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皓月
中国历代名士中,我最喜爱的一个群体是“竹林七贤”,喜爱的原因很简单,文人自古不爱抱团,多故作清高,像李白、杜甫这样的好友,并不算多,况且“人多了乱”,七个人能喝到一块去,以喝酒、纵歌为最大乐趣,堪称奇迹。
在北京,我们有一个酒局,一共六个人,叫“六根”。六人都是北漂,在城里飘来飘去不知怎么地就飘到了一起。酒局持续了九年之久,至今没有要散的迹象。
有人叫我总结六根酒局持久不散的秘诀,我想有三点:一是没有目的性,就是喝酒吃饭侃大山,随性而来尽兴而归,没有压力;二是彼此十分了解,因此时常童心大发,不用戴着面具,时间长了,有了情感依赖;三是满足于食物的分享,以吃为中心话题,符合社交初衷。
我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人那么重视在一起吃饭?饭局文化那么发达,最深层次的原因,不是满足口腹之欲,也不简单是追求童年的味道,而是寻找并维护一种友情。食物不仅是社交的载体,更是促进情感交流的工具,所以对中国人见面最日常的问候语“吃了吗”不要有轻视心理,它貌似肤浅、重复、无聊的背后,却隐藏着老祖宗千百年积累下的人际智慧。不少外国人来到中国,第一面就被“吃了吗”这句话拿下,从此以后成为宁死无悔的中国粉。
我喜欢的一位作家,就是自谦“二流作家中排名第一位”的毛姆,来到中国后就被中国人吃饭程序的繁琐与细致、豪华与盛大惊呆了。西方人的宫廷宴,与中国小城一个地主生子的庆祝宴相比,都粗陋得像“茹毛饮血”。作为一名性格内向、温和、特别擅长讨人喜欢的文人,毛姆在中国期间显然吃得心满意足,写了三部书,也交了一帮《阿金》中描写的朋友。
在中国民间,集体吃饭更是一种传统、一种文化。久远的不说了,在我童年时,上世纪80年代前后的农村,邻里之间就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饭香,谁家蒸了白馒头,谁家包了韭菜鸡蛋馅的水饺,谁家炖了一锅令人馋掉牙的下水,在空气里随便闻一闻就知道。孩子们的鼻子最灵,发现空气里有不一样的香气,循着味儿就过去了,别人家的看家狗都撵不走。多数时候谁家饭好吃,就在这家就地解决了肚子饿的问题,少数时候,邻居们是会端着碗把好吃好喝的送过来的。要是平时在吃饭方面有迎来送往的交情突然中断了,那一定是两家发生了深仇大恨。
2000年,我来到北京,同时也把乡土习惯带了进来。同一个小区里,住的邻居多是外地人。那还是BBS时代,在小区的网络论坛上,认识不久就约上了,以家庭为单位轮流请客吃饭,每每到请客那天,请吃饭那家无不倾其所有,把珍藏的好酒、拿手的好菜端将上来,三五个家庭大人小孩十多口人,有座位的坐着,没座位的站着,吃得不亦乐乎,酒足饭饱后就地解散。
以2003年非典为分水岭,我们这个小区的家庭聚餐取消了。仿佛约好了似的,以前聚得挺欢的诗人饭局、文人饭局,在频率上也骤降。再后来的年份,大家都显得越来越忙,一年能聚一次的,都算是有不错的交情了。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中国的饭局,充满了仪式感,被提炼出来隽永的文化味道,也灌注了众多的情感元素。互联网让年轻人变成了一个个孤独旋转的个体,饭局文化也变成了人手一个手机刷朋友圈、抢红包,好好地吃顿饭,居然变成了一件难事。
有时候真想穿越到古代,或者回到三十多年前的童年,体会一下吃饭作为一个盛大节日的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