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西伯

2016-11-03 16:13
鹿鸣 2016年7期
关键词:酸枣树上苍柿树

我坐在沟边的一棵槐树跟前,看着大片的云涌过来,身后的村庄却仍在沉睡着。狗在狂吠,烟在升腾,于断裂的墙垣下面,蚂蚁们成群结队,集合好队伍,仿佛正要赶赴参加什么重要的活动。女人们坐在一起,或说谁家的男人,或干着自己手里的活计,人生况味,人情世故,尽显于她们粗犷的话语中。这是村庄,具体说,这是我们的村庄:王家咀村。它卑微、渺小,却沉于隐没之处,安静地抗争着岁月,显然它的力量太过薄弱,它笨拙的动作,繁琐,真实,与远山一起化入地洞之中了。这正是我身后的村庄,一个真真正正的村庄。

村庄挨着沟,打小我就在沟里玩耍,沟里承载了我的悲欢、欣喜。那棵柿树,被哪位村民锯掉了,留下了一截短短的树桩,它已不再是树的一部分,它是这棵柿树的坟墓。沟里的野鬼很多,活着的、死去的、将死的花草树木,它们躲不过年轮,必将归于此地。这里就是它们的家,埋着它们的遗骨。小时候经常下沟,找些碎石块,摞起来,然后拾些柴火,放置周围,点着,我们围着火堆,个个脸上泛着光,这光是野性的光,我们在心里期待柴火烧尽后那些石头可以变成金子,这是童年的我们。

在沟里,可以蹲着,站着,坐着,躺着,但你要真是去了,你最好的选择方式是躺着,看天,天就在你的跟前,在你的眼睛里、手心里,看着看着,那天,那云,就是你身上的一部分。沟里的一切都是风景,野性的风景,给你苍茫抽象的视角感受,它让你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容不得你坐下来慢慢品赏,在假山公园里逛惯了的人,是逛不了黄土沟壑的,这就像吃惯了海鲜的人,是吃不习惯黑面馍馍和驴蹄子的。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执着的我,非要这么做,沟就是这种性格,野山野情,这是种大情怀。

若是在沟里仰望,你会理解什么才是荒凉,什么才是信仰。这种粗糙的精神,就在土塄坎下面的野兔窝里,在从咬烟锅老汉嘴里吐出的浓烟里,在羊的精液里,天地茫茫,生灵们狂欢,虫子们喊叫着,这时,你才会明白人是渺小的,只有信仰才是恒久的,永远横亘于沟底。在沟坡上,你可以滚爬,可以抓住一只野兔烤着吃了,但你永远都不会逃出上苍的眼睛,这双犀利的眼睛,透着光亮,就镶在裸露出黄土的崖壁上。在沟里,你可以做任何事,但在上苍的眼睛里,你仅仅是一个赤裸的孩子,它容纳了你身上夺目的部分,亦容纳了你身上的垢痂。

沟里树很多,槐树,柿树,桐树,它们站着,看似不动,却时时在动,你若不信,你伐掉一棵,看看它的骨头,看看它的血液,那是沸腾的、滚烫的、炙热的汉子的血液。老天爷垂爱它们,给它们雨露、风霜,几年过去,几千年过去,它们依然不倒,倒下的是树,不倒的是树的魂,是沟的魂。

野草开始泛绿了起来,远看过去,坡野如一面毯子,绿毯随风波动,影影绰绰,起起伏伏,煞是壮观。鸟便四处落过来,叽叽喳喳,将整片柿树包围了起来,在沟野里,形成了一道声音的屏障。这时,你站在沟边大吼一声,对面也将传来一声,你心中忽起一种飘渺之感,让你错以为是在天堂,云也很白,往往簇拥一堆,画面呈现出立体感,有的如羊,有的如狮,如兔,如龙,如奔腾的骏马,如偷吃禁果的仙女。你抬头看一眼,不禁吃了一惊,云朵竟又如一面倒置的镜子,里面隐隐现出了你的身影。

沟野里随处可见废弃的窑,里面黑漆漆一片,蜘蛛臭虫在里面安了巢,有蛇也爬了进去,盘在了窑顶上的窑窝里。这窑并非无用,若在沟里挖药放羊之时,黑云突起,形成压顶之势,干雷轰轰,这时眼看暴雨要来,这些废窑便派上了用场,老汉赶着羊群,沿沟路跑上来,一头扎进窑里。再一细看,窑里竟还有些许干柴,连忙掏出火柴,将其点着,烤干衣服。待到云雨已过时,再将羊群赶出,抬头看天,东天上竟挂了一道绚丽的彩虹,心头不禁一喜,点一支旱烟,抽了起来。下了雨,草也更加翠绿,羊也喜欢,不时停下咀嚼之口,咩咩叫出几声。

放羊那老汉已年过六旬,家中经济并不怎么富裕,儿子出门打工,媳妇在家种地,他养些羊也算是一笔收入。时间长了,羊和老汉也有感情了,每次清晨而起,老汉立在羊圈门口微咳一声,羊群便骚乱起来,不断地咩咩叫,仿佛早已按耐不住去沟野里吃嫩草的心思。老汉打开羊圈,羊一起挤出,却并不乱跑,全听老汉一人指挥,到沟里,老汉将羊赶到沟里,羊便四处找寻青草美食,老汉点一支旱烟,坐在沟坡上头,看着下面吃草的羊群,心里顿时生起一股温情。这是与羊的温情,每逢来到沟野,看着这些可爱的羊,他便在心里感谢上苍,感谢自然,他一把年纪,还能有羊做伴,心里不禁发起酸来,一颗浊泪掉了下来。

沟坡上的风景,不会行走,但它们会舞动,随风而舞,其姿态若天仙舞曲,让人心里不住生出辽阔之情。但并不是说沟里就没有移动的事物,你看,那沟里,有一条时隐时现的清水隐隐流淌,站在不远处,闭目,便会听到潺潺的水声,也可闻到一股纯净的水香,这香,存在你的心里,你的肺腑里,久久不能散去。那的确是一条可爱的溪流,不宽,但却旺盛,充满着生机,水床里浸透了天地的辽阔与精气,啊,这美,只有那些敬畏神灵的人才会感到,只有那些信奉上苍的人才会触摸得到。沟野苍茫,苍茫沟野,它们熔铸了天地的广袤,灌满了西北那股令人敬畏的野气,这里,一切都是渺小的,就如那漫沟遍坡的野草。

沟里酸枣树很多,说是树,却没有个树样子,更像是植物,但它又比普通的植物坚强、硬朗。你见过有比酸枣树更让人畏惧的植物么?在黄土坡上,它浑身长满了刺儿,很容易就挂住了你的裤子,你稍不留神,腿上也会被划个口子。漫山遍野,到处都有它的踪迹,你不得不对它那顽强的生命力敬佩。这就是酸枣树,我喜欢它,从小就喜欢。

酸枣树的生命力旺盛得惊人,它身上那些朴素的品质,在大地上日复一日繁衍着,它诠释着一种精神,自然的精神,黄土的精神,它的品质,也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品质。它给沟坡上蒙上了一层神秘感,它的根系里,埋藏着黄土子女的人生观与面对世界的精神。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起了这些朴素的家伙。后来,在我和伙伴们烧玉米棒棒的时候,我又立即想到了这些家伙。那时节,它们的叶子已经干了,我拿一把小镢头把它们连根挖起,放了一堆,点着,不一会儿火焰便旺了起来,它们紧抱一起,剥剥响几声,火苗像一群舞动的仙女。我默默地看着它们,看着它们那隐埋在黑灰里的灵魂。

在老家的沟坡上,这些平凡的植物,到处都是,它们将根扎在地下,它们与野风野草一同漫卷着岁月。去年回家,又去了沟坡上,酸枣树越来越多了,野草也越来越多了,以前的小路也被野草覆盖了,那时心里突然涌出了一种莫名的悲伤之感。是啊,人都往大处走,很少有人下沟了,孩子们在幼儿园里过着自己的童年,还有谁愿意下沟摘那些可爱的酸枣吃呢?可越是这样,我对这些可爱的、充满灵性的植物越发想念。它们的根下面不仅仅结着土壤,更连带着我的童年,它们的影子,印在我的脑子里,将一辈子随着我,随着我,直至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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