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四则

2016-11-05 07:37钱红莉
红岩 2016年5期
关键词:张爱玲

钱红莉,又名钱红丽,70后,出版有《华丽一杯凉》、《低眉》、《风吹浮世》、《诗经别意》、《万物美好,我在其中》、《读画记》、《四季书》和《育婴记》等,现居合肥。

一、边界

我家小区北边有一条长长的甬道,秘境一样的所在,适合散步或慢跑,四周被大树包围,柳,杉,杨,梧桐……一棵棵浓阴匝地。这几日,不远处的荒坡上,有一蓬丁香开了。肥绿的叶子簇拥着一丛丛白花,是绢白色,比纯白更加耐人寻味。每天黄昏经过那里,无端冒出一句诗:丁香空结雨中愁。就一句,多一句,再也没有。

丁香花期长,一直开着,自顾自的,也看不出寂寞来。今天微雨,早晨买菜的时候,又拐到甬道上疾行一段。远远淡淡地,雨中的丁香更好看了。

——恍惚间似乎懂得了那句诗的含义。

古诗滋养人,她是女性的,一直居在身体里,在恰当的某一天某一时刻醒过来,忽然一把将你抱住,深深地蕴藉良久。

也是有一天,买菜回来,把车在门口停妥当,抬头间,满眼皆绿——小竹林微微晃动的黄绿,身边草地憨实的深绿,萱草飘然物外的浅绿……又一句诗蹦出来:绿树村边合,青山格外斜。对,孟浩然的,不过表达着乡村僻野的自然之景,隔着几千年的岁月,在我眼前重活过来。我家门前也有山的,几十座高山,并非青山,是钢铁铸造的三十多层高楼,跟我们小区里面的绿一点儿也不衬。孟浩然这句“绿树村边合”,真好,让人领受着清风徐来的自然律动。

这自然界中无时无刻不在流淌着的律动,被我们一颗日渐粗糙的心忽略了,不易捕捉到而已。

前阵,晚春,喜欢夜里在另一个小区的外墙外疾走,他们的围墙上攀的是蔷薇和忍冬,一墙粉红,间隔一墙米黄,简直有一份无缘无故的美。贴着墙根疾行,花朵的芬芳如潮水,一波一波把我淹没。有时,恰好有月,挂在不远处的树梢上,春天的月光是磨砂质地的,就那么地洒然而下,筛出了一地小碎花。我一个人默默走在花香里,走在月下,不知不觉地跌倒在古诗的意境……一次次,竟想不出一句好诗来比衬那些夜晚。但我一定知道她们依旧睡在我身体的某处,不过是被白天的庸常和辛苦屏蔽掉了而已。

诗是中国文学的高峰,无论四言,五言,抑或七律,一律意象纷呈,边界宽广,张弛有度的,可滋润,更可影响一个人一辈子。人一辈子也短,一辈子都用不完她,我们就死去了。

古诗最大的特点——意在言外,以少少胜多多,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所以,意蕴无穷。

再看: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多有张力,动静适宜,画面感,空间感,应有尽有,最重要,句子瘦,富于骨感,瞬间立起来,经络毕现,轻声念一念,仿佛夏天一下扑到你怀里了,凉阴似海啊。短短十四字,道出了美的边界。

一篇文章,最忌排比句,倒海翻山的,恨不得把《古辞源》里所有形容词搬出来,文章并非刷墙,一遍一遍又一遍的堆砌,做什么?都是无用功。所以,赋,总是为人所诟病,这种文体注定速朽。所有甜熟的东西,都是速朽的。

孙犁怀念亡妻,短短千字,看得实在难过——纵然把曾经的过往的悲欢苦辛甜蜜都隐去,却也如此意重情深。同样缅怀亡妻,梁实秋不然,洋洋三四万言,一针一线,密密缝,一点一滴,慢慢捻,到了后来,风烟俱尽,一股气眼见着,都散了……

我们常常苦于——眼高手低。

眼,是眼界,是审美力、鉴赏力;手,是技术,锤炼的功夫。杜甫主张“语不惊人死不休”,还有更悲辛的——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先流。

李白翩然不同,你读他的诗,哪一首哪一句,不是如有神助?李白是天才,无须运用技术或锤炼的功夫。贺知章说他是谪仙人,一点不假。

那么,写作需要技术吗?技术是努力的结果。写作拼的是天赋。

假若天生手低眼高,会有什么样子的结局?

——做评论家。一流的评论家,比如木心,他的原创欠火候,但他对于艺术的感知力领悟力一流。

天才无须技术,天才的文章自然天成,比如李白、李贺、李商隐。

二、十分冷淡存知己——关于张充和

有一年的拍卖会上,董桥看见其中有一幅张充和的字,仔细辨认,原来是写给黄裳的。董既是张的朋友,对黄裳也慕名,恰好手头也宽裕,成人之美买下来,诚挚地给黄裳寄了去。N年过去,张充和的这幅字又被黄裳先生卖到了市场上。至于董桥的反应,我没有看到下文,那可真是——我心本来向明月,岂知明月照沟渠。

这是韩石山跟黄裳打笔战时抖出来的。黄先生颤颤巍巍出来迎战说:第二次出售张充和的字,概因老妻生病,着急用钱之故。看到这里,我倒想起张充和的一幅著名尺牍: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想必张充和也不在乎别人把自己的字卖了两遍。她的字是真好,我最喜欢她的小楷,有个词叫“朱黛犁然”,用来形容她的书法再恰当不过。张的小楷有碧绿清新的气质,新妍,鲜润,跟五月天田畈里秧苗一般簇新工整,如逢初夏,恰便有布谷鸟一路唱着飞,那就是世间的气息了。一个人的心要有多静,才能把汉字写到那么好,一撇一捺,均是风骨。现今,许多名人流行写书法,墨汁未干,就急颠颠拍照张贴出来,一幅幅从他们的微博看过去,实在是一脸的媚态娇憨,说到底,没有一点静气,俗世的功利心,让他们注定写不到高远的境地。无论写作还是书法,倘若与身处的时代保持一定的距离,听从内心的召唤,才会走得远些。

叶圣陶先生曾经感叹:谁要是娶到了张家的四姐妹,肯定会幸福一辈子。叶先生这话,有两层意思,不仅夸扬了四姐妹的容貌,更多的是激赏着这四位女子的文化修养与深厚内涵。大姐嫁了当年的昆曲台柱子,去了宝岛定居;二姐、三姐分别嫁了语言学家和作家,都过得挺不错;唯一的小四妹嫁了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难为卞之琳苦追了她那么多年。也是多年以后了,卞之琳有了一个访美机会,依然居在她家。

四姐妹一个一个成为传奇,跟优良的家教分不开的吧,无一例外受过良好的教育,加上天资聪颖,所以,都走出了一段一段光鲜的路来。前阵,看杨绛札记,她细细回忆自己9岁离家,去上海读启明小学、教会中学的往事,均为外籍人办学,英文、意大利文都要学……我不免在内心海洋万顷——这就是高起点啊,一样得益于“父亲”开阔的眼光,长远的打算,以致才有了子女们一步一步的高台阶……

都说张充和的昆曲唱得好,我无缘聆听,倒在电视上看见过一回她二姐张允和的唱段,老太太当年八十多了,一根乌黑的长辫子绕着额际盘一圈,往镜头前一站,不开腔,就有一种民国味。什么是民国味?就是浑身上下流淌一种静气,总有一种光芒追随,格物,雅致,是腹有诗书的那种殷实矜贵。打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哪一个不是如此?你看杨绛,始终笑眯眯的,前年吧,别人张罗着给她的文集开研讨会,她推脱:我本来就是一滴水,为什么要吹成一串肥皂泡呢?还有孙犁,他曾给一个想开作品研讨会的同行写信:与其开劳什子作品研讨会,不如抽时间回乡下老家走一趟……

扯远了。继续说张充和的字。她在美国一直教授戏曲和书法,后来把两者结合起来,写了一部小楷工尺谱《牡丹亭》。谱是古谱,以我的浅薄资历,肯定看不懂,但我把全部唱词一一看下来,简直山风海涛啊,有一种美,生来让旁人眩晕惊叹——一个人心里存有多少热烈恣意,才会一笔一笔把那些唱词繁星般落实在尺谱上,这个老太太是在汉字里成全了自己,上帝端坐天庭,她过着的梦幻一样的人间日子,遍布静气。《牡丹亭》的青春新鲜热烈,瀑布一样飞泻千里万里,惹得一个人纵然老到一把骨头了,却依然深爱。千帆过尽,消息浮沉,一笔一笔,都是柔肠情深。

三、杯水中年

近日冷雨,无法出门锻炼,又一次陷入失眠深渊,简直抓狂。白天萎靡不振呵欠连天,到了夜间,大脑则出奇地兴奋。若是处在青春期,真正好,长夜用来读完一部长篇不在话下,第二日起床依旧一个囫囵人。如今,不敢了,身体吃不消,即便难有困意,依旧躺下,心存侥幸,说不定——接下来就能睡着呢?

魔障附体,无以入眠,陆陆续续读完顾颉刚、沈从文、张恨水……天还黑着。

漫漫长夜,格外静谧,莽荒一样无边无际的黑,任我浮于时间的河流里静等睡意来袭。也是凌晨了吧,终于睡过去。

外婆又来梦里,她还是不作声,在舅舅家做着家务,忙完这件忙那件——听老辈人讲,在梦里不要与逝去的人讲话。外婆从不与我言,甚至,问她,也不理,始终低着头,青天蓝的对襟褂,后脑勺的圪岜团得紧紧的,一丝不乱……梦里——我看着她在舅舅家做事辛苦,极度难过,去向舅妈游说,说外婆由我来养,我要把她接回合肥……结果总不如愿,独自站在屋角伤心,哭得心口疼……

一个人的童年,早早框定了一生的生活格局以及精神半径,任凭日后如何突围,也是枉然。

梦里被小孩爸叫醒,已经早晨七点了。挣扎着爬起——小孩要洗漱、早餐,上学不能迟到。

外婆很久不来梦里了,怎么现在又来了?以前的梦里,她总是对我讲,冷!或者我背着她在水里走……去年,舅舅终于把她的坟修好,还特地告诉爸爸,让他转告我一声。今年清明,还是要回去一趟的吧。上次回去,她的坟上尽是芒草,还破了一个大洞。不知乡里有没有什么忌讳——真想买一棵梨树栽在她的坟边——每年清明,都能看见一树梨花怒绽。

外婆是这个世间我最在乎的人,一直放不下,所以屡屡梦见。

那年,特为跑回乡下把她接到芜湖,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她便中风了。舅舅来,把她背下楼,坐小轮回乡下,再也没有来过。她缠绵病榻许多年,才离开。

——潜意识里,一直有内疚在。当时年幼,无力把行动不便的她留在城里负担,不比如今,终于有能力足够撑起一个家。只是,古语日日生根年年发芽:子欲养而亲不待。所以在梦里才会窝天窝地地哭。

昨天还在劝一个女友,像我们这么大年纪的人,该做减法了。所谓减法,便是放下。

可是,人生里,时时处处,总也放不下。即便梦里,手都攥得紧紧的,醒来,一手心都是汗。

一天中午,一个人用餐无聊,把电视捅开,正好一个娱乐节目,是陈洁仪,她说:我这个年纪了,不再强求,对什么都看淡……我一口饭含在嘴里,分明有感慨:并非到了这个年纪必然看淡了,是一路行来,历经的挫败、困苦、失意多了,一颗心也渐渐木了,是岁月把我们的心磨出了茧,再不看淡,又怎样?

什么是平常心?莫非历经一次次磨折过后,对一切皆不抱大的希冀,于现实一贯的顺应,就是平常心了?生命不再激荡,对未来不再憧憬或规划,稍稍走远点,便到了消极出世的境地,在一个星月斑斓之地,看看花,种种菜,喂喂鸡,往内心活。

人活到后来,也渐渐活成了一眼枯泉,清流不再汩汩奔出,只是,泉旁青草仍旧绿着,得益于经年的滋养,这也是一份生机——不再蓬勃的生机,也是生机。

我们总是下意识地提醒自己,要学会自控,什么叫自控?就是控制自己的负面情绪无限制蔓延。

可是,面对睡不着,人无法自控,只会纠结,困苦。

昨夜,仍是醒,仍是醒,睡不着就睡不着,起来吧,摸摸床头,随便抽一本书,是苏东坡,读读《黄州寒食帖》也好:

之一: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之二: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你看,生命就是这样的空、寒、破、湿,才华绮繁的苏轼也都这么狼狈过,何况我们这些平凡的人?

这才是生命的真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空无一物的厨房,四面漏缝的破灶,烧起的还是被雨水淋湿的芦苇,怎么烧得着啊,呛出一脸的涕泪。

因为文字狱被贬黄州,大约是苏东坡一生里负面情绪最深的一个时期吧——跟王维一样,小命都差点送掉。劫后余生的他尚有挣扎不甘,所以困顿低徊。哪知到了后来,一贬再贬,他反而超脱起来了,前后赤壁赋,便是黄州时期以后的篇章,仿佛忽然之间,负面情绪浓烈的苏东坡就地羽化,有了新生,宛如四时节序,大寒过后必是立春,他不再纠结于小我,一下把生命的格局打开了。开了,便也广了,阔了。所以,苏东坡的文采越发奇崛起来。

小孩晚间做语文试卷,有一题叫说说自己名字的来历和寓意。他遇到过类似的题目好几次了,也会了,歪歪斜斜在卷上填:名字是妈妈取的,她希望我以后像苏子瞻那样有才华……

假若所谓的才华需要命运多舛来激荡,那么,我希望他十八岁时把我取的名字改掉。作为妈妈,惟愿自己的孩子一生坦途,少点磨折,多些光明暖意,同样活得出生命的高度与宽度。

我不希望他遗传妈妈的基因,总是不开心,时时陷入情绪的负面无以自拔。抑郁最能诋毁人,磨损人,消灭人,拉赫玛尼诺夫、柴可夫斯基……这些天才一直被抑郁纠缠。抑郁的人活得太过痛苦,一个深渊连着一个深渊,从未有过精神的坦途。

即便抑郁是一座富矿,我宁愿选择远离,越远越好。希望每天太阳朗照,我坐在日影里,安静地择菜,剥豌豆……小收录机里插着U盘,一遍遍放少年时代的歌,陈百强,邓丽君……一首首唱过,是可以拎出水的青葱岁月。天地都开了,精神的漫游无止无终……

近年,忽忽冒出四五根白发。每次去洗头,都会叫理发师处理掉。小伙子肥肥的手在满头乌丝间耐心拨出几根刺眼的白,拦根一刀;过一阵,又长出,再屠以一刀,叫人惘然,不由想起清人吴天章的一句诗——岂但秾华谢桃李,空林黄叶亦无多。

衰老,是人第一次面对身体的大面积崩塌,招呼也不打,轰然一声……

幽阶一夜苔生啊。

四、被低估的张爱玲——重读《雷峰塔》《易经》

四五年过去,把张爱玲这两部小说拿出来重读——真是庾信文章老更成啊,处处有分寸感,始终低缓的调子,一路逶迤。仿佛冬天的湖,简洁,清澈,一汪到底,更似人在冬天的心境,一味往内收,特别守得住。人到中年的张爱玲,笔致枯淡,是荒坡上白苍苍的芒草,一路铺到天边的枯草地,更似高山大甸里的残荷,断梗飘零,却把人生寂寥的底子涂了又涂,简直宋人的画,处处留白,更见风骨。

开头透过一个四岁孩童的眼,仔细打量一个光怪陆离的家族史,耐心地描摹,分明是手工画,一点一点地粘贴裱划,皱摺的纹路也要理直,蜘丝的角落都不放过,甚至老妈子们在漆黑的院子里谈天,都被一个早慧的儿童记在心上,渐渐成了一幅家族大画上的金粉,被时光的镜框端正地定格下来,远看着,庄重慈祥——是永生的童年。甚至,连父亲的姨太太,在作者童年的眼里都变得美丽起来,童年的人生观是混沌的,原本不分美好丑恶。张爱玲走的是中国唐诗印象派的路子,零度叙事地呈现,既显又隐的笔法,开阔纵深,大启大阖,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令读者跟着一道眼热心沉。

写着写着,作者就把自己融入到一个战火频烧的时代里,渐渐地,自己终于成了那个纷乱时代坐标系上的一员。

说是她在西方的“叩关失败之作”,却不知于小说技术处理这一块,她是何等地高超,相比她的成名作,这两部在艺术上更有可圈可点之处。年轻时的写作,靠的是一股初生牛犊的气象与语词的标新立异,到了中年,铺垫的全是浑厚的底气,没有了橙黄橘绿时,却分外字字生血。

人生的长河一直流淌,她笔下的这些事,也曾出现在她早期的散文里,但,都没有披着小说的外衣来得惊骇异常。

姑姑与母亲在异国“公事”同一个男人;大爷偷偷纳了丫头吉祥做妾,在外面又建了一个家,生出儿子还把照片寄给大婶看,说是吉祥跟了南京的一个男人,把大婶感动得:吉祥这丫头不错,到底还记得我;港战期间,琵琶跟着同学们一起去做护士……姑姑与表舅妈的儿子绪哥哥陷入不伦之恋,临了为搭救表舅,姑姑把嫂子的钱全部填进去,姑嫂心生裂隙依然同居一个屋檐下……最惨痛的是,作者港大求学期其间,历史老师看她贫寒,自己拿出800元作为提前预支的奖学金,塞进信封里寄她。当她带着这珍贵的800元辗转坐车去浅水湾的豪华饭店捧给自己的母亲时,母亲一个晚上就在牌桌上输光,不多不少,正好800元……后来,香港失守,日本人接手港大,英国教师不是战死,就是被遣返,她跟着同学们去人去楼空的老师家洗澡,等候的空隙,忍不住跑去老师的书房翻书,把比亚兹莱的画册撕下藏起来带回去……校医勾结外人趁着黑夜一车一车的往外拉货卖,最后把一个伤员杀死灭口。作者为了早点回到内地,不惜拿这个“秘密”前去威胁校医帮她搞几张回上海的船票……结果真的成功了。回上海的那艘轮船上竟也有梅兰芳同行……小说到这里,惊心动魄——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学生,鲁莽地拿命案前去“威胁”校医,自己却不怕同被灭了口?不过是为了早点回到上海,虽然上海再也没有可收留自己的亲人了,她还是那么热爱。当她下船坐在黄包车上,想起自己小时候从天津迁来上海,“也是夏天,也是早晨”,自己坐在马车里,老阿妈陪在身边。“太阳暖烘烘照着车篷没拉起来的黄包车,照着她的胳膊腿,像两根滚烫的铁条。我回来了,她道。太阳记得她。”

回到上海这座也曾令她挫败心碎的城市,却在心里喊道:“太阳记得她”。一个人终于有了生根感,有一份笃定的快乐。

小说戛然而止,被全束收起来,宛如一个黄金的坟,日日花开草绿,年年寒鸦四起……张爱玲始终以淡笔,寥寥勾勒一个名门之后如此庞大的家业,被“父亲”、“后母”在烟榻上一点点败光的生活图景。早年,父亲捧戏子,纳二姨太,去堂子里厮混……都是纸醉金迷的日月,家里佣人无数,“秦干”带弟弟,“何干”带作者自己,另有烧饭的厨子,打杂的,专门下乡收租的,一大家子浑浑噩噩,从天津迁到上海,一天一点地把一座金山挖空,最后落得去到侄子那里讨要十四平米的偏房栖身……

张爱玲用点画的笔法,顺带着把舅舅家、表舅妈家、大爷家等诸位亲戚一一描摹,他们都是远景的底子,不耐心看,也就模糊过去了,不比自己的家族需要加以追光,尤其对于母亲,借着小说的幌子,她可真舍得下手——作家向来无情。母亲的滥交与漂泊无依,以致客死异乡,仿佛罪有应得。一个也曾裹过小脚的受过西洋教育的女子永远处在收拾行李的匆忙里,一代一代女性的悲剧,不过是,作者比母亲走得更远……

中国当代的小说家真要多看看张爱玲,怎样起笔,怎样收笔,处理宏大题材时,一样云淡风轻,一笔笔无意带过,这叫举重若轻。那一笔笔,实在耐品,天青云淡,微风徐来,而内里早已壮阔波澜,文字的冰山一律隐于简寥的对话背后,需要读者一点点去探。中国的古诗词向来以空间感与张力取胜,到了张爱玲这里的小说笔法,依旧遵循了那广阔幽深的笔法,余味绵长,是杜牧所言的“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作者始终冷冷站在人世的外围打量这一切,好像是沉疴泛起腐朽又没落的中国,像一匹布,从一开始拿出来都是旧的,灰蒙蒙的,正面反面都是虫洞,被光阴沤烂了……末了,人人有乱离之感,连久居乡下的人性也都可以被扭曲,何干的儿子不是把自己的外婆活埋了么?他嫌外婆活得太久。刻画人性上,张爱玲一点不比鲁迅逊色,区区几段简短对话,便足以令人性深处的晦暗跃然纸上。

最喜欢她笔下的童年,母亲永远时尚美丽,因为气短,她站在钢琴前唱西洋歌剧锻炼肺活量,同样美丽的姑姑伴奏,祥和失真的画面,似乎那个小女孩一直停留在四岁,最后一齐都成了一幅油画,每个人的眼睛隔着沉沉岁月,都成了珍珠,明亮硕大,跟从未见过面的祖父母一样珍贵……

写作这两部长篇的张爱玲已然人到中年,人生的盛景、衰景,都曾领略过,算是暂时稳定下来了,就等着去西方的文明那里叩关了,未曾料想,还是“失败”下来。这就是命运,努力做事,成功在天。对于一个出色的作家,这也是一种双重打击。这么好的80万字,就一直搁置着——都是才华和心血啊。

可能是人到中年好枯淡吧。如今读起这样的80万字,句句入心,像是寒冬独自走在冰雪上,四周寒鸦声起,也不觉凄寒,因为心里有洪流,原本可以独自撑起这样的寡寒。

无论小说抑或诗歌的写作,笔法都不能一味的肥厚,必须枯淡,寒山枯水,屹立天地之间,愈到后来愈有筋骨,有硬气,有英气,有霜气,更见生命力。

张爱玲的这洋洋大观的80万字,遍布霜气,经得起时间的磨折,越读越好,并非自囿于小我田地的局限,分明是一个时代的盛衰兴叹。

创作谈

不止一人曾对我有过规劝:你的格局小了,何不尝试宏大叙事?

每一次,我都不以为意。

一直主张自小格局里窥大气象。以绘画打个比方——天生不会唐宋长卷的恢弘广阔,我的散文顶多算一本本单薄的册页窄轴,未翻几页,便落了尾。你看,四言诗,与五言、七律比起来,更见张力——因为欲言又止,所以含蓄低徊。

我无比痴迷于局部、细节的描摹,倾心于“小我”情绪的铺陈跌宕,说到底,这是一种天真,更是偏执——偏执正是出于坚守,所谓的大众,不正是无数的“小我”构成的么?

较之小说、诗歌,散文的创作,最耗心神——从一个人的散文中是可以看出他(她)的性情的。

可不可以讲,我写散文,就是写自传?

我们每一个写作者,都是脆弱微小的,要记得时时向古典致敬,虚心学习它的简洁不芜,它的沉郁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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