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坐标·通往而立之年的艺术家
——凡·高艺术信念的形成

2016-11-04 01:54龚之允
艺术品 2016年4期
关键词:莫夫伦勃朗素描

文/龚之允

自由的坐标·通往而立之年的艺术家
——凡·高艺术信念的形成

文/龚之允

“后印象派”大师凡·高,在通往而立之年时才决定完全投身于创作。1883年,30岁的他搬到了纽南(Nuenen),在那里他完成了第一幅重要的作品《吃土豆的人》,完全展露出他作为独立艺术家的创造力。关于通往而立之年的凡·高的讨论是揭示其艺术魅力的关键。

凡·高 拉姆斯盖特的街景 5.4cm×5.7cm 铅笔素描 1876年 荷兰凡·高博物馆藏

凡·高 吃土豆的人 82cm×114cm 布面油画 1885年 荷兰凡·高博物馆藏

如果一个人有幸活过30岁,那么他的人生才有老之将至的深刻体验,他对生命和存在的思考彼时才有一个完整的轮廓。30岁是一个人敏感的时间坐标,艺术家在此时所做的选择往往是令人惊异的,并足以让世界惊异,进而震撼暮霭沉沉的景观社会,使人类的整个存在显得庄重深刻。英国左翼作家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 1903—1950)认为,大多数人到了30岁之后便会甘愿泯然众人,放弃作为鲜明个体而存在;他们往往选择寄予希望给他人,变得更为无私;他们就是伟大的群众!然而,艺术家是追求个性的,是不会满足泯然众人的,是以自我为中心的。

“后印象派”大师凡·高,就是在通往而立之年时才决定完全投身于创作的。1883年,30岁的他搬到了纽南(Nuenen),在那里他完成了第一幅重要的作品《吃土豆的人》,完全展露出他作为独立艺术家的创造力。关于通往而立之年的凡·高的讨论是揭示其艺术魅力的关键。

纯粹的存在

凡·高自幼喜爱画画, 他自卑而倔强,父母总为他的成长感到担忧,却又常常无可奈何。对于凡·高的艺术爱好,长辈们都给予鼓励,然而幼年的凡·高却自惭形秽,认为他的画很差,有负父母的赞扬,常常撕毁画稿。其实小孩子喜欢画画是很正常的事情,和读书一样,都是成长的一部分。凡·高的外祖父曾为王室的藏书装帧,凡·高的母亲也喜欢画画,因此凡·高自身就有“艺术细胞”。凡·高的祖父和父亲是新教牧师,耳濡目染的凡·高对宗教有特殊情感。凡·高的幼年生活是比较宽裕的,和许多伟大的艺术家一样,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很多人在当时无法预料他会成为艺术家。有很多小孩子从小就有非常远大的志向,这固然值得鼓励,但是对于那些“没有远见”的孩子,大家也不应该过于苛责,因为这些孩子往往是纯真的,没有人生来就注定是艺术家。通往艺术的道路是漫长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绝非孤例。

凡·高 博里纳日的炭厂 26.4cm×37.5cm 水彩素描 1879年 荷兰凡·高博物馆

在下定决心投身艺术之前,凡·高从事过很多工作,但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他那偏执的个性是一个重要原因。在多次失败的尝试之后他才感受到艺术的召唤。

人是社会性的,人在社会生活中充当着各种角色,并随着环境和年龄而改变,而永恒不变的是作为“人”的存在。

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纯粹的存在。只不过很多人的这种存在感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凡俗之事淡化了;个人“好表现”的欲望在通往自由之路的途中被压制了。

1880年,27岁的凡·高给弟弟提奥的书信中写道:

“或许我们的灵魂深处有着一团炽热的焰火,可惜没有人使用那炙热取暖,而路人仅见烟囱内冒出的一缕青烟,匆匆而过。”

凡·高的内心有着强烈的欲望:希望能够被认同、理解、赞赏和热爱。无论是在艺术公司上班,到英国平民区教法语和德语,还是去矿区传教,他始终保持着纯粹的热情。可惜的是,他的热情就如同他灵魂深处的焰火,不被路人理解,甚至让人感到不安和害怕。

凡·高 力竭 50.4cm× 31.6cm 铅笔素描 1882年 荷兰凡·高博物馆藏

《拉姆斯盖特的街景》是凡·高23岁时在英国海滨小镇担任外语老师时所画的素描。画面干净整洁,线条优美流畅。此时的凡·高尚未认真考虑以画谋生,也许校园的青葱和海滨小镇特有的清爽,让他感受到了纯真的喜悦。

失败和不解让凡·高陷入虚无之中:

“也许在生命的某一阶段,当一个人对一切感到厌倦(虽然此人的所作所为基本是错的,但这种态度也许是合理的),你认为这个人是否应该极力回避和压制这种情绪,又或者这是‘为上帝而悲’,不该害怕,而该珍惜,因为善从中来?是否‘为上帝而悲’上会让我们不后悔于我们的抉择?”

从中可以看出凡·高面对生命抉择时的彷徨与挣扎,如何坚定“存在”的信念,是一大功课。处于人生低谷,而正步入而立之年的凡·高,用作画来表达内心的苦闷。1878年12月到1880年10月,他在博里纳日(Borinage)矿区传教,闲暇时作画。很多人对他的画不置可否。一位牧师认为凡·高的色调一点也不阳光。就现在留存下来的矿区水彩素描来看,他的街景画和之前一样,干净整洁、层次分明。往往画面越是冷静的人,越具有炽热的情感,因为他有着冰封热火的意志。

虽然凡·高很热心,努力去宽慰苦难的民众。事实却是,凡·高自己就需要被宽慰,他被当成上帝的疯子(能够通神的异人),却不具备让人信服的能力。陷入虚无主义痛苦之中的凡·高又怎样作为牧师传递正能量呢?于是,凡·高的神职道路被中断了。他希望通过宗教救赎他人而达到自我救赎的目的彻底失败了。

尽管如此,凡·高并没有放弃对自身灵魂力量的发掘;相反,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他点燃了灵魂深处的熊熊圣火。在选择成为艺术家之前,凡·高首先是纯粹活着的人,只有人才是艺术的基础。

伦勃朗 基督在玛莎和玛利亚家 18.4cm×26.1cm 铅笔水墨素描 约1652年 大英博物馆藏

米勒 播种者 101.6cm×82.6cm 布面油画 1850年 美国波士顿美术馆

凡·高 播种者 48.1cm×36.7cm 铅笔水墨素描 1881年 荷兰凡·高博物馆藏

艺术与自由

凡·高在博里纳日的习作大多都没有留存下来。根据他的书信,他在传教的两年中开始真正把画画当作一件严肃的事情来看。他常常把矿区的场景与伦勃朗和安东·莫夫(Anton Mauve)的画作联系起来。伦勃朗由于不善经营,青年时负有盛名的他,后来接连受到社会群体的反感和谴责,最后穷困潦倒。伦勃朗的暗黑调子、强对比光影的风格在其潦倒时期尤为明显。伦勃朗的那种现实主义式的绘图方式在《吃土豆的人》里体现得非常明显。就在我撰写此文的时候,发现了一桩关于伦勃朗与凡·高之间的趣闻,这件趣闻又与一位通往而立之年的艺术史家有关。

1974年,一位25岁的妙龄少女在英国最著名的艺术期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她在大英博物馆的游客记录中找到了凡·高早年观看伦勃朗素描的证据。1874年8月28日,凡·高是版画展厅的第四位游客,他应该就是在此时看到了《基督在玛莎和玛利亚家》。当时22岁的凡·高在伦敦的一家艺术公司上班,闲暇时间就在伦敦各大美术馆欣赏艺术大师的传世名作。

19世纪末,英国正处于“日不落帝国”的巅峰时期,拥有世界上最稳健齐全的美术馆机构。当时,欧洲大陆的古典艺术市场式微,这为英国这个“不懂艺术”的世界头号强国带来了一次振兴文化的契机。英国博物馆对待游客档案的态度也令人称奇。百年前还只是文艺青年的凡·高在展厅看过什么绘画也能被查证出来!重新发现这一记录的少女当时正在撰写她的博士论文《凡·高与荷兰艺术》,她就是现在艺术史学界赫赫有名的格丽塞尔达·波洛克,女性主义艺术史理论的奠基人。这篇论文为年轻的她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学术声誉,然而同样年轻的凡·高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27岁时的凡·高前程暗淡,感情波折,似乎只有艺术才是他通往自由的唯一途径:

“没错,我勉强才能赚取买面包的钱,很多时候还得靠亲朋的接济。我尽一切可能活着,在命运的眷顾下活着,但还是颠沛流离。没错,我让很多人失望了。没错,我生活拮据,理财无方。没错,我的前途未卜,异常暗淡。没错,我应该可以做得更好。没错,我为了糊口,浪费了时间。没错,我对学习也感到悲伤和绝望;我缺的太多太多。尽管如此,这算是自作自贱吗?这算是无所事事吗?我唯一的焦虑便是:我是否还能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如何才能学得更多更深奥的知识?当命运似乎把各种情感紧紧地束缚住的时候,那么这个人内心的憎恶将如同一股浪潮喷涌而出。他会发出一声呐喊:上帝啊,还要等多久!”

凡·高在徘徊中等待,在等待中徘徊。在理解自由的过程中,“天将降大任”的挣扎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海德格尔曾指出:存在不是空虚,人的存在是无法脱离现实设定的;在这样的前提下,人有选择重新诠释前提的自由;人只有在重现认识世界的过程中才能找到出路;人通过对存在的领会而展开存在方式。

凡·高 哀愁 44.5cm×27cm 炭笔画 1882年 英国沃尔索尔新美术馆藏

现实主义的流觞

凡·高学习艺术有很多外在优势:他本人曾在艺术公司工作,他的弟弟后来成了一位比较成功的艺术经理,他的表姐夫安东·莫夫则是“海牙画派”的领军人。凡·高从莫夫那儿学到很多光影技法,“海牙画派”是当时荷兰最有影响力的一支画派,受法国现实主义影响,调子偏灰。凡·高对现实主义画家米勒(Jean-Fran·ois Millet)的作品如痴如醉:对于《播种者》一画就有至少25幅素描和7幅彩绘临摹(28岁前至少临摹过5次)。伦勃朗的“现实主义”式的画作,也是凡·高学习的对象。在接触印象派之前,凡·高学习的基本就是现实主义。

常人在27岁的时候已经有了独立而稳定的生活。很多艺术家在27岁的时候,已经结束学徒生涯,或在老师的工作室担当重任,或自立门户。凡·高在27岁的时候刚开始“入门”,他的目标就是尽快靠画作自立谋生。然而,现实却常常使他捉襟见肘。靠亲戚的救济毕竟不能长久,更为严重的是,他常常自说自话,不听劝告。后来就连一开始非常支持他的莫夫也对凡·高失去了耐心,和他断绝往来。这些情绪都在凡·高早期画作中有所体现。

凡·高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一直以劳苦大众为模特作画。一开始,凡·高曾信誓旦旦地说要尽快卖画脱贫,但当他从前的雇主、艺术公司经理特斯特格先生好心建议他画一些主题欢快的画作来赢得市场赞助的时候,凡·高却断然拒绝。凡·高后来甚至认为特斯特格先生是莫夫与自己断绝关系的罪魁祸首。莫夫和凡·高最严重的一次争吵就是为了习画方式:莫夫希望凡·高按部就班地画石膏模型来提高技法,而凡·高却要直接画人物模特。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把莫夫提供的模型砸了稀烂。

就在两人绝交的前几周,凡·高认识了怀孕的“不良女”西恩(Sien),同病相怜的凡·高产生了高贵的骑士激情。他在给弟弟的信中表示,真正的绅士所拥有的不是假模假式的高雅言谈,而是面对现实苦难具有拔刀相助的觉悟。

就这样,不能自立的凡·高还去救济西恩和她的孩子们。很快他们拥有了凡·高梦寐以求的家庭生活。他似乎步入了萨特所说的“理性年代”。步入“理性年代”之前的人曾为自由迷茫,当他认识到自由并不由个人意志左右而存在的时候,就应该停止彷徨,勇敢地面对自由的绝对存在,做出选择。凡·高的选择是:做有意义的艺术家,同时做有意义的人。生活就是艺术,艺术就是生活。

凡·高 缝衣妇女与女孩 55.6cm×29.9cm 炭笔水墨素描 1883年 荷兰凡·高博物馆藏

凡·高早年爱看狄更斯,后来又深受英国《画报》(The Graphic)杂志插画家与法国讽刺现实主义画家杜米埃(Daumier)的影响。他用现实主义风格以西恩一家为模特,绘制了一系列画作。西恩不仅让凡·高暂时走出了单相思,而且还给他提供了一段“理性年代”。在认识西恩前不久,凡·高才从对寡居表姐痴迷的“不伦之恋”中醒来。凡·高在爱情上总是一厢情愿、歇斯底里。理性的表姐,还有之前的乌苏拉,自然不会接受这样一位“疯子”。 一年之后,他和西恩的同居生活终于走到了尽头,因为他无法“拯救”她。凡·高体验了一次从激情(Passion)到慈悲(Compassion)(即从男人到上帝),再到退回孤独的男人的境地。

凡·高离开西恩时写道:“我必须前进,否则我也必将沉沦,毫无出路。”

杜米埃 三等车厢 布面油画 局部 1862-1864年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吃土豆的人》和生命的旅者

离开那段情感的两个月间,凡·高在乡间流浪。在抚慰心灵创伤的时候,一切风景都让人惆怅,凡·高写道:“一切的一切都融化成了绝妙的各种灰。”

《吃土豆的人》是凡·高跨越“俄狄浦斯”情结的关键之作。在创作的过程中,凡·高的父亲由于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凡·高自认为对色彩的研究日臻完善,在完成《吃土豆的人》之后,凡·高终于可以自信地自称:“我是文森特,一位荷兰画家。”凡·高在心理和艺术上都走出了“父亲”的阴霾,他拥有了完全独立的人格和艺格。

1883年底,凡·高在纽南开始了疯狂的自我修炼。根据最新统计,凡·高在这段期间一共画了195幅油画、313幅素描、25幅水彩和19幅速写。这占了凡·高全部画作数量的四分之一。如此勤奋的练习在世界艺术史上也是罕见的。

凡高 吃土豆的人 习作局部 1885年 荷兰克勒勒·米勒博物馆藏

凡·高还研读了法国的各种艺术名著,如龚古尔兄弟的画史等。自负的凡·高总是对自己非常严苛,他把画作分为习作和创作两种,只有创作他才给予名称。《吃土豆的人》是他自认为的成熟创作,之前他画了大量的习作,并数易其稿。只有当他很确信画面表现出了他所期待的生命力时,他才会把画作展示给提奥看。

凡·高特别注意对光影和黄颜色的控制,把重点聚焦在农民们的手上。他认为绘画的寓意在于,农民们是用勤劳的双手种地和吃土豆的,他们拥有一种自食其力的质朴。自此凡·高完成了色彩学习,接下来可以自由发挥了。提奥也为此兴奋:

“文森特属于对这个世界观察入微的那类人,现在他不需要再像那样观察世界了。他是否具有天赋,我们必须耐心地等待。”

在纽南,凡·高被一位40岁的姑娘爱上了,这是他最后一次成立家庭的机会,然而无论是双方家长,还是当地的村民都强烈反对。那位姑娘甚至为此服毒自杀。最终,凡·高选择了艺途。

凡·高兴冲冲地把《吃土豆的人》的复制品寄给艺术家朋友拉帕德(Ritter van Rappart)品鉴,却受到了后者的猛烈抨击:

“你竟敢说这幅画和米勒和布雷东(Jules Breton)有关。够啦!崇高的艺术还未沦落到被这样拙劣的技法染指的境地!”

面对这样的打击,凡·高显然是不服气的。离开纽南前,他写道:

“多年来我都独自作画,我想即使我能从他人那里汲取营养,甚至掌握一些技法,我还是必须凭自己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并且把观察到的极具个性地画出来。”

就这样,凡·高离开了祖国荷兰,跨入了法国艺术圈子中,一去不回头。作为生命的旅者,凡·高此时应该不难理解何为“情到深处人孤独”。孤独就是他的自由。

(本文作者为英国萨塞克斯University of Sussex大学艺术史系教师)

责编/王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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