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 勇
容轩读印
——战国古玺·三晋
文/杨 勇
战国玺印形式丰富多样,又由于文字尚未统一,总能给人以新奇的感受。相比嗣后秦印和汉印呈现的规范美、齐整美,战国古玺呈现的是一种无序之美、变化之美,艺术价值是极高的。此外属于古玺印范畴的封泥、肖形印等,都为后世治印者提供了无穷的创作灵感。
篆刻是一门相对独立且自完自足的艺术形式,虽然涉及书法、形式设计和工艺技术,但这一切都要在方寸之间完成。它也是以文字作为表现对象,然而与书法不同的是,它以刀代笔,以石为纸。虽然从形式构成的规律上讲,篆刻、书法、绘画是相通的,但篆刻最大的特点是在方寸之间尽可能表现出万千气象。刀情石趣是篆刻独特的表现语言,虽也求笔意,而笔墨的形质是无法替代刀石表现的。篆刻的艺术性是经过数千年种种印式、种种技法积淀而成。虽然以秦汉为代表的古代印章表现出令后人叹为观止而难以再造的艺术美,但古人对篆刻美的追求一开始并不是主动的与纯粹的,因为篆刻的实用性自始至终一直没有被消解。
关于玺印的起源,我们可以追溯到殷商至春秋战国时期,在当时玺印的使用已相当普遍。战国时期百家争鸣,是一个令人充满向往的时代,这一时期的古玺无论在钮制、印面形状及文字风格上都散发着独有的充满自由和创造的魅力。在印学史上,战国古玺一向以风格多样著称。从广义的用途上来看,古玺可分为官印和私印两种;从制作方法上来看,又可分为铸造和凿刻两类。以现存古玺实物而言,无论书体、材质,还是尺寸、形状,均无特定标准,整体呈现出一种自然、率真、质朴的艺术风格。
战国玺印形式丰富多样,又由于文字尚未统一,总能给人以新奇的感受。相比嗣后秦印和汉印呈现的规范美、齐整美,战国古玺呈现的是一种无序之美、变化之美,艺术价值是极高的。此外属于古玺印范畴的封泥、肖形印等,都为后世治印者提供了无穷的创作灵感。
公元前403年,韩、赵、魏三家分晋,从而成为各自独立的诸侯国,史称“三家分晋”,它们所用的文字统称为“晋系文字”。三晋官玺多为方形,长方形和圆形及特殊形状者稀见。如今能见到的长方形官玺仅“司工”“平陆”数枚,圆形的仅“公啬夫”数方。三晋官玺以15毫米至18毫米为多,且多为阳文,阴文的三晋官玺无一例外都是用玉制成,如“春安君”“匈奴相邦”“长平君相室玺”等,规格在22毫米至25毫米之间,比阳文的铜质三晋古玺明显要大,这与因官职尊卑而用玺有所区别的玺印制度有关。此外,目前尚见有几方陶质的大型三晋官玺,如两枚“□阳市”,规格在35毫米至40毫米。
三晋私玺在铸造、打磨、修整工艺上也极为讲究。在尺寸上,三晋私玺比官玺略小,大都在10毫米至20毫米,质地多数用铜,间有用银的,均出自铸造,印文结体秀丽,章法布局无定式,配以较厚的边框,印文与印钮制作均十分精美。边栏四周及文字笔画在借助放大镜下观察,刀刻痕迹十分明显,有的印文纤如毫发而清晰异常,反映了这一时期青铜冶铸工艺的高度水平。
下面选取十数方三晋古玺作简要分析,既为一己之得,便难免带有主观的倾向。
公啬夫 之所以断定此玺为官玺,依据有三点。其一,《汉书·百官公卿表》颜师古注:(职前)“加官、公者,示稍尊也。”意即对官秩较低的尊称。如秦汉二十级爵位中有公士、公大夫、公乘等,均是品秩较低的官员。其二,《尚书·周官》解“公”为减私、无私之意,用今天的话来说,即公家、官方。《诗·羔羊》:“退食自公。”毛传:“公门也。”意即食用公家的饭后下班回家。其三,“公”亦有公平、公正的含义,《尚书·周官》:“以公灭私,民其允怀。”啬夫的职能是收赋税,听诉讼,必须公正无私。故“公啬夫”只能理解为“官啬夫”,是官玺而非私玺。“公啬夫”印,印文随形布局,“啬”字居中坐镇,气势雄浑,“公”“夫”二字左右对称,轻松灵巧,全印显得奇而不怪,整体平衡自然。
半侗 纵13毫米,横13毫米。现藏天津市艺术博物馆。此印文字笔画较少,空白留得较多,给人一种清爽疏朗的感觉。“半”字上部两笔刻得比较散,下部竖画拉得很长;“侗”字笔画劲挺,两字在轻重上形成了上下呼应的变化。此印作者对字形的处理也颇具特色,将“侗”字的单人旁缩小后,放在“同”的左上部,既不破坏字形,又和“半”字相协调。边框整体较粗,但粗中却有细致的变化,形成鲜明的粗细对比,可见作者独具匠心。
富昌韩君 此玺初看或许稍觉平淡,其实则暗藏机巧。通过仔细观察我们会发现,此印无论在字法还是章法上往往有出奇制胜的表现,其布局之巧妙令人赞叹。此印打破四个字平均分布的格局,“富昌”二字上下排列,非常紧密;而将后两个字“韩”与“君”做拉长的处理,整体形成2+1+1的格局。拉长后两字的同时,对竖线做了一些艺术处理,除“韩”字右侧长竖线外,其他竖线均有不同的弯曲,同中求异,避免呆板。此印虽说不上大开大阖,但整体纵横错落,还是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的。
长平君相室玺 三晋玉质官玺。纵22毫米,横22毫米。现藏天津市艺术博物馆。印文六字分为左右两排,右边三个字上大下小,左边三个字上小下大,形成榫卯之势。战国文字添加偏旁的现象比较普遍,此印第一个字“长”,在左边加了一个偏旁“立”,“平”字在下面加了一个“土”部,均属于汉字繁化现象。就线条质感而言,此印方圆结合得恰到好处,如“长”“平”以平直线为主,“君”字则圆曲线较多,这种圆曲线和印面上部“平”“相”二字的横线所区别,又与左边“室”“玺”二字相一致。至于有些笔画中段粗而两端较细,这是战国玉印的一个特征。结体上,横向大抵成行纵向参差错置,右上的“长”与左下的“玺”字横向伸展,占了将近两个字的位置,既填补了中间的空白,又使整体上疏密有致。
孙成 此方朱文印纵13毫米,横13毫米,宽边细文,现藏天津市艺术博物馆。“孙成”二字细如毫发,笔画却十分坚挺,俗称“绵里针”。而且字形修长,流畅洒脱。“孙”字的三个三角形形态各不相同,“孑”有一个倒三角形,“系”有两个正三角形,极富变化。此外,“孙”和“成”中间的空白处形成了疏朗的章法。这方印在如此小的空间里,却有如此丰富的变化,是在创作篆刻作品时应该学习和借鉴的。
右司马 三晋铜质官玺,铜鼻钮。纵15.5毫米,横15.5毫米。现藏上海博物馆。此印宽边细文,章法较为平正,以长的平行线条为主,相互避让穿插,浑然一体。笔画上,该印线条圆厚,起收笔不露痕迹,行笔屈曲拗折,滞涩有力。章法上,“右”字单列一排,且所占空间较窄,右侧长线条自然垂下,毫无安排做作的痕迹。“司马”为合文,二字嵌合得恰到好处,“司”字头部两条横向平行线开张舒展,右垂线与右侧长竖线相呼应,“马”字外形犹如一艘小型帆船,迎风而动。三字中间的空白处用两短横来补充,不至显得过于空荡,是古玺印中常用的增减笔画手法。
乐阴司寇 “乐阴”为地名,战国时三晋都设有“司寇”一职,掌管刑狱、监造兵器、纠察等职。此印章法紧密,四字与四面边框均不相接,更显得印文紧凑茂密,浑然一体。细析之,“乐阴”二字所占位置较宽,约占全印三分之二,“司寇”二字则占三分之一。“阴”字左右两部分上下错位,正好避开“乐”字的心字底,二字上下穿插,关系密切。“司”字第二横缩短,左上角空出大块空间,与“阴”字右下部空间形成对角呼应。“寇”字宝盖头左竖省略,亦是使左侧疏朗,故整个印文略显偏左,宝盖头下方的斜画一波三折,富有笔意。全印经过大小、穿插、疏密、参差等艺术处理,最终达到整方印的动态平衡。
高欧 纵12.5毫米,横12.5毫米。三晋私玺中,以单姓单名的两字玺最为普遍,单姓双名和复姓双名的私玺较少,复姓单名的私玺有一定数量,其中复姓“司马”出现的频率最多。三晋私玺因形状较小,故适宜佩带,且以方形为主,还有各种不规则的形状,内容除姓名、官职外还刻有吉语和生动的动物图案,等等。此印笔画较细,两字平分空间,整体感觉空间留白较大。印文多用圆笔,如“高”字下部的“口”、“欧”字左边的“口”、“高”字的横折和“欧”字左边“区”的横折,都折得略有弧度,柔中带刚,让人觉得很柔和。印文线条细如毫发,配上宽边,形成鲜明的对比。“高”字的上小下大,“欧”字的左右两边参差错落,印面布局上留白自然,整体和谐而又富于变化。
孟画 纵14.5毫米,横14毫米。晋玺印风工丽巧致,整饬精严,与楚玺的恣肆、齐玺的粗犷、燕玺的拘谨大异其趣。此方玺印中的两个字各占印面一半,行间紧密却互不侵犯,界限分明。此印笔画方圆兼用,“孟”字的“子”和“画”字的“田”都用的是圆笔,其余笔画则横平竖直,给人的总体感觉还是方正平直的。“画”字的“田”故意向上提升,空出了下部空白,于紧密处见疏朗,颇像一位绅士,有很强的规范性和秩序感。
榆平发弩 “榆平”为地名,疑为赵地,赵国地名中有“榆中”“榆次”。此印为榆平邑发弩官所用之印。在古玺印面布局中,常常通过局部或整字的动荡、错位、穿插,进而达到整体的动态平衡。此印宽边细文,四字印文粘连、穿插、错位、欹侧,极尽变化之能事。细析之,印文整体偏左,“发”字与“弩”字粘连,“弩”字左移,空出右下角大块空地。“榆”形变明显,虚实互见,整体向左倾倒,右部凸向右下角,留出左上角空地,与右下角空地对角呼应;“平”字形体瘦长,长竖到中段向右弯曲,同时又空出了左下角的空地,使全印气息流动,疏朗有致。此外,该印边框极为粗重,方中带圆,增加了整方印的分量,也与印文形成强烈对比进而产生了特殊的视觉效果。
上官黑 战国晋系私玺,有铜鼻钮。纵13毫米,横14毫米。现藏故宫博物院。印文虽然是三个字,但却是按照两个字来布局。在纵向排列上,左右错落,穿插啮合,极尽变化之能事。“上官”二字连在一起,所占空间与“黑”字基本相当,故印面左右即为妥贴。“上”字刻得平稳工整,置于“官”字之上,并与“宀”部相粘连,且“宀”左长右短,右下角留出空白。“黑”字刻得比较端正,左右基本对称,但也存在着细小的变化,特别是下面的“火”部左点短,右点长,中间两笔也是左长右短,刚好错落开来。此印下部留的空间比较多。此外,由于长期的自然风化侵蚀,边框的残破反而增加了该印苍古深邃的气息。
侯弟备 纵13.5毫米,横13.5毫米。现藏故宫博物院。此印的文字比较修长,边框方整平正,但印文中的字则变化丰富,特别是笔画刚柔相济,富有笔意。“侯”字比较平正,用的都是直线;“弟”字中的一个长竖贯穿整个字,所占空间比较小,显得十分瘦长。“备”字的“田”置于半包围之中,从而使整方印于平整之中见奇崛,颇具特色。此印最大的特点还在于,有几条长的纵向笔画,打破了边框平稳、方正的格局。艺术大多以变化作为创作手段,只有在矛盾和变化中才能引发人们的思考和联想。
文西疆司寇 “文枱”读为“文台”,是魏国台名,玺文意思是指掌管文台所在园囿之西部地区的司寇。三晋官玺的钮制,多坛座鼻钮,少见平台鼻钮者。章法上,此印六字分三行排列,所占面积有宽有窄,第一列“文枱”二字最窄,“文”字最小,“枱”字变为上下结构,形体瘦长,紧紧依附在“西疆”二字旁边,“司寇”两字笔画虽少,却横向伸展,占地最宽。“西疆”二字笔画多,占地少,故显得茂密。字法上,全印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中上部的“西”字,呈三角形,字中四条线分割出的空间大小不一,全印的视觉重心也在此,“疆”字左部上弯下挺,右部上下方各有一“田”字,虽形近似,实则有异。“司”字横向伸展,扁而阔,“寇”字宝盖头呈三角斜坡状,与右上角的“文”字斜笔呈对角呼应,下部两短横为饰笔,并无实际意义。另外,“文”字下部交叉部与“枱”字下部以及“寇”字左下角的“叉形”相呼应,有区别又有联系,故全印生动有趣。
春安君 此印为玉质,纵23毫米,横23毫米,高19毫米。由龚安顺、龚安庆捐赠给上海博物馆。玉印材质印章的制作大多用研琢法,故线条多呈两头尖中间鼓状,骨力内含。三晋玉印官玺中,除“匈奴相邦”外,多为封君玺,如“春安君”“襄安君”及日本小林斗盦所藏“襄平君”总数不过十方。此印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章法比较平稳,文字“印化”程度较强,易曲为直,中规中矩。但仔细观察,在清丽端庄的背后其实蕴藏着细微的变化。如文字和上下边栏的距离为上小下大,“春”字比“君”字位置略高,“春”字上下结构两部分互调位置,巧妙的解决了与全印不易协调的问题,下部中间的小短横并不在正中间,而是偏左,与之交叉的弧笔像条小尾巴般向左弯曲。“安”字的“宀”上收下放,与“君”的两个长竖有所区别,避免了雷同。此印的入刀和收刀之处均呈尖状,一笔之中又注重了粗细的变化,这些细微变化使得该印于雍容华贵中又不失峻峭。
匈奴相邦 此印为玉质,纵25毫米,横24毫米。现藏上海博物馆。“相邦”,汉代改称“相国”,是国家的执政大臣。此印为赵国赏赐给北部少数民族领袖的礼物。此印风格较为平正,但并不平淡。在笔画上,玉印的制作方式与铜印不同,是碾琢刻画而成,线条细而不弱,清朗雅正,有一股秀逸静穆之气。在字法上,印文中除了“匈”字古籀笔意较为明显,其余三字已接近缪篆,外形端方整饬。“匈”字上半部的“凶”较大,下边撇高捺低,一长一短,字的重心偏于左下,率意天真。“奴”字左右结构变为上下穿插,“又”部斜插在“女”部下面,底部一点向左斜,灵活生动。“相”字左圆右方,“目”字旁下面加两横,填补了“目”上移所留下的空间。“邦”字夸大了右边“邑”部,左右部件产生互倚的倾向。章法上,四字分成两排,“匈”“邦”二字略小,且略圆润,“奴”“相”二字稍大,且略方整,成对角呼应。此印刀法娴熟,转捩自如,起讫搭接自然流转;线条挺拔圆劲,刚柔相济。虽时隔两千多年,仍可见刀痕灼灼。
高志司寇 纵14.5毫米,横15毫米。司寇是中国古代官名,西周始置,位次三公,与六卿相当,与司马、司空、司士、司徒并称五官,掌管刑狱、纠察等事。西周中期起位渐低,西周金文中未见有册命为专职司寇的大臣。战国时楚、韩等国沿用,韩国于县令下亦设司寇,见于韩国兵器铭文。这方阳文官玺十分精巧,边框对印文笔画相对较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用笔方圆结合,印文内部空间分割比较均匀,“高”和“司”字形较扁,取横势;“志”字瘦长,取纵势;“寇”为方形,但形体较散。就章法而言,四字不孤立,而是根据笔画的多少和字形本身来布局,既富于变化,又能和谐地统一起来。
孙襄 此玺笔画细若游丝,却坚实挺拔,充满弹性和力度,精湛的制作技艺让人惊叹。“孙”字笔画纤细如发,却绝无单薄柔弱之感,而是韧性十足,说明当时的印章铸造技术已经高度成熟。这方小印在章法布局上也匠心独具,两字一轻一重,即形成鲜明对比,又相映成趣。“孙”字右下部有一“焊接点”,与“襄”字中部菱形部分的“焊接点”遥相呼应,而且“襄”字中间的菱形部分形成这方印的“字眼”,对于调节整方印的节奏起到很关键的作用。此印边框厚重方整,与内文笔画的纤细既形成对比又十分和谐,整体显得精巧秀逸。
(本文作者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书法篆刻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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