的专机任务,这是建国以来我国领导人第一次乘坐中国人自己驾驶的专机出国,也是空军独立第3团首次执行的出国专机任务。以后,又执行了刘少奇和陈毅出访东南亚4国,送周恩来率领的代表团赴苏联、非洲和阿尔及利亚参加第二次亚非会议等专机任务,还执行党的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国庆10周年庆祝活动的任务。
回忆起飞行生涯的细节,尤其是领导人在专机上的点滴往事,任世信有些讳莫如深,这是他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只做不说。他说,“当时我们的专机并不‘专’,与美国的‘空军一号’截然不同。‘空军一号’除特殊情况外,其他政府首脑不得享用。而我国无论是周总理还是毛主席,都无固定飞机供他们个人专门使用。仅有的两架有专机设备的飞机,哪位首长需要,便成为哪位首长的专机。”
一本《专机工作条例》对飞机状况、工程机械保障、气象保障、组织实施、机组人员选择配备、飞行人员飞行前的准备工作、如何与沿航线各地面部队当地政府协调配合……林林总总,都做了极其详细的规定。对任世信来说,这是规定,更是军令,执行必须一丝不苟。“早年的《条例》却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条:没有明确规定同一架飞机上,究竟可以乘坐几位政治局以上的首长和几位其他不同职别的首长。”任世信回忆,有一回,中央政治局在广州召开会议,飞机上同时乘坐了4位政治局委员!“他们是林彪、董老、陈老总和贺老总。其中,陈老总带了夫人张茜,林彪身边守候着叶群。事后,大家才意识到这次飞行的冒险性,感到很后怕。万一飞机出了事,那损失该有多大。”
“我们机组人员是不允许到后舱去的。”任世信说,“所以虽然飞了这些年,能真正见到领袖的机会并不多。”一次,贺龙在专机上,机组人员见他亲切,说:“贺老总,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一把菜刀的故事?”话音未落,贺龙的秘书立即出来制止,“不能随便打搅首长。”此后,就再也没人敢犯禁了。
在任世信记忆里,每位首长坐专机也是“各有风采”。
1960年,任世信(右一)与叶剑英元帅合影
任世信年轻时的照片
任世信在飞机驾驶舱通信位置工作
“毛泽东最早坐过‘里-2’,后来还有了‘伊尔-14’,也坐了不少次。坊间传说毛泽东不坐飞机,是有误的。在1958年以后,考虑到安全因素,中央政治局决定毛泽东不再坐飞机,改坐专列。”专机上的毛泽东展露了“恋旧”的一面。每次坐飞机,毛泽东的卫士长李银桥都会驮着一卷“铺盖”上飞机,到了飞机上,李银桥把“铺盖”展开,往外掏出毛泽东平日用惯了的洗得起毛的枕头、枕巾、床单、毛巾被、睡衣,一一放好飞。机遇到气流颠簸时,毛泽东还会与紧张的机组人员开玩笑说:
“你们觉不觉得像小时候坐摇篮啊?”
85岁的任世信每天坚持学习英语
最常坐飞机的是周恩来。“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周恩来穿梭于国内国外,总是坐我们的飞机。”任世信回忆说,“周恩来非常亲切,尤其是对我们机组人员。不管多忙,只要是上了飞机,一定会先到机舱跟大家问候一下。他总是说:‘你们好,受累了,谢谢。’然后跟大家握握手。到了目的地降落以后,除非有外国人在下面欢迎,要不然他都先到前舱去跟大家告别一下,‘你们辛苦了,谢谢你们,好好休息’,每次都是这样。”飞机上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忙,批阅文件,与人谈话,即使躺下来睡一会儿,那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因为下机后必定会有长时间的会议或会谈在等着他。”但即使忙得昏天黑地,出现在大家视野里的永远是那位风度翩翩的儒雅君子。任世信记得,“在距离飞机着陆还有十几分钟的时候,总理总会在飞机上洗漱一下。”难怪常听到一些随机出访的记者聚在一起悄声议论,“如果所有的总统总理先生们,都像周总理那样,我们这些摄影记者就好当了。”
刘少奇出访时经常把夫人王光美带在身边。王光美很大程度上充当了他的秘书角色。为了使刘少奇得到充分的休息,王光美让刘倚靠在床上,自己亲自给他读文件。刘少奇闭目静听,听到重要段落时,他会睁开眼把文件拿到手里,亲自阅读。革命夫妻,鹣鲽情深,任世信亲眼见过,刘少奇怕夫人摔着,亲自扶王光美去洗手间。
朱老总的习惯与众不同,他“我不就山,山来就我”,喜欢同飞行人员挤在又窄又小的驾驶舱里,不愿待在客舱。“飞机常常刚一抬头,他就抱了一个大枕头进来了,和大家拉家常,问长短,当然也会问一些艰涩的问题。”任世信回忆说,“每次航线与长征路线巧合,我就紧张。因为年轻,我对长征的具体历史了解得不深,就怕老总出难题。”
“所有专机任务都严格保密,该知道的人知道,不该知道的人也不会问。”政治过硬、技术一流,像任世信这样的第一代专机师飞行员在任何国家中都是凤毛麟角的。领袖的安危系于他们,国家的安危也就系于他们。
1963年9月30日,以独立3团扩编组建空军第34师(驻地北京西郊机场),直属空军建制领导,师长胡萍、政委方仲英,辖空军第100、101、102团,师代号7196部队。34师番号,走上历史舞台。半年多后,1964年5月,任世信告别蓝天,完成了15年的专机飞行使命,成为一名空军行政领导,历任团政治处主任、团政委、师政治部副主任、干休所所长,以正团职大尉离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