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河桥头

2016-11-05 07:37叶辛
红岩 2016年5期
关键词:河桥智勇国军

叶辛

这个故事的线索,最初是四十六七年前,我插队落户当知青时听来的。

给我讲这个故事的布依族汉子,当时不过近50岁。讲的是他青年时代刻骨铭心难以忘记的一段经历。他叫勒普,布依族的名字,意为勤劳、勇敢。汉语的大名叫罗智勇。可是一个寨子上的老乡,很少叫他勒普的,更不习惯称呼他罗智勇的姓名。叫他罗智勇的,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我是生产队里的记工员,给他记工分时,我要求他报正式的名字,每天给他记工分,问他在哪块田地干活,我就连姓带名称呼他罗智勇,我觉得这名字很好,很符合他的性格。

寨邻乡亲则不然,他们喊他的时候,都叫他乖 甲习。乖和甲习之间,稍有片刻的停顿。起先我一直以为,乖是姓,甲习是他的小名。

后来老乡悄悄告诉我,不是这个意思。乖 甲习是憨厚的布依话发音。他那么有智慧又敢于担当的汉子,怎么会憨呢?憨厚当然也是褒义词,只是看老乡们说他憨厚时嘴角露出讥诮的笑纹时,我便猜大伙儿更多地认为他为人处事有点憨的成分大。

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年事渐长,很多我自己亲身经历的往事都渐渐淡忘了。而罗智勇当年给我讲述的事情却还记在心头,很多细节似乎历历在目。

后来我开始写小说,从来没有想到要把这个听来的故事写出来。年过60,回忆往事,竟然仍把这个听来的故事记得那么清楚,可见这个故事自有它的魔力和生命力。于是我重返年轻时插队落户的第二故乡,从县志、州志,从文史资料中,了解到很多老人所讲故事的时代背景,社会状况和村寨风情。对于故事发生的那个年代,竟然犹如历史的画卷一般,在我眼前徐徐展开。我很想再次拜访罗智勇老人,他若活着的话,该有90多岁了。但是村寨上的乡亲告诉我,活到91岁,老人去世了,不过几年前的事。我深感遗憾,老乡说你也不要遗憾,过了85岁,乖 甲习更加憨了,一句话总要翻来覆去说七八遍,听的人不胜其烦,城里人说这是老年痴呆。

于是我决定把这个颇有意味且令人难忘的故事写下来。

故事的核心是一座青冈石桥,河谷幽深,水流湍急,当地布依族、水族、苗族老乡称其为深河桥。故而我就把小说的篇名定位《深河桥头》。

勒普离开韭黄寨,往深河桥这边走来,是因为接亲半年多的新婚妻韦发妹的催促,让他务必到朗寨上去看看,这几天里让人心里不踏实的消息一个一个传过来,发妹惦记着朗寨娘家父母弟妹的安危,饭吃不好,觉睡不着,弄得勒普跟着心中不安。

听说日本鬼子穿着蜡黄的军装,要穿过朗寨的青冈石阶路,往独山县城赶。占领了独山,他们还要过深河桥,去打都匀、麻江、贵定,一直打到贵阳去。

像在三都九阡的石板寨一样,日本鬼子在朗寨也遭到了水族老乡们的抗击,枪炮声响了好久,打死了几个日本鬼子,水族老乡也有伤亡的,经过一天一夜抗击,满寨的男女老少水族乡亲,全部四散逃进了山林里,鬼子进村之后,烧杀抢劫,无恶不作,见粮食就拉起走,见到猪、牛、马、羊全部枪杀之后宰来吃,临走之前,还点起大火烧寨子,火光烟雾燃了好久都不见平息。

发妹听到这些消息,魂都不在身上了,不晓得自己的父母弟妹是不是遭害,伤着没有,躲进了山林里,天寒地冻的,这日子怎么过?她催着勒普,往朗寨跑一趟,探一个究竟。鬼子窜进了独山县城,朗寨团转,想必太平一些了。

勒普当真答应去了,发妹又不放心自己的丈夫了。她让勒普带上那管猎枪,防个身,真碰上了鬼子,还能打死狗日的几个。她还给勒普蒸了一背篼的包谷粑,说一家人躲在山林里肯定是缺吃少穿,多带一点。只是怕装得太满,背着走太重,她才没把蒸好的包谷粑全装上。

发妹的手巧,蒸出的包谷粑糯香糯香的,勒普背在身上,都能闻到透过包谷叶拂来的清香甜酸的滋味。

走出弯弯拐拐的羊肠小路,翻过朗寨通外头的山垭口,一眼看到那条独山通往州府都匀的大马路,勒普的双眼惊恐地睁得老大,天哪,怎么会是这样子?

那条平时看去宽敞得顺着山拐带一点弯曲的大马路上,汇聚着数也数不清的成千上万的难民,他们穿着破衣烂衫,老老少少肩挑背扛,有相互搀扶的,有嘶声啼哭的,有呼天抢地哀嚎的,有在路旁临时架锅煮食的,有在石板上倒头睡的,马蹄声,汽车的喇叭声,呼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前头一辆横起的车子开不动了,蠕动着的蚁群般的人流停滞下来,一声刺耳的枪响,震得山谷里发出阵阵回响,继而又陷入一片骚乱之中。

勒普的两腿一阵晃动,站在山垭口上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从没见过的景象。

他不敢下坡往大马路扶老携幼的人群里走了,一挤到人群里,他也就成了难民。他们是从长沙、从柳州、桂林背井离乡逃难来的,他们潮水般地涌了来,要沿着这条大马路奔省城贵阳去逃难,去找一个活命处。

风吹来,好冷。勒普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出门之前,他把能穿的衣衫都套上身了,没想到还是这么冷。往年的十一月底,黔南的山山岭岭,没有这么冷的。才站停下来一会,脚僵了,手都有些发颤。脸皮上感觉阵阵刺痛。

勒普心头拿不定主意,放眼四望,那条挤满了难民的大马路上,车流滚滚,柴油车、马车、独轮车、板车、卡车,挤作一堆。人流堵住了走不动,马路两边的小路上、溪沟边,也都是人。啼饥号寒、老弱妇孺有的走不动了,席地而卧。一个娃娃拖着鼻涕,在仰脸哭泣,哭声都淹没在嘈杂哄乱的喧嚷中。这不,大马路两侧的半坡小路上,不时地走过一个又一个赶路的难民。

勒普惊惧地瞪着他们,他们有的瞥一眼勒普,有的望都不望一眼,只顾埋头喘着粗气赶路。

一听他们喘得这么凶,勒普就晓得他们是外乡人,不懂得如何走山路。这么赶着走,不说累得人要趴下,喘也要把他们喘死。

怪不得前些天朗寨打响之后,韭黄寨上就传说,逃难路上有冻死、饿死、踩踏而死的人,尸体就随意地抛撒在坡上,惨不忍睹。看来是真的。心中慌啊,怕挨日本人的枪炮子弹,怕被打死,才要逃难啊!

勒普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日本鬼子的可恶,感觉到被侵略的受辱,感觉到当亡国奴的可怕。日本人打进中国,他晓得国家遭难了;日本人得寸进尺,不断吞食国土、南进北犯,中国老百姓纷纷往贵州、云南、四川逃难,长途流亡,背井离乡,他晓得中国人这难遭大了!但是,韭黄寨上的老人们说,贵州是块福地,山高林子大,日本人打不进来,我们布依族还是过自己的日子,多收粮食,把余粮献给国家,打鬼子。故而勒普心里总觉得,抗日这件事,离自己很远。他不用穿上军装扛起枪到前方去,他要做的是种好庄稼,闲来上山去打猎,过好自己一份小日子。况且他已经娶来了水族女子韦发妹,开始收庄稼那几天,发妹体力不支,韭黄寨上的伯妈老奶们都说,发妹有喜啦!让勒普多照顾她。要不是发妹多次催促,勒普真不愿离开发妹,往朗寨走一趟。

没想到,走出韭黄寨,竟然会看到眼前这一幕逃难途中的凄惨景象。

勒普不想走到大马路上去,人群杂沓的难民,他怕自己带着猎枪、背着背篼。挤也挤不过去。更怕饥肠辘辘的难民们一旦发现他背篼里的包谷粑,顷刻功夫就把包谷粑全抢光了。

他呆痴痴傻站了一阵,想了想,决定沿山坡的小路,斜穿过深河桥,往朗寨放心去探望发妹的父母弟媳。这样走,比走山谷间的大马路难行一些,却近一点,只不过翻山越岭,都是羊肠小道,湿滑难行一点。

打定了主意,辨认了一下方向,刚转过身子,往朗寨去的小路上走出几十步,勒普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前面那位兄弟,问你个事”

勒普一听,就晓得这是逃难的外乡人,说的是北方话。他站停下来,提了一把肩上的猎枪,转过身来。

风迎面吹来,湿漉漉的,打在脸上冰冷冰冷。勒普伸手抹了一把脸,冷得直刺骨头,再一看,不好,风中飘着小雪花,一小点一小点,稀疏稀疏的。

他看清了问路的是两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国军士兵,两人穿着军装,肩上背着枪,枪口朝着地下。前头那兵脸貌清秀一些,后头那个脸盘的,显得更年轻,只是络腮胡子,黑乎乎的,有几天没刮了。

勒普打量着他们,脸上的神情分明在说,问啥子?你们说啊。

前头脸貌清秀的兵谦恭地笑了一下,问:“兄弟,去深河桥怎么走?”

勒普想说你们跟着我走就行了,话到嘴边,变成了盘问:

“你们到深河桥去干啥子”

“噢,”问话的兵笑得更加灿烂了,他指了一下同行的兵,勒普现在看得更清楚,满脸络腮胡子的兵,比问话的这个年轻好几岁,看他那样子,不过20来岁。“我们是黎明关退下来的国军79军199师187团士兵,打散之后,长官命令我们到深河桥头集结。我们没走错吧?”

虽然天天守着发妹生活在韭黄寨上,前些天荔波县的黎明关国军阻击日本兵,凭险布防,迫击炮和机关枪响个不停,打了几天几夜,200多日军死伤。后来终因鬼子抄小路包抄,国军腹背受敌;才退出阵地后撤,勒普听到寨邻相亲绘声绘色地讲述。看这两个士兵,满脸疲惫,身上没有受伤,勒普说:

“随我走吧。”

“到哪里去?”问话的国军警觉地问。

勒普知道他心疑,说:“我也要过深河桥,你们安心。”、

勒普说这话是让两个国军士兵放心,他不会把他们带到其它地方去。

“还有多远?”还是问话的士兵关切地打听。

“不远,半天能走到桥头。”勒普头也不回地道。

风刮得大起来,星星点点的小雪花,也比原来下得密一些。雪花落到窄窄的山道上,顷刻间就化了。勒普加快了脚步,小雪花下繁密了,凝结在泥巴路上,就像擦了油一般,会难走得多。

身后两个国军士兵,显然不习惯走这高低不平、曲里拐弯的山路,他们走得气喘吁吁的,粗重的喘气声勒普听得清清楚楚。

“兄弟,”紧跟在勒普身后的士兵又在喊他了,“你有没有吃的东西?”

勒普转过身来,目光从问话士兵的脸上,扫到更年轻的络腮胡子士兵的脸上,有几朵小雪花,落在络腮胡子上,一时间没有化,白花花的,使他的脸上看上去像抹了一层霜。但是从他俩闪烁着饥火的眼神中,勒普看出了他们很饿了。饥饿的人对食物有种特殊的敏感,挨过饿受过冻的勒普是晓得的。莫非,这两个饥肠辘辘的国军士兵,闻到了他背篼里包谷粑的气息。

天气冷,发妹刚刚蒸出来时包谷粑的香气,已经不是那么浓烈了呀。再说,他背的包谷粑是要送给发妹的父母,他的岳父母的,他不能随便拿给陌生人吃啊!

山坡下大马路上的难民那么多,他这一背篼包谷粑经得几个人吃。

勒普目光游离着,摇了摇头。

问话的士兵从军装兜里掏出一迭钱,递了过来:

“给,换点吃的。”

哇,这么厚这么多票子啊!勒普双眼一亮,道出一声:“发洋财咯!”

几个包谷粑能值多少钱。往常在山林里打猎,逮到了麋子、锦鸡、竹鼬,那种好吃的小动物,挑着到赶场天卖,也卖不到几个钱,这会儿,几个包谷粑就能换来这么多票子。韭黄寨上的乡亲,说过这发洋财的话,有人用几块米糕、糯米粑,就换来了难民的金戒指、首饰、怀表。摆弄来摆弄去,闲下来就玩个不停。

脸貌清秀的士兵晃了晃手中的票子,票子发出诱人的哗哗的声响:“拿着,有吃的,你给我们一点。”

勒普接过一迭票子,忙慌慌揣进了衣兜。他穿的是布依汉子斜襟衣衫,衣兜在胸前,把钱往衣兜里塞的时候,他的手都激动得抖了。

一辈子,他都没得到过那么多的钱。

他一转身把背篼放下来,揭开盖着包谷粑的芭蕉叶子,双手捧起五六块包谷粑,递了过去。

那络腮胡子的年轻士兵,像饿猴争食般敏捷地跳了过来,抓过两块包谷粑,急不可待撕去包谷叶子,狼吞虎咽地咀嚼着包谷粑。

看得勒普都惊呆了。

脸貌清秀的士兵斯文一些,接过包谷粑,没把包谷叶子撕干净,就往嘴里送。

勒普心里说,这两个国军士兵跟着难民们一路行来,肯定是饿了好几顿了。

吃第二个包谷粑的时候,两个士兵咀嚼的速度放慢下来了。络腮胡子先拧开他的军用水壶,就着水下咽。

继而脸貌清秀的士兵也喝水了,见勒普大睁双眼盯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他还笑了笑,问勒普:

“怎么称呼你?”

韭黄寨上的布依族乡亲,叫他乖 甲习,但是只要上街赶场,勒普也请寨老取了汉族的大名,他对国军士兵道:

“我叫罗智勇。你们呢?”

脸貌清秀的士兵指着络腮胡子道:“他姓田,叫田仓,粮仓的仓。我姓藤,写起来笔画很多的那个藤,叫藤木。哈呀,你这东西,太好吃了,松松软软的,有点甜,微带点酸,好带劲。”

“好吃、好吃。”田仓跟着连声夸赞,一边说一边舔着粘在手上的包谷粑,还没吃够似的。

听他实话,勒普觉得,田仓和滕中明不是一个地方的人,咬字发音硬硬的。

他把肩上的猎枪挎了一下,重新背起背篼,对两人道:

“雪花飘得密了,赶路吧!”

脸貌清秀的滕中明挨近身来托了一把背篼顺口问:

“罗……你是这山里的老乡?”

“是啊!韭黄寨上的。”

“你去深河桥有事?”

“哦,不是,我是去探望岳父母,路过深河桥。”

“啊,那我们真是太有缘、太有幸了!”滕木笑着道:“碰上了你,我们就能顺顺利利到达深河桥啦!”

他说着,还拍了拍田仓的肩膀。

田仓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不住地点头。

藤木和田仓身上都带有吃的,不过那都是军用压缩饼干,吃厌了。不是饿得受不了,他俩谁都不想吃。藤木拿出一把钱换这个姓罗的老乡的糕粑吃,一是想换换口味,二是要同他套近乎,说上几句话,进一步摸清情况,顺利地到达他们的目的地深河桥头。

没头苍蝇般的跟着嘈杂喧嚷的难民潮走,他们真怕走错了路,到不了这问了好多难民都摇头说不晓得的深河桥头。

完不成他俩身负的重大使命。

藤木是一个中国通,年少时就被派到中国东北抚顺的一个日本医生诊所当助手,学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说的普通话口音,比一般的东北人还准一些。后来又被招回日本的特务机关专门培训,继而跟着日本军队进入中国,从事一般官兵难以完成的特殊任务。这次他跟随步兵104联队联队长海福三千雄大佐抵达广西南丹后,决定兵分两路进入贵州。

步兵联队号称有3800多人,打到广西南丹时,已不足3000人,兵分两路进军贵州,藤木跟着联队队长海福三千雄这一路,不过只有一千多人。

从广西的南丹直扑贵州的独山,一路上长驱直入,几乎没有遇到中国正规军的抵抗。只是海福三千雄大佐让中国老百姓的冷枪打怕了,他命令所属部队通通去弄中国老百姓和军队的服装来穿,把军帽都丢了,枪倒挂在肩上,使中国的部队和老百姓都认不出他们是日本兵,第一站是独山,稍事休整后,在直扑贵州省的省会城市贵阳。威慑到重庆的中国政府。完成军部深谋远虑的战略,摧毁重庆政权继续抵抗的意图。

在即将占领独山之前,海福三千雄召来了藤木,让他带上作战勇猛的士兵苍田,轻兵简从,扑到独山前方的深河桥畔隐蔽,暗中保护这座桥,不要被中国人抢先炸塌。一旦深河桥被炸,在独山稍事休整后再向贵阳进军,部队就会受阻。莫说几百上千人,再多的人,都会遭到居高临下的中国军队的痛打而坠入深渊。

海福三千雄联队长已获知准确情报,中国人将在近几日内,抢在日本军队之前,炸毁深河桥。

这座桥被一炸,不要说一个104联队的一千多人,就是把步兵65联队,116联队一齐调来而对深河桥对岸山岭上居高临下、易守难攻的机枪大炮也打不过去。

故而,藤木和田仓两个人,肩负的使命至关重大,关系到几千上万日本军人的性命。

海福三千雄联队长指着地图上的标识让藤木和田仓看清了,他们要奔赴的,就是这座深河桥。

作为一个军事特务,藤木晓得自己要完成护住深河桥的任务,十分艰难,他和田仓只是两个人啊!而他们两个人,要面对的是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别看公路两边逃难的中国人拖儿带女,奄奄一息,对眼前呈现的所有凄惨景象无动于衷,那是他们缺吃少穿,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如若他们知道眼前的两个人就是日本军官和士兵,他们顷刻间就会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怒火,扑上来撕扯他们,骂他们,打他们,甚至张开嘴咬他们。他们恨死了日本军人,他们之所以落到今天这样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骨肉分离、呻吟哭号逃难的地步,全都是大日本帝国皇军打进中国的缘故。这般仇恨的烈火气焰,藤木是时时感觉得到的。故而在出发之前,藤木对基本不会说中国话的田仓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命令说,凡是同中国人打交道,说话,一律由他开口,不允许他发出任何声音。

田仓当然是晓得其中厉害的,他答应在中国人面前装一个哑巴。但是藤木仍然不放心,尽管海福三千雄联队长说田仓是一名作战英勇的士兵,可他也听说,田仓特别喜欢中国的花姑娘,上海登陆以来,一连参加了好几个战役,联队里的士兵都晓得,田仓一有机会就要窜出去强奸中国的花姑娘。故而联队长明确田仓归藤木直接指挥以后,藤木已经直言不讳告诉他,让他收起这份花心,不许造次,因为他们这次的任务太不寻常,一旦在中国人面前暴露他们是日本人的身份,他俩必死无疑。他们这次是深入敌后,身边不可能找得到任何援军。

即使如此,藤木还是看出,一路行来,只要身边出现女性,不单单是中国姑娘,就是逃难途中的女性,怀抱婴儿的少妇,扶老携幼的中年妇女,田仓仍会瞪圆了双眼,色迷迷地盯着她们看。

真应了中国的一句俗话:狗行千里改不了吃屎的习性。

藤木不仅仅要时时提防身边出现的任何中国人,他还得像防贼一般盯着田仓的举动。

他不是看不到这场侵华战争的大势,作为审时度势的军人,他太清楚大日本皇军这场侵华战争付出了怎么样的代价,珍珠港事变之后,皇军的战线拉得太长,像田仓这样十八九岁、甚至比田仓还小的日本本土青年都被招入伍,派到前线打仗,说明国内兵源匮乏,和那些听见枪声就脸色发白、一进入战斗就哆嗦的小士兵相比,田仓无疑是一个有股武士道精神的勇敢士兵,藤木既要充分利用田仓的这份英勇善战,又要时时防备他露出破绽,坏了他们的大事。

海福三千雄联队长说得轻巧,只要长驱直入,沿着黔桂线打进贵阳,再从贵阳沿川黔公路北击,中国陪都重庆指日可待。大日本皇军从东三省开始出击,铁蹄踏过了中国版图上的多少省份,这最后一个贵州山地省,还不就是我们皇军的囊中之物。藤木站得笔挺在联队长面前,连连点头说着哈依哈依,可他心头明白,中国政府已经调集了好几个军的兵力,要在贵州南部这一带组织会战,要凭几个联队不足一万人的兵力,和数十万人的国军正面交锋,谈何容易。

海福三千雄大佐在进入独山火车站边上的宾馆时,见到独山城内除了燃烧的火焰和四处弥漫的硝烟之外,得意洋洋地在宾馆大墙上书下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无血占领

士兵们见到了,纷纷效仿,一时间独山城内好几处墙上都写了“无血占领”,既显示了大日本皇军的威风,又标示出日本军人对中国部队的蔑视。

在藤木看来,作为一种宣传,一种心理攻势,这么写写也无妨。如若海福三千雄大佐真以为率领他的步兵104联队,可以沿着黔桂线长驱直入,直捣贵阳乃至转而北上,经遵义打到重庆去,那也未免太过轻敌、是在做白日梦了。眼下几千人要对付中国军队集结起来的“黔南会战”,就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而要破坏中国政府调集何应钦、汤恩伯、张治中部的“黔南会战”,首当其冲的,是保护位于黔桂路上的这座深河桥。如果任凭中国人把深河桥炸了,那么104联队海福三千雄亲率的这一千多人,恐怕就要葬身在桥头了。

藤木不是一个只知道完成上司命令的帝国军人。他太清楚了,自从1944年秋,帝国军队集中50万人的兵力,大举进攻长沙、衡阳,攻陷桂林、柳州,继而分出一部分兵力,沿黔桂铁路线直逼黔境,已经完成了支那派遣军总部原先制定的“一号作战大纲”。

一号作战大纲要达到的目的,是为了打通纵贯中国大陆的交通线,摧毁中国和美国空军在华中、华南的基地,援助大日本皇军深入到缅甸、泰国、越南地区的孤军,减轻他们的压力,并且保住必要时由中国大陆经朝鲜撤兵的最后通道。

事实证明,大日本皇军的“一号作战大纲”战略是英明的,从秋天到冬天,日军发动猛烈攻势,让国民党军损失兵力六七十万,占领中国大小城市146座,空军基地7个,飞机场36个,可谓取得辉煌战果。达到了对中国取攻势、对盟军取守势的战略目标。

那么,目标既已实现,为何还要孤军深入,作孤注一掷的冒险进军呢?

藤木心中对此再明白不过了,大日本皇军的威势已经在中国国土上充分展示,趁着国民党军正面战场的大溃败,日军正可以乘胜追击,完成早就有过的攻占重庆的打算。一个独山可以“无血占领”,那么独山后面的马场坪、贵定、贵阳,完全也有可能“无血占领”。不是么,才一千多人的104联队刚刚占领独山,远在一二百公里外的贵阳已经在喊紧急疏散,让所有军民撤退了嘛!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多么难得的战机啊!

如若真能像电台在日本出发时大肆广播的那样,达到进攻省府贵阳、重镇遵义、直捣重庆的目的,那么日军就能在中国贵州创造奇迹,取得超出军事范围的政治效果,扭转日军在整个东亚战场上的颓势。

为确保海福三千雄大佐率领的104联队一千多人像尖刀似的沿黔桂线快速前进,保护住深河桥,确保这座桥畅通无阻,是一个关键性的任务。

连这座桥都过不去,还谈什么进军呢!

藤木深知,他和田仓两人保住了深河桥,就为大日本皇军立下了赫赫战功,其战绩是能彪炳史册的。

中国兵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藤木再明白不过了,田仓再英勇善战,再智勇双全,靠莽力那是守不住深河桥的。要保住深河桥不被炸毁,就得智守。如何智守呢?他心中无底。

真是苍天有眼,行进途中,遇到了一个乡下人。看得出他是个当地的农民,是个少数民族,这从他的衣着上就看得出来。依据藤木对中国农民的了解,这个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精壮汉子,还是一个不识字的文盲。这从他脸上的神情,从他拿到一迭钱时欢叫着“发洋财啰”这举动,就看得出来。他太喜形于色了,胸中并无啥城府。藤木觉得,要利用他的憨厚勇猛来为己所用,完全是有可能的。

临近中午,雪花飘得愈加繁密起来,像千千万万只小蝴蝶在空中翻飞。风小一些了,只是上坡的路更难行了,雪花落在地上,打湿了地面,油滑油滑的,往前走一步,非得踩稳实了,才能走第二步。

罗智勇走在前头,还是比藤木和田仓两个国军士兵走得快。这两个士兵,虽说是军人,爬这黔南的山路,差得远了。两个人离罗智勇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上得一个土墩,罗智勇仰脸望望前面那个山垭口,只有二三百步了,他晓得,翻过那个垭口,远远地就能看见深河桥了。他转过脸去,只见那两个国军士兵,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地走得特别费劲,那种一步三摇的模样,直让人担心他们走不了几步就要跌倒。见他往后看着他们,那个叫滕木的,还扬起手叫了一声:

“等等我们“。

罗智勇吁出一口气,决定站在原地等他们走上来。恰在这时候,两个国军士兵身后闪出一个水族姑娘,小跑着追上来,边追边喊:

“智勇哥,等着我!”

嗨,这不是韦发菊嘛!是发妹的亲妹子,只比发妹小一岁半,发妹是头年春天出生的,发菊是第二年秋天生的,他出生的时候,坡上的野菊花开得繁艳艳的,就给她取名叫发菊。罗智勇听发妹说过这事。噫,稀奇了,韦发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不是说朗寨上的人,都逃进山林里去躲灾了嘛。

罗智勇有点发愣地瞪着小跑过来的韦发菊。见她离自己近了,他不由问:

“你咋个这当儿闪出来了。”

“撵你呀!”

“撵我?”

“是啰!”发菊走到罗智勇跟前,气喘吁吁地道:“你刚走出寨子一顿饭功夫,我们一家子就走拢韭黄寨了……”

“那好啊!”罗智勇一听两眼都辉亮起来,这么说他就不消到朗寨附近的山山岭岭里去寻找岳父岳母一家子了:“发妹就是怕你们有啥闪失,才让我来找你们的。她惦着你们,魂都不在身上了,连着几天睡不着。”

发菊把手一招:“你不用去朗寨了,姐让我喝口水、吃了点东西,就来追你了!你走得真快,都快拢深河桥了!”说着,发菊的手指了指山垭口。

滕木脸上露出询问的神情,说:“碰见熟人了。”

罗智勇说:“这是我妻妹,我不带你们去深河桥了。看!”

他转过身子,手指了一下前方不远两座大山夹峙着的垭口,说:“你们走到山垭口上,远远地就能看见峡谷中的深河桥。顺路走过去,就能到前面的桥头了。”

“怎么不去了呢?”腾木语气平和地问:“你不是说要过深河桥去的嘛!”

罗智勇笑起来,指了一下韦发菊,点头道:“是的啰!我过深河桥那边去,就是为了找她们,现在她们已经到了我家,我还去干哪样呢?哈哈,省去我好多脚力。”

“你看这样好不好?”滕木用商量的口吻,堆起一脸笑容道:“你好事做到底,这里离你说的山垭口也不远了,你带我们俩走到山垭口上,指我们看见了深河桥,就和你妹妹回去。我们身负任务,责任重大,怕走错了路,就坏大事了。”

“这个……”罗智勇瞅了瞅一路往山垭口去的上坡路,心里说这两个国军士兵真是缠人,一点点路,还要他作陪,心里犹豫着,这不是让他走冤枉路嘛!

滕木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又加了一句:“为抗日,你辛苦一点。”

这话一下打动了罗智勇,是啊,国军士兵往深河桥赶,为的是啥呢?还不是为打日本鬼子,他多走几步路又算个啥呢。他点了点头,正要转身往山垭口上走,双眼一直盯着韦发菊笑眯眯打量着的田仓,突然竖起大拇指,朝着发菊说:

“花姑娘的,大大的好!”

话一出口,滕木勃然变了脸色,怒气冲冲地瞪着田仓,咬牙切齿的模样几乎要揍田仓。

田仓的话也惹恼了韦发菊,她气得胸脯起伏着,张嘴就厉声说:

“你嘴巴里生蛆!”

罗智勇一点也没起疑心。他不晓得滕木为啥怒形于色,发菊气恼还有点道理。山里人的风俗,陌生人不能当面夸奖未婚的女子。当面夸,等于是不怀好意。不过罗智勇觉得两个国军士兵是外乡人,情有可原。再说了,韦发菊长得美,在布依、水族山乡是出了名的。四乡八寨的人都晓得,韦发妹、韦发菊两姐妹,是“走路好比风摆柳,回眸一笑百花羞”的俏妹子,国军称呼她花姑娘,也没啥过分,发菊是像花一样美嘛。于是罗智勇以息事宁人的语气对发菊道:

“你在这里等我一小会儿,我陪两个国军走上山垭口,就回转来。”说着把背篼放在发妹身旁。“行嘛!你要管这闲事你就管。”发菊噘了一下嘴,走离田仓两步,不满地说。

“多谢多谢!”藤木又换上一副笑脸,向罗智勇道谢,说着还忿忿地扯了田仓一把:“你还在望什么,快走!”

田仓似乎一点也不把滕木的恼怒和发菊的气忿当回事,仍然色迷迷地盯了韦发菊一眼,这才不情愿地扯了扯背着的枪,往山垭口上走去。

罗智勇想到发菊在等他,撒开双腿,用打猎时追赶麂子的速度,往山垭口上快步攀上去。滕木跟在他身后,紧赶慢赶,没走上一二十步,气就喘得粗了,田仓的步伐也还算矫健,跟在后头。

上得山垭口,一阵迎头风刮过来,好冷,真是寒风刺骨。罗智勇用巴掌抹了一把脸,他发现,刚才下得繁繁密密的雪花,这会儿停了。前方峡谷里,一座石桥架在那里,连接着深河两岸。桥下三丈多深的河谷里,一条湍急的河流翻腾着白色的浪花。桥的两头,桥面上,都是蠕动着的流亡的难民。隔得还远,仍能听得到嘶声拉气地喧嚣。见滕木跟上来了,罗智勇指着桥说:

“看见没得,那就是深河桥。”

随而攀上山垭口的田仓探头探脑地张望着。滕木以商讨的语气道:

“兄弟。只问你一句话。”

“说嘛!”罗智勇回头往后望了望,韦发菊仍站在刚才他们站的土墩上等着。风吹起她水家姑娘的裙摆,还是那么美。

“要保护住这座桥,我们两个,”滕中明指了一下跟上来的田仓,谦恭地问:“呆在哪个位置最好?”

罗智勇听他口气,是诚心诚意的,便用他那一双布依族汉子撵山打猎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深河桥两岸陡峭的山岭,那是黔南嶙峋嵯峨的石崖山地,像是巨兽的利齿啃咬过一般,高低错落,凹陷不平,坡面上时有几丛树枝茅草,在寒风中摇曳。他伸手一指:

“你们看,那个石窝怎么样?”

滕木和田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两个人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对于深河桥来说,那简直是个居高临下的地堡,一砣鼓突的石岩挡住了河谷的视线,呆在桥附近,举枪往上打,连目标都难以找到。而躲在石岩后头的人,则能把桥上桥下、桥头两侧所有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尽收眼底。

滕木一拍罗智勇的肩膀,朝他竖起了大拇指:“真有你的,天生一个狙击手!”

罗智勇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但是知道这个国军是在夸他。他也憨厚地笑了一下。

滕木又问出一句话:“我们……怎么过去呢?”

罗智勇看了一下,果真,从他们仨站的垭口,要跑到他指的石岩后头,乍一眼真找不到路。坡斜得站不住脚不说,斜坡上尽是乱石和野蔓野藤,走过去只怕要滚下山坡去。田仓的脸吓得拉长了。滕木的一双眼睛前后左右骨碌碌不停地在转。

罗智勇淡淡一笑,指了指脚下说:“往这边走。”

滕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了瞧,满腹狐疑地问:“往下走……”

“你看呀!”罗智勇的手指慢慢移动着。

滕木看清了,脚下是有一条若影若现的弯拐小道。只是,只是这条羊肠小道仅仅通到那砣鼓突的石岩下头,走不到石窝上去。他不解地问:

“怎么上去?”

罗智勇眉头一皱,又指一下石岩边垂落下来既似藤又像竹的蔓条说:“那是藤竹,牢实得很!抓住它,一个猴子翻身,就上去了!”

滕木双眼一亮,这看似没啥文化的“仲家,”还真机灵哩。他把目光扫向田仓,田仓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当即把身上的背包和步枪往地上一放,搓了搓手,跃跃欲试地瞅着滕木。滕木一点头,他像头小豹子样顺着脚下的道,腾跃着踩着结实的脚步跑过去。

几块石头在他踩踏下往山坡下头滚去,眨个眼功夫,田仓已经跃到石岩下头,他伸出双手,抓住一把滕竹,狠狠地扯了扯,果然牢实。他灵活地一个翻身,果然翻了上去,站在石岩后头,朝着滕木和罗智勇得意洋洋地笑着。

滕木亲热地拍了拍罗智勇的手,又掏出一迭票子,递给罗智勇:“谢谢你兄弟,你帮了国军大忙。给,这是奖赏你的。”

看见田仓敏捷的身姿,罗智勇觉得,国军到底是国军,还是有两下子的。滕木又要给他钱,他有点不好意思要,吃了他包谷粑,收他的钱,是理所当然。这几步路,算个啥呢,再说,他们不也是为抗日,打鬼子嘛!他“嘿嘿”笑着,摸了摸后脑壳,没接钱。

滕木把钱往他怀里塞过来:“你收下,辛苦了!”

罗智勇这才把钱收好,朝滕木挥挥手,转身步下山垭口。

滕木看着这穿仲家服饰的汉子走远,收回了目光,捡起田仓放在地上的“三八大盖”和包,定了一下神。这时候,他才恢复了日本皇军特务的身份。

“藤木君!”田仓看他呆痴痴的模样,站在石岩后头朝他兴奋地使劲招手。

难怪田仓兴奋,藤木同样兴奋得几乎要发狂。

海福三千雄联队长交给他俩的任务,保护好深河桥不被中国军队的工兵炸塌,原来是一个很艰难、很模糊、不可捉摸的任务。他俩只晓得这任务重大,关系到大日本皇军能否像一把尖刀似地直插贵阳,继而威胁重庆,动摇中国军民抗战的决心;关系到步兵104联队3000多官兵的命运,关系到和104联队同时打进贵州的包括步兵65联队,步兵116联队、山炮兵第19联队、工兵13联队、辎重兵第13联队在内的第13师团2万多皇军的命运。藤木心里清楚在号称山高谷深的中国贵州省,要打到贵阳去,只有这一条黔桂路,逃亡的中国难民把它称作为见鬼路;而深河桥则是这条路上的咽喉。深河桥一被炸,不说104联队所属的第13师团2万多皇军去不了贵阳,连同第13师团同样要打进贵州的第3师团,中国派遣军第6方面军11军共4万多官兵,都会在中国政府调集几十万军队组织的黔南会战中吃败仗,乃至身陷绝境。

这会儿,刚刚来到深河桥头,傻傻的仲家小伙子就给他俩找到了这么一个中国成语说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绝佳狙击位置。他和田仓两个人,只要躲在这一块厚实的石岩后面,两眼盯着深河桥上桥下,发现有中国工兵要想爆炸桥梁,一枪一个射死他们,深河桥就不会被炸。他和田仓只须在这里坚守一两天,已经无血占领独山的海福三千雄大佐,就会亲率1000多皇军赶过来,彻底控制住这座桥梁。继而,分兵进击的104联队另外的1000多官兵,也会及时来到。那么,皇军就会以德国人创造的“闪电战”方式,出其不意地打进贵阳城。哈哈哈,到那时,藤木就为帝国立下大功了。

藤木学着田仓的方式,矫健而又敏捷地几步窜到岩石下面,把两支“三八大盖”和背包递给田仓,然后一个猴子翻身,在田仓的接应下站到大岩石后头。

就像那个愚蠢的仲家汉子说的,这石头后面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地堡。他是怎么说的,说这地儿像是个石窝。哈哈!藤木站稳之后,连忙趴着岩石,往深河桥头望去。

一辆木炭车斜横在桥头,阻挡了潮水般想要涌过桥去的难民们,他们啼哭着,高举着手呼叫着,拥挤着,推搡着,有老人不堪挤压倒在地上钻到了车下,有姑娘凄厉地哭喊,后面看不见前头情况的难民还在不停歇地拥来。道路在桥头完全堵塞住了。

“嗨嗨嗨”藤木不由得笑出声来,他犀利的目光已经搜寻过了,人堆里根本没有中国军人,在这种混乱之下,就是中国工兵赶来了,他也无法炸桥。这么多扶老携幼的难民,炸塌了桥,都将坠入深渊,他搜寻的同时,也没发现海福三千雄联队长派出的混进难民群中前来协助他俩完成任务的二等兵管原源六。按照事先约定的,为了便于他俩辨认,管原源六的脖子里该拴一条雪白的毛巾,藤木来来回回在喧嘈蠕动的人群里找了几回,也没见到脖子围一条白毛巾的人。

他转过脸来,对探头探脑同样在张望的田仓道:

“看见管原源六了吗?”

“这个胆小鬼,”田仓鼻子里不清地“哼”了一声,

“他会走得和我们一样快?我看了,没见脖子里拴白色毛巾的。”

“他胆子小,命大啊!你没听说,一颗炸弹把他一个班的人炸得死的死,伤的伤,他毫发无损。”

田仓“嗤”地笑出声来:“他算个什么男人,花姑娘扒光了衣裳,他都不敢扑上去。”

一句话惹恼了藤木,他厉声喝道:“八嘎呀路!你的大混蛋一个……”

“我?”田仓显然没料到藤木为啥斥骂他,指着自己的脸道:“大混蛋么?”

“就是你!”藤木的手直直地戳向田仓,怒斥道:“刚才一看见那个仲家女子……”

“仲家?”田仓露出滑稽的脸相:“不是中国的花姑娘么?”

“这是中国南方的少数民族,”藤木说着,尽力在自己的记忆力搜索着书上的介绍,显示他是一个真正的“中国通”;“中国古书上称他们为僚人,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称他们仲家。在广西那边是壮族,贵州这边他们自称是布依……”

“管他是啥唷,在我眼里,都是中国的花姑娘。”田仓显然不想听他的唠叨,截住他的话道:“藤木,你不觉得那花姑娘美么?你不是男人吗?”

“我怎么没看出来,”藤木抢白了田仓一句,他想说我有修养,可是对田仓这种人谈什么修养呢!他改口道:“那姑娘美得勾魂……”

“我说嘛我说嘛,哩哩哩,”田仓得意地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你的眼睛真瞎了呢!原来你还是看见了呀!”

“看见了又怎么,我们身负重大任务。”藤木气咻咻地提醒田仓。

“我就是想到肩负重任,”田仓承认道:“不是想到任务,我早扑上去了。那花姑娘真逗得我性起。”

田仓不无懊悔地转着眼珠道。

藤木冷冷地道:“可你一句话,险些暴露了我们身份。”

“有么?”田仓丝毫没有感觉。

“你说花姑娘的,大大的好!还竖起了大拇指。”藤木点穿道:“这是标准典型的日本军人的说法,中国人从来不会这么夸人家姑娘。”

田仓不服道:“那他们怎么没……”

藤木劈手打断了田仓的话:“那是他们没和皇军打过交道,他们是仲家,明白了吗?”

说完,藤木的两道目光,箭似地射向田仓。

田仓打了一个寒噤,他仿佛这才意识到,藤木是他的上司。海福三千雄联队长对他说过,在两人执行任务时,要无条件地服从藤木。藤木是帝国派遣军总部派下来的官员。

田仓服从地说道:“明白藤木先生。”

藤木点点头,放缓了语气道:“你回转身看看,还能看见他们吗?”

田仓转过身去,只能看见侧边山垭口勾勒出的一片天,天空中有云雾飘过。他摇头道:“看不见了。”

藤木吁出一口气:“幸好把他打发走了。我们盯着深河桥头吧。”

“哈依!”藤木没有进一步责罚他,田仓表现得毕恭毕敬。

罗智勇三脚并作两步走回到脸色冻得发青的妻妹发菊面前,发菊就朝他不满地嚷嚷。

“哥。上了山垭口,你咋个磨蹭了这么长时间?”

“嗨,”罗智勇笑着缓和气氛,说:“上了山垭口,那两个国军一连打听了好几件事。”

“么事?”

“一会儿是哪个位置最好,一会儿怎么爬到石窝上去……”

“他们想干啥?”

“说要保护住深河桥。不让它被炸了!”

“你说啥子?”发菊嚷嚷起来:“我和爹妈、还有弟弟一路跑来韭黄寨,都听说国军要炸深河桥……”

“好好的桥,炸它干啥?”

“不让日本鬼子打到贵阳去啊!”

“可你看看,”罗智勇的手往垭口那边指了指:“多多少少的难民啊,都要争着过桥。炸塌了,那么多难民咋办?”

“你的老壳不要只有一根筋了,哥,”韦发菊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口口声声说那两个兵是国军,我看他俩啊,只是穿着国军黄狼皮的兵崽崽!”

“莫打胡乱说!”

“我一点也没乱说,哥,你没仔细看那个小兵崽,盯着我看的眼光,有毒!”

罗智勇讪笑道:“那是你长得俏啊!妹子,我都听小伙朝你唱哩:不断回头望妹子,多望几眼心才甘。”

“那是你对我姐唱的吧!”发菊反唇相讥,接着马上转换话题:“说认真的,哥,我闻都闻得出来,那两个兵崽身上的气息不对。”

“你说他们是啥气息?”

“日本鬼子的气息!”

“乱猜,”罗智勇只觉得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两个日本鬼子,和他一路走了好一阵子,互相之间还说话哩。他连连摇头:“不对,不对,那个和我说话的,中国话讲得一溜顺嘴。”

“另一个呢!”发菊提醒到,“一开口就朝我叫花姑娘,还说大大的好!”

罗智勇愣怔了一下,是啊是啊,中国人哪个喊人家花姑娘?只有日本鬼子的兵崽崽才这么叫。赶场去独山县城时,那些老师学生在街头演的活报剧,扮演的日本兵不都这么称呼中国女学生吗?

罗智勇眨巴着眼,说不出话来了。

发菊的语气放缓了,耐着心肠道:“哥,你当真没听说嘛,窜进贵州的日本兵,混进我们的难民队伍中,都拱进来了,他们打进独山县城前,先摸进我们朗寨来问路的,也会说中国话,穿老百姓的衣裳!这哪里是人啊,都是些魔鬼,看见年轻姑娘,拖起就往屋里逮。”

罗智勇的牙根咬紧了,眼睛里喷出火来。这么说他是遭骗了!但他仍有点将信将疑,那个叫滕木的,脸貌清秀,说一口道地的北方话,难道真是日本鬼子?他慢吞吞地问发菊:

“你说,我们该咋个办?”

“咋办?你没被他俩杀了,算是万幸!”发菊道:“回家呗!发妹喊我追你,就是怕你有个三长两短。”

“不!”罗智勇果决地摇头。

“你还要干啥?”

“弄清楚。”

“这深河桥,到底该炸还是不该炸?”

“你管得到那么宽吗?”这回轮到发菊不解了:“反正我是听说,要把桥炸了,担心占领的日本兵打贵阳、犯重庆。“

“可那么多的难民……”罗智勇脑壳里转不过这个弯来,他把巴掌狠狠地朝下一劈:“发菊,走,我们一起去深河桥上去看个究竟。”

韦发菊望了望高处的山垭口道:“我们又不到山垭口上,被那两个人看到……”

罗智勇提起放在发菊跟前的背篼,背在身上,又抓紧了那一管猎枪道:

“我们不走山垭口,谋一条路过去。”

说着,不由分说地走去。韦发菊愣了一下,一跺脚,跟在他身后走上一条茅狗小路。

这天真的冷,没想到中国西南靠近广西的贵州,入冬以后也会飘雪。

猫在岩石后头轮流朝着深河桥观察的藤木和田仓吃点压缩饼干,喝了点冷水,肚子是不饿了,就是感觉一阵一阵潮湿的阴冷。躲在冰冷的岩石窝里,靠不能靠,躺不能躺,又不能伸展四肢活动,脚趾都冻僵了。藤木和田仓分了工,田仓盯住深河桥头的动静,看有没有中国军队的工兵来到桥头,这种厚实的青冈石桥,要把它炸塌,动静是很大的,首先要驱赶潮水般涌来的难民,上了桥的赶紧过桥,没过桥的得堵在路上不准前进,还得装炸药包,接引线,没一顿饭的功夫,是炸不成桥的。藤木呢,警觉地观察四周的情况,山垭口上有没有人走来,这么近的山巅高处,会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俩,深河桥两岸不时蠕动着的难民队伍,有什么异动。只要坚守到天黑,海福三千雄大佐率队赶到深河桥,他和田仓就大功告成。在海福大佐率部队到来之前,管原源六该拴着白毛巾赶来桥头啊!这号称机灵鬼的小子,怎么到这时候也不见人影呢?

浓云遮着山巅的峰峦,飘过一阵冷飕飕的细雨,一会儿又不落了。只是垭口边刮来的风,一阵紧似一阵,更冷了。天色迅疾晦暗下来,藤木觉得这会儿该是下午四五点钟了。可是一看手表,才下午2点过。离黄昏还远着哩!

“藤木君,你看!”田仓小声的招呼着。

藤木连忙凑到田仓身旁,往田仓手指的方向望去。

横在桥头的那辆炭车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又塞进一辆车来,那是卡车,凭藤木眼力,一眼就看出这是中国军队的卡车。卡车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军人,有人在放下后挡板,手持美式卡宾枪的中国军人纷纷跳下车,成斜斜的一条线向朝着涌来的难民们压过去。难民们叫着、喊着、哭着、不情愿地往后退去,他们挥舞着手臂,有的还在退后中倒下去。而已经抢先登上深河桥的难民,纷纷向着河对岸奔跑,似乎见着了一条命。

藤木指望着后面的难民继续涌来,使得退潮般的难民们无路可退。

但是他往来路上张望时,他失望了。来路上的难民们已经在前头被同样的卡车和中国军队阻拦住。

这么说,工兵很快就将出现,中国军队说到做到,他们要实施炸桥了。他和田仓的事儿来了。

“你看到了吗?”田仓转过脸来问。

藤木侧转脸,疑惑地瞪着田仓:“看到了什么?”

“脖子上围白毛巾的。”田仓用手指尖往桥头点了一下

“管原源六?”

“不止一个人,”田仓稍提高一点声音:“至少有三个人,你仔细看。”

藤木顺着田仓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他只看到了乱成一堆的难民们在拥挤、推搡,从上往下看,他看不见他们的脸,更不易看见他们的脖子里的白毛巾。况且男女老少堆叠在一起蠕动不停的人群里,不少都戴着浅颜色的围巾。藤木困惑而费劲地找着。

田仓的手又一指:“瞧,卡车轮子和车门边上那个,是不是管原源六?”

经田仓一提醒,藤木看到了。这小子被挤得动弹不得,却还时不时地把手举过头顶,好像他晓得,有人要寻找他一样。果然机灵,他差一点就挤过深河桥去了。

藤木吁出了一口气,管原源六和他的伙伴出现在桥头,这么说,海福三千雄大佐亲率的皇军精锐部队,也快到了。他和田仓只要顶住这一阵子,不让中国军队的工兵实施爆破,保住这座桥,他们就为帝国立下了大功。

“准备狙击。”藤木两眼紧紧地盯着深河桥头的中国军人,目不转睛对田仓下达了命令。

田仓悄悄答复:“子弹上膛了。”

这家伙,动作利索。藤木是个神枪手,瞄准以后,一枪一个,从未失过手。今天他的子弹,要让爆破深河桥的中国工兵尝尝滋味了。同时,他也想当场看看,被海福大佐赞赏为作战勇猛的田仓的枪法。为以防意外,他又叮嘱一句:

“听我的命令射击。”

“哈依。”田仓答应着。

桥头被堵着退回去的难民们又一次随着哭嚷声涌动着朝桥面扑上来,手持卡宾枪的中国军人根本挡不住他们潮水般涌来的势头,不断往后退。

藤木狞笑一声:“看你们敢对自己的老百姓开枪。”

他料准这些中国军人也不敢。

“砰!”一声枪响。

藤木惊了一下。定睛望去,这是一个站在军人们旁边的军官开的枪。只看见涌动着的难民们渐渐平静下来。

藤木下令:“瞄准那个军官。”

“哈依!”田仓兴奋地答应一声,调转枪口。

军官移动一下脚步,走到一排军人们前面去了。只见他的手臂挥舞,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人影隐在军人们身后,看不清晰。

他一定是说了什么震慑、恫吓、或是令人心服的话,那些骚动不安、哭哭啼啼拼命往前走的难民们驯服地往后退去,不再蜂拥着往前方挤了。

军用卡车旁的中国工兵们迅速地忙碌起来,他们搬动着炸药包,炸药引线,往深河桥两边麻利地跑动着。

“要打吗?”田仓手痒痒地问。

藤木的眼光搜索着刚才神情激动地说话的军官,但是军官的身影闪到卡车后面,没再走出来。

一个工兵肩上扛包,往桥洞那边走去。他扛着的肯定是炸药包。

藤木下令:“瞄准那个扛炸药包的,射击!”

话音刚落,田仓手中的“三八大盖”一声枪响,藤木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工兵应声而倒,炸药包丢落在地上。

难民人群发出凄厉的惊叫声,人们惊慌失措地往公路两侧的山坡上四散跑去。有的躲在一块块巨石后头,有的往茅草笼里乱钻,深河桥头顿显一片混乱。

看着准备往桥洞里安放炸药的国军士兵被冷枪击倒,罗智勇不由自主往山垭口那边望去。他的心往下猛地一沉,他给那两个伪装成中国军人的日本鬼子找到的,真是一个好地方。从深河桥旁的土坡往上头望,根本看不到他俩的人影。连乌洞洞的枪口都找不着。而深河桥上下的一举一动,呆在那居高临下的地方,却能一目了然,看得清清楚楚。

“你还消去问国军么?”韦发菊不满地对他嘀咕着:“跟你说那是两个鬼子吧,你还要弄明白啥子?”

罗智勇一脸的失悔和恼怒,气得他胸脯一鼓一胀地直出粗气。抄茅狗小路来到深河桥前,要比翻越垭口下来要多走三倍的路。他和韦发菊跌跌撞撞刚来到桥前的刺笆笼坡上,难民们就啊吼连天喧嚷着要过桥,从卡车上下来的国军军官朝天开了枪, 才把那一阵喧嘈压下去,这军官用苦口婆心的语气道:“你们要过桥,过桥到哪里去,不就是往贵阳、往昆明、重庆逃难嘛!跟你们明起说,打进独山城的日本兵马上追过来了,他们就为保住这座桥赶来的。这座桥掌控在日本人手中,踏进贵州的五万多日本军队,都要从这座桥上通过,进军贵阳、进军重庆。国军调集几十万大军要打黔南会战,就是要把侵犯贵州的五万多日本兵阻击在这大山之中,不让他们前行一步。你们想想嘛,是要你们的命,还是要这个国家?嗯,国家亡了,你们还能有命吗?”

一席话,说得难民们鸦雀无声。只有一个嗓门斗胆问了一句:

“桥炸了,那我们逃往何处?”

“跟着我走。”军官大声回答:“这附近团转的大山里,都是我们的同胞,都可以容身。”

难民们服气了,国军动作麻利地准备炸桥时,却招了冷枪。气氛顿时紧张、恐怖、不安起来。

军官在卡车后面喊着:“机枪呢,架起来,对准山上,有动静就开枪。二班副,把炸药包捡起来,按计划炸桥,快!没时间了。”

罗智勇检查了一下自己防身的猎枪,转身就往山坡上跑。

“哥,”韦发菊看他一脸倔相,叫了起来:“你跑哪里去?”

“我去干掉那俩狗日的!”

“背篼不要啦?”韦发菊抓起背篼,嘶声喊。

“你背上,”罗智勇头也不回地道:“回家去。”

说着撩开双腿,像追赶猎物似的,疯了一般跑起来。

罗智勇自小在岭南的山林中长大,打猎撵山时追赶起野兔、野猪、鹿子来,那般劲头活像一阵风。这会儿他憋足了一口气,跑得比风还快。只一会儿功夫,他就攀上了比垭口石窝还要高的一处山崖上。这地儿位置好,高出石窝有二三丈,只是一大块褐色的崖石遮挡着,看不见石窝里两个鬼子的动静,连他俩戴着黄军帽的头顶都看不到。罗智勇只听见石窝里的两个鬼子,不慌不忙地朝着深河桥头打枪,枪声过后,深河桥畔就传来一声两声哀叫,他探出脑壳去张望,就见准备炸桥的国军,又倒下了一个。

罗智勇心里急得毛焦火燎,这都是他给鬼子找的易守难攻的地势。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越是急,心头越是悔,越是悔,他越是想尽快把这两个骗人的鬼子干掉。可在这崖头上,只差那么点点儿,枪管就是瞄不准石窝啊!如果他俩把脑壳探到这边来一下,他就能扣扳机了。可日本鬼子同样怕死,脑壳总是缩在石窝里头,即使击中了深河桥头的国军,两个鬼子兴奋地“叽里呱啦”欢叫,他们也不把头伸出来。罗智勇的牙关咬得紧紧的,狗鸡巴肏的,只要他们露个半边脸,他也能一枪崩掉他们的脑壳。

“哥,看得到吗?”韦发菊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咋个上来了?”罗智勇没好气地问:“不是让你先回家么!”

“我是上来找你的,”韦发菊喘息着道:“你不回去,我咋个向我姐交代。”

罗智勇只顾着找那两个鬼子的脑壳了,根本没察觉韦发菊跟在后头也爬上来了。这个憨姑娘,她把背篼也背上来了。对啊,背篼里也有包谷粑,发妹蒸的,香喷喷的包谷粑,罗智勇晓得包谷粑为啥特别香,那是发妹蒸的时候撒了桂花。龟儿子,这么香的包谷粑,还傻呵呵地拿给两个日本人兵吃了,让他们吃饱了来打中国人,而他,他罗智勇偏偏收了日本鬼子的钱,揣在胸前,他都干了些啥子唷!

罗智勇悔得揣钱的胸前就像堵着一团火,他的脸都涨红了,两个眼珠子也鼓了出来。就在这时候,一个念头出现在他脑子里,他瞬间把这念头抓住了。

“发菊,我跟你说个事。”

韦发菊往他跟前凑了凑,小声道:“哥,你说。”

罗智勇转脸望了发菊一眼,不仅抿了一下嘴,有点犹豫。发菊长得和发妹长得太相像了,美得让人的心儿发颤,她能干好这么险的事吗?

罗智勇凑近发菊的耳畔,悄悄说出了自己的计谋,那忽然飘上来的念头。

发菊仔细听完,翻起眼瞅了他一眼,问:“哥,你看准了,能打中?”

罗智勇拍了一下自己的猎枪,用肯定的语气道:

“哥还会骗你?”

“那我这会儿就去。”发菊退后几步。背起背篼,往崖石下走去。

罗智勇抬头望了望天,峡谷里的雾气上来了,云层越发厚起来,天色晦暗下来。山山岭岭里,出奇地静,静得能听见深河桥里湍急的流水声。

石窝里的鬼子又在朝着深河桥头放枪了:“砰!砰!”两声。

深河桥畔再次响起哀叫和惊喊,继而机关枪又往石窝方向打出一连串爆炒豆样的子弹。罗智勇甚至能听到崖石被打得炸飞的声音。但是他晓得,这都没用用,打不到两个狡猾的日本鬼子,他们猫在石窝后头,可能还在偷偷地笑呢!

罗智勇心里真是大烧大燎的难受。他瞪圆了喷射怒火的眼睛,悄悄地把猎枪的枪筒伸出崖上的荆棘灌木丛,稍稍地往下,对准了那个山垭口,对准了他为两个日本鬼子找的石窝口。要不了多长时间,发菊妹子就会在山垭口上出现了。

好像在印证罗智勇心里的念头,飒飒的风声里,韦发菊在山垭上出现了。罗智勇看得分明,这姑娘解下了她束在腰间的那条绣花围腰,围腰上放满了包谷粑,朗声朝着石窝喊:

“老总,哥叫我来给你们送吃的。”

“花姑娘!”石窝里响起那个叫田仓的日本兵一声惊喜的欢叫。“你的,送过来。”

“我送不过来啊,”韦发菊仰着脸,脸上含着笑,风吹起了她穿的裙子,吹散了她的鬓发,冻得她的脸红彤彤的,一双眼睛辉亮辉亮,她颤声说:“你们过来取吧!”

没待罗智勇看清楚,田仓跃出了石窝,双手抓紧了滕竹,滑行到了石窝下头。

罗智勇调整枪口,没等瞄准,田仓已经朝发菊跑过去。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藤木都来不及思索一下。埋伏在仲家小伙子给他俩找到的这个天然坚固的掩体里面,一枪一个,他俩已经毫不费力地干掉了中国工兵三个企图炸掉桥的军人。居高临下响起的枪声,吓得那些工兵们趴在那儿都不敢动弹,只是盲目地朝着山崖上乱放机关枪,逗得他和田仓一阵阵的嗤笑。藤木已经看过表,时辰已过下午4点。坚守到黄昏天黑下来,一点都没有问题 。海福大佐亲口对他说过,最晚在天黑之前,皇军的先锋部队,会赶到深河桥头,掌握住这座至关重要的石桥。藤木甚至觉得,不用等到天黑,他们就会到了,因为他已经趴在石窝里,居高临下地看到那个脖子里围着白毛巾的管原源六,解下了白毛巾,躲在树丛里朝着他俩挥舞。这不是明确告诉他俩,先头部队就要到来了嘛!

正在藤木洋洋自得地陶醉在胜利完成任务的喜悦里时,山垭口上出现了那个美丽的仲家姑娘,她太美了,别说田仓被他的形象所吸引,连藤木都被她的美惊呆了一瞬间,她那红扑扑的脸蛋,她那星光般的眼睛,她穿得那一身仲家服饰,太炫目了!

当藤木感到那姑娘的出现有些意外,警觉地扑到石窝旁,探出头去担心跳出石窝的田仓,叫出一声:“不要……”时,枪声响了,这不是他们皇军使用的“三八大盖”的枪声,这是仲家火铳的枪声,枪筒里的铁沙子、火药混合着铁钉铁条烘热地喷吐在藤木的脸膛上,藤木只觉得眼前一片火球,倒在石窝里。

田仓像一头饿狼般扑向韦发菊的时候,罗智勇的枪口没来得及调整过来,当他正要调整枪口时,会说一口中国话的日本兵探出了脑壳,扬起了手,罗智勇咬牙切齿地扣动了扳机,“轰”地一声响,一枪筒满满的火药全喷打到了鬼子脑壳上。这火铳枪当然不如鬼子的“三八大盖”厉害,但是罗智勇晓得,中了他这一枪的,同样活不出来。

他连忙低头往枪筒里灌火药,来对付扑向发菊的鬼子。

田仓一下子扑倒了捧着包谷粑的韦发菊,包谷粑在垭口坡地上散了一地,拼命反抗的韦发菊和田仓在地上滚作一团,罗智勇无法瞄准。他怕一枪打出去,伤着了妻妹发菊。记得罗智勇腾身跳起来,提着猎枪往垭口上飞跑过去。

满脸络腮胡子的田仓一心要制服韦发菊,他几次把韦发菊扑倒意图撕掉她的衣裳,都被奋力反抗的韦发菊挣脱,几番翻滚,发菊已精疲力竭时,田仓骑在她身上,双手按住她的胸脯,发菊摸出了护身的刀子,使劲捅向他的腰部。被刺伤的田仓嚎叫一声,双手抓住韦发菊的脑壳,歇斯底里地砸向她身后的山石,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砸破了脑壳,血染红了石头,田仓才直起身子来。

飞身赶到的罗智勇抡起猎枪的枪托,狠狠地朝着田仓的络腮胡子脸挥了过去,一枪托就把他打翻在地。看到韦发菊被残害的模样,罗智勇又一次举起枪托,自上而下,砸向他鼻歪嘴咧的脸。看清他没反应了,罗智勇一扔猎枪,扑到韦发菊身旁,托起她的脸,哭天喊地地吼着:“发菊,发菊,你醒醒!天哪……”

他连喊几声,发菊只是大睁着一双美丽的惊恐万分的眼睛,没有任何回应。他的手一探发菊的嘴,发菊已经没一丝气息了。

罗智勇双膝跪地,哭泣着道:“发菊,是我害死了你呀……”

恰在这时候,深河桥头震天动地地响起了爆炸声。

深河桥炸塌了。

一九八五年,作为侵华日军的二等兵管原源六,和另外八个日本人于阳春三月来到了独山,在深河桥头,他长跪不起,忏悔地说:

“那一天,我躲在巨石后头,亲耳听到了地动山摇的炸桥声。是的,我脖子里拴着白毛巾,趁枪声渐稀,我还解下白毛巾朝着打冷枪的藤木和田仓挥舞,不过我挥舞的目的不是向他们通风报信,而是奉海福联队长之命,来通知他们后撤。桥炸塌之后,104联队的先头部队几十人,赶到了桥头,他们面对湍急的河水,根本过不了河。也是在这时,他们接到了13师团长赤鹿理中将的命令,要他们撤退。”

三月十九日,在独山随后召开的座谈会上,管原源六又说: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四日晚惊魂未定地回到独山驻地,我们104联队就奉命立即向广西撤退。我们撤出独山,天寒地冻啊,又没吃饭,还让我们跑步撤退,掉队的不管。一路上,中国老百姓不断阻击我们,有埋伏的,有打冷枪的。我随海福三千雄联队长亲率的这一队,开始撤退时有250名士兵,从独山撤到广西的全州,只剩下21个人了,其余的全在中国军民的围剿阻击下,死了。104联队、116联队、65联队,都属13师团,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后,侵入过贵州的第3师团和第13师团,都在江西的南昌被缴械,彻底投降了。”

故而人们说,日本鬼子在卢沟桥打响第一枪,而在深河桥收回他们侵略的魔爪,节节败退。

我去贵州插队落户时,老乡们对我说:“贵州是块福地,日本人那么凶,打到独山也缩回去了。”

老百姓的话,也是基于“黔南事变”中阻敌于深河桥的史实吧。

故而,在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前夕,位于都匀独山的深河桥抗日战争展览馆修缮一新,向所有前来的人们昭示那一段历史。

至于罗智勇和韦发菊,一个布依族小伙子,一个水族姑娘,没有授予过他们任何的奖赏和荣誉。韦发菊只是黔南事变中被打死、冻死、饿死、残害而死的2万多遇难者中的一个。而罗智勇呢,一开头我就说了,他只是寨邻乡亲们称作“乖 甲习”的一个汉子,在认可他的勤劳纯朴的同时,还说他有点憨。

这可能正是我始终记得他,记得他身上发生的故事的原因。

2015秋—2016春节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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