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升
行走在异国他乡,对于一个做雕塑的人来说,最能引起我内心的好奇与激动的地方,已不再是壮美秀丽的风光,也不是丰富多彩的民俗,而是参观那些值得我敬佩的雕塑家的工作室。雕塑家野口勇,他这个人和他具有巨大能量感的作品,始终带给我的是出乎意外的感动。正因如此,促使我千里迢迢来到了日本四国的高松“野口勇庭院美术馆”。
来此之前,我曾写过文章谈到过野口勇雕塑的本体语言,这里谈及更多的则是其晚年在日本的生活和创作的状态。
野口勇之所以选择在高松建立工作室,只有到了牟礼才会明白。这里是日本石材重要的产地,香川县生产蕴藏大量优质的花岗石,俗称庵治石,为日本重要的石雕产地,主要制作日式庭院所用的石灯笼、石塔,石墓碑等工艺品。这里有众多石材加工厂,也有丰富的石匠资源,拥有充分的石材和人力基础作为保障,便成为野口勇得以创作大量石雕作品的必备条件,也是他能放开手不怕得失地进行艺术探索与实践的原因。野口勇1958年第一次来到牟礼,1961年在纽约创建了工作室,1969年在牟礼建立了Isamu-ya庭院美术馆,1999年四国美术馆正式开放。
刚进牟礼,大大小小的石头凌轹在道路两边,我知道,这就是我要找寻的答案。我因循着石头错落的轨迹,便能找到这个大山深处的庭院工作室。牟礼依山傍水,环境优美,工作室坐落在山脚下,在众多石材厂的尽头,站在高地可以远眺濑户内海。野口勇就是在这里铺开了在日本的生活和创作经历——建立了一个加工车间,一个工作室及画廊,一个自己住的日式町室。
他的加工车间,如同曲阳和惠安的石雕工厂一样,拥有丰富的石材、大型的机车、大切片的台锯,以及大大小小未完成又即将完成的作品,这些未完成的作品至今散落在车间的各个角落。从车间即可以看出他创造的方法和完成的石雕雏形。核心区域是他的工作室及画廊,他们被半围合在一个院子里,用石头堆砌成一个围墙,围墙内两个屋子即是他的工作室和展示的画廊,院子里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石雕作品,这些石雕都是他晚年在这里完成的。其中有些是未完成的作品,或是石材原料,或是下脚料,和谐地散落在院子里,一眼望去更像是一件完整的石雕作品。有一个房间是他的纯手工工作室,里面摆放着錾子、锤子和抛光砂轮等各样工具。下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仿佛能感觉到野口勇此时正在院子里泾泾作响地在创作石雕。这里保存了最真实,最完整的面貌。进到里面的院子,其中一间房是画廊,展示的是野口勇的几件大型石雕作品。二楼是他画草稿的工作问和景观制图室。户外同样矗立着壮观的雕塑,这里呈现出来的是野口勇强大的创作能力和超负荷的工作创作状态。半坡下,是他的日式町室,野口勇喜欢数寄屋式的茶室,包括合式屋顶,竹围庭院、榻榻米的卧室等房屋布局,这些日式的程式风格同样影响到了他的创作思维。例如室内外的雕塑,室内的Akari和纸纸灯,室内空间的围合,室内的陈设等布局设计,仿佛整个屋子就是他的一件作品。依石阶而上,那里是他的后山庭院,几件大型石雕作品压在山头,有意与无意间的设石布置,将整个环境容纳在其中。登至半山头既可以俯瞰他工作室的全貌,也可鸟瞰濑户内海,野口勇晚年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和创作了20年之久。这里是他一生中最重要作品诞生的地方,也是在这里,他把他的作品和观念带到了日本,影响了战后整个日本的艺术的发展。
野口勇来到日本不仅与当时日本国内建筑界大师丹下健三有合作“广岛和平之桥”原爆纪念馆,同样也与谷口吉生,川久保玲,重森三玲等一线大师有合作,并影响战后的一代日本一线艺术家,包括草间弥生、三宅一生、矶崎新、安滕、长谷川直人,绦山纪信,井上有一等等著名艺术家,其影响力波及雕塑,建筑,景观园林,服装,舞台美术,书画,设计等文化艺术领域。
野口勇的作品是反映日本文化的创作,提到野口勇,不得不提及一个人——和泉正敏,此人1938年生于日本四国香川县高松市牟礼町的石雕世家,代代以制作日本传统石雕艺品为业。1960年,和泉正敏辗转结识了国际知名日裔美籍当代艺术家野口勇,从而他成为了野口勇在日本石雕创作的助手,完成了如《黑色的太阳》(Black Sun)等作品,这些作品现收藏于美国西雅图艺术博物馆(Art Museum,Seattle,USA)。到现在和泉正敏还在这里的工作室延续着他的创作生活,作品中含有深深的野口勇作品的影子。就是和泉正敏这样的艺术家,为野口勇提供了能够完成大量的创作和大型雕刻项目作品的保障。野口勇曾带和泉去意大利、瑞士等地挑选石材,在回美国时,他交代给和泉正敏具体的工作计划和创作要求,还亲自带和泉正敏参与现场安装,并完成牟礼工作室的营建工程,因此,和泉正敏是最了解和最接近野口勇的人,同时他现在也是野口勇基金会的董事长,并作为一名独立艺术家的身份,继续在从事着雕刻艺术的设计与制作。
野口勇晚年在日本四国的创作均为石雕作品,早年他曾作为布朗库西的助手创作过石雕,然而真正运用石头这种材质作为其创作本体语言,源自于他回到日本之后。当他在对日本园林枯山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做了联合国教科文庭院项目之后,才真正喜欢上石头这个材质,并在以后大量的项目中加以运用,并在世界范围内收罗石材,包括“我的枯山水”曼哈顿下城银行庭院、耶鲁图书馆下沉庭院、洛杉矶日本文化交流中心等等。他在晚年来到四国,发现了一种他最钟爱的石材——玄武岩,一种表面如铁锈,抛光后效果极黑的一种石材,由此便导致了四国大量的石雕作品应运而生。有时他会亲自手雕凿,有时他会划线由助手完成,但他会时时刻刻控制着创作的进程与节奏。这个过程不同于设计图纸,一切都在创作中变化者,熟练的工人同样是作品得以顺利完成的保障。在他的工作室里,完成的和未完成的作品数量是相同的,显然他的创作方法不是既定的“完成”,而是作品在寻找和不断推敲过程中的最终呈现,未完成的作品之中也被注入了思考,就如同完成的作品一样,给观众带来非凡的感官体验。他曾说过“The material hardest to deal with is the air”,即作品最难的是处理他与他所在的环境的关系。所以,野口勇的作品无论是完成的或是未完成的,在这样一个环境和气场中,都是合适的、感人的,就如同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收藏的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一般,最精彩的呈现不是《大卫》的身躯,而是大卫塑像前两侧未完成的力士作品。
以下是野口勇在日本的作品和项目:
1,札幌moerenuma公园 2,札幌大通路公园
3,札幌艺术的森美术馆 4,土门拳纪念馆
5,大川美术馆 6,草月会馆
7,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 8,东京都厅
9,庆应义塾大学 10,最高裁判所
11,神奈川县里美术馆 12,横滨美术馆
13,箱根雕刻之森 14,越前陶艺公园
15,静冈县立美术馆 16,名古屋美术馆
17,一宫博物馆 18,滋贺县立近代美术馆
19,和歌山县立近代美术馆 20,国立国际美术馆
21,大原美术馆 22,广岛现代美术馆
23,和平纪念公园 24,吴市立美术馆
25,四国横断自动车道 26,牟礼庭院美术馆
27,高松美术馆 28,香川县文化馆
29,香川县厅舍 30,高松空港
31,五色台少年自然之家 32,德岛县立近代美术馆
“Erect a stone the way it wants”可以看出野口勇对石材的喜爱和深度的了解,他找到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将石材放入环境之中;又将石材的层次,特性推到了极致。他受过现代写实主义的训练,有着很强的对造型处理的意识,这令他能够很容易地直接把握住雕塑的本质和本体语言。他来到日本,受到日本美学的Wabi-Sabi(佬寂,残缺之美,不完善的,不圆满的,不恒久的,也可指朴素、寂静、谦逊,自然)的影响。从他对石材表皮的处理就可以看出他对“自然”深层次的了解和表达。这使他的作品从根本上就把握住了现代主义雕塑的核心,在制作和处理上,他的工艺与技术又达到了日本人与生俱来的对材料的敏感和极致。他的作品矗立在那里,能够把周围环境紧紧地吸纳进来,虽然有他人为雕刻的痕迹,更多的却保留了石头本来的面貌,从而令一件件石头雕刻更有力度,更像原始的石头本身一般存立在那里,使人们看不出它们的年龄,仿佛是遗址,却更像是人类遗留下的某种文化积淀。
野口勇在东方的故事不止在日本,上世纪初,他在中国的北平(现名北京)曾留下过一段精彩的经历。野口勇在完成了欧洲之旅横跨欧亚大陆赴日本之前,曾在北平逗留过6个月,并在齐白石老人门下学习水墨画,他留下了很多的画作,这是野口勇在确立自己的风格前很重要的一段经历。这两位20世纪世界级的艺术大师生前曾走到过一起,并都在各自的艺术领域中达到了辉煌的学术高峰。
野口勇的国籍身份很特别,他年幼在日本长大,1 3岁在美国受教育。就丹下健三回忆,第一次见野口勇时他还不会讲日语,之后野口勇频繁来往于美国与日本之间,练就了一口熟练的日语。他的原点是以雕塑家的身份思考,却又以雕塑家的身份频繁进入其他艺术领域,这无疑给他的艺术创作发展带来冲击和交互的影响。他与建筑师合作,设计庭院和景观;与舞蹈家合作,制作舞台美术道具;同时又参与设计,发明了Akari日式纸灯,如今这种设计样式依然流行于宜家家居。无论是有关餐桌,凳子还是餐具的设计风格,他的艺术设计理念已经渗入到生活的各个细节。
我几乎走遍了日本各地,全面了解了野口勇在纽约和四国美术馆的作品,从内心得出这么一个感想,身为艺术家的野口勇,他是一位称职的雕塑家:他的艺术创作精神传达给我内心的,是一股刺痛;他的作品,他的思想、他的为人给我上了一堂作为雕塑创作者身体力行的示范课。关于态度、关于存在,在四国这里,我看到了他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人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如此看来,假如每一个人一生中都能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就应该能够打动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