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位于大西洋东部、欧洲西部,与欧洲大陆隔海相望,四面环水的特殊地理位置造就了民众的“岛国性格”,民族优越感强,排外心理较重,对异域文化较为缺乏包容和交流的心态,这些都造成了英国对中国的介绍和接受,以及英国的汉学研究有别于欧洲大陆的几个汉学大国,呈现出自成一家的特征。在近代,中国文化在英国的传播是与英国汉学的肇兴交织在一起的。
地理大发现之前,欧洲对中国的全部印象主要来源于一些游记作品,其中最为有名是《马可波罗游记》和《曼德维尔游记》。《曼德维尔游记》写于 14 世纪中叶,记叙了作者 1322 年离开英国游历海外的经历,包括在“震旦”即中国的见闻。近人考证出该书实际是一部虚构的小说①,到 1500 年前差不多欧洲的主要文字都已有了译本,风靡程度不亚于《马可波罗游记》,成为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代在西欧人心目中那种半是写实半是幻想的东方世界形象最有影响的一部书。② 这大约可算作英国文学中所感知的最早的中国形象,并由此成为欧洲文学里中国赞歌的发轫。③
到了16 世纪,新航路开通,来华耶稣会士的书信、报告、回忆录和译著等为西方获得来自中国的真实信息打开了直接的通道。经过他们的努力,关于中国的知识不再是以猎奇心理为代表的表层观感,开始转向深入、全面地考察中国的各个方面,汉学研究范围也逐渐从早期单一的儒家经典扩大到历史、文学、哲学等多个领域。法国作为欧洲汉学中心,向周边各国也包括英国辐射和传递着来自中国的思想与文化。英国是新教国家,与欧洲大陆天主教国家有一定的矛盾,19 世纪前没有向中国派遣一个传教士;加上在新旧交替时代所表现出的功利主义需要,经验论的哲学传统,以及清高孤傲的民族特性,都使得当时英国对中国文化的热情并不像欧洲大陆那么高。在这一时期英国跟中国没有直接往来,靠翻译欧洲汉学著作来了解中国,但这些作品受欢迎的程度远低于法、德、意等国。英国对传教士的中国报道有着很矛盾的心理,一方面渴望了解,一方面又缺乏热情;一方面肯定颂扬,一方面又否定贬斥。
由于地理条件限制和宗教独立的原因,英国未能跟上时代的潮流,基本上借助从邻国辗转获得的材料来了解遥远的中国。英国的君主曾为两国的交往做过一些努力。伊丽莎白一世曾试图向当时的中国皇帝递交一封拉丁文写的国书,但未有迹象表明该信曾送达到中国皇帝手中。④ 1596年,罗伯特·达德利爵士(Sir Robert Duddely, 1574-1649)组织船队东行,女王再次命使臣携其亲笔信,乘船出使中国,但也未能成功送达中国皇帝手中。⑤
16 世纪,英国的学者们无法像传教士那样前往中国,只能依靠葡萄牙人佩雷拉(Galeote Pereira)《游记》的英译本(1577)⑥以及西班牙传教士门多萨(Juan Gonzalez De Mendoza)《中华大帝国史》的英译本(1588年)等作品做一些二手研究。1592 年,英国舰队在阿速尔群岛截获了一艘葡萄牙商船“圣母号”,得到一本1590 年(明万历十八年)在澳门出版的关于东方诸国的书,后该书辗转到了英国地理学家理查德·哈克里特(Richard Hakluyt)手中,他找人将关于中国的部分翻译出来,编进了《英国航海、旅行和地理发现全书》的第二版(1589-1600)。该书是西方人著作中第一个对中国的儒、释、道三家做出比较准确叙述的作品,还介绍了中国的幅员、疆土、首都、风俗习惯、教育制度以及皇权等情况,⑦对 16 世纪末的英国读者产生了重要影响。
除了国情类的资料,英国人关于中国文学的认知最早也来自于二手材料。乔治·普登汉姆(George Puttenham)旅居意大利期间,认识了一位到过中国的绅士。此人向他介绍中国也有跟欧洲类似的格律诗,按一定的韵脚写成整齐的短诗。1589 年,他在《英国的诗歌艺术》中介绍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格律,逐字翻译了两首中国古代的情诗,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与英国读者的首次见面。
1600 年,英国东印度公司成立,中英有了间接联系。1635 年,英国军舰“伦敦号”抵达中国海岸,憾未能与中国官方取得接触。1637 年,船长韦德尔(Capitan John Weddell)率四艘舰艇到达澳门,却和港口驻守人员发生纠葛。1684 年,英国与中国终于有了实质性的直接接触,在广州建立了商馆,专营对华贸易。
贸易的往来在英国国内激发起少数人对中国文化的兴趣,进而试图了解这个国家,但这种交流依然屈指可数。整个17世纪,英国人基本上仍是通过翻译欧洲其他语言的作品来了解中国。在17世纪英国出版的 10000余册书籍中,只有10本是专门介绍中国的,其中多数为耶稣会士法文或拉丁文汉学著作的英译本。真正用本国语言撰写的专论中国的作品只有3部,一部是威廉·坦普尔(Sir William Temple)的有关中国文化的散文集,一部是塞特尔(Elkanah Settle)的《鞑靼人征服中国记》(The Conquest of China, By the Tartars: A Tragedy, 1676)。另一部是约翰·韦伯(John Webb)的历史语言论文。建筑师韦伯在广泛研究了当时欧洲各种文献中有关中国语言的内容后,于1668 完成了论文《论中华帝国的语言可能是原始语言的历史论文》(An Historical Essay Endeavoring a Probability That the Language of the Empire of China is the Primitive Language),试图通过系统论述为汉语在世界语言中确立一个位置,构建了独特的结论:即汉语是建造巴比伦塔之前人类的原始语言。⑧
英国地理学家萨谬·珀切斯(Samuel Purchaes)于1613 年在伦敦出版了一部《珀切斯的朝圣》(Purchas His Pilgrimage)的游记,是此前16世纪末哈克里特航海地理全书的续编。他编译了当时能收集到的绝大部分有关中国的东方游记,包括马可·波罗的游记和利玛窦(Matthieu Ricci)的书,使得英国人对远东的情况有了较为清楚的了解。
利玛窦是明末最早进入中国内地传教的天主教传教士之一,在华近三十年,撰写的《基督教远征中国记》(又名《利玛窦中国札记》)记述了耶稣会传教团在中国创建的艰苦过程;同时也以亲身经历介绍了中国的地理、历史、政治、经济及文化情况,对了解晚明中国是一部珍贵的西文资料。手稿由同会的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带回欧洲译成拉丁文出版。1622 年英译本的出版为英国了解整个中国概况提供了可靠的资料。
16 5 5年,葡萄牙耶稣会士曾德昭(A l v a r e z Semedo)的《大中国志》(Imperio de la China)英译本出版。该书介绍了中国国情,以及基督教传入中国的历史,包括清初的南京教难和“明末天主教三大柱石”之一的李之藻传记。
1671年,耶稣会士卫匡国(Martini Martin)的《鞑靼战纪》出版英译本,该书是第一部西文记述明清鼎革的历史著作。耶稣会士安文思(Gabriel de Magalh?es)的《中国新史》汇集了17 世纪来华耶稣会士有关中国知识的最新认识成果,成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了解中国的重要作品,1687年出版法文版,1688年随即出版英文版。耶稣会士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1662 年在巴黎翻译出版《中国智慧》(包括《大学》、《论语》的部分内容),1687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家孔子》(包括《大学》、《中庸》、《论语》的译本),这些作品将孔子描绘成一个自然理性的代表和传统文化的守护者。1691年《中国哲学家孔子》的英译本在伦敦出版,成为当时英国思想界了解孔子及儒家思想的重要材料。
由于长期缺乏对中国系统而专门的研究,过于依赖二手材料,英国学界还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汉学家,也没有条件对中国古代文化经典进行直接译介,仅有几位曾略通汉语、对中国感兴趣并努力做过些许相关研究的学者。
托马斯·海德(Thomas Hyde)时任牛津大学波多利安图书馆馆长一职,是一位博学多才的东方学家。当时牛津大学收到了一批东方文献,整理和破解这些文献成了海德的重要任务。正当他为编目发愁之时,听说一位皈依上帝的中国人沈福宗(Shen Fu-tsung)⑨正随法国耶稣会士来到英国。海德设法将他请来担任助手,为中国文献编目。在沈福宗的帮助下,海德编纂并出版了英国首部汉学书籍目录(Varia Chinesia),但出现了把《孟子》一书当成通俗小说这样的错误。由于对东方和中国产生了兴趣,海德于1688 年出版了《中国度量衡考》(Epistola de mensuris et ponderibus Serum sive Sinensium),同时在《东方游艺》(De Lubis Orientalibus Libri)一书中对中国的象棋及其游戏规则进行了介绍。
1689 年,耶稣会士李明(Louis-Daniel Le Comte)《中国近事报道》英译本出版,对中国各方面的情况进行了翔实介绍;除了颂扬,也不讳言中国的一些阴暗面,他的言论影响到了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等人的中国印象。之后,被称为“18 世纪汉学三大名著”之一的《中华帝国全志》,由法国耶稣会士杜赫德(Jean Baptiste du Halde)编撰,1735年在巴黎出版后,英译本于1738年至1742年陆续出版。由于上述两书资料丰富,影响巨大,在英国本土反响热烈。英国学者本阶段对中国的认知主要参考了这两部著作,然而学术性汉学研究方面仍然拿不出一部像样的专著。
18世纪英国最引人注目的汉学成就是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翻译。1719年,詹姆斯·威尔金森(James Wilkinson)把《好逑传》翻译成了英文,后由托马斯·珀西(Thomas Percy)主教重新编译为四卷于1761年在伦敦出版,1774年再版,风行一时,又被转译为法、德、荷兰等译本。《好逑传》直接由汉语译成英文,不再借助其他的中介语,这部中国 17 世纪的浪漫传奇成为英国公众见到的第一部汉语小说。⑩
这一时期,威廉·琼斯(William Jones)爵士可以称得上一位著名的“准汉学家”。1784年,威廉·琼斯创办了亚洲学会,任第一任会长。他接触到了耶稣会士翻译的《大学》《中庸》《论语》《诗经》等书,对中文发生了兴趣。他非常推崇孔子,曾把孔子比作苏格拉底和柏拉图。1785年,发表了讨论《诗经》的一篇文章《论第二部中国经典》,采用直译和诗体意译两种方式,尝试用英文翻译《诗经》的《淇澳》《桃夭》《节南山》等三首诗的各一个小节。文中也评论了《诗经》简洁的风格等问题。这篇文章,被学者认为是英国学者第一次根据汉语原文研究中国文学,是英国汉学真正的滥觞之作。11
从 17 世纪末开始到 18 世纪晚期,流行于欧洲大陆的“中国风”也吹到了英伦三岛。受到了来自中国工艺美术和园林设计等方面的影响,建筑家威廉·钱伯斯(Sir William Chambers)曾到过广州,后出版了《中国房屋建筑》和《东方造园艺术》,介绍中国的建筑特点和园林艺术。他还在英国皇家植物园建造了一座著名的中国塔。斯潘斯(Joseph Spence)翻译了法国神父王致诚(Jean Denis Attiret)关于中国园林的一封信,信中详述了圆明园的美景,强调了中国追求散乱之美的造园艺术,斯潘斯的译信成为英文中最早一篇对这个题目的详细叙述。12
18 世纪后半叶,英国完成产业革命,成为西方资本主义强国;加强了与亚洲各国的通商和贸易,希望打开中国市场,建立正式的外交和经贸关系,这就需要加深对中国的研究。在当时两国贸易日益加深的情况下,英国本土的汉学研究却长期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当欧洲其他国家已经开始对中国进行严肃而认真的思考时,英国大部分学者却脱离常规,漠视中国的“特殊性”,更愿意依靠二手资料,甚至是道听途说来了解中国,而非对中国进行全方位的研究。13 一方面英国人的日常生活中盛行着各种各样的中国小玩意儿;另一方面则是文学界思想界对中国评价的普遍下降。
1793年,英国派出由马嘎尔尼勋爵(Earl George Macartney)率领的第一个官方来华外交使团出使中国,希望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进而发展商贸往来。此次出使,由于马嘎尔尼拒绝向乾隆皇帝行三叩九拜之礼导致了最终的外交失败。真正的收获是使团成员通过历经数月在中国境内的旅途第一次亲身感受、接触了这个古老的帝国,为英国民众获取来自中国的真实信息提供了一手的资料。马嘎尔尼的副手乔治·斯当东(George Staunton)1797 年出版了《英使谒见乾隆纪实》(An Authentic Account of and Embassy from the King of Great Britain to the Emperor of China)。该书为了不让英国民众失望,趋附了欧洲崇拜中国的风气,美化了大清帝国。出版后在英国广泛流行,被翻译成多种欧洲文字。
简而言之,从16到18世纪,英国对中国的认知主要依据对欧洲传教士汉学著作的翻译,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文化现象。通过在汉学视阈下对中英两国早期文化交流的梳理,了解近代英国、欧洲、中国三者的文化关系,这样才能对英国历史上认识中国的途径、观察中国的角度、评价中国的心态有更全面的把握。
(本文为北京外国语大学2016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托马斯·珀西《中国诗文杂著》研究”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作者所参考的材料包括《马可·波罗游记》《世界镜鉴》(Speculum Majus)、鄂多立克(Odoric) 《东游录》、以及海敦(Frère Hayton)《东方历史精萃》等。
②周珏良:《数百年来的中英文化交流》,《周珏良文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4年版, 第161 页。
③葛桂录:《雾外的远音——英国作家与中国文化》,宁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5页。
④James Bromley Eames, The English in China,London:Sir Isaac Pitman&Sons,1909, pp7-8.
⑤范存忠:《中国文化在启蒙时期的英国》,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
⑥1577年,英国耶稣会士 Richard Willis 转译自意大利节译本的佩雷拉《游记》在英国出版,收入 History of travayle in the West and East Indies 一书。
⑦周珏良:《数百年来的中英文化交流》,《周珏良文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4年版,第164页。
⑧参见张西平、李真等著《西方人早期汉语学习史调查》,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3年版,第411-414页。
⑨1683年,沈福宗随柏应理神父来到欧洲,游历广泛,曾被教皇、英王、法王分别接见,1692 年在回国途中去世。
⑩Chen Shou-I, “Thomas Percy and his Chinese Studies”,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s Science Review, 20. 2 (July, 1936), pp. 202-230.
11于俊青:《英国汉学的滥觞——威廉·琼斯对的译介》,《东方丛刊》2009年第4期。
12周珏良:《数百年来的中英文化交流》,《周珏良文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4年版,第169-171页。
13钱钟书,“China in the English Literature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 Quarterly Bulletin of Chinese Bibliography (new series), II 1-4 (JuneDecember, 1941), pp.7-48, 113-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