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幽微

2016-11-05 07:37习习
红岩 2016年5期
关键词:银花

习习,甘肃兰州人。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十月》、《天涯》、《散文》、《美文》和《中国作家》等。著有文集《浮现》、《表达》、《流徙》、《讲述:她们》和《翩然而至》等。

薄云之上,月光白亮。月光衬出云影—— 一个黑色巨兽的嶙峋骨架倒挂天际。不敢看第二眼,但我一定看了,由来如此。那时我还很小,行走时总捏着父亲的一根手指,我暗自吞咽恐惧,我与父亲,彼此的孤立在我尚未出世时便已决定。那个黑色骨架倾覆于我头顶,无边无际压榨我,胆颤没有通过手指传递给父亲。另一次与天空有关的恐惧源于一场暴雨,依旧是我和父亲,我们好像刚刚从电影院出来,从电影转入尘世,总很恍惚,况且外面大雨滂沱很像电影里的喧哗。忽然,一个闪着蓝光的球体发出一声巨响,在不远处炸裂。那个蓝色球体是从天上箭一般砸落地上的,刺眼的强光中,我仰面看着父亲,父亲一脸惊惧,我紧捏着他的手指,我们无法彼此安慰。

原始的祭祀大都带着取悦,被取悦的神灵好像分门别类掌管着人类的生死攸关。每每看那些古老的祭祀仪式,既觉得神圣肃穆,又心生畏惧。科学能解释很多秘密,但不能根除人类的终极惶恐,人太渺小了。上小学时,我迷恋一本名叫《我们爱科学》的杂志,并非我对知识的渴求,而是想寻求解脱、安慰和说服。终于,我在铅字中搜寻到了那个事物,那个从天而降闪着蓝光的球叫雷球,它变幻于无形,甚而能挤进窗户的细小缝隙。它只是个知识,人类能认知它却不能掌控它。但凡在雷电交加的雨夜,我一边默默辨听窗外,一边从父亲的鼾声中分析他是否在佯装熟睡,我似乎想定,虽然是成人,但他有着和我同样分量的忧惧。但事情并非如此,往往是我一人独自在夜色中承受。大雨覆盖一切,世界犹如荒原,遽逝的闪电,如呈现于夜空的神秘卜文,忽然间,它又如细蛇头尾相衔,蜷缩成一个能量巨大的带电的圆球。天地间所有缝隙供它出入,有时,它轰然炸毁选中的目标,诡异的是,那事物仿佛从未来过世上不留任何形迹。无人知晓真正的电闪雷鸣在我心里,直到那轰轰烈烈的叫做雷的巨兽渐渐远去,我方在身心交瘁中安睡。

语文课堂上学习《火烧云》,排列齐整的云,被美丽的语言修饰,夕阳中,把教室映照得温暖瑰丽。但黄昏终将褪去,当暮色四合,月亮悄无声息藏身云后,亮白的月光下,云影是否又会变幻出另一种景象?脑海中,倒挂天际的巨兽骨架再次浮现。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个体的无法克服的精神忧惧?夜空仿佛一个意象,几十年中,无数次进入我的梦境,在梦中,我孤立天涯,不知为何,总要禁不住抬头看天,星星果真又排列成一个图像,一个字母,一个汉字,甚而一个头像,不敢再看,但还是看了。然后梦魇。

最近的一次是在乡下,我和一位同事正爬一个土坡,空中有飞机的声音,像小时候,我们抬头找飞机,我终于在云团中找到飞机,小小的飞机时隐时现,可同事怎么都看不到,我说你使劲儿看使劲儿看,就在我使劲儿指给他的时候,突然觉得目光被深深吸进云里。云正在安静诡谲地蠕动,我顿时害怕,收回视线,但又看了一眼。那晚,天空又开始倾轧我,正如我的担忧,夜空再一次在梦中出现,但我知道是在做梦,我在梦中强烈要求自己不要看天,我果真没有抬头。——为数很少的成功厮杀,就像卡斯塔尼达笔下梦境中令人难以置信如约而至的“斥候”,偶尔我会同这个讲述了《寂静的知识》的人类学家一样,控制梦境并险胜“斥候”。

至今我不能与任何人达成共识:你曾长时间盯过太阳吗?太阳在你的凝视之下会是什么样子?

——太阳是活的,它会变成一个绿盘子,像心脏一样跳动,一凸一凹,一凸一凹。

我讲述这些时,已不自禁进入了一种氛围,这氛围仿佛我在南方冬季时的感觉,心底不由自主地寒颤。世界充满玄机,我不知这样的述说是否泄露天机?我在想,泄露天机会不会让我更加沉疴难愈?

我抵御这种幽微阴性的东西,因为知道总是要被牵惹。如果是植物,我不喜欢阴湿,我喜欢长在干燥的高原上,尽可能地接近太阳。最好像葵花,干干爽爽,一早敞开身心,望穿阳光。

于是,与人的交往,我几乎倾向两个极端,一面愿意接近那种性情粗粝光亮甚而有些颟顸的人;而另一面,在内部,在精神层面,我倾向追随那种身上有着幽微气质能够对事物精雕细刻的人。

暗藏的气息,是否决定了与他人种种异样的呼应?

一次漫长的空中飞行,目的地是太平洋彼岸的美洲。起飞时,将要深夜,落地时还是将要深夜,空间的飞越奇妙地躲过了白昼,从一个黑夜直达另一个黑夜。黑色吞噬了所有的看见,没有月光没有星星,飞机仿佛在洞穿另一个世界。在异国的夜色中,我们如释重负、终于落地。这时,青子悄无声息走到我跟前,悄悄说,她一直未能合眼。不知为何,第一眼看见青子,就觉得她身上有猫的气息。实际上,十几个小时中,我也没怎么安睡,我的邻座,一位自称为演员的女华裔强占了我的耳朵,她没有节制地给我讲她的故事。昏昧的灯光下,她表情夸张,脸上的皮肤也不很真实。她没完没了地絮叨,严重干扰了我的第一次长途飞行。到了住处,倦意浓重,一觉天明。早饭时,青子又悄无声息走到我跟前,还是那句悄悄话,她一直未能合眼。青子穿一双平底绣花布鞋,走路若舞台上青衣的窸窣水步。近十人的团队,大家大都第一次见面,青子好像很亲近我。

这一日,我们去了好几个安静的小镇,阳光明净,街边小店被鲜花点缀。青子和我走在一起,她也很愉悦,我偷拍了好几张有关她的照片。路上,她问我正读什么书,我说卡佛的短篇,她要我讲一篇,我讲了《家门口就有这么多的水》,那是一篇色调幽暗的小说,小说里的氛围我一直难忘,她安静地听。青子也写作,她说她很少读外国作品。第二日早饭,怎么也等不到她。去看她时,她说她病了,不能和大家出行。又是一天行走,很疲惫,那天深夜,熟睡中,被床头的电话惊醒,懵懂里听出是青子,还是那种悄悄的说话声,她问我为何看着病床上的她面露笑意,问我何以给她讲卡佛的那篇小说。我被彻底惊醒,想骂人,但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嘤嘤地哭了。那一刻,我想到了早餐时平底盘子里那颗刚敲出来的生鸡蛋,我不敢晃,怕它破了。青子哭得像孩子,弱而痛楚,我竭力安慰她,告诉她没半点儿伤害她的意思。

四周静寂,夜色稠黑,我感觉突然被曝于一团灼光之下,心生重重的不安。

太平洋畔,灰色的大洋和灰色的天空混沌相接,巨大单纯的事物,它们都浩渺而虚空。海浪轰鸣,海风寒凉,我心里盛满更大的虚空。一个之前和我毫无瓜葛的人,她将羸弱的触须伸向了我,我不强大,惧怕被缠络。想躲离的是我,可她刻意和我拉开距离,用刀子一样的目光,时刻搜刮我。我若中蛊一般,到底谁身上带毒?是谁在蛊惑谁伤害谁?

那天很晚才躺到床上,一直睡不安稳,果然,电话又响了,如悬疑片一样,我惊惶地看着铃声固执地响完。将到拂晓时,青子来敲门,她走到我床前,完全是白日里的装束,暗红的丝巾还紧紧缠在脖子里。她一动不动盯着我,悄悄说,你夜里去做事了?我发现我收拾床铺的手在颤抖。忽然,她转身出屋。她还穿着那双绣花鞋,迅疾跑远悄无声息。之后,她拉着行李箱在异国的大街上乱窜。怕她走失,我拼命追赶。等我终于佯装亲密地挽上她的胳膊,她环顾四周,悄悄地说,你看,戏正在上演,到处是布景和演员,你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不想再讲下去了,于我而言,这件事给我的幽黑影响已远远大于事情本身。在一个陌生的国度,我和青子,都已虚弱不堪。我所认为的事件的惊悸,更多来自于笼罩其上的惶悚氛围,这氛围如同月光浸淫下光怪陆离的夜色世界。

月光,这种可以笼罩世间万物的阴性之最,它的明光,是以孤寂寒凉的方式散射。十几天以后的一个黄昏,当我踏上回乡之路,几乎要嚎啕大哭,我被青子凌厉的病弱侵袭,我已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力量去抵抗。我昏睡几天,日日梦魇。我记起,在国外,在她身边我也流过一次眼泪,是在医院,医生使用了镇定药,她依旧目光灼灼。而就在她看似睡意要来时,地动了,我惊恐地跑出病房,但见医生们安之若素。到这个地震频发的国度,我应该提早学会“地震”这个单词。我用双手努力做着大地晃动的姿势,没人懂得我的意思。我哭了,这诡谲的无常如此繁复,眼泪跌落的那一刻,我发现躺在病床上的青子,毫不怜惜忿忿地盯着我。

我无数次分析青子所以崩乱的原因,是时空错乱多日不眠压垮了她?还是蛰伏于她心底的幽微之物被什么唤醒?一座巨桥的垮塌,罪魁很可能源于一瞬间它与外部世界无形的声脉共鸣,这声脉喑哑但宏大。我不知,在青子的生命背景里,潜藏着怎样的积贫积弱。如同覆盖于我头顶的诡异夜空或从天而降的雷球。我想,凝结于精神的幽暗之物,于他人而言有时或渺若游蚁,但在某一刻,它们可能若强光探照下事物陡生的阴影,它们幽暗而茁壮、张牙舞爪、横行无忌。

青子为什么选中了我,是我们气息相通?是气息相通的我们注定要相互牵绊?

我时常打开小镇上偷拍的她,她身后鲜花葳蕤,那一刻,一切多么平和安详。

月圆之夜骑扫把的飞行女巫、西方神话里幽魅的司夜女神、神坛上的女祭司、洞悉塔罗牌的女灵人,女人身心似乎天生密码。

黑夜以它万劫不复的黑色吞噬世界,而高悬天际的月亮,像黑夜昭示的某种隐喻。但月亮是阴性的,科学的解释是它反射了与它始终遥遥相距的太阳的光芒。那么,是黑色改变了阳光的颜色和温度?我想,一定也有共通的感性,为何古代中国神话里,孤居月亮的也是一个女人?在我儿时的想象里,无月之夜,孤单的嫦娥一定迷路了;月亮细成月牙时,是嫦娥的幸福之日,她在月牙形的吊床上悠闲安睡;而当月亮圆了,嫦娥无处遁形,只好孤独地俯视人间。渐渐地圆是嫦娥渐渐堆积忧伤的过程。如此周而复始,这位东方的司夜女神,带来比月亮更孤单的清冷。月色袭人,月光没有芒,它只用幽微之气笼罩众生。

月色透过大椿树,落下一地碎影,风吹树叶,月影婆娑。儿时,每晚,我要赶在姥姥睡觉前入睡,我怕独自醒着,真的看到那些反复入梦的白衣人。每至深夜,那些人白衣飘飘,从我家屋檐落在小院里,笑语晏晏,仿佛在反复商讨一件要事。情景历历在目。多年后,我家屋子被大雨冲垮,人们清理院落时,在地下发现了偏洞里裹着干净白布的尸体。我不知这样的事情与我的梦境是否关联。我的姥姥,她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们还常在梦中见面。有一天,我在睡梦中突然想到她已不在人世,姥姥要进屋,我慌忙关门,要她回到来处,但门框夹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再一看,竟只是一个空洞的衣袖,明蓝色的绸缎大褂,正是她最后的衣着。

时空交错,很多思虑难被说服。种种幽微缠成谜团,盘根错节于人的内部,潜生暗长,竟至将人倾轧。

仿佛宿命,我又遇到银花。

第一次见银花时,她拄着拐杖。

她做过好多年的铁路修理工,这看上去似乎很悖论,我想象不出柔弱的她如何操持那些沉重坚硬的器械,那尖锐刚烈的金属击打声又如何融于她的静声细气。

“我习惯于一个人在铁路边行走,作为一种既定的道路,铁轨像个老者沉默坚忍一丝不苟,而火车像撒欢的孩子。两种不同的事物,各自目的明确,但互为存在,仿佛一个生命体。火车驶过,车窗定格出无数陌生人的面庞,因为速度而久久停留,这种矛盾反而赋予那些面庞最真实最安全的意义。”这是银花最初给我看的她写的一段话。

后来,我已经不奇怪她有这样的哲思,她喜欢阅读、弹琴,偶尔写作。她还有很多新异之处。

她说她惧怕人群,在人群中,好端端的,不是崴了脚,就是摔断了骨头。但奇怪的是她又热衷于不断请大家聚餐。她拄着拐杖,带来各色酒,自酿的米酒、葡萄酒,还有她自己兑制的花卉茶。在饭桌上,她一小口一小口抿着茶水,观察着每个人。虽然更多的时候她在沉默,但她每说一句话都让我吃惊。她说她沿着铁道走时,渴了会摘路边的树叶吃,她说,为什么不呢?鸟儿们都在吃呀。夏天的时候,她说她能和藏在道渣里的蛐蛐儿合唱。当我觉得她率真若孩童时,又隐约感到她内心潜藏的暗沉。有一次,她把座位调到我旁边,悄悄讲给我一件事。她的声调和眼神突然让我想到青子。她说,那时,她时常碰到一个拾荒的老者,那老者细细的一缕白发扎成一个辫子长长拖在身后,冬天的一个清晨,那个老者被火车碾死了,有人把他捡起来,搭在铁道边一个矮墙上,就像一件破旧的衣服,他软软地耷拉着,白色的细辫拖到了地上。她说他们经常相向而过,彼此从不说话,但那个老者的眼光让她觉得安稳。她说,她其实从来都不怕死。

银花果然说到了死,这个话题,仿佛一直是我对她的一个预感,现在,预感呈现,很像异国的那个深夜,电话铃再度尖锐响起。

银花悄悄给我说这些时,一边精心削着苹果皮,长长的果皮,一圈一圈静静落在她面前的桌上,最后严丝合缝落成一个薄薄的圆。她娴熟地玩转着手里的刀子,样子近乎享受,这技艺叫我讶异并感到惶悚。她是在给我表演吗?记得先前每一次聚餐,她都把自己的发辫梳理得一丝不苟,但这次她把头发剪到很短,我问,为什么把好好的长发剪了呢?她说,这样他们就认不出我了。我问谁们,她说他们。

幽微之气漫漶而来,我又被覆裹,它们是那样的形而上,以至叫我难以言说。我选择了逃离。

两年后,初春的一天,银花找到了我的办公室,我很吃惊。她说,因为天气特别亮,就鼓足勇气出了门,出了门,也不知该去哪里,就想来找我。她目光干涩,像是好多时日没有安睡。她说,想和人说说话了,在家常和墙说话,墙靠得住,可以摸它打它,但墙不能回应。有时也会和落在窗台上的鸟儿说话,鸟儿叽叽喳喳,它们的话,她说她能猜出个八九分。

她身后的窗外,新绿点点。但因为面前的她,那清新的明媚似乎一下子退到了远处。我又想到了逃离。

她执意请我去外面坐坐,在一个小餐馆,她打开包,拿出一小瓶白酒,说,今天想喝点儿,我们一起喝吧。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喝酒,几口酒喝下,她的面色红润了些。

她说,她其实不怕死。

两年前的幽暗话题又续接上了。幽微再次袭来。窗外人流熙攘,但餐馆里弥漫着早春的寒凉。

她说,那个被火车碾死的拾荒老人是她给掩埋了的,老人生前时常与她默不作声相向而过,慈善的目光让她想到儿时邻院的一位老人。

我想这将是一个遥远的话题。我承认之前对她的抵牾是对她散发出的幽暗气息的坚决抗拒。我知道我身心潜藏幽微,我担心它会一触即发。我向往明亮和干爽,愿意像高原上的葵花,望穿阳光。但那一天,或许是酒的缘故,银花的表情显出少有的常人般的柔软。也或许是酒的缘故,我多了几分勇敢。

她说那是她五六岁时的事情,那时,她是全大院最瘦小的女孩。

我能想象出银花儿时生活的那个工厂大院,我们遍布工厂的城市,到处都有那样的院落。在那种极具历史特色的四合大院里,很多人家朝夕相处,彼此难掩隐私,有时,大家和睦若亲友,非常时刻又会立刻反目为仇。银花说,大院外的土坡下有个公用茅厕。有一天,她上完茅厕回到家,突然来了几个警察,正是暑假,很多孩子围了过来,把她当坏人一样推来搡去。她被警察带到工厂的一间仓库里,原因是女厕所墙上有人用白粉笔写了反动标语,报案人说大院一个最瘦小的女孩知道是谁所为。

银花抿着酒,眼神楔入到很远的地方。我第一次听她如此详细地描述自己的故事。她的目光似乎不像以往那么冰凉。她说那男警察像房子一样高,恶狠狠地逼视她,几乎要把她压到地里。那时,她还不怎么认字,压根儿也没见谁在墙上写了什么。天黑了,警察在地上划出一个圆,不准她走出半步。仓库地上的积土很厚,警察用指甲划出的圆很小,她稍一动就要踩到线上。一个昏黄的小灯泡照着她,外面漆黑,蛾子叮叮咚咚撞着玻璃。身旁堆积到屋顶的杂物,怪兽一样。她不敢张望,也不敢喊叫,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就这样站到了半夜。那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银花说。她想,她没供出任何人。但后来,大院一个比她大好几岁的女孩,只要看见她就跑来啐她,口水、痰、正嚼着的吃的,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啐她。这让她很恍惚,不能确定她到底是否向警察随意说了那个女孩的名字。她开始厌弃自己,女孩的唾弃让她屈辱也让她心安。但有几次,那女孩啐她时,邻院一位身后拖着白细辫的老奶奶会叱骂那个女孩,拿拐棍儿戳她。

银花说:那个奶奶,多好啊,我一辈子都记得。她和那位拾荒老人的目光一样叫人安稳。那个女孩,她一直啐我,一直啐到我长大。

现在,银花说,医生的确说她病了。她说她时常看到他们?我问,谁们?她说幻影,不断有旧幻影走了,新幻影又来了,好在现在已经和他们达成了和解。还时常听到那女孩的唾骂,毫不停歇地唾骂,这个她也习惯了。她说,就是怕人怕人群。她说,医生开的药不想喝,但不喝特别煎熬,就想走,离开这个世上,喝了吧,心里那个静呀,像死水潭,一丝波纹都没有,就算口渴,也不想起身给自己倒一杯。

银花的讲述戛然而止,抽丝剥茧的回忆看上去令她十分疲惫。

于我而言,银花的这番话,奇怪地化解了沉积于我心底的一种多年的惶悚,这化解同时波及青子曾经带给我的颤栗。仿佛拉开了一张帷布,我终于看到了后台。那幽暗的不为人知的后台,它躲藏在暗处,那里上演着真正的大剧。它让我看到,一个人内部天长日久的厮杀,如何辛劳和壮烈,人世上这别样的挣扎,何其沉痛。

卡夫卡说:我的父亲,我与您的关系如此挽结,这生命替未来孕育着,并决定了前景。我想起青子曾经写的诗:“神啊,你的孩子,悲苦的青草,长成了白发。”凝结于精神的暗疾,如大河之下的潜流,如树上痂结的瘤瘿。这些无法穿透和照亮的暗物质,我不能确定能否用渐渐的打量去消解。但我知道,银花能这样述说,仿佛咯血,已是何其勇毅。

是的,我要歌颂月亮,这笼罩众生的阴性之最,它与黑暗对抗,它孤绝坚忍地追随明亮。

远方的青子是否也若银花?

再一年,银花说她开始弹琴了。一天,我听到了她的琴声。春天正浓墨重彩,大西北用漫长的荒芜换回的璀璨锦绣,总是叫人格外心动。那是我听到的最沁人肺腑的琴声,仿佛在艰难穿凿,长长的崚嶒幽咽后,忽然间,银花的琴键下流淌出深长的明净和和缓。那旋律,胜似天籁。

2016年3月 兰州

创作谈

真诚沉静地书写每一篇散文,让它具有文学的质地。在表达中审思、与文字一同欢欣悲苦。与其它文体一样,散文也不只是用来讲故事抒情的,它应该完成更多深藏其下的事情。将文字比作茧,作茧自缚和破茧而出一样叫人体味到书写散文的自由和畅快。时间和历程在散文中担当酵母,思想是高悬的灯盏,敏感赋予我们灵性和与众不同。将灯盏擦亮、同我们热爱的文字深沉交欢,然后,一样事物翩然而至——它就是我所认为的真正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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