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

2016-10-31 14:55李为民
文学港 2016年9期
关键词:张岩顺子老叔

李为民

1

我今年五十三岁,应该是正值壮年。可我不光心态老了,一场车祸引发惊厥症,整个人白发苍苍,一走远路心就发慌,后脊梁直冒冷汗。

那是1995年的春天,我们5935厂转产,和长春一汽签了协议,试生产面包车,第一批下线的面包车据说发动机是美国原装进口,厂里不少职工凑钱买了车,算是福利。我刚结婚,没什么积蓄,五一节我和老婆蹭同事的车去九华山玩,车在隧道的黑暗里行驶时,和后面的半挂集卡车发生追尾,面包车被重重撞击后腾空飞出几十米四脚朝天。同事夫妇驾车,坐前排,同事近视,他老婆一边指点。那时没有系安全带的意识,我和我老婆坐在后排,我怀里是他5岁的女儿,那一瞬间,我只记得我老婆的双臂本能地抱住我的后背,像一块海绵垫,减缓了巨大惯性带来的冲击力。

剩下来的只有我和同事的女儿。我在医院住了整整一个多月,除了左胳膊脱臼外,一切正常,可我见人浑身抽搐,目光不敢正视所有人,包括把我招进厂里当铆工的管厂长。九十年代没有心理门诊,医生诊断我是车祸造成神经和内分泌系统紊乱,给我开了许多药,管厂长以不出院不予报销医药费为由,强行把我赶出医院。

这以后的几十年,我一直靠药物和意志力支撑脆弱的神经,心里有阴影,不敢结婚,工作之余,拼命地往人堆里扎,我玩起了摄影,走远路,接近大自然,渐渐摄影玩出名,还获了奖,自信心慢慢恢复不少,可那场车祸像皮肤上的一块伤疤再也抹不去了。我曾向管厂长多次恳求希望调到厂工会,换个部门缓解精神压力,我有摄影专长,可以给厂文化建设出点力。管厂长语重心长地训我,你心里有魔,多干活出点汗,就想开了,一没事你的毛病就会加重。所以我一直留在车间干工段长。

去年建军节前夕,空地勤师的一架SU30在跑道上轰隆隆准备起飞时,我忽然尖着嗓子喊不能起飞。因为我的确听出飞机声音在我耳内刺激鼓膜产生了强烈的音爆效果,这是不正常的。结果呼啦啦跑来了一帮专家,捣鼓了半天,找不到任何毛病,但一致认为拉回车间检测。

管厂长把我拉到一边,咬牙切齿地问我,南京军区来了首长观摩,这是政治事件懂不懂?不要庸人自扰,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我擤了擤鼻子,慢条斯理地说,右机翼液压冷气系统外侧的铆钉松了3到4个,要敲几下。管厂长发飙了,从车间主任马可手里夺过一把铝锤,塞给我,连推带搡把我推到飞机软梯上,我两腿发软,腾云驾雾。下面黑压压人群,都是赫赫有名的机械师,这个总工,那个团长,平时见了个个器宇轩昂。5935厂隶属空地勤师装备部,准军事化管理,弄不好要受处分。我心脏砰砰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呼吸困难,赶紧掏出药瓶,倒了两粒药塞进嘴里。好在头脑还算清醒,干了二十多年的冲压铆工,我记不清敲了几下,脸像一张白纸,晕晕乎乎被人架着搀扶到担架上,送到厂医院,躺了两天也就没事了。

飞机安全上了天,后来俄罗斯那边相关鉴定报告出来,我的判断是对的,为厂里节省200多万检修费,关键是管厂长免于追责,所以他要给我请功,我苦笑摇头。他沉思片刻,说那好,你不是摄影家吗,我让广播站新分来的女大学生晋静采访你,中传媒毕业的,让你当一回名人怎么样。我拱手,说管老,您也快退了,下来之前把我弄到工会,我吃了几十年的药,副作用破坏了我的肝肾功能,干不动了。他问那个还能勃起吗?我摇头。他又问,还恐惧吗?我点头,随身带着药呢。

他表情有点心酸,说我考虑一下吧,放心,会给你交代的。

不久,我的职务工资上调两级,但工会没进,在车间说好听点儿高级技工,进了工会算管理层,享受副团级待遇,退休后工资和医疗保险等比照公务员正处调级别对待。所以我有些沮丧。

某个周末,那个广播站的女大学生来采访我。她抱着胳膊,来回在我凌乱的房间悠闲地踱步。

她有些好奇地问,这就是你的摄影间?我平静地捋了一下额前的乱发,是啊,包括所有的器材,都是最高级的,我晃了一下手里的相机。

我这才看清楚她的脸,画了淡妆,很精致。她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幅摄影作品,有些不屑瞥了一下嘴角,作品也是最棒的?我盯着她的脸,你说呢?我得过摄影二等奖,喏,就是那张《江南的雨丝》。我端详了一下她的轮廓,纤细苗条,似乎不动声色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那张照片。窗外的光晕温润如水般的流动,在她的脸睑上涂抹上一层粉色,显得气质雍容。我说,别动,你的面部线条很柔和。我端起相机,咔擦咔擦,双影重叠式自动快门连拍,她侧过脸,露出一缕职业性的微笑,瀑布般的黑发似乎凌空扬起。

她问,你是不是对每个女人都这么恭维?

那要看气质,你的外形条件不错,可以给我当模特。我放下相机,点燃一根香烟。

我可是要采访你,为你的摄影作品做一期节目。她微蹙眉头望着我。

什么采访能比这个重要?轮到我居高临下俯视她,你这件连衣裙颜色灰暗,下次多带几套色彩反差大一些的套装。好了,你可以走了。我转身又拉开客厅的门,她跟上我,我回头定睛问,怎么,还有事吗?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随你便,咱们艺术专访栏目不缺名人。她递给我一张名片,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没去。一个星期后,她打我手机,冷冷地说管厂长让你必须做这个节目。然后挂了电话。我思前想后,不能薄管厂长的面子。

那天是国庆节,全厂放假。我特意带了一本厚厚的影集。直播前,晋静翻着相册,有些惊叹地说,真棒哎,怪不得你是摄影家协会会员。

应该说自信。我平静地搓搓手。

导播小姑娘在玻璃隔断外竖起大拇指,直播开始。我俩挨得很近,我几乎能听见她嘴角发出咝咝的吸气声,射灯下,她的脸庞润泽、细腻、光滑,睫毛下的眼神纯净而固执。我的手掌心湿漉漉的,我悄悄摸出一粒药片,趁着不注意塞进嘴里。我有个毛病,对于从未经历过的场景和事件,为了稳定情绪,必须服药。

她的身体漫不经心地散发着莫名的香气,透出悒悒的气质,仿佛她的嗓音:听众朋友,请闭上眼睛,蒙蒙春雨,如轻纱,如薄雾,乘着夜色,飘飘而下,轻悄悄铺满梦想,君子兰在窗前静静地开,这幅作品让我想起朱生豪写给他妻子的情书:要是我们两人在雨声里做梦,那意境是如何的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真对不起,面对这样的画面,我感觉自己语言是多么苍白,表达能力是多么欠缺,好了,许政老师,还是请你介绍一下这幅作品的创作背景好吗?她冲我粲然一笑。

我有些感动,可能是因为她煽情的语言,亦或是她真诚的面容。沉吟片刻,我低缓地说,呃,谈不上作品,这是我去年春天在皖南歙县一个农家小院抓拍的镜头,我只想补充一下,不知你注意到没有?那盆君子兰后面,露出半个被雨打湿的小狗的脑袋,尤其那双眼睛,忧郁而伤感,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思索什么,我真的想弄明白。

那为什么取名叫《江南的雨丝》?

我也不知道,当我从显影池里捞出底片,那双眼睛在我心里猛然一抽,它似乎在告诉我,生之为人是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要珍惜这唯一一次的生命体验。

她用职业的眼光盯住我,能谈一下你的业余生活和兴趣吗?

摄影就是我的全部生活,我说,我喜欢文学和写作,是为了让我的作品更有底蕴和深度。当然,谈到兴趣,我刚刚有了个新发现。

什么呢?她有点饶有兴趣。

比如感情,男女之间的感情,更具体一点,我和你之间的感情,我认为和摄影同等重要。我为这个突发的恶作剧感到快意。和我的模特扎堆拍片的时候,我也经常开类似的玩笑。身体不能行动,只能过嘴瘾。如果没有这个毛病,我觉得自己是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而且是个痞子。

关于感情嘛,我们以前做过类似的节目。人的感情有多种多样,比如,我打断她,我指的是爱情,而且我只关心你的答案,我开始调侃她。她的眼神显得不耐烦,抬头终于看到导播小姑娘。我们空地勤师有自己的有线电视和无线广播电台,覆盖面广,我不能确认我们的对话是不是直播了,从节目下来后,我看到晋静一直冷脸对我和那个导播小姑娘。

出广播站大门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站在石台阶上等她,她上前一步,挽着他的胳膊,面部表情松弛下来,说,我男朋友,内科医生。男孩子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我一眼,生硬地说这么大岁数了,连自重都不懂。望着他俩的背影,我没有气恼,甚至掠过一丝欣喜。因为我对医生一直怀有亲人般的感觉。我服用的是处方药,有严格的配额限制,它可以致成瘾,我不敢确认自己对药物有多么严重的依赖性,至少通过朋友死皮赖脸弄到不少这种药。咽下那粒药的时候,我似乎意识到在黑暗的隧道里摸索行走多时,忽然看到身边又冒出个出口。

2

我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两个月后的某个傍晚,我在卧室里裱褙好那天在家给晋静抓拍的那幅黑白巨幅肖像照,细细端详,太美了,画面如一根根针刺激着我的交感神经,我忽然呼吸粗重,全身一个激灵,下体湿漉漉的。我有些透不过气来,暗暗摸了下脉搏,脉象微弱,我以前有过类似经历,服用一片氯硝西泮就没事了,可我当月的限额已经用完,就是去市医院看急诊,电脑里一调阅病例,也不会给我开药,只能服用安定或中成药,但几乎没有速效作用。

我下意识摸了一下裤袋,只掏出空药瓶和晋静给我的名片,晃了晃药瓶,没有熟悉的沙沙声,我唰地后背冒出冷汗,豆大的汗珠往下滴,如果不及时止住狂跳的心率,就会窒息晕厥,甚至有更大的意外。我清楚这是成瘾的症状,有濒临死亡的感觉。我全身发紧发冷,牙齿嘚嘚作响,跌跌撞撞窜进厨房,拿起切菜刀,狠狠在手掌心里划了两下,用另只手颤抖着对着名片上的号码给晋静打电话,意外的是她听到我喘息恐惧的求救声音后,毫不犹豫地说我马上来。在她开车去八六医院(空地勤师附属医院,不是我就诊的市医院)的路上,我卧在后排椅子上,浑身痉挛抽搐。可意识尚存,我气息奄奄地央求她能否打电话给她男朋友,弄一两片氯硝西泮或者安普挫仑,镇痛,立刻就好。不愧学播音专业,她在手机里很精准地重复了这两种化学药名,而且以命令的口气喊,张岩你自己过来。

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迷糊中口里被灌了一粒药,氧气罩摁在鼻梁上时。张岩给我包扎了伤口,又打了一针破伤风,摘下口罩,一改上次冷冰的面孔,面色俊朗,温和地问老叔,您没事了,顺便问一下,您没有癫痫的毛病吧?我摇头,嘶哑地说,麻烦你小伙子,再给我弄几片那种药,我以前手破了也吃这类药。为了证明自己正常,我摘下氧气罩。

他眼神闪过一丝犹豫,回身拽住晋静的胳膊,疑惑地问,这不是镇痛药,精神类药片,还有依赖性,处方要副院长签字,你看呢?

晋静凛冽的目光,你想想办法,要不干吗找你?你就说他有癫痫的毛病。

他悻悻地点点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咱们是部队医院,有纪律。显然看女朋友的面子,不敢违抗,他有些怯她,语气听得出。一个笨拙的苦肉计,虽然被戳穿,可回家的路上,手里掂着那瓶药,我开始苍白无力地絮叨,多亏你们俩,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晋静手握方向盘,目不转睛盯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不存在的,许老师,我这是还债呢。以后有事,您尽管吩咐。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为什呢?

她没有回答,车开到我院子门口,我缓缓跳下车,诚恳地说,谢谢你晋静,等天气暖和了,如果有兴趣,我带你和你的男朋友去歙县踏青。她礼貌地点头,微笑地说,再见许老师。那个神情很像照片。我脑袋灵光一现,说,跟我来,送你一样东西,口气不容置疑。不发病的时候,高鼻梁,头发鬈曲,一米八的个条,我这副样子还是蛮能吸引异性的。

她犹豫了一下,下车跟着我进了房间。什么东西这么神秘?她莫名其妙地问。

我说,暂时保密,领着她走上了二楼的卧室。在照片墙的正中央,挂着那幅黑白肖像,里面的人物笑容可掬,目光飘摇。我说你的目光温暖,迷人,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

晋静惊惑的目光落在照片上,足足几十秒钟,又落在我的脸上,说,这不好吧,我觉得有点别扭。她好像对自己的美丽毫不在意。

对不起,我不想惹你不高兴,况且你刚才几乎救了我的命,请你不要考虑照片里人物是谁,从艺术的角度看,你觉得不美吗?

很美,但是请你马上摘下来,我注意到她柔软的目光盯住我,有点温怒。我从容地说,从现在起,这张照片的肖像权属于你,永远不会出现在第二个地方。她语调由僵硬变得柔和起来,这还差不多。我帮着将玻璃相框塞进后备箱,她启动汽车,摇下车窗,沉静地对我说,其实我和你都差不多,没你想象的那么好。她的眼神里竟然含着一丝哀怨,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点燃一支烟,像要潜入水中深深吸了一口,车影消失在夜色里,我的心随之黯淡下来。尤其她提到还债二字,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竭尽全力把我送到医院,这本身就出乎意料,和还债扯得上吗?在那种意识无法自控的恐慌状态下,我唐突地提出近似不可理喻的请求,她居然没有任何犹豫和矜持,那么呵护我,像个亲人。设想她如果拒绝了我,我不敢想象这个毛病和心梗差不多。再说,我弄摄影几年前就有了网站,是脚上绑大锣,走到哪儿响到哪儿,管厂长为什么还要宣传我?还偏偏把她引荐给我?有必要吗?

要不是管厂长喊我上他家为厂里拍宣传片一事,我也许会将心里的疑惑慢慢淡忘了。工作之余,我出资和几个朋友弄了个楚江网站,里面开辟了不少文化娱乐栏目,摄影为主打版块,长年招募清纯靓丽的大学生免费拍片,照片上传到网站,明码标价,供企事业单位商家酒楼做广告使用。另外网站为本市和三县的酒厂和轻纺用品代理商做广告。不包括我的摄影团队,光这两项收入我在市郊就买了一套房。最主要我掌握了不少人脉关系。管厂长看中的不光我会摄影,还有广泛的社会资源。

管厂长副师级待遇,三层小楼,大院门口有值班警卫。老伴多年前患癌症过世,儿女都已成家在外地和国外。我去的时候,他早已在开满藤萝花的院子里,摆了一张八仙桌,一桌子菜,粉红娇嫩,满眼清爽,还摆了一瓶茅台酒。不过吃饭前在会客厅他让人放了一段十分钟的厂宣传片给我看。从专业角度讲,画面、剪接、配乐以及解说等部分没有太大的硬伤,可从他锁着眉头的表情看显然不满意。他递给我一支烟,单刀直入地问,怎么样?你感觉?

这类片子以前我们给口岸的海关、商检做过策划,甚至跑过外景地,所以我心里有点数,如果片子本身没大问题,那就要找片子背后的毛病。我掏出小药瓶,小心翼翼倒出一粒咽到嗓子里,管厂长不耐烦,妈的,你就这么大出息?

我慢吞吞地说,领导,我看了半天,你也不过出现了一次,只有三四秒,还扎在工人堆里。他重重摁灭烟头,脸上有了暖色,继续。我说,咱们五千多人的军工集团,班子集体成员我没看到,领导核心我没看到,你提出的提神、提气、提质、提效的气势也没看到,印象深刻只有驾驶班、跑道和大水塔的全景。

管厂长声音上了八个台阶,一个草台班子,老子为此花了11万,他站起身,来回踱步,说,长沙、赣州几个大修厂都跑到空装部竞标SU27的维修项目了,修一架飞机就是6000万,这个项目不拿下来,几千号人吃饭怎么办?北京我有战友,我要带这部叫得响的片子去,反映我们老军工企业的“四特”精神(特别能战斗、吃苦、奉献、忍耐),这是魂,现在光送礼不行了老弟,要按法律程序办事,凭实力说话。

我说,放心领导,你戎马生涯大半辈子,重拍的片子就是留给你的一本珍贵的相册,你要的都会有。我适时地恭维了一句。

管厂长拉着我的手坐到八仙桌边,几杯酒下肚,他脸上泛着红光,意味深长地问,晋静小姑娘接触了一下怎么样?她告诉我你发病了是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如我预料,我涩涩地问,人不错,很知性,怎么,她都告诉你了?

管厂长嘿嘿两声,给我搛了一块鸭肉,说,说起来,你还是她救命恩人呢。借着酒劲,管厂长又把多年前那起车祸的老账抖了一下灰尘,重新翻开,告诉我晋静就是那个活下来的女孩。真像应了矫情的电视剧的情节,我莫名其妙,心惊肉跳,药物抑制住的神经又被拉扯得亢奋起来。

她父亲不是叫王昌来吗?我有些结巴地问。

我祖籍山西汾阳,孩子送到孤儿院时,我给改成晋静,一来让她忘掉过去,安静平安的生活,另外呢,我和孤儿院打了招呼,孩子是我的,暂时由你们托管。我老伴住院,家里乱糟糟的。上初中的时候老伴走了,家里清净了,小姑娘搬到我家,孩子聪明懂事,按理名牌大学毕业应该留在北京或者出国,毕业时我征求她意见,她口气坚决地要求回来,要报答我,服侍我,我这个孤老头身边子女一个都不在,也有道理。可我毕竟儿孙满堂,有个什么事的,一呼百应,即使退下来,享受待遇也比你好。管厂长又嗞溜了一口酒,眼神温和得像个婴儿。所以呢,他手指轻敲桌面,我考虑半天,这孩子苦命,现在枝繁叶茂长大成人了,又谈了朋友,我要把这个接力棒交给你。你老家在东北,你这个破芦席的身板正需要人照顾,怎么样,比弄个副处调要好吧老弟?

管厂长慈祥和蔼地望着我。我不得不又掏出药瓶。他哈哈一乐,指着我连咳几声,你看你看,身边没个人怎么能行?我算积德了。我晃了晃脑袋,虽然药力强有力地抵御着我波涛汹涌的情绪,可这份掺杂着惶恐的不安,依然让我的手不停地颤抖,等于我下半辈子亏欠管厂长的,自己变成木偶,线的一端牵在管厂长手里,可有这么个机会也是千载难逢。

我思绪紊乱,问,领导,您不能包办代替,你征求过她意见吗?即便她善良知性,还有她男朋友呢,愿意服侍我这个糟老头子吗?

好了,你同意了,管厂长点点头,嘬了口酒,慢悠悠说,不要把她想象那么美好,上大二的时候,她因为太活泼,差点被学校开除,要不是我找老战友,唉。他面露晦暗之色,和你一样,那场车祸也给她留下阴影,所以我让她找了个学医的男朋友。我问怎么活泼。他欲言又止。好啦,他挥挥手,这部片子你做总策划,她做你的助手,多接触,加深感情,我指的是长辈的关爱,你们搞艺术的,喜欢多情。管厂长笑了一下,有种坦陈的自信。

这天上掉下来的是馅饼还是炸弹,我一时无法判别,我也无意和他们搅和在一起,不过,为了副处调和处方药,多处个朋友没坏处。我摄影团队里有个兄弟叫韩军,在市公安局政治部搞宣传,我找到他,将宣传片的策划事宜告诉他,文字部分他不用操心,由我们厂的晋静负责。韩军挠了一下秃顶脑袋,笑了一下,呦嗬,大名鼎鼎,前天还在我酒吧和一个富二代玩呢,男的吸了粉。他指的富二代是空地勤师干部子弟。这几年机场周边地区开了不少酒吧和快捷酒店,主要服务俄罗斯的机械师、飞行员和技术专家。我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只是工作关系,你不会看错人了吧?韩军诡异地笑笑,你脆弱的神经要是绷得住(他们都知道我有这个毛病),晚上就来。

3

来之前我吃了药。我找了个背靠舞池和人群的长条高桌一跃而上,重金属音乐震动着心脏,绚丽的灯光魅惑着眼球。我还是有点不适应。不过在舞池里,我发现疯狂扭动腰肢与臀部的人当中,有一张熟悉的脸,手里夹支烟,嘻嘻哈哈和人打招呼,她穿着吊衣裙,小背心,超短裤,性感、张扬,和那个在直播间庄重优雅的女主播判若两人。一曲结束,我冲她挥了挥手,她先惊讶地咦了一声,跳到我身边坐下,我看清楚她画了浓妆,脸上还有金粉。

我微笑地指了指吧台上的韩军说,诺,我摄影圈里的朋友,韩军,在市局,他有保护伞,放心地嗨皮。她机敏地回我,我不吸粉。我微笑地望着她,老厂长都告诉你了吧,我试探地问。

她无所谓地点点头,老叔,我真没想到你我这么有缘分。她摁灭烟头,要了一杯柠檬汁。

我盯着她问,你怎么看呢?她吸了一口杯子里的软管,天真自若地说,我和张岩以后照顾你啊。好像我问的这句话是多余。不过,她有些不解地问,我模糊地记得那天坐在车里,阿姨是不是穿多了衣服还是很胖,为什么我最后躲在你怀里?

我掏出药瓶,又咽了一粒药片,她的眼神似乎流露出愧疚和不安。周围嘈杂,我大声说,你当时坐副驾驶你妈的怀里,你阿姨怀了四个月的身孕,晕车,又吐,在嚼话梅和蜜饯,你看到她手里有棒棒糖,吵着要吃,先在她怀里站着,后来汽车爬坡,站不稳,你就只好窝在我的怀里。

晋静低下头,片刻,默默将手里的那杯柠檬汁洒在地上。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微蹙眉头,拿起吧台上的烟盒,一个戴黑框眼镜的魁梧男孩微笑地递给她一根烟,她夹烟抬头,满脸惊喜,顺子,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去日本了吗?叫顺子的小伙子,张开粗壮的胳膊很绅士地搂了一下晋静的小巧的肩膀,在她耳边大声说,刚回来,在中日友好医院实习,今天回来有点事。

晋静转脸向我介绍,张岩的大学同学,又对男孩说,我舅。男孩友好地冲我点头,递给我一根烟。我有点别扭。韩军曾告诉我这里称呼舅和表叔的都是男友。舞池里有人下饺子似地跳草裙舞,连唱带跳,一个染着白长发的人在声嘶力竭地吹萨克斯。男孩冲晋静使了个眼色,她平静地点头,拽着他胳膊,对我喊了几声,我听不清,好像说是马上回来。我只好点头,望着两人朝回廊内侧的洗手间方向走,我心里很乱,想回家。韩军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有好戏,走。我摸不着头脑,跟着他,沿着幽静的回廊转弯,在一个叼烟斗的标志的门口,韩军小声解释说,员工厕所,不对外。他转身溜了。我侧耳细听,粗重的喘息夹杂着响雷般的撞击声,晋静含混不清地呻吟,今天我算跑了一次马拉松。男孩呼啸地喊,我他妈对不起你了兄弟。我捂着砰砰乱跳的胸口,又吞了一粒药。

十分多种后,晋静袅袅婷婷回到我身边,脸上金粉没有了,补了淡妆,显得矜持。我递给她一根烟,替她点上,故意问你朋友呢?她吸了一口烟,哦,走了,我和张岩的媒人呢。她妩媚一笑。

你爱张岩吗?我没话找话。

她略有意外,低缓地说,我心里只有我爸妈,六岁是记事的年纪。

你义父说带你看过心理门诊。我一个急转弯。

她微微抬起下巴,有些茫然,怎么讲呢?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不像老叔你还有个摄影爱好。

所以你就拼命寻找热闹,我没有用刺激二字,怕引起她警觉敏感。

她摇头,我对一切毫无感觉,咦,老叔,你不会和我换了个位置当主持了吧?她口吻带着调侃。

我自我解嘲地笑笑,问,那你如果遇到心仪的人呢?

小地方难觅知音,就是遇见了,也许以后我会让他后悔。她朝我嫣然一笑。

晋静不愧是名校毕业,文案做到特漂亮,十分钟的宣传片,不仅解说词写得精炼,重点突出,她连分镜头的推、拉、摇、移,镜头组合的切换、叠化、都精雕细刻,文本做得美轮美奂,给我减少了不少工作量。我们合作得比较愉快,彼此拉进了距离,管厂长的话没错,不是我想象的,我发现她马虎,随性,大大咧咧,在我家蹭饭,饿了抓起桌上啃过的冷馒头就往嘴里塞,她穿着很短的小热裤,两条雪白美腿就翘在桌上,完全地露着,甚至坐在椅子里连臀部都露出半个来,我一边做饭,边拿眼睛瞄一眼,的确诱人,可我是见惯风浪的人,过去经常和驴友在野外采风宿营,见怪不怪。她在我浴室冲凉,除了女人用的沐浴露,我的浴巾浴袍她随便拿,用完了一扔。张岩像个大哥哥总是皱眉,不声不响给她收拾残局。他值夜班,晋静就睡我的床,我歪在书房沙发里,可心里舒坦,药也减量了,感觉像真有了个家。

前期文档做完,晋静就陪管厂长跑北京的空装部跑项目做专题采访去了。我和韩军负责外景,按管厂长的命令,必须在二十天之内完成。所以连续加了十几个夜班,又出差,毛片出来了,我也累倒了,处方药的限额也用完了。我试探着给张岩打了电话,他值夜班,似乎明白我的意图,语气温和,让我过来。

我心里很温暖。见面的时候,医生还是理性,有股职业的冷漠。他说,老叔,那天您看急诊,根本没用那种药,靠自己扛过来的,以后自信心增强了,完全可以戒断。他的嗓音、手势融合在一起,有种难言的力量。我很喜欢。

我岔开话题,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他淡淡地说,下半年吧。老叔,晋静告诉我了,其实您大可不必这样,我和晋静买房首付的资金够了,没必要这样。

我打哈哈,我那套房精装修,放了几年了,装修气味早散了,闲着也是闲着,以后你们有了孩子,还要请阿姨,够住了。

张岩没有表达出感激之情,反而皱眉说,老叔,既然是一家人,我就直说了,我觉得您这么给予付出,不仅不能给你找到归属感,反而因为有了我们,造成心理依赖,会给你成为瘾君子提供便利,那种药是国家二类精神药品,严格意义上就是毒品。我和晋静刚认识的时候,她始终没有安全感,后来在我的配合下,没吃任何药就走出阴影了。

我在心里窃笑,走出阴影还和张顺子干那种事?尽管言辞有些尖刻,我没有表露出不快,因为我手里紧紧攥着他刚给我开的药瓶。我饶有兴趣地问,能介绍一下宝贵经验吗?尤其这对年轻人,从不认识到相识,以及经历了一些事情,我觉得和他俩的关系正发生一些微妙的改变。他听出我话里的意思,挠挠头,有些羞涩地说,说起来我俩第一次见面是在厂里的水塔上。我刚分到医院的化验科。领导让我和另外一个同事带着便携式水质分析仪爬到水塔上做一个悬浮物和污染指数的分析测试。据说一架农用飞机做滑翔动作时在水塔附近误撒了不少农药。

我忽然有了一个预感,问那小伙子是不是叫张顺平?

他有些惊讶地回答对呀,你怎么会知道?

还是敏感,坎坷生活的积累和车祸造成的创痛,久而久之,别人说的话、一个眼神和动作我都会过滤一遍,分析有没有危险因素。加上这把年纪,这点判断能力还是有的。我问,管老告诉我你们的介绍人不就是他吗?

他点头,有些感慨,那天阳光很耀眼,刺得人眼睛睁不开。我本来就有点恐高症,站在有10层楼高的水塔顶上,我不敢抬头,几乎挪不动脚步,所有的检测过程都是张顺子做的,后来顺子惊叫,喊我过来帮忙,我才看清楚眼前的晋静,她坐在钢筋护栏的外侧,离我不远,双脚耷拉着,晃来晃去,如果身体再往前纵出几厘米,人就融化在蓝天白云里了。

她放肆地笑,很疯的样子,有点可怕。她的爽朗、明媚和周身散发出的强有力的能量席卷了我,我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顺子附在我耳边说,我高中同学,父母出了车祸死了,受过刺激,怪可怜的,不过,人家是中传媒的高材生,配你还是一朵美丽的鲜花,我反驳你不就骂我是牛粪吗?那她还是和你好吧。顺子说我要出国,还要留在北京,你恋家不正好吗?然后我看到晋静和他对骂了几句,她忽然瞥见我,有点不好意思,顺子脱口介绍了一下我。我俩寒暄了几句,感觉不错。她一低头,像是为了我,屁股顺从地往护栏内侧挪了挪,指着左前方天际边隐约的山峦,喃喃自语,我爸妈就在那里,我想飞过去。

顺子嘻嘻笑,那你就飞吧,我不给你们当灯泡了。弄得我们像恋人似的,晋静脸颊泛红,胸脯一起一伏,看得出她对我不反感,可我很尴尬。张岩坏笑地看我一眼,拎着仪器顺着水塔螺丝形铁梯架下去了。我双手紧握护栏,样子肯定很紧张,张岩这家伙是不是有意设计安排好的?还没来得及细揣摩,晋静拍拍身边的台面,说坐下吧,护栏年久失修,不安全。她一口京腔,声音甜美,我心里暖暖的,刚才的拘谨不安瞬间烟消云散。我俩坐在一起,信鸽在我们脚下飞来飞去,晚霞把飞机跑道和周边的麦田染成金黄色。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张岩冲我笑笑,面孔单纯羞怯,显然他不想继续下面的话题了。

我很得体地微笑了一下,说真美,要是拍下来就好了。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帮助她的。张岩和我对视了一下,问您真想知道?我说当然啊。他有些神色黯然,说好吧,为了你能尽快戒毒。我递给他一支烟,他笨拙地点燃,吸了一口,样子有点滑稽,说,其实我们之间这点破事说起来不光彩,那时候她经常找我帮她看妇科病,一个未婚的小女孩在自己单位的妇产科看这类毛病,影响总不好,所以我联系了我的一些同学和朋友,他们在市里医院,既方便又隐蔽。本来我不愿意,一个小姑娘能这么干,就不是什么好人。可考虑到管厂长是我的恩人,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什么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我故意问得轻慢。

他低下头,面无表情地说这还用问吗?后来我们熟悉了,我就给她讲女性的生理结构,讲宫颈糜烂,讲输卵管不通,会不孕,会得那种治不好的病。她静静听我叙述,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我感觉她像大人在倾听一个小孩子天真地讲述一个烂漫的童话故事。处了一段时间,然后有一天在我宿舍里,她扑进我的怀里,抽噎地告诉我她有性瘾方面的障碍,周期性地发作,没有任何快感,浑身像爬满了虱子,奇痒难忍,厌恶、伤心、沮丧、恐惧的情绪随着血液在体内奔跑,燃烧,简直像个疯子,说完,她真的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我一把抱住她。

什么原因呢?我继续问得漫不经心,晋静所描述的症状,我都能够感同身受,我们的症状过程如出一辙,只是发作的结果不同,那一刻我好像也经受一次心灵的折磨和煎熬。我手心湿漉漉的,那瓶药始终在我手里攥着,不然我必定气喘如牛,像个濒死的鬼。

张岩说,她只告诉她是个孤儿,从小到大缺失爱,我安抚了她,事后我俩精疲力竭,依偎在一起,我说并不是永远爱你的人都会离开你。你要相信,即使你父母远在天堂也会眷顾你。她含着泪问,我对你重要吗?我说当然,我父母离异,奶奶也死了,是管厂长资助我的,和你一样。她问,那你愿意向我求婚吗?我愣怔了一下,缓缓说,太突然了吧,你不是不想结婚吗?她说,我心里空荡荡的,我需要一个关系明确的男人来保护我。我的病或许就好了。我已经厌倦了漫无边际的交往,每个男人似乎都有权利追求我,诱惑我,我只想属于你一个人。我需要安全感。

我小心翼翼试探,她现在走出阴影了吗?他给我一个不胜重负的微笑,你说呢?老叔,她不停的采访,出差,东跑西颠的。我喜欢安静,按部就班。我们性格有差异。不过她那方面好多了,她的身体让我迷恋,可她的心则让我迷惑。

他又找我要了一支烟,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说,那次直播后,回家的路上她说你很有文采,不可多得,她决定接受你的邀请,做你的摄影模特。我心里明镜似的,她在试探我的反应,我讽刺说你也太掉价了吧,你最有特长的地方是嗓音,她质问我,你意思是我长得不好看?我说满大街长得和你一样的多了去了。我意识到冒犯她了,她气恼地说,那你干吗找我?我赔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漂亮,善良,心地质朴。她瞪了我一眼,少来!难道我就没有其它可爱的地方吗?首先我是个女人懂吗?我说你吃醋了?她鄙夷地瞥了我一眼,荒唐,我会吃你的醋?你吃我的醋还差不多。我壮着胆子说说我不会吃任何人的醋,她放肆地盯着我说别太自信。我和老叔准备下个月去歙县拍油菜花。她脸上浮出得意。我虽然火冒冒的,可洒脱地说,我不吃任何人的醋,你放心,和我在一起,我会让你生气,也会让你高兴。我拍了一下她脑袋,她一把推开我,哼地一声冷笑,你还嫩点儿,然后独自走了。

我弹了一下烟灰,看他有些怅然若失,开玩笑地说,小伙子,你不会吃我的醋吧?看样子你比我还没出息。你郁闷难过是因为你还不够豁达和坚强。张岩愣了一下,反问我,那您比我有出息,为什么还吃药呢?我一时语噎,心里不悦,敏感的人最不能受讥讽。可一转念,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无需计较,我颧骨发热,嘿嘿两声,说我指的是男女爱情方面,小伙子,你要是嫉妒郁闷,说明你还不够淡定从容。

张岩反问,老叔,您后来谈过恋爱吗?您懂爱情吗?那语气比刚才还要鄙视和不屑。我似笑非笑摇摇头,心里像吞了个火球,烧得难受。他扔掉烟头,站起身,剑锋一样的目光扫了我一眼,说,我在北京进修过心理学,人的行为动机只有两种,要么出于爱,要么出于恐惧。您这么讨好接近我和晋静,完全是因为恐惧,您的意志和人格因为一场车祸就被摧毁,我只是深深爱着晋静,才向你妥协。她单纯善良,在我的帮助下已经走出了阴影,请你以后少和她接触,我会考虑下一步找市里最好的心理医生帮您戒毒。

我气有点接不上来,赶紧点点头,掏出他给我开的药瓶,又干吞了两粒。苍凉和羞辱无情地漫过身心,淹没了一切。

4

管厂长带着晋静回来已是两个月以后。他喊我上他家,我将后期剪接好的宣传片给他,他说不用看了,我带着还要去趟北京。我有些蹊跷,问早知道我快递寄给你不就完了吗?他拍拍我的肩膀,凝视我,笑容有点莫测高深,老弟,等我这次从北京回来,就把你弄到工会来。

我一阵狂喜,掏出药瓶,他轻轻按住我的手,别忙吃药,还有件事,晋静身体不舒服,现在楼上躺着,我这一走还有段时间,你要想办法帮我照顾好她。

我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随口说行啊,转念不对,张岩不是——

就是不能让他知道,对外还要让他以为我们还在北京。他目光如炬。我还是吃了一片药,他的话让我感觉像前面有片雷区,我没接他的话,只好点点头。然后他从书柜里侧翻出一本绿色塑料封皮的账本递给我,感叹地对我说,我这一辈子干得好事也好,坏事也罢都在里面了。替我保管好,别说我子女和亲戚朋友,我祖宗八代都不知道,只有天知地知。你在外面有圈子人脉,万一哪天我蒙了冤,只有靠你了,晋静你照顾好,她是清白的,所以我不愿意她牵扯进来。他尾音拖得很长,似乎再次强调我对于他的重要性。

我打了个寒噤,急赤白脸地央求,老哥,我都这样了,还有几年活头,你就饶了我吧,我不要副处调了,我也不需要什么王晋、李晋来照顾我了,我需要安静自由。我扔掉绿皮书,扭头就走。

还没出客厅的门,两个陌生人挡住我,看样子是从北京跟着来的。管厂长捡起账本,摆摆手,都是自家人,老弟你坐下,他将账本又递给我,我没敢拒绝。他亲切地冲我笑笑,说这是最坏的结果,不至于的,这次去了空装部,SU27和SU30四个大厂竞标,就我们厂脱颖而出。宣传片再送到北京,一定锦上添花。老弟先提前谢你,我说话还算数,即使下来,我还会进人大,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人。

他热切的目光有股彻骨的寒冷,问,药吃了吗?

我强撑着点头。他说,以后不要和车间主任马可来往,去年省纪委调查厂里倒卖铝材和铜合金一案,还有歼6、歼7飞机的边角料和磨具,据说他拿了快150万,你们工段长也分了10多万块钱。因为你也参与了,所以我挡住了,以后别再犯低级错误。你网站以后缺资金找我。我苦瓜着脸,问那你行行好,我退还钱行不行?他摇摇头,没有这种游戏规则,再说我不是针对你。

我牙齿在嘴里打架。他站起身,穿上风衣,微笑地说,上楼去关心一下你的义女,她怀孕三个月,刚做完流产手术。我得先走了,记住账本保管好,你我不吭气,谁也不知道。他伸出手和我紧紧一握,富有穿透力的目光再一次洞悉一切地凝视我,然后转身走了。我脑子一片混乱。

我找韩军将晋静偷偷弄到市郊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她恢复得很好,不久出院了。晋静告诉我她是和管厂长在一起怀的孕,她向我讲了许多事,为了感激我,她硬是从我手里要走了那个账本。她言之凿凿,算我替你保管,要死大家一起死,我没有推让,既然她能和张顺子、管雷干那种事,也就不是等闲之辈。

再次见到晋静是来年春暖花开的五一小长假。她和张岩领了结婚证,为了庆贺,我们约好了去歙县拍油菜花。因为带了药,主要晋静在场,自驾游显得轻松愉快。车是我开的,一路上,晋静叽叽喳喳,她说她是89年出生的,白羊座,我开始胡诌说我也是白羊座,晋静弯起眼睛凝视我,问是吗老叔?那你不像冲动冒险的人,你的血型肯定不是A型。我乐呵呵说,偏偏就是。呦,和我们张岩一样。她有些惊讶,手里搛起一粒橄榄塞到我嘴里。我心头一抽,涌过百感交集的味道。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张岩眼睛的余光突兀,锥子般刺眼。我说,张岩,前面是西递宏村,就是电影《卧虎藏龙》的拍摄地,你们俩下来,我来给你们拍几张,你们婚纱照以后会用得上。他鼻腔里哼了两声,问是吗。

在徽式小院和竹林边,晋静穿着短裙,两条雪白修长的嫩腿的确很刺激我的神经。我的摄影角度、采光把握得准确到位,晋静一开始面对镜头还比较不自然,但后来看到样片后,惊讶地望着我,心理就完全放开了,表情也非常自然,然后挽着张岩的胳膊半嗔半笑骂他是个榆木疙瘩,不会摆表情。张岩只好干涩地笑笑,说老叔,我来给你们拍几张。显然是掩饰尴尬。因为在路边拍了不少油菜花,到了黄山老街已近傍晚,事先没有预定,只找到一家快捷酒店,而且只有一间客房。我有些疲惫,吃了一粒药,说自己就在大堂沙发上对付一晚算了。晋静语气坚决,坚持大家一定要住在一起,给我留张床,他俩挤一下。我偷眼瞄了一下张岩,他目光迟疑了一下,说行啊,老叔总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我没吭气,笑笑。

因为是情侣房,卫生间对着卧室的外墙是一大块玻璃,没有任何帘子之类的遮挡,只是在玻璃上贴了一层半透明的膜,我点燃一支烟,识趣地拉开门,晋静说,老叔,别出去喂蚊子了,又不是外人,你背着我和张岩说说话嘛,我看着张岩异样的目光,忽然想起上次在医院他对我的那副嘴脸,我忽然装出爽快的样子说,行,我也累了,这样兄弟,给你展示一下你和太太的光彩照,说罢,我摆弄起相机给他看照片。淋浴声响起,张岩捧着相机不时回头,看着水花从晋静胸前的雪山,流到腹部的幽谷,又流向修长雪白的大腿。我有些好笑,指着几张快速连拍的画面说,美不美?晋静坐在路边石头上,表情和动作极为自然,翘起二郎腿,眼睛里露出勾人的神色,短裙下面的一部分臀部就完全展露出来,有几张完全走光,放大图片,连裙子里的蕾丝内裤都清晰可见。张岩咬着牙根低声问,你故意的?我掏出小药瓶,倒出一粒咽到嘴里,挑衅地说,美要共享。以后你老叔的药,还得你来开,不然你太太饶不了你。我夸张地回了一下脑袋,瞥了一眼浴室水溅后模糊的玻璃。张岩猛地揪住我的T恤衫衣领,然后又松开手。

晋静从浴室出来,表情妩媚,发丝湿漉漉的,白色T 恤衫里面因为没有戴胸罩,乳房自然高耸着,她跳上我的床,推了张岩一把,说该你了。张岩竭力压抑着粗重的呼吸,站起身,晋静像什么没察觉,先翻看相机,羞涩地笑,娇嗔地让我删掉,我故意大声说不行,这是艺术。她不再坚持。

山区的夜里气温低,我洗完澡,立刻钻进被窝,两张床间隔不到60公分,借着月光,我瞥见晋静在被窝里脱下了她的小裤衩,下面只穿着一条嵌着金边的丝绸小内裤,闪着幽光。大腿被张岩双腿紧紧夹住,晋静低声埋怨,你疯了?老叔还在呢,张岩蛮力地将她压在身下说,你是我老婆,怕什么?他和太监也差不多了。俩人撕扯了几下,晋静咯咯笑了几声,不动了,任凭摆布。接着是俩人粗重的喘息和小床不屈不挠的撞击声,和上次在酒吧听到的声音差不多。喘息和动作平息下来,张岩压低嗓音,局促而心虚地问手纸呢?晋静狠狠踹了他一脚,翻过身。我从枕下摸出一包手纸扔给他。他尴尬地瞟了我一眼。我悄悄咽了一粒药,慢慢觉得虚空的身体像只迷失的野兽被猎人击倒,意识仿佛漂浮在云絮之间。

第二天上午,我们开车去了我拍获奖作品的农家小屋。主人很热情,领着我们来到他家后院一片开阔的山坡草地,满目翠绿,山涧烟雨般迷蒙的云雾冲我们汹涌扑来。晋静不理不睬张岩,老是围着我转,不免心生感慨,小丫头外表虽然爽利、单纯,骨子里却细腻、敏感。作为长辈,我还是和蔼地半开玩笑地对张岩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给你太太拍几张车模照,版权属于你兄弟。晋静撇撇嘴,竟有些不耐烦,老叔快来吧。张岩阴着脸,头枕着胳膊,躺倒在草坡上,眯缝着眼想心事。

我看了一眼张岩,要求晋静脱去鞋子,两脚挂在方向盘上,妩媚地看着镜头,两条白腿和粉红的脚趾显得十分迷人,脸侧过来,胸口衬衫居然解开了两个扣子,含蓄地露出高耸的山峰,她笑得天真,眼睛弯成潭活水。一张还是她半躺在宝马车的引擎盖上,这是从她身体上方俯拍的特写,要拍出这样的照片我的双腿几乎跨在她的身上。奇怪的是,晋静迷人的身姿像引力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我,我甚至能感觉出她呼出的气息,以及她身体的弹性和曲线,我居然产生陶醉和依恋感,没有任何紧张不安和焦虑,这大半辈子几乎没和任何女人像这样身心一致的相对。那一刻,我好像回到了车祸以前自己的青春和快乐时光,真正地身临其境。我真渴望这份弥足珍贵的感觉延续得更久一些。

回程的路上,晋静换了个人似的,在后排紧紧和张岩腻歪一起,一张一张翻看相机里的照片,不时尖叫两声,不时又甜蜜地噼里啪啦吻着他的面颊,张岩始终没多话,脸色凝重,等她愉悦地翻完照片,低沉地问感觉怎么样?晋静认真地点点头,就在我自鸣得意地认为报复了他昨夜对我的不恭敬之时,张岩说我也觉得不错,说完拎起相机,揿动后窗的玻璃,粗壮的胳膊一挥,相机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线重重地砸在铁护栏上,咔嚓一声,连着稀里哗啦的破碎声。

我紧踩刹车,瞬间回到现实,掏出药瓶,又吃了一粒药。我颤颤巍巍地下车,捧起路边那台似一滩稀泥的相机,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晋静疯子一样捶打着张岩,口不择言地怒斥他,恨不能要撕碎他。他面色铁青,冷若冰霜,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测试老叔说的德国相机究竟质量如何。

对不起就完啦?里面还有摄影展的照片!我怒吼,他似乎享受我的暴跳如雷。

这种档次的相机我应该能赔得起,哼,摄影家的玩意也就这么回事儿,软不拉叽。他不光挑衅,字里行间还透着侮辱。

老叔,您别听他满嘴喷粪!以后我再向您解释。晋静怒目圆睁。

解释什么?说他钻石王老五,比我更有魅力?张岩哼哧冷笑两声。

应该说我比你更懂得女人的情绪和心理。我终于气喘匀称了,眼神和晋静的眼神对碰了一下。

晋静的目光直逼张岩,我们是该好好谈谈了。

我在车里等你们。我艰难地爬进车。

没必要,张岩拿起车里的挎包,鄙夷地冷笑,我清楚你要说什么,可我不想听!可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晋静挡住他。你不就想说他怎么怎么有男人味吗?我没兴趣!晋静饱含热泪,张岩你听着!听不听是我的自由,我喜欢顺其自然。他头也不回地沿着国道护栏大步前行。晋静钻进副驾驶,面色还算冷静,我望着张岩愤懑的背影说,你们已经结束了,就像这架破碎的相机。

进入初夏,空装部正式下发SU30项目维修的可行性报告批复,全厂上下人心沸腾,有活干就有效益。厂部办公楼的电子大屏幕无声地不间断地播放我们拍得宣传片,我的名字也不断赫然出现在片尾的总监制的栏目里。职工大会上,分管生产的副厂长反复强调之所以拿下这个项目,除了全厂职工多年辛勤汗水的努力外,没有这部浓缩精华的宣传片,就不可能迅速筑巢引凤,转型升级。人们向我投来不一样的目光,我腰板挺直,心里骄傲地灿烂着,这是铺垫,要不了多久,管厂长从北京回来,我进工会的事就算拿下了。

然而像演舞台剧一样,风和日丽的布景刚撤下,电闪雷鸣的轰隆声滚滚而来。先是传出管厂长在北京另有任命,暂时回不来,接着动刀动枪,车间主任马可被检察院带走,然后我被检察院几个穿便衣的工作人员传唤,在厂部招待所整整关了近一个月。交代问题的核心有两个,拿没拿倒卖磨具和铝材的钱,身边有没有一本绿色封皮的账本。我近似癫狂,他们定时给我服药,我也不拒绝,时而像动物般大吼,时而咧开大嘴傻笑。但我坚信我的思维没有混乱,我的意志没有被击垮,我强烈地意识到,不能牵连晋静,否则雪球越滚越大,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况且证据他们没找到,是死是活自己赌一把,外面的管雷(管厂长)不会坐以待毙的。拖了一段时间,或许是因为有了车祸曾经留下的创伤和空地勤师医院开出的诊断报告,我的调查取证变得缓慢平和下来,夜间没有聚光灯射在脸上。最后某一天,当一个穿制服人走进房间,也不知他嘟囔了什么,我像个淘气的孩子捂住脑袋,惊天动地大哭起来。然后在一番迷乱撕扯和惶恐哀嚎中,几个人连拖带拽将我弄回家。

5

站在凌乱不堪的客厅中央,许久,我才清晰地听到背后有悉索的声音,我看到晋静和张顺平围住我,晋静眼里噙着泪珠,默默地给我收拾屋子,张顺平扶我到沙发上平躺下,给我测了体温、血压和脉搏,然后半跪在我面前,紧紧握住我的手,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了。晋静给我递来一杯橙汁,轻声说,老叔,是管叔让顺子来的,没事了,以后也没事了。我惶恐地问她,这一切是不是在做梦?晋静摇头,张岩找了省内最好的心理医生,你在里面吃的药都是专家开的,另外他找人给你出具了最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的诊断证明递交到调查组。我百感交集,无言以对。

张顺平掏出手机,放了一段录好的视频给我看,里面的管厂长穿着花裤衩,光着上身,站在沙滩边,微笑地冲我竖起大拇指,好样的老弟,我没看错人,你就是华子良,那本书你继续看,别弄丢了就行。另外我可能有段时间回不来,有事找我侄子张顺平。放心,我没事,你也没事。张顺平关掉视频,朝我诡异地笑笑,抓住我瘦骨嶙峋的手,晃了晃,匆匆走了。

晋静关紧门,又拉上窗帘,坐到我身边,眼泪陡然间顺着鼻梁流了下来,嘴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声,说都是禽兽。我艰难地蠕动嘴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既然走到这一步,大家都彼此吧。晋静稳定了下情绪,用手纸擦了下泪珠,说,家鬼害家人,那个本子给张岩发现了,他举报了马可,自然牵扯到你,还算心善,本子没交上去,我已经烧掉了。

我惊呼,那不成啊,你义父要找我们啊,当初给本子的目的不就是把这颗炸弹放进我这个保险箱?万一进去他想减罪都没材料了。晋静冷笑,哼,你为他们想得挺周到,可他们管你吗?别忘了你出来是你自己没吐半个字,没有证据。还有张岩替你找的精神病医院开的鉴定书。

他为什么这么干?我涩涩地问。

嫉妒。

我嘶哑地苦笑,开什么玩笑,我是个失败者,弯腰驼背,连头发都像一把枯萎的野草,他犯得上吗?

是犯不上,晋静冷冷地说,他是我亲表哥,他自己还不知道呢。是姓管的老王八蛋一手撮合的。我们从恋爱到结婚都是他侄子张顺平精心设计策划好的,包括他告诉你我们在水塔初次见面的那一幕。当然,我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一股寒气从我胸中慢慢升起,我且惊且惧,为什么这么干?我又问。

为了报答养育之恩,晋静不经意地捋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当然,姓管的也付出了代价,我爸妈车祸死了不久,我舅舅得了肺癌,他原来在造漆厂,后来也死了,舅妈丢下我表哥,和另外一个男人跑到南方去了。姓管的本来让工会把我送给我外婆领养,可他第一次走进我外婆住的工棚,阴湿,潮气,到处散发着臭味,我外婆坐在破沙发里抽烟,脸色焦黄,眼袋突出,浑浊的眼球闪着愤怒的火苗,不停地骂我表哥是讨债鬼,为什么不死,表哥缩在小床边,眼睛里面干巴巴的,没有一滴眼泪,只有恐惧。那一刻姓管的动了恻隐之心,发动全厂职工开展职工献爱心活动,他自己一对一资助了我表哥,一直到他上大学,这期间,包括我外婆的基本生活费以及去世的丧葬费都是他自掏腰包的。

他怎么不知道?

我7岁进了皖北的孤儿院,离家几百里,15岁才回到老家,18岁上大学的时候,我把第一次给了那个老王八蛋,他拿出我表哥和我外婆的照片,告诉我他们也是他资助的,如果我还想继续过上美好的生活,就必须和表哥结婚,毕业后必须回到老家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泛起一阵苦,苦得像吞了一口黄连。晋静又抽噎起来,所以大学生活我过得一直很颓废,不停地和各种男人周旋。

有没有过想留在北京的念头?或者说摆脱管雷呢?你见世面了,翅膀慢慢长硬了呀?我继续问她。

很留恋北京,这个城市很宽广深厚,刚进校园,随便在哪个犄角旮旯,都可以听到同学议论伍迪艾伦、西科塞斯,还有法国新浪潮电影,我还和贾樟柯聊过天,他也是从小县城一步一步走向国际影坛,我很向往通过个人努力实现个人价值。可管家的势力太大了,无论在哪儿,好像都有窥探的眼睛注视我,张顺平简直就是他的一条狗,隔三差五开着跑车来学校找我,别人还以为他是我男朋友呢,我的内心也就这么坚强地坍塌了,扭曲了,我甚至心安理得地享受那种奢侈糜烂的生活。她用一种感叹抑或是忧郁的语气幽幽地说,我成了另类,在学校,我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女友,我们曾同居,我俩曾发起过女权倡导联谊会,接受过电视台的采访,我俩穿着印有“我们是恋人”的T恤衫走在校园里。后来,女友被警方带走,我因为老王八蛋的缘故被学校处分后,也就完事了。我回到寝室,逼自己冷静下来,穿上柜子里她的毛衣,蹲下身,抱住自己,将衣服拉起来贴住我的脸,她的气息肆意扑面而来,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

后来呢?

晋静绽开疲倦的笑说,没有后来。她轻叹口气,该付出的,该报答的,我他妈的都尽力了,除了你。除了真正救我一命的人我没有任何表示。她目光里似乎有内容,窗外蝉声聒噪,室内空调嗡嗡作响,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洒在她黑密的头发上,她的头发成了耀眼的金黄。她安静地坐着,我俩谁也没说话,我闻到了她身上有股特别的气味,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忧伤,好像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幕,心里涌起一股前世今生般的感觉。那一瞬间仿佛又回到车祸发生的现场,一个瑟瑟发抖尖声啼哭的小女孩,蜷缩我的怀里,在天旋地转的翻滚中,在我混沌不堪的模糊意识里,是幻觉还是现实,我无法分辨,可那双小眼睛像在幽暗的夜空里闪闪发亮。现在,这双眼睛就在我的眼前。

晋静离开前,意味深长地说,要不老叔,我还是将你拍的那幅画放在你这里。我诡异地笑笑,还不是时候。后来,晋静说服了和张岩搬到了我的别墅里。张岩开始不同意,主要是愧疚。晋静说那好咱们离婚。张岩痛哭流涕,只好同意。

再次见到我时,他无地自容,就差没抹眼泪了。忏悔也好,羞愧也好,我爽快地说,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过去的事一笔勾销,老叔也到夕阳红的年龄了,就希望你们和我住在一起,不过也不是白住,你得帮助我走出阴影,戒断药瘾。张岩瞬间恢复了一个医生特有的镇定和矜持,给我倒了满满一大杯52度的北京二锅头,又给我夹了块红烧肉,端起酒杯,老叔,您的新生活就从现在开始,干了!二两的玻璃杯酒落肚,我立刻天旋地转。呼吸粗重,心跳得像打鼓似的咚咚只直响。吃了口馒头,他架起我,我陪您出门,咱们沿着水塔晃一圈,也可算散步。我龇牙咧嘴地说,不行不行,咱们循序渐进好不好?我还是有点恐惧。我的心脏开始失去稳定节奏,扑通扑通乱跳。

张岩拉着我走到门口,绷着脸说,万事开头难,老叔,您不就担心心脏心率加速会让你猝死对不对,那好,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锋利的藏刀,如果真有意外,只要您还气息尚存,这把刀我自己插进胸口,晋静作证!晋静半嗔半笑骂张岩,嘁,别吓唬老叔。

我磨磨蹭蹭,张岩拽着我,快速疾走,我们绕过电影院和军部大楼,身边不时走过三五成群的女兵,她们穿着翠绿色的背心跑步,英姿飒爽,张岩很阳光地和她们挥手,我很羡慕,可心跳的难受,我竭力掩饰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全身像高速运转的马达,又仿佛有蚂蚁在体内蠕动,啮咬,爬上一个小土坡,来到水塔前,周围全是高大茂密的松树和梧桐,我一屁股在草丛里趴下,我真的苟延残喘了。不料张岩像背个大米袋将我扛起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到水塔非好汉,老叔,索性坚持一会儿,咱们在水塔上休息。我毛骨悚然,心惊肉跳,有气无力地说,小伙子,我今天已经感觉有成就感了,你就饶了我吧。张岩没说话,黑脸蛮横地拖起我,推到水塔边的铁梯边,双手顶住我的后腰。

我终于颤颤巍巍爬到10层楼高的水塔顶上。从未有过的全新体验,我忽然抽噎起来,张岩扶我坐下,和蔼地说,老叔,甩掉药物的拐杖,这是第一步,你已经赢了。我点头,心里欣喜,微风抚摸我的皮肤,我全身的汗毛开始跳舞,连软塌塌的生殖器也开始蠢蠢欲动。我气喘匀称了,兴致来了,接着酒劲,我忽然想起这里是他和晋静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问他,你为什么那么爱晋静?他回头望我一眼,似乎百感交集,说,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我们可以说是连体人,所以我见不得别人对她的无理或是斜念,所以老叔原谅我以小人之心伤害了您的身心。我用挑剔的眼光掂量着他,问,我听晋静讲你们恋爱也不过三年时间,为什么感情这么好?其实你举报我,也是爱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嘛。他尴尬地笑笑,带着一种出身卑微、时刻都谨小慎微的神情说,怎么说呢,我俩可以讲都是孤儿。她呢,轮廓,脸型,长得挺像我小时候的表妹,我奶奶活着的时候给过我一张照片,说他给管厂长领养了,在一家孤儿院里,我奶奶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去世后,我问管厂长我是不是还有个表妹,他说在孤儿院又给别人领养走了,具体什么情况也不清楚,那时他老伴刚去世,心里难过,人又孤单,所以从孤儿院又领养了一个小姑娘。

你那时候和晋静来往吗?我进一步问。他摇摇头,很少,我学医,硕本连读,7年,只有放假回来帮她辅导一些数理化。

晋静告诉过你她的身世吗?

没有,她很自卑,话不多,只说在孤儿院长大,父母都病死了,晋静可能告诉过你,我是单亲家庭,我爸病死后,我妈至今没来找过我,听邻居讲在深圳,嫁了个有钱人,等我们有了孩子,一定要给孩子找到唯一的外婆。我眼眶有些湿润,会的,小伙子。

他心不在焉地站起身,狡黠地冲我一笑,这是个苦难的话题,以后再聊,老叔,我的同学告诉我您不光有惊厥症状,您的的神经递质功能紊乱,还有广场恐惧症,所以您还得接受一次磨练,天黑了,您下去留个心眼。我先走了,他一转身,步履轻盈地下去了。我还没来得及喊,身体像抽了筋似的,心脏骤然又乱跳起来。黑暗渐渐吞噬了周围的一切,我磕磕绊绊下了水塔,脱掉背心,光着脚,石子硌着脚心,一阵阵痛沿着双腿游走到全身,直钻到心里。周围没有一丝风,不时传出水鸭子的怪叫,叫一声,我颤抖一下,我打开手机上的电筒,不时朝路两边乱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陡然间,一条黑悠悠的长蛇从路边草丛探直头,足有一米多长,杂草被压出细碎的声音,绿豆大的眼睛默然地望着我,我的心脏几乎从嘴里蹦出来。脑袋涌入无数个惊恐的念头,张岩给我举过例子,他们医院有个先天性心脏病患者曾用过药物不起效果,在心跳连续两天每分钟跳到260次以上的境况下,顺利做完心脏瓣膜置换手续。靠着这个不靠谱的心理暗示,靠着一颗狂跳的心脏和一张气息尚存的嘴巴出气,我一动不动,蛇似乎看出我摇摇欲坠的样子,竟然拖过长长的身体朝水边游去。

6

我梦游一般摸回家,然后嘭地一声,身体像条软体的腔肠动物,趴在床上,半天动不了。张岩给我测了一下脉搏,满意地点头,老叔,等脱敏治疗的疗程结束,您完全可以不吃药了,再坚持锻炼大半年,您完全和我一样,是个正常人了。有气无力地说,只要我不死,我一定感谢你。张岩吃吃笑了,老叔,这是哪儿的话呢。吃了点东西,我强撑着洗了把澡,我将头埋进浴缸,我出了一身大汗,出其不意地觉得轻松,头伸向镜子,第一次觉得好像脸变了,变得自信、自由和自我起来。我一遍遍检视自己的容颜,真会有奇迹?

就在欣喜不安之际,张岩匆匆过来和我打招呼,说有个急诊,他要去一趟。我问晋静呢?他嗫嚅了一下,张顺平打电话让她过去一下,管厂长回来了,我要去,晋静不让我去。他低头没敢正视我,可能心里深深愧疚。我平静地说你走吧。我意识到可能还是为举报和本子的事,这段日子省巡视组下到厂里,传说他在接受调查。一阵冰凉刺透我。我打电话给晋静,关机,给韩军打电话,他支支吾吾说张顺子在酒吧呆了一会儿,去了百草堂土菜馆,那个地方比较隐蔽,在临江桥下。我只好赶到那里,在一间外似茅草屋的包厢里,我隐约听见里面有女人啜泣的声音,我推门进去,管厂长坐在正堂的红木太师椅上,一个剃光头的陌生人有一下没一下抽晋静的耳光。管厂长看到我,眼光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笃定和谦和。啊,许老弟,我料到你会来。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站在门边的张顺平威严地怒视我,挥拳砸向我的鼻梁,我一下失去重心,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心脏狂野地飞奔着,我本能地摸向裤袋,小药瓶还在,我瞥了一眼晋静,她抬起头,眼神里似乎有某种期待和痛苦。我牙齿咬着嘴唇,坚强地克制住自己。就是马上死了也一定要挺住,为了晋静和张岩,更何况自己死不掉。有可能是傍晚的强化训练,我的惊厥和焦虑水平大为减缓。张顺平蹲在我身边,平静地说老叔,您读过《博弈论》这本书吗?里面有个囚徒困境的例子:两个嫌疑犯被警察抓住,分别被关在不同的地方,警察告诉他们,如果俩人都抵赖,可判一年,都坦白,各判八年,如果其中一个坦白,另一个抵赖,坦白的放出去,抵赖的判十年。这个例子用在您和我姑父身上,您俩的过人之处都选择了抵赖,所以证据不足,都放了出来。

管厂长厉声喝道,兔崽子,你把我也当成罪犯啦,快扶你老叔坐起来!这是两码事嘛。

张顺平不耐烦地拽起我的胳膊,我踉跄了一下,坐到椅子里,低下头。

管厂长起身走到我跟前,重新绽放出熟悉的微笑,老弟,你瘦了。我又感受到他的气场,高大威猛,处变不惊。他礼貌而又冷静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还是要感谢你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立场始终没有变,不过你还是犯了个错误,不该把晋静牵扯进来,她还是个孩子,我提醒过你。

我抬起头,抹了一下嘴角的血沫,狠狠地问,你为什么不把本子交给那个打我的兔崽子?那岂不更安全?

他盯着我说,全厂上下谁不知道你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人?谁会在乎你呢?只有你我最了解,我的东西也就最安全了。

愚蠢,我冷笑一声,放在自己身边比什么都安全,这点破道理小学生都明白!妈的,怪老子当初不该喊那一嗓子,不该敲那几锤子,你狗日的不会注意到我,老子日子过得再差,可心灵是自由的,现在被你下套。

管厂长不仅没有发怒,反而憨厚地笑笑,老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可以在不经意间发生改变的,偶然的机缘让我俩可以亲近也可以疏远,比如,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到国外定居了,张顺平不久也要离开国内,这小子嘛,实际上已经不是医生了,他一直在空装部做军火贸易,所以你我今后可能天涯一方,他从怀里又掏出一个绿皮本子递给我,说,我有无数套复印件,再给你留一套,仅仅是预防万一中的万一,我早说过,现在依法治国,咱们国家和十几个国家都签了引渡条约,指不定什么时候在电视上你又看到我被押解回来,你要拿这个找律师,帮我减罪。不要再丢了,不然,即使张顺平不在了,还有李顺平、王顺平会找你麻烦,那就不是现在的结果了。管厂长真诚地望着我,带着商量的语气,可一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这些年我们厂始终成为军工行业的领跑者,应该和他坚定不移、宁折不弯的气概有关,站在他身边,你会突然生出一种君临天下的骄傲感。

所以我忽然提高声调,激动地说,好,响鼓不重敲,我答应你,管老,可有一样你们得答应我,今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和晋静张岩的生活从此和你们无关,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管厂长的眼神里既有不屑,又有肃杀,具体点,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我字斟句酌地回应,忽然生出不惊不惧的淡定,起身走到晋静的身边,搂住她浑圆的肩膀,轻声说我们走吧,晋静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我注意到灯光下那张脸白得透出一层青色,半边脸颊肿胀得像个小馒头。她站起身,被那个光头小子挡住了。我轻蔑地冷哼一声,打女人也算本事。

那小子操着浓重的东北话说,大爷我有个原则,从不打老人和小孩。我忽然像被激怒的狮子,几乎是在瞬间毫无意识的境况下抡起了手掌,把这几十年积攒下来的恐慌、悸动、敏感、脆弱和屈辱完完全全地泼洒到那个家伙的脸上。一记耳光,又一记耳光。我在这种可怕的冷静和愤怒中一下又一下地抽打着那个惊恐万状仓皇地躲避我的光头脑袋,没有迟疑和停歇,最后手臂只是在空中机械地来回划拉着,什么东西模糊了双眼。所有人先是目瞪口呆,晋静拽着我的胳膊慌忙往门外窜,然后张顺平猛地冲到我的跟前,被管厂长凛冽的目光制止住了,他似乎也很激动,在后面高声大嗓地说,打得好!老弟,你终于找回了自己,我说话算数,答应你。

晋静拉着我跌跌撞撞跑到街上,两只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芒,赞许地说,老叔,你表现得不像你自己了!我像喝了酒露出醉态,摇晃身体,抖着声音地说,保护和做出决定是一个男人的职责。晋静咯咯笑着,像个孩子,挽着我的胳膊,高耸的胸脯黏着我的肩膀,好像挣扎着向我怀里贴近,我忽然觉得我俩此刻既像是父女,又像是情侣,这种感觉像街头的热浪,越来越粘稠。我说是啊,某种程度上你今天也给了我一次锻炼的机会,这几十年我感觉大脑像被包裹了一层坚硬的盔甲,今晚突然我强行扒掉了几片叶甲,从缝隙里我察觉到自己固有的光芒。我对自己更有信心了,张岩说要不了大半年,我会基本恢复正常的。晋静调皮地问,老叔,你一套套的,内心如此强大,为什么当初走不出自己的阴影呢?我说,别人的事头顶过,自己的事穿心过,你不也一样吗?她低头很重地叹了一声,也许这件事过去了,我就会走出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街灯闪烁,她抬起头,面色朦胧却又轮廓分明,想起什么,问我还记得她曾提起过的那个女友吗?她在普林斯顿任教,她通过精子银行,顺利诞下一个混血宝宝,她活得真自我。我微笑地问难道你现在不幸福?她说没有啊,可是张岩的脾气你也知道,某些时候他比谁都固执和脆弱。我说,打个比方,猫喜欢吃鱼,可它不会游泳,鱼喜欢吃蚯蚓,可它又不能上岸。尽管他对你一往情深,可你和他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你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记住,一份好的情感不是游戏,是珍惜。晋静凝视我,眸子里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她说,老叔,心灵鸡汤谁都明白,杜拉斯早就看透了爱情的本质:所有的相爱,都是爱情逐渐消失的过程。我们这种特殊的关系,我担心他无法面对这种困境。我斩钉截铁地说,两害取其轻。这层纸还是我来捅破吧。她松开我的胳膊,幽幽地说,他毕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愿他伤害得过深。可你已经伤害过他,我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她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

后来大半年,我的生活真的因为张岩而发生了质的改变。他帮助我制定了一套详细戒断药瘾的治疗方案。每天陪我清晨慢跑,散步,阅读,日常生活只要不当班,他总是买菜做饭,让我多吃粗粮、水果和蔬菜,逐渐减少我的用药量,甚至用外形类似的复合维生素 B和谷维素偷偷装进我的小药瓶,忍不住有濒死感的时候,他不急不慌,悠闲地大段大段给我背诵《论持久战》,带着乡音的滑稽腔调,让我欲哭无泪,便秘,口渴,忽冷忽热,甚至手指颤抖,我像困兽般压抑着哭腔求他给我一粒药,他说你死了我偿命。

渐渐地我不再乞求,我伏在床上浑身哆嗦,发烧呓语,骂他心真狠。他开玩笑地说我狠得真想让你死,可你又死不掉。我气息奄奄地问,为什么你要背毛主席的书?他敛住笑,我爸是湖南人,他得了肺癌的时候痛得喘不过气,就让我念老人家的书,说能保佑他。

后来呢?我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后来他让我长大要学医,帮他治病。张岩叹口气,我有一张我爸的X光片,要按现在的病理分析,他最多只可活半年,但他活了快三年。我有气无力地问,真有那么神奇?人是靠精神活下来的,其实我母亲提出离婚对他打击最大,像崩塌的山体压垮了他。他坚持要我跟我妈走,我会有个好前程,我随我爸,倔强,因为我懂事了,明白他比我妈还需要我。如果工厂不倒,他不生病,我妈不会离开他。我妈和我爸有张黑白合影照,像老电影里的王丹凤和王心刚。我印象里我妈看人的时候喜欢眯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齐刷刷蒙住眼睛,像一道美丽的栅栏,尤其她生气的样子,牙齿咬住下嘴唇,像极了晋静。我的难受似乎被他化解了一些,饶有兴趣地问,所以你那么爱晋静。

他搓搓手,有点感慨地说,我记得我妈最后一次来接我走,拉着我进了她车,车里充满了清新淡雅的茉莉花的味道,所以我厌恶你给晋静在车里拍得那些照片,它唤起我过去的疼痛。我抱歉地说对不起。张岩似乎没听见,继续说,上了大学管厂长除了供我生活和读书,还给我讲许多人生道理,要学会感恩报答,永远不要嫌弃我的父亲和我奶奶,他们是我生命的根,他鼓励我参加大学生志愿者公益活动,到贫困山区给村民看病,那是我变化最大的几年,我由一个堂吉诃德式的骑士变成切格瓦拉式的战士,我不再冲动,学会了成熟,这一切要感激管厂长像父亲般的关怀,还有晋静,让我变得沉静,像个人有温度的有温情的活着,尽管我们性格有差异,有时还争吵,但我依然幸福,还有您,您从另一面让我懂得怎么关心心智有障碍的人。管厂长曾问我为什么要回来,我说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就是我终身的理想。他羞涩地笑笑,说有一点吧,老叔,我看过一部搞笑香港片,里面有句台词很深刻,说你没有经历过痛苦,就不会懂得众生的痛苦,你没有经历过执着,就不会放下执着,有过牵挂,才了无牵挂。我希望咱俩共勉。他继续絮絮叨叨,我眼皮睁不开,可能折腾了半天,我沉沉睡去。

7

渐渐地对我药物由依赖变成绝望。尽管持续地伴有精神萎靡不振,但每一天张岩都在日历上强有力地划上一道差,表明我又成功地戒断了一天药物。我的自信心开始有了。可晋静依然过得颓废迷茫,只要张岩值夜班,她照例到韩军的酒吧里混,依然还和张顺平勾搭在一起。韩军悄悄告诉我,张顺平主要料理管厂长遗留下来的后事,据说也没走。那时厂里的各种议论猜测如苍蝇蚊子到处飞舞,可有一样职工是敬佩的,他给厂里带来了效益和生机,所以张顺平走在厂里也是趾高气扬,气定神闲。大家见了他,也给足面子,关切地问老厂长还好吧。

可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那天我找机会偷偷去了酒吧。舞池里,三个女孩站在高台上领舞,其中就有晋静。下面人头攒动。舞池两侧分布着各式吧坐,鬼影憧憧。我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离我不到五米的地方,我注意到张顺平和几个男女朋友喝着啤酒,高声谈笑。我在暗处死死盯住他们。晋静唱了一首老歌,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呀,西边黄河流,爱江山更爱美人。张顺平拍手喝彩。晋静走下舞台,唇上桃色口红,闪着迷人光泽,只是比几个月前略胖了一些,步态缓慢。张顺平搂着她坐到自己的身边,他端起啤酒杯递给她,她捂着嘴摇头,抓起桌上的腰果送进嘴里,立刻弯腰欲呕吐,我掏出手机给不远处的韩军打了个电话,他点点头。张顺平讥笑她,俩人拉拉扯扯了一会儿,先后站起身,再次朝员工厕所走去,被我拦住了。

张顺子一脸醉态,冷不丁看到我,立刻摆出骄奢跋扈的神态,懒洋洋地问,老杂毛,今天药吃了没有?尾音拖得很长。晋静惊骇地张大嘴,拉住我的胳膊,动作过大,又干呕了两下。我搂住她的肩膀,冷静地冲他一挥胳膊,咱俩出去把上次的帐结了,别把人家东西毁了,张顺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得龇牙咧嘴,呦嗬,天下竟有这种好事,好好,我陪您,我先扶着您出门,怎么样,心跳得快不快?他挽着我的胳膊,脸上竟然露出关切怜悯的神情,后面跟着几个嬉皮男女,尖叫起哄,晋静早被人淹埋了。

我一声不吭,我俩出了旋转门,迎面碰到矮胖子韩军,后面还跟着一个恭敬的服务生,背着双手。韩军那张笑脸跟弥勒佛似的,凑近高大威猛的张顺平,故作神秘地说,顺子,跟你说个事儿,张顺平弯腰半个身子疑惑地朝前探过来,韩军闪电般的两记勾拳,张顺子杀猪似地嚎叫了两声,身体猝然呈半仰的姿势,韩军粗短的双手顺势卡住他的脖子,像钳蛇的七寸一样,猛地夹住,拖到门边,重重地甩到地上。周围尖叫惊呼声响成一片,立刻围成一个圆。有人报警,远处似乎看到110警车闪着灯嗖嗖往这边驶过来,那个服务生像摇扇子似的,划拉几下,人群四散逃离。韩军拱手冲趴在地上的张顺子,呵呵地说,对不起,手重了,手重了,今晚全部由我买单,说完他向服务生使了个眼色,跨进酒吧的门。我蹲到张顺子跟前,认真地说,我们只想过普通的老百姓生活,请你不要干涉我和孩子们,你姑父也答应了,求你了,我给你下跪了,我真的跪在他面前。

张顺子蜷缩在地上,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呈死灰色,他抹了一下嘴角的血丝,吃力地说,老叔,我保证不给你添乱了。我顺势歪坐在地上,眼睛空洞地望着服务生和几个警察在说笑地聊着什么,好像邀请他们进去喝一杯。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你们不端我的小锅子(背后使坏),那个本子放我那儿就算进了保险箱。张顺子找我要根烟,我给他点上,他深吸了一口,说,再看吧,我姑父已经不在国内了,晋静的婚姻也就名存实亡了。老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点点头。他吐了一口嘴角的血水,说,晋静要和我一起出国,这事儿您先别和张岩讲,他也怪可怜的,我这么做也是为他好,怪我,我赎罪了。当年我也是被操控的。我心里五味杂陈,这一顿揍把他心里话说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回他,晋静不知什么时候弯腰半跪在张顺子面前,泪水喷薄而出,她捧着她的脑袋,哭得那么么痛彻和放肆,似乎崩溃,压在心里许久的东西好像在瞬间释放了出来。他没有正眼看我,好像我是个恶棍,求助的目光环顾四周,呜咽地问,我叫出租送你去医院好不好?张顺子艰难地爬起来,惨笑一声,没事,宝贝,他在她脸颊上轻吻了一下,扶着她的肩膀缓缓站起来,俩人紧紧搂在一起,站在马路牙子边招手喊出租。

我像根木桩,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晋静的举动让我的心一下子坠到谷底,摔得七零八落。她简直像个外星人让我无法揣摩。可我还是悻悻地喊了一声晋静,你晚上不回去了吗?这句话问得乏力无聊。她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声音尖厉,操你妈的,别烦我!我几乎要崩溃,伸手下意识掏了一下口袋里的小药瓶,可我克制住了。回到家,手机嘟嘟两下,是一条短信,我点开,是晋静发来的:原谅我还得和他演戏。我心里一热,眼前浮现出张岩那张白皙柔弱的脸。他从学校来到医院,几乎是没有经历社会的磨砺,尽管他曾在我面前夸夸其谈和描绘他的墓志铭,可他不知道真正的生活是多么的荒诞和残酷:有些人天生的好命,尽管鼻塌眼歪,可处处顺风顺水,上帝给了张岩一次诱惑,却拿毁灭他的精神作为代价,这太不公平。

没过半个月,韩军打电话把我喊到市局他的办公室,我跨进门,见他穿着一身制服,和平时松散邋遢的小老板的模样一比较,看着滑稽。我笑着问,改邪归正啦。他关上门,递给我一根烟,认真地说,真让你猜对了,我要离开这里了老哥,咱们可能会相忘于江湖了。我有点吃惊,点着烟,吸了一口,装作不经意地问,不至于这么神秘兮兮的吧。他盯着我说,老狐狸管雷溜到境外去了,三天前,我们批捕了张顺平,他猛吸一口烟,说也怪我那天冲动,打了张顺子,姓管的老小子一下摸清了我的底细。我一惊,疑惑地问,你不就一公安吗?这谁都知道。韩军笑笑,我的身份已经不重要了,我请你来,就是告诉你管和张涉嫌重大贪污和倒卖军火罪,希望你自重,我僵硬着脸问,你不会也对我也下手吧?他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还有那个叫晋静的八零后,我们还没给她做最后定性,两个多月前,也就是67天前,她在市二院作了体外受精,另外她拿到了去美国的签证,她申请顺延有效期至一年半,她还有个女友在密西根州,最近联系了三次,张岩是个好小伙子——别讲了,我生硬地打断他,哆嗦着掏出小药瓶,倒出5粒药丸,毫不犹豫一口咽到喉咙里,这是快一年后我第一次开戒。韩军递给我一杯水,和蔼地说,老哥,咱们这么多年是有感情的对吧,原谅我的职业特点,没办法,私下喊你来,至少你现在没事,以后我不敢打包票。我说,谢谢,你等着,没容他开口,我匆匆跑回家,将那个绿皮本揣进怀里,再次闯进韩军的办公室。韩军翻了几页,没表态,瞟了我一眼,换了个话题说,老哥既然掺和进来,可这件事又绕不过去,算立功,减轻你一点压力,帮我个忙,找个时间你带着晋静和张岩去白湖看守所探望一下张顺子,记住一定要带上张岩,其它我来安排,您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回了他一句,是你在帮我忙。他笑笑,擂了我一拳,咱俩没白在一起混过。最后温馨提示,和谁都说你没来过这里,不然我又要犯纪律了。

这以后,韩军彻底在我生活里消失了。我立即办了个提前退休手续。可能是绿皮本子作用,5935厂进去了一大帮人,像一串串冰糖葫芦。晋静似乎有些不安,那时她已经怀孕五个多月,基本不上班了,家里就我和她。有一次她挺个大肚子,有意无意地问我,你把本子交了是吧老叔?我坦荡地回答是啊,有什么不妥?她皱着眉头问,为什么?我说,为了伸张正义,间接地说,为了你我和张岩,她冷冷地说搞不懂,老叔,你就不怕那个老王八蛋哪天派人算计你我。我本想将我和韩军的关系抖露出来,可一个念头闪过,生下孩子才是我的主要目的,至于她的未来连韩军都坦言无法掌控。我装着若无其事地说,明天张岩值夜班,这样,我们去探望一下张顺平,据说判了二十年,我和张岩说好了,毕竟是你俩的介绍人。她扭过脸,执拗地说,就因为如此,我才不去呢。我带着调侃的语气说,你已经是快做母亲的人了,我已经是快做父亲的人了,就算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对张岩的伤害,你也该去,勿求理解,只要宽容。晋静有些气恼地问,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我反驳,我他妈至今还搞不懂怎么被姓管的下套和你们这帮孩子扯到一起呢。晋静眼眶红了,泪水闪闪烁烁。我连忙说,都怪老叔不好,孩子,别动了胎气,戏还得演下去,不然这个家的房顶就要被张岩掀翻。话里既有宽慰,又有警告。晋静叹口气,我爸我妈如果知道我在替他们还债受罪,肯定会很难过的。我说孩子,别想那么多,尽己力,无愧于心。她摇头,两眼迷茫,说,我只是心太善了。其实婚姻无非为了以下三点,性,经济来源和感情维系,这三样都有了,没有婚姻也可以。我点头,你以后可以去密西根州找她。她冷冷地回望了我一眼,没有吭声。

第二天上午,我们三人开车去了太湖看守所。在探视室,隔着厚厚的玻璃,里面的张顺平除了剃光了头,面孔依然帅气硬朗。他先冲我们灿烂地笑笑,伸出手掌心抚摸玻璃。晋静挺着肚子,立刻也伸出手掌心,两只手叠合在一起。晋静眼泪扑簌簌直往下落。张顺子拿起桌上的对讲话筒,示意张岩接听。张岩面色凝重,拿起话筒,语气沉重地说,兄弟保重。张顺子点点头,像早有准备,说岩子,就两句话,照顾好晋静和你老叔,把孩子顺顺利利生下来,另外答应我,孩子出生后,你一个人过来给我道个喜,我一定要送个礼物给孩子,记住没有?那时我可能在白马山监狱了,有点远,但一定要过来!他声音很大,口气不容置疑。张岩嘶哑着嗓子吼了一句,放心吧!张顺平站起身,头也不回跟着狱警走了。

分娩过程很顺利,是个女孩,粉嘟嘟的脸蛋像个红苹果,眼角眉梢说不清像谁。但我心里像压了块巨石,刺痛得喘不过气来。没人的时候,我的眼角缓缓凝成一颗饱满的泪珠,坠落,吧嗒一声。张岩如疯子般癫狂欣喜,因为他终于做父亲了,他立刻要去白马山监狱道喜,晋静脸上云淡风轻,嗔怪地说,你不照料我月子,一点都不心疼我。他一个犯人,那天去不成?已经怪可怜的,还得让他破费,我心里不好受。从现在起,除了上班,你哪也不能去,老叔你说对吗?我点点头,张岩处于亢奋中,也忙不迭点头。

孩子长得结实,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开车,带着晋静和孩子去附近的保健医院打防疫针,张岩一摆手,气吞山河地说,这事还用你们操心?我支吾地说,春光明媚的,正好附近是赭山公园,给孩子晒晒屁股,光补钙要促进吸收,你不是晚班吗,抽个时间看一下张顺子,来回不也要一天时间吗?张顺子一拍脑袋,说您不提我都忘了。

我和晋静先驱车去了酒吧,找到上次打架的那个服务生,他领着两个月嫂抱着孩子上了一辆早已等候的商务别克。我第二次掏出小药瓶,吞了2粒药,浑身哆嗦着握住服务生的手,有些哽咽地说,有机会替我向韩老弟问个好。他拍拍我肩膀,大爷,韩局就是冲你可怜厚道,才交代我拉你一把,放心。晋静面无表情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着渐渐远去的别克车。我艰难地爬进车,赶紧发动汽车,飞也似的朝南京绿口机场驶去。晋静在候机大厅办完所有出境手续后,没正眼看我,戴上墨镜,头也不回地拖着拉杆箱走了。

我赖了一个星期后,一个下午溜回到家。如我所料,家里一片狼藉,连婴儿床也被砸成一滩泥。我反倒轻松不少,发泄报复才是正常人的举动,就怕吞了砒霜一声不吭。我简单清扫了一下屋子,吃了点东西,又洗了个热水澡,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胸中陡然生出庄严神圣之感,眼前清晰地浮现一个姣好细嫩的脸蛋,嘴里咿咿呀呀,眼睛湿润,瞳孔是褐色的,额前蜷曲的碎发和我一样。她将陪我终生,从此时起,我没有资格惊厥、慌乱、焦虑和烦躁,那是奢侈高贵的人才会得的病,我必须义不容辞地承担、照顾和我血脉相连的生命,还有处理好眼前最棘手的事,就是下油锅也不能躲。

潜意识里我知道他在哪儿。出了家门,我径直爬到水塔的顶端。果然他坐在钢筋护栏外侧,大声背诵《论持久战》,春风和煦,田野寂静,成群的鸽子在他脚下盘旋。一套米灰色运动套装,干练抖擞,他回望我一眼,还是那么温和地说老叔,我就知道你会来。没我想像的血红眼珠,狼嚎般的吼声,他冲我招招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口气略带调侃地说,糟糕,和您一样,神经出问题了。他们诊断我有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我僵硬地笑笑,说,对不起你了,兄弟,老叔我不该瞒着——他一摆手,打住,不用解释。

他口气有点严厉,我连忙说,行,咱们回家。此刻任何言谈都是多余。我伸出一只胳膊拉住他的手,他却把我的胳膊紧紧抱住,还攥住我的手,一屁股被他拉坐在身边,中间隔着钢筋护栏。我感觉他的手心潮湿。刚想开口,他怅然若失地问,老叔,你评个理,张顺子讲我妹那个地方松松的,像老太太的嘴,没牙齿。他姑父不喜欢,所以甩了她,你觉得可信吗?我的恐惧重新袭来,不是因为自己。我恳求,咱们回家说好不好?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呆滞地沉浸在遐想中,他又问,您说精子有没有气味?我意识到躲不过去了,故作茫然地摇摇头,你是医生,老叔哪懂呢。

精子有生石灰或者鱼腥的气味,医学上称为精氨,它的成分是金属锌,懂不懂?我发现他的眼里有层淡淡的雾,雾后面闪烁着捉摸不透的光。你们俩是怎么在一起的?我叹口气,示意他松开手,我掏出烟,递给他一根,他摇头。我点上,猛吸一口,低缓地说,上次我给她拍了许多车模的照片,相机砸了,里面U盘还在。我放大了所有照片,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套间,把房间挂满了照片,洗了个澡,我戴上生殖中心给我提供的消毒手套和取精盒,然后张岩哈哈笑了,笑声喷射飞散,似有排泄的快感。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惊惧,为了取悦他,我故意说,得感谢你,帮我戒断了快一年的药物,医生才让我排小蝌蚪,个个健康,不过,老叔年纪大了,撸了两下,龟头都水肿了。后面一句是迎合他的口吻,滑稽。他笑得瓷实爽朗,我分明感受到他的愉悦,便说,回家吧。他回答得也干脆,行!我还没来得及拽他,他指着左前方的家属楼,说,不就在那儿吗,抄近道,还没容我反应过来,屁股往前一挪,人就没了。还好,整个人倒挂在一片稠密的松树和梧桐树林中,金黄色的夕阳笼罩着他,周身像镶上闪闪发光的金边。那双眼睛望着宽广的天际,恐怖、阴森,充满血丝。

后来的日子,天气好的傍晚,在小区里,我会推着轮椅,上面坐着脖子上围着布兜的张岩,见人痴痴笑,嘴角挂着口水,我屁股后面跟着一个蹦跳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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