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远的秘密—18世纪中国玻璃油画中的西方人(上)

2016-11-04 01:54孔佩特PatrickConnerJoshuaGong
艺术品 2016年4期
关键词:镜子画家玻璃

文/(英)孔佩特Patrick Conner 译/Joshua Gong

深远的秘密—18世纪中国玻璃油画中的西方人(上)

文/(英)孔佩特Patrick Conner 译/Joshua Gong

18世纪中国画家绘制的玻璃油画曾风靡欧洲艺术市场,形成一股时尚潮流。本文旨在介绍西方镜子工艺的起源与技术发展,梳理玻璃油画在中国产生和传播的源流,并通过实物对比分析,说明访华西方军官或商人作为艺术赞助人对中国外销玻璃画发展的影响。

佚名中国画家 中国画家正在绘制玻璃背画 纸本水粉 约1800年

玻璃在许多文化中一直具有特殊的魅力。一位法国作家在17世纪90年代试图如此来说明玻璃的玄妙之处:

“玻璃从视觉上来说有许多绝美之处。它是如此通透,在许多书籍中,甚至包括《圣经》,不但把玻璃与黄金,最完美的金属,相媲美,还把它与更加高洁和神圣的东西相比较。其深远的秘密远远超出了我们初视的想象。”1

此时法国正是玻璃制造技术的引领者。尽管距此一千多年前中国就制造出了透明玻璃(而其他文明则更早),但是大型的平板透明玻璃却为欧洲所独有。欧洲的东印度公司们曾定期向远东的代理出口玻璃制品,特别是平板玻璃和镜子,虽然有时代理会汇报说当地的玻璃市场已趋于饱和。另一个潜在的问题是远东当地缺乏制造玻璃的专家:“虽然上次远洋货运来了一箱窗玻璃,但是我无法找到任何玻璃制造师,他们都去了波斯”,1618年印度的一位英属东印度公司的职员在一封信中这样抱怨道。2

在西方人希望贸易的整个远东地区,玻璃也被用作促进外交和商贸的媒介。1672年,当东印度公司试图在越南东京(今河内)设立办事处的时候,一箱镜子(Looking Glasses)被送去准备作为馈赠当地贵族的礼物:为国王准备的是一面做工精湛的镜子,而为王子准备的是尺寸稍小的镜子,诸如此类。3其他类型的玻璃制品也经常出现在外交场合。

早在清廷入关之前,欧洲的访华者就已经认识到了玻璃制品在与中国宫廷沟通时的重要性。1595年,利玛窦在敬献给万历皇帝的礼物中就包含了两枚玻璃三棱镜。在17世纪,镜子、玻璃器皿和望远镜时常出现在欧洲外交使节进献中国朝廷的礼物名单中。4

康熙皇帝和他的继承人对各种玻璃工艺有着浓厚的兴趣,特别是珐琅。1696年,康熙皇帝敕令成立玻璃厂,由耶稣会传教士纪理安(Kilian Stumpf)负责。虽然这项规划颇具成效,培养了许多中国本土玻璃制造师,欧洲的专家还是很受器重,后来还有许多来华传教士被要求专攻玻璃和珐琅工艺。

佚名中国画家 中国画家正在绘制玻璃背画 局部 1800年

佚名中国画家 詹姆士·欧格尔维船长及其妻女玻璃背画 18世纪晚期

在乾隆朝,随着更多的欧洲传教士在内务府玻璃厂受到雇佣,推崇玻璃的风尚在宫廷达到了顶峰。光在乾隆二十年(1755),皇帝就下令让玻璃厂制造了500件鼻烟壶和3000件其他玻璃制品,作为在承德避暑山庄内赏赐给臣工们的礼物。5根据当时耶稣会的报告,当时乾隆皇帝已经使用不计其数的威尼斯和法国制造的玻璃“甚至都不知道如何安置,他下令把一些上乘的玻璃做成小块的窗玻璃,用来装修圆明园内的西洋楼”。6

『杜布斯基室』中的镜子 约1725年设计

圆明园中的“欧式宫殿”使用了玻璃制作的窗户、灯笼和镜子。可惜,如今圆明园遗迹中唯余残垣石砾。乾隆朝是否生产平板玻璃(或镜子),似乎不能确定。耶稣会派遣到中国宫廷的某些人员也许尝试过制作平板玻璃;特别是1739年访华的汤执中(Pierre Le Chéron d'Incarville),由于他具备平板玻璃制作的知识(据说他曾在里昂的玻璃工厂学过一段时间),被特别派往北京。7

18世纪漆金框玻璃镜

18世纪漆金玻璃镜 约1775年

尽管如此,在北京汤执中和他的同事们主要把精力放在了研制和优化新型的玻璃瓶和玻璃鼻烟壶等工艺上。8由于配套技术在当时仅在欧洲具备,他很难在中国传播平板玻璃制作知识。虽然1793年英国访华使团中的斯当东爵士(Sir George Staunton)发现广州在生产小尺幅的镜子,但是“这些是利用欧洲进口来的破损材料回炉制作的”。9

英国奇彭代尔框镜 约1762—1765年

佚名中国画家 西方人物场景画 玻璃背画

欧洲的镜子:

17世纪欧洲,由于烧煤熔炉的出现,开始大批量地生产镜子。“用来看的玻璃平板”(Looking glass plates)要做得比窗玻璃厚,这样它们才能被放置在平地上,并尽可能打磨得平整透亮。通过吹玻璃技术,玻璃被做成圆柱体,然后再做成平板,尺幅可达1.2米长。

大尺幅的镜子是在玻璃铸造技术出现之后才开始生产的,而这种技术出现于法国17世纪80年代。融化的玻璃被倒在一张大平桌上,涂抹均匀后,慢慢冷却。到了1701年,英国沃克斯豪尔(Vauxhall)的玻璃匠人已经开始运用这项技术,并且为其制作的长达1.8米的镜子打出广告:“这样大尺幅和精制的镜子在英国从未有过。”10而他们的竞争对手,贝尔嘎尔登玻璃厂则生产出了尺幅最高达2.28米的“色彩明快,无气泡、线纹和污点的最大平板”。111706年,伦敦生产的玻璃镜在外销贸易中有着广阔的前景。12

英国安妮女王时代漆金框玻璃镜 约1710年

技术:

在玻璃背面画画有很多种方式。最新的研究统计有16种不同的技法,主要被欧洲玻璃匠人所运用,其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中世纪。13

传教士韩国英(Pierre-Martial Cibot)1760年到达北京,虽然不是画家,但做为工程师受到中国皇帝的雇佣。他明确地记录了在中国看到的很多艺术工艺,其中就包括他亲眼目睹的广州工匠在宫廷制作玻璃背画的过程。

根据韩国英的解释,工匠所要做的是把镜子背面的锡汞齐涂层按照草图刮去,刮去的位置是用来画油画的(avec des couleurs de l'huile)。画画的地方还要再作记号,然后画师会根据一定的“从里到外”(à reculons)的步骤上色画画,镜子背面离观众最近的一层最先上色。一些艺术家会先在纸本上画油画,然后把画浸掉下来;或者干脆把纸本剔除,又或是用厚一些的颜色掩盖掉。玻璃可能是以透明平板为主,而不是用搪了锡层的镜子;锡层可能是最后搪上去的。一些工艺韩国英并没有亲眼见到,他写道,在中国听到这些技术的运用并不让他感到惊奇,因为在繁荣的艺术生产中更容易出现工艺技术的更新。14

佚名中国画家 海员肖像 玻璃背画 18世纪晚期

在作品《中国画家正在绘制玻璃背画》中,我们可以看到,广州的玻璃背画画师是如何避免压在—很有可能压坏—价值不菲的玻璃上的。他先用木框把玻璃平板固定,然后上面架着一根较细的木棒,以便搁放他的手腕。他已经在椭圆形的调色板上,像西方艺术家一样,放好了油画颜料,不过他用毛笔画画的方式却依照的是中国传统。

佚名中国画家 凯瑟琳·凡布兰·霍克基斯特肖像 玻璃背画 约1790年

中国的玻璃背画:

玻璃背画技术在中国何时出现,又是如何发展的呢?根据韩国英所述,“神秘”的玻璃画是从欧洲传入中国的。15不过他却没有说是传教士们把这项技术介绍到中国的。玻璃背画更有可能是17世纪和其他各类玻璃制品一道作为外交礼物从西方传入中国的。1655年,由彼得·各雅(Peter de Goyer)和雅各布·凯瑟尔(Jacob de Keyser)带领的荷兰访华使团取道广州至北京,使团为皇帝准备礼物清单中就包括“带有绘画的四面用来看的平面玻璃”。16

玻璃背画在中国的制作与两位来华宫廷传教士画家的努力密不可分,他们是1715年来华的郎世宁(Giuseppe Castiglione),和1739年加入的王致诚(Jean-Denis Attiret)。1741年,王致诚在一封写给法国的书信中提到,有一年多的时间,他除了画玻璃画没有做别的事。根据王致诚的说法,玻璃是进口的:“广东的官员们从欧洲来华商船上购置一批又大又精美的镜子,然后敬献给皇帝。”17

郎世宁和王致诚很多时候被认为是玻璃背画技法在中国的传播者。韩国英的记述也附和了这种说法;不过他也记录了当那两位传教士受中国皇帝之命在大型平板玻璃上画画的时候,他们希望先看看中国画家是怎么画的,然后再开始尝试画这种新的绘画类型(ce nouveau genre de peinture)。18

此外,玻璃画早在王致诚到达北京之前就从北京运回广州了。1739年,“六幅玻璃画”就和一批私人货品一道由东印度公司的布托船长运回了英国。19大型的平板玻璃(通常已经背后镀银)由欧洲运往广州,由广州的艺术家做装饰,然后作为“玻璃画”运回欧洲,大概都配有框。许多18世纪中国玻璃画还保留着广州的原框。那些原框大多较窄而且简单,不是鎏金就是涂漆;还有一些装饰复杂的画框则是在运回欧洲后再配的。

事实上,广州的艺术家享有双重市场。并不是所有的玻璃画都回流到了西方。还有一些装饰玻璃画、普通玻璃和镜子被送往了北京宫廷。在18世纪早期,粤海关不仅受命购置西洋玻璃供宫廷使用,而且欧洲玻璃经常被作为广东地方官员进献朝廷的贡品送到北京:1733年的进献清单中就包含了“八面大玻璃镜”,“两面有花纹装饰的玻璃镜”。201728年到1735年西洋进贡到北京的清单如下:

“西洋镜、大玻璃片、丁香、樟脑和紫檀油、自鸣钟、红蓝颜料、西洋画册页、西洋油画、西洋锦缎、西洋桃花手绢和外国狗。”21

注释:

1 Haudicquer de Blancourt,The Art of Glass,1699,unpaginatedpreface.豪迪科尔·布兰科《前言》载于《玻璃艺术》,1699年。

2 Letter from John Browne of 10 February 1618,in William Foster,The English Factories in India 1618-1621,Oxford,1906,11.约翰·布朗《1618年2月10日书信》,摘录于威廉·浮士德 《英国在印度的工行1618-1621》,牛津1906年第11页。

3 British Library,MS Factory records G/12/1,ff.93-6.大英图书馆MS工行纪录 G/12/1,第93-96页。

4 See Emily Byrne Curtis,‘European Contributions to the Chinese Glass of the early Qing period’,Journal of Glass Studies 35,1993,91ff,and John E.Wills,Jr.,Embassies and Illusions.Dutch and Portuguese Envoys to Experor Kangxi,1666-1687,1984,282-283. For a thorough study of Chinese reverse-glass painting in the eighteenth and early nineteenth centuries we await Thierry Audric’s doctoral thesis for the University of Fribourg.艾米莉·拜恩·柯蒂斯《清早期欧洲对中国玻璃的贡献》,载于《玻璃研究》期刊1993年第35期,第91页;小约翰·E.威尔斯 《使团与幻象:荷兰和葡萄牙的访问康熙使团,1666—1687》,1984年,第282-283页。关于18到19世纪早期的中国玻璃背画的深入研究,请期待瑞士弗里堡大学的博士生希瑞·奥德利克的论文。

5 See Yang Boda,‘An Account of Qing Dynasty Glassmaking’,in Scientific Research in Early Chinese Glass, Corning Museum of Glass,1991,144.杨伯达《清宫玻璃考》,载于《早期中国玻璃科学研究》,康宁玻璃博物馆,1991年第144页。

6 François Bourgeois,letter of October 1786 (referring to the period ‘thirty years ago’) to M. de Latour,quoted in Hope Danby, Garden of Perfect Brightness,1950,107.佛朗索瓦·布尔乔亚《1786年10月给拉图尔夫人的信》,引自霍普·丹巴《完美光亮的花园》,1950年版,第107页。

7 Letter from Jean-Baptiste Du Halde,October13th 1739,quoted in Emily Byrne Curtis,‘Notes on Qing Glassmaking: D’Incarville’s “Catalogue Alphabetique”’,Journal of Glass Studies 39,1997,71.《赫德1739年10月13日的信》,见艾米莉·拜恩·柯蒂斯《清代玻璃制作札记:汤执中的字母排序图录》,载于《玻璃研究》期刊,1997年第39期第71页。

8 Curtis,‘Notes’,76-77.柯蒂斯《清代玻璃制作札记:汤执中的字母排序图录》。(译注:汤执中和纪文两位传教士在乾隆朝研制出了金星玻璃用于做非平板的玻璃器具,参加见杨伯达《清代玻璃概述》,载于《故宫院刊》,1983年第4期。)

9 Sir George Leonard Staunton,An Authentic Account of an Embassy from the King of Great Britain to the Emperor of Chin,1797,542.斯当东爵士《英国大使访华纪实》,1797年b版,第542页。

10 The Post Man February13th 1700,quoted in Francis Buckley,The Glass Trade in England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1914,59.《邮报》1700年2月13日,引自佛朗西斯·巴克利:《17世纪英格兰玻璃贸易》,1914年版,第59页。

11 The London Gazette,15 Jan.1702/3.Quoted in Francis Buckley,‘Old London Glasshouses I: Southwark’,Transactions of the Society of Glass Technology, XIV, (1930), 45.《伦敦报》1702年1月15日,见佛朗西斯·巴克利《旧伦敦玻璃厂第一卷:南沃克》,载于《玻璃技术协会贸易》1930年第XIV期,第45页。

12 Guildhall Library, London, Broadsides 13/49, 50, quoted in T.C.Barker, The Glassmakers,1976,14.伦敦百老塞德吉尔霍图书馆,见T.C.巴克《玻璃工匠》,1976年版,第14页:可惜英国的镜子制造工艺很快被别国超越。实业投资无以为继,铸造工艺也被迫荒废,直到1773年瑞文斯海德(Ravenshead)出现了新的铸造厂,而且要到18世纪90年代瓦特蒸汽机发明之后,该工厂才从中得到较大的收益。整个18世纪法国一直掌握着大尺幅上乘品质的镜子制造工艺。很多时候尺幅越大,镜子越贵。

13 Rudy Eswarin (ed. and trans.), Reverse Paintings on Glass:the Ryser Collection, Corning Museum of Glass, 1992, 38-40.For a recent study see Mary McGinn, Anne Verplanck, Noel Fahden Briceño,Amanda Rosner and Ron Fuchs,‘Reverse Pain-tings on Glass.http://www.winterthur.org/pdfs/winterthur_primer_glass.pdf

14‘Diverses Remarques de feu M.Cibot, Missionaire à Peking,surles Arts-pratiques en Chine’,in Mémoires concernant des Chinois,par les missionaures de Pe-kin, Paris,1786,vol.11,365.

15‘Diverses Remarques’,op.cit.363.

16 A Narrative of the Success of an Embassage sent by John Maatzuyker de Badem,General of Batavia;unto the Emperour of China & Tartary… the 20.of July 1655,bound with,An Embassy from the East India Company…,tr.J.Ogilby1669,15.荷兰使团献给清朝内务府的礼物中有一些“用来看的平面玻璃”,但没有记录表明这些玻璃上绘有图画。

17 letter from Jean-Denis Attiret to the Marquis de Broissia, 4 Nov. 1741, quoted in George Loehr,‘European artists at the Chinese Court’, The Westward Influence of the Chinese Arts from the 14th to the 18th Century, ed. William Watson, in Colloquies in Art and Archaeology in Asia no.3,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1973, n.p.

18‘Diverses Remarques…’, op. cit., 364.

19 IOR G/12/44, 153-6. Other items brought back by Bootle were‘6 rosewood chairs’,‘5500 prints’,‘4 eagles in China ware’,‘1000 walking canes & bamboos’, and‘4 kittysalls’[umbrellas].

20 Yang Boda,‘Tributes...’,42-43

21 Yang Boda,‘Tributes…’,45.

(本文作者曾任英国布赖顿皇家行宫艺术博物馆馆长)

责编/王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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