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莎莎
摘 要:带有现代性意味的小说《欢乐》记叙了一个农村青年齐文栋,在一次次高考失败后,在荒诞无力的生命本质面前和落后与先进文明之间不堪内心的撕裂,最终走向死亡的悲剧故事。本文通过对齐文栋性格中所形成的矛盾的分析,对社会不同文明在齐文栋身上所造成的冲突的解读,探索其悲剧形成的潜在必然的原因。
关键词:《欢乐》 悲剧性 冲突
悲剧历来有两种含义,一为狭义的悲剧,即戏剧样式的一种,另一个则为广义的悲剧,即本文所谈及的悲剧性,作为一种审美范畴而存在。那悲剧的本质(悲剧性)为何,叶朗先生在《美学原理》中给出了他的解释“并不是生活中的一切灾难和痛苦都构成悲剧,只有由那种个人不能支配的力量(命运)所引起的灾难却要某个个人来承担责任,这才构成真正的悲剧。”[1]命运的必然性在文本中则以偶然性的前景表现出来,以悲剧冲突作为必然命运的感性形式。
《欢乐》无疑是一个悲剧故事,八十年代的农村青年通常面对两条人生道路,一是通过高考走出农村,一是留在农村务农。齐文栋也是如此,然而他上没有能力通过高考,下不能容忍留在农村,在他身上两种处境的冲突使得他最终没有容身之所,走上了自杀的道路。他命运的悲剧性表现在自身性格与社会环境的矛盾冲突造成的困窘的现实现状,更体现在其作为一个存在的人和中国八十年代农村的青年对自身命运的难以把握,无法支配的无力感。
一、个人的悲剧——自我实现需求与荒诞的本质的冲突
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将人的需求分为两大类,即匮乏性需求与成长需求,前者包括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归属与爱的需求和尊重的需求,后者包括求知的需求,审美的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可以看出,这七类需求《欢乐》中的主人公齐文栋没有一项是得到满足了的。在这篇小说里,齐文栋是唯一的叙述者,他在形容原公社党委副书记时用了“腊肠般手指”,“如一包凉粉”[2]247下垂的肉这类以食物作比修饰词,可以看出在齐文栋的生活中食物的缺乏。而齐文栋与母亲洞穴般且爬满虱子与老鼠的住所也可看出其生存环境的恶劣。村民委员会主任对齐文栋家的财产的“肆意掠夺”是其安全方面没有保障的体现。嫂子的嘲讽,哥哥的责骂,母亲的乞讨是其归属,爱与尊严的缺失。而对自己所处的农村的景象的厌恶,对村里满嘴黑牙的姑娘的嫌恶是其审美方面的不满足。渴望成为一个“面如敷粉,唇若涂脂,鬓若刀裁,眉若墨画”[2]239口袋里插着钢笔与圆珠笔的风流倜傥的在校大学生,但自己却是一个地道的东北乡人的模样,是其自我实现需求的不满足。而要满足齐文栋的这些所有要求的唯一途径只有高考。高考是将现实转化为理想的唯一药剂,同时也就成了齐文栋完成自我实现的巨大阻碍。
弗洛伊德在其《自我与本能》中提出三部人格结构说,认为人格是由本我,自我,超我三个层次组成的。本我是原始的潜意识的结构部分,以快乐原则满足本能性的欲望,具有冲动性,非理性,非逻辑性,非语言性,不可知性,非道德性,非时间性等特点。作为意识的结构部分的自我“是来自本我经外部世界影响而形成的知觉系统。它代表理性与机智,处于本我与超我之间,按照现实原则,充当仲裁者,监督本我,予以适当满足。”[3]超我则以至善原则指导和限制本我及自我,以完成对自我理想的实现。只有当本我,自我,超我三者协调合作达到平衡的状态,才能实现人性的完满,人格的完善。显然,在齐文栋身上这三者是失调且不平衡的。在带有性欲色彩具有温暖腥气的泥鳅味儿的引诱下轻易地毁掉一次考试。陷入无意识掌控的非理性的联想中难以自拔,以致无法回答章老师关于《儒林外史》知识点的提问。需要一提的是,齐文栋并不是因为对于知识的无知而陷入死寂的尴尬,相反,齐文栋具有相当大的知识储备,这一点可以从他没有指向性的意识流的叙述中体现出来。显然是无意识对意识领域的入侵,使得现实世界的提问成为一种下意识,不能被齐文栋意识到,因而使得齐文栋无法与现实课堂中的老师形成正常的对话关系。在体验过度压迫与恐惧而产生的快感及坐下的同时,齐文栋突然赎罪般的冒出一句“吴敬梓,……是吴敬梓”[2]247也证明了这一点。包括后来所提及的对高考产生极大的恐惧心理,随之自认定为“高考综合症”,怀抱着满腔的颓唐与痛苦,没做丝毫的抗争与努力,便自己毁掉了第五次考试,当然还包括其在叙述的过程中泛化的独白式的感觉的描写与突出。可以看到在齐文栋的性格中我们几乎找不到任何的理性色彩及崇高感的些许蛛丝马迹。在于常人,大部分自我的心理能量都消耗在对于本我的控制和压抑上,而在齐文栋这里,几乎所有的心理能量都用在本我的彰显和张扬上。代表着理性,逻辑,秩序的意识所压抑,被逼到了一个角落。与余占鳌,黑孩等莫言曾塑造的英雄式人物截然不同,齐文栋这个人物是反英雄的,他没有置身逆境的反抗的意志、高尚与勇敢,更是人本质分解,弥散,缺位的体现,表现出人这个存在本体的荒诞意味。
无疑,齐文栋的悲剧是一场性格悲剧。作为一个农村社会中存在的健全的读书人,他有成为“超我”(社会要求他所成为的与自己所希望成为的)的欲求,但他同时又是一个意识难以控制无意识的本我的存在,使得他想成为一个被社会认可的人的欲求成为不可能。欲望需求的急需被满足与不可能被满足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冲突,而这种冲突矛盾是他无法改的,作为一个人,他不可能没有欲望需求,但他同时又不能摆脱潜意识的控制。这也就形成了齐文栋痛苦的根源,悲剧命运的必然原因所在。
二、社会的悲剧——两个系统的符号之间的冲突
乔纳森·卡勒在其《结构主义诗学》中提出经语言学被看成为一种方法论的模式,并可以以将其应用于研究社会文化现象上,“这一想法建立在两个基本认识的基础之上:首先,社会文化现象并非简单的物质客体和事件,而是具有意义的客体和事件,因此是符号;其次,它们的本质完全由一个内部关系与外部关系构成的系统来界定”[4]。也就是说要解释分析一个社会文化现象,就需要从其所处的“语言系统”寻找原因。以此类推,想要对齐文栋的悲剧性原因进行探讨,就需要将其放置于社会语境中加以分析。
小说是以齐文栋所处的故乡农村为环境背景展开的。村子之外便是成片的原野,因为远离现代文明世界,以自身的道德体系和价值标准行事生活,形成自身的语言系统。无论在物质空间还是在精神空间上它都是一个相对独立且排他的世界。凸牙床是这块土地上的人区别于外界的生理特征,耕作是这个农村中普通村民的唯一生活方式。在这个贫穷落后的世界里,女婿与丈母娘相结合;公社党委副书记拿着国家工资同时鱼肉乡里;妇女亢奋地对他人的死讯嚼舌根;兄妹亲属之间的情感消亡,仅以金钱关系相互联系;“村里一伙专门斗鸡撵狗、聚众闹事的流氓恶棍”[2]277成了维护权力意志权威的中坚力量;计划生育的指示成了村干部搜刮民脂的利器,村民对于七拼八凑的“基督教”不加判断便深信不疑……这些事件和特征只有在这个农村社会里才有其存在的可能与意义,但同时它们也是这个农村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而想要“安居”在这个系统中,你只有“同流合污”,或者既不欢乐也不痛苦地麻木度日,一切外来的,在这片土地上所不存在的,都不被允许,被视为异者。因而追求真诚爱情的鱼翠翠喝农药自杀了,复员军人高大同“被成为”疯子了,北京牌的吉普车,这个外来的现代文明,一进村就陷入了一个烂泥潭。
齐文栋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尽管生于长于这片东北乡的土地上,拥有与他故乡人相同的生理特征,但他与这个系统格格不入是显而易见的,他是作为一个“考大学的人”在接受学校教育的同时也完成了从一个系统符号向另一个系统符号的转变,为他考上大学,进入另一个体系而作准备。因而对于象征着故乡社会系统的“绿”这一意象,齐文栋从开始时的并不讨厌转变成后来从生理层面和心理层面的极度厌恶。可以看到,在整篇小说中,齐文栋在叙述的过程中不仅是一个身处其间的体验者,更是一个脱离其间的而属于其他系统的审视主体,带着批判性的眼光看待他的故乡农村中的人和事。当他在受了建仓的讥讽,在心里骂了他一句后,又立刻后悔,“觉得这种肮脏的话与你的身份不相符合”[2]243。齐文栋同时不具备在这个农村系统中生存的能力:他不能做到像麻木的工具一样喷洒药粉,而且喷洒的结果也不尽如人意。在村主任来缴收计划生育的罚款甚至以武力相逼时,齐文栋的一句“你们一点人道主义精神也不讲吗”[2]279与村主任的一句“你得了什么病没有?这是农村!”[2]279两个系统的符号之间的隔阂与冲突昭然若揭。齐文栋作为一个他者,显然在这个系统中是没有生存的土壤的。
然而高考的一次次落榜,一年又一年的复读,使得这个贫困的家庭再也不能支撑业已成年的齐文栋实现他的大学梦,齐文栋最终要离开学校,回归农村。那么也就意味着齐文栋将永久的丧失其得以生存的语法体系,成为一个漂流者,成为农村社会的异己者而无法生存。正是这种摆在齐文栋面前的现实冲突,直接导致了齐文栋的命运悲剧,使齐文栋走了同鱼翠翠相同的自杀之路。而值得深思的是,正是这个农村社会将齐文栋推上了考大学的路,将其推上了“异化”之途。但也正是这个农村社会最终不能容纳高考不成而归乡的齐文栋。而这种现状不仅只有齐文栋这一个牺牲者,齐文栋的悲惨命运不是偶然而是社会转型期期间多数农村知识青年命运必然性的展现。
参考文献
[1] 叶朗.美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44.
[2] 莫言.欢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3] 车文博.西方心理学史[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465.
[4] 乔纳森·卡勒.结构主义诗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