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大街是一条很小的街。
我爸骑着自行车,自行车的三脚架上安了一个木头坐垫,我坐在坐垫上,双手抓着车把手,感觉是自己在骑车,特别神气。有时候我抬起头,就看到东门大街两边房子探出的屋檐连成一片一直伸向远处,中间留出细长的一条天空,阳光从上面照下来,在街面上照出一条金黄色的更窄的路面。临街的屋子都有一扇玻璃窗和一扇门,窗户都是黑乎乎的,看不清屋子里面的摆设,门都是紧闭着,如果有人开门出来,一脚就直接跨到了街上。
我爸一个刹车,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把自行车推到门边上,停好,又把我抱下车,拉着我推开了那扇门。我以为门后面是一个房间,实际上我只看到了一条漆黑的弄堂,我被我爸拉着向弄堂尽头的长方形亮光走去,然后我看到了一个天井。围着天井四周是两层的木结构楼房。我爸应该是来过这里的,他直接找到了楼梯,带我走了上去。楼梯也是木头的,每踩上一阶就发出“嘎吱”一声,到了二楼我看到有两扇木门,我爸没有敲门,直接“嘎吱”一声推开了其中一扇,里面坐着一个六十来岁的女人,我爸对我说,“华涛,叫奶奶。”我就叫了一声“奶奶”,一个更老一点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女人的边上,笑眯眯地说,“华涛来了啊。”我爸又说,“叫爷爷。”我就又叫了一声“爷爷”。
我爸坐了没多久就走了,把我留在那里。临走时我看到他把两张钞票塞到了“奶奶”手里,一张十元,一张五元,我还听到他说,下次来的时候我从乡下带一袋米过来。我爷爷奶奶早就死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另外的爷爷奶奶,之后我从启东小学放学回家,就回到了这个家里。
启东小学就在东门大街上。我推开木门,走下木楼梯,穿过天井,再从那条漆黑的弄堂出来,来到街上,跟着头顶的屋檐一直走,走到屋檐突然消失的地方,就是启东小学的大门了。作为一个中途插班进来的学生,我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放学后我一个人贴着东门大街的墙根往回走,找到那条漆黑的弄堂,弄堂外面的门,有时候开着,有时候关着。
由于我个子矮小,老师给我换了座位,这样我就认识了李刚,他是我同桌。李刚的家就在我爷爷奶奶家的对面,后来他每天都等我一起上学,放学了和我一起回家。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李刚突然很兴奋地对我说,“看,哑巴!”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坐在屋檐下的一把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只是没有说话,我看不出他是个哑巴。李刚对我坏笑了一下,“你看好了。”他走到那个男人面前,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嘴巴里“啊吧,啊吧”地喊着,那个男人呼地站了起来,也开始手舞足蹈,也“啊吧,啊吧”地喊起来。这下我知道他是个哑巴了。
李刚哈哈笑着跑远的时候,我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而街上来往的人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了,他们自顾自地走自己的路,不看我,不看李刚,也不看哑巴,这让我觉得自己的慌张有点多余,但还是跟着李刚跑了。回家之后我跟奶奶说,“今天我看到了一个哑巴。”奶奶说,“哦,那个哑巴啊,很可怜的。”我不知道他可怜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可怜”是什么意思,语文课上还没有教到这个词。
自从第一次看到哑巴之后,我就每天都会看到他坐在那里,除了下雨天。下雨的时候哑巴和他的椅子就不见了,街上基本没有人。太阳一出来 ,人们就像阳光一样又出现在街上,哑巴和他的椅子也回来了。放学的时候我们会在街对面看哑巴,哑巴也是看我们的,但他看我们的时候总是懒洋洋的,只有我们的女同学路过的时候,他才会打起精神。他会举起双手,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捏成一个圈,右手伸出一根食指戳进左手的那个圈里来回抽动,一边还“啊吧,啊吧”大声叫着。我不知道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又好像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们那些女同学们一定是知道这个动作的意思,而且这个动作对她们来说一定具有某种特殊的魔力,她们顿时一个个胀红了脸,低着脑袋像做错了事情,加快脚步逃远了。有时我和李刚会突然跳到街对面,站到哑巴面前,学他的样子做那个动作,还学他“啊吧,啊吧”地叫,哑巴马上一副很生气样子,挥舞着双手像是要打我们,“啊吧,啊吧”叫得更响了。我和李刚转身就逃跑,过一会儿我们又回过去远远地看他,我们觉得这样的游戏好玩极了。
有时候哑巴正在做他那个动作的时候,断臂突然出现了。哑巴马上把举起的双手放了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断臂,看了一会儿他又把头低下了。这个时候总会有个大人对哑巴说,“哑巴,你老婆来了。”哑巴抬起头,“啊吧,啊吧”了几下,他发出一声“啊吧”,下巴就往上抬一下,我知道他是在骂人。
第一次见到断臂的时候我问李刚,“你认识她吗?”李刚说,“认识啊,我们都认识她。”我又问,“她叫什么名字?”李刚说,“她叫断臂啊。”
断臂真的是断了一条胳膊的,她的左手从肩膀延伸出来一小段之后就没有了。我没有见过断臂像其他断了一条胳膊的人那样有一只空荡荡的袖子,天气冷的时候断臂是不出来的,天气一热她就上街了,她上街的时候从来不穿上衣。她从东门大街的远端走过来,太阳刚好从两边的屋檐中间照下来,照在她身上,落在她肩膀和两只乳房上,很白很白。街上的大人们看到她的时候就像没看到一样,一个个面无表情,只有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才故意转过头去往旁边让开一步,好像是怕被她碰到一样,这让我觉得很奇怪,我和李刚总是有点兴奋地等着断臂从远处慢慢走来。整个东门大街的人,应该都没听说过世界上有一个叫维纳斯的女人,我也没听说过,所以我也叫她“断臂”。我和李刚从弄堂里探出脑袋看她越来越近,开心地说,“断臂来了!断臂来了!”
天气还是很热,很热的中午就要午睡,至少学校是这样规定的。我不喜欢午睡,午睡是浪费时间,中午我都去找李刚玩。在走到街上之前,我先探出头去左右看看,确定没有那些戴着红袖章巡逻的同学之后,才快速冲到对面,推开李刚家的门,每次李刚都会先问我一句,“被人看到没有?”我们不知道被巡逻的同学看到我们在应该午睡的时候出现在街上会怎么样,我猜他们会告诉老师,那么老师会对我们做什么呢,我们还是不知道。李刚说老师会让我们站着上课,我说老师会让我们抄写一百遍生词,反正这两样我们都不喜欢,所以我们尽量要做到不让他们发现我们没有午睡。其实不午睡的时候我们也没有什么事情做,李刚家里的连环画我已经全部看完了,只能重新再看一遍。我们一只手拿着连环画,一只手拿着一个枕头贴着自己的脸,让枕席的纹路印到脸上,这样到了学校可以向老师和同学证明自己中午是在家里午睡了。
“你猜哑巴现在在干嘛?”李刚突然问我。我说不知道,李刚又说,“我们去逗哑巴玩吧。”我说,“好啊,说不定还能碰到断臂呢。”李刚说,“是啊,好几天没看到断臂了。”
我们远远地看到哑巴的椅子摆在老地方,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屋檐的阴影中,但是哑巴不在。李刚说他可能是去上厕所了,我们去边上的公共厕所找,也没有看到哑巴,李刚甚至还探着身子去女厕所张望了一下,他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苍蝇嗡嗡乱飞。我们把周围的每一条弄堂都找了一遍,一边找我们一边学着哑巴“啊吧,啊吧”地喊着,但我们始终没有看到哑巴。当我们有点失望地从一条弄堂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一抬头看到了沈丽——戴着红袖章的沈丽。
沈丽坐在我前排,她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要告诉老师”。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正在讲比喻,老师说“女孩像花朵一样”就是一个比喻。我在乡下看到过很多花朵,但都没有沈丽好看,我觉得不能把沈丽比喻成花朵。那么应该把沈丽比喻成什么呢?我想了很多词,但都不能用来比喻沈丽,沈丽就是一个漂亮的镇上女孩,这样想着我就用手去摸沈丽的辫子,然后我就听到沈丽对我说,“我要告诉老师!”后来的半堂课我是站在教室的最后面听完的。还有一次放学回家,沈丽走在我前面,那天她穿了一条粉绿色的裙子,一蹦一跳的,我觉得自己太喜欢她的样子了,于是上去踢了她一脚,然后她哭着对我说,“我要告诉老师!”后来老师就把我爸叫到了学校,我爸在办公室打了我一记耳光,我听到老师说不能这样打小孩,我还听到老师说,“要打回家再打。”
这一次沈丽并没有对我说要告诉老师,或许她说了,我没听到,我和李刚一看到她就马上又退回了弄堂,转身跑了。
沈丽还是告诉老师了。下午第三节课结束后,我和李刚都以为没事了,背着书包准备回家,班主任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说,“华涛、李刚,你们俩到办公室来。”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个凶巴巴的瘦女人,戴了一副金丝眼镜,镜脚上系了一根黑色的绳子,绳子挂在她脖子上,有时候她把眼镜挂在胸口,有时候她把眼镜架在鼻梁上,眼镜在她鼻梁上的时候,她喜欢稍微低一下头眼睛从眼镜的上面来看我们,她这样看我们的时候,眼白就特别多,样子非常可怕。我和李刚跟在班主任身后慢慢地向办公室走去,不知道将面临什么惩罚。我悄悄对李刚说,一定是抄写一百遍生词。班主任突然转身对我们说,走快点!
到了办公室之后,班主任指着她办公桌对面放着的两把椅子说,“去坐好,趴桌上睡觉,中午不午睡,现在补回来。”我和李刚就去办公桌边上坐好,趴在办公桌上补午睡,班主任就在对面批作业。
我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看了一下李刚,我发现他也在看我,然后我就想笑,又想忍住不笑,李刚却先笑出声来了。班主任大声对我们说,“不许笑,快睡!”我赶紧又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后来居然真的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大片麦地,麦地的中间,倒下了一片麦子,远远看去像是出现了一个坑。我向那个坑走去,走近了就看到一个男人赤裸着趴在那里,那个男人突然回过头看我,我看到了他的脸,原来是哑巴。哑巴的身下还压着一个人,我看不清到底是谁,但是我看到一只断得只剩一小截的胳膊,在哑巴的胸口下面伸出来摇摆着。我说,“原来你们都在这里啊。”哑巴没有理我,转过头去“啊吧,啊吧”地喊着,身子一扭一扭的。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又好像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
麦地边上是一片树林,树林里有知了在叫。其中一只知了越叫越响,后来它的叫声变成了人的声音,“华涛,可以回家了!”我睁开眼看到班主任站在我边上,她又说了一遍,“华涛,可以回家了。”
回到爷爷奶奶家里时,我爸已经在等我了,他的脚边放了一袋米。他对我说,“今天星期五,我带你回家去。”
我坐在我爸自行车三脚架上的坐垫上看着东门大街一点一点向后移,我觉得自己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了,为了证明这一点,当我看到哑巴的椅子还在老地方的时候,我对我爸说,“爸爸,这里本来坐着一个哑巴,今天不见了。”我爸一只手松开车把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我爸把车骑到国道上之后,我又问他,“爸爸,我们为什么不开汽车回乡下啊?”
“那是单位的车,又不是我们家的。”
“单位为什么要买车给你开啊?”
“我是给单位的领导开车啊。”
“单位的领导都不会开车吗?”
“可能吧。”
“不会开车怎么能做领导啊?”
我爸开始不理我了,只顾用力蹬着自行车。我爸是个退伍军人,家里有一张他穿着军装敬礼的照片证明他曾经当过兵,我妈说他的那些坏脾气和坏习惯都是在部队里学来的。现在他在民政局上班,刚才他说了,他负责给单位的领导开车。
刚转学到镇上去的时候,我每天都想着要回乡下,真的又回到乡下之后,我却发现乡下其实也不好玩。一早被我爸我妈叫起来吃早饭,吃完早饭我爸说要加班,骑着自行车走了,我妈说要下地干活去,也走了,只留我一个人在家里。我在屋前屋后转来转去也找不到可以玩的,我想下次可以让李刚来我家住两天,这样我就不会无聊了。后来我在一棵树下发现了很多蚂蚁,排着队来来回回,很有纪律很忙碌的样子,我去找了一根木棍,在上面缠了很多塑料袋,用火柴点着了,塑料袋融化之后就一滴一滴带着火苗往下掉,掉在蚂蚁队伍上,它们顿时乱作一团,一下子没有了纪律,它们逃到哪里,我就拿着木棍跟到哪里。蚂蚁全部死了之后,我又开始觉得没什么好玩的了。
下午我去阿姨家找我的两个表哥玩,他们在钓鱼,我就在他们边上看他们钓鱼。实在看不出钓鱼有什么意思,他们拿着钓鱼竿一动不动,我问他们什么时候才能钓上鱼,他们对我说,“不要说话,鱼都被你吓跑了。”最后他们还是没有钓到一条鱼,我们只是在河边坐了一个下午,天快黑了我才回家。我妈一看到我就揪着我的耳朵问我,“你死到哪里去了?”我说我去看表哥钓鱼了,我妈又大声问我,你去隔壁叔叔家了没,我说没有,她又问我,到底去了没去,我又回答我没去。我妈把我拉到家门前的水泥地上,让我跪下,大声对我说,叔叔家的钱如果是你偷的,你就一直给我跪着,如果不是你偷的,等到抓住了小偷你才能站起来。
我觉得自己很冤枉,但我妈不让我站起来我就只能跪着。让我下跪这件事上面,我妈总是说到做到,我妈还说过要打断我的腿,说过要挖一个坑埋了我,但那些事情还没有发生过。她走进屋里,然后又走出来,拿了点什么东西又走回屋里去。我妈总是那么忙,路过我的时候她还不忘记骂我几句,我爸在屋里面喝酒,一句话也不说。
一开始我很伤心,后来也不伤心了,只是跪着膝盖很疼。家前面横着的国道上,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辆车开过,有的向东开,那是上海方向,有的向西开,那是杭州方向。天已经黑了,每一辆车变成了两盏灯,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我跪着没事干,就开始在心里默默数着车子玩,“一辆、两辆、三辆……”一辆车不急不慢开过来,然后就在我面前“轰”的一声翻了,本来和地面平行的两盏灯,变成了一高一低的两盏灯,然后定在那里不动了。车上装的是桔子,满满一车的桔子,一些顺着公路在滚开去,一些顺着路边的斜坡滚下来,还有一些留在车厢里。我回头对着屋里面喊,“爸爸,妈妈,翻车了!”
全村的人都出动了。他们打着手电筒,拿着扁担、箩筐、麻袋,一担一担往自己家里挑桔子,滚下路基和公路上的桔子全部被捡走之后,他们把还在车子里没掉出来的桔子也弄回来了。我爸我妈也去了,只不过他们去迟了,只背回来一袋桔子。我趁他们去拿桔子的时候站了起来,我妈回来后没有要求我再跪下,也没有再骂我,她开始指责我爸,说我爸走得太慢了,要不然还能拿到更多的桔子,但看起来他们还是很高兴的。村子里到处都能听到笑声,每个人都那么高兴,比过年还要高兴。
我妈好像忘记叔叔家的钱被偷的这件事了,临睡前她又剥了一个桔子给我吃,这是我吃的第五个桔子了,她说这些桔子很甜,我也觉得这些桔子真的很甜。然后我也忘记了膝盖上的疼痛,带着满嘴甜甜的味道睡着了。
我又做梦了。我梦到我妈被人追打,在房间里绕着一张桌子逃,她一边逃跑一边哇哇叫着。我想看清追她的那个人的脸,但始终只看到黑乎乎一团,他喘着粗气也绕桌子追,有时候我搞不清是那个人在追我妈,还是我妈在追那个人,看起来有点好笑,但是我害怕极了,吓出了一身汗。我被吓醒了。
我睁开眼睛,房间里没有一点光亮,黑暗中我听到另外一张床上我妈叹了一口气,我感觉她的呼吸声很重,接着我听到我爸的喘气声,他们俩就像刚从我的梦里逃出来一样。我甚至怀疑这还是在梦里,梦和夜色一样,都是黑的。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我爸的说话声,“明天我可能还要去一次昆山。”
“前几天不是刚去过吗?怎么又要去?”这是我妈的声音。
“那个人回来了。”
“哪个?不穿衣服那个?”
“嗯。检查组还要呆三天,要是这几天被他们看到他在街上不穿衣服逛,前面忙的那些事都算白忙了。”
“你们买衣服给他穿上啊,这样多省事。”
“唉——”我爸长长叹了一口气,“又不是没有给他买过,上午抓了他给他套上衣服,下午他又脱个精光出现在街上了。”
“还有那几个你们都开车送到外地去了?”
“没,有家的都通知家里人了,让他们这两天把人管好,不许到街上来。只有这个人,没人管啊。”
“那你们把他关起来啊,过两天再放出来。”
“你以为民政局是看守所啊,关哪里啊?检查组每天来我们局,这不是自己找事吗?我们局长说了,只有把这家伙送得远远的这一个办法。”
“送出去了不是又回来了啊,他自己走回来的?他居然还认得回来的路,走得够快啊!”
“呵呵呵,他妈的!”我爸又是笑,又是骂娘,“上次我把他扔在昆山的时候一定是被人看到车牌了,有人看到一辆昆山牌照的车又把他送回来了,扔在中山路上。”
我妈不说话了,但我爸还在说,“明天我要找到他,把他送到昆山去,局长说可以送再远一点的地方,苏州、扬州都可以,但我就想把他送到昆山,我看他们怎么再把他送回来!”
我妈还是没有说话,我爸继续说,“这次我把车牌遮起来……”
“最主要的是我先要找到他……”我爸还在说。
我妈像是睡着了,依然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我爸在说些什么,我很困,马上又睡着了。
星期一早上,天没亮我就被我妈从床上拉了起来,我爸要赶在学校上课之前把我送到启东小学。吃了早饭之后,我爸就把眼睛都睁不开的我抱上自行车,沿着我家后面小路骑过我叔叔家,骑过我伯伯家,骑过一片农田,骑过一座小桥,右转就骑到了国道上。到了国道上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国道两边全是农田,田里种的全是水稻,水稻全都像犯了错误一样低着头,它们都快熟透了。青蛙的叫声从两边传到国道上,此起彼伏,课文中讲到过青蛙的叫声,老师说这种声音是很动听的,但是我太困了。
快到镇上的时候要穿过一条铁路,当我闭着眼睛趴在自行车把手上听到“当当当”的铃声时候,就知道快到铁路了。我睁开眼果然看到两根铁轨横在眼前,路障已经像两条长长的手臂缓缓地放了下来,平举着挡住了前面的路,一盏黄灯在铁路对面一闪一闪。我爸刹住车,一只脚踮在地上,双手扶住自行车不让它倒下。一些人骑着车以同样的姿势在铁路的对面,他们是要从镇上去乡下,还有一些骑车的人在我们身后,也是做着我爸一样的姿势,他们也要从乡下去镇上。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照在我们身上,所有的人都向一边投出了长长的影子。过了很久,一列运着煤的火车才慢慢地开过来,开了很久才从路口完全通过。
路障抬起之后,我爸踮在地上的脚用力一蹬,自行车又向前冲去,冲过铁路,冲过黄灯,冲过“当当当”的铃声,向镇上冲去。突然我爸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华涛,快看!”我抬起头向前看去,我看到有汽车,自行车,三轮车,还有一些走路的,在那些走路的人中间,有一个男人光着身子一丝不挂,走着正步。他的肩膀上斜挎着一只军用水壶,水壶刚好挂到他屁股上,他每走一步水壶就拍一下他的屁股。路人都很忙碌的样子,有人看了他一眼继续赶自己路,有些人连一眼都懒得看他。我问我爸,“那个人为什么不穿衣服?”我爸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他说,“今天我上班之后就是要找到他。”我说,“你现在不是已经找到他了吗?”我爸又说,“现在不算,现在我只是看见他。我要去把汽车开出来,开着车的时候我才是在找他。找到他之后我就把他送到昆山去。”
我不明白我爸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去弄明白。我觉得今天起得太早了,实在太困了,我趴在自行车把手上,闭上了眼睛,我要再睡一会儿。阳光斜斜地照过来,照在我的眼皮上,我感到眼前红彤彤的一片。
作者简介:
起子,1974年出生,浙江嘉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