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园
继“科比退役”的消息刷遍朋友圈之后,前段时间朋友圈又经历了一场狂欢盛宴,连着刷了十几条,全是杨绛。
我强烈怀疑,那几天在朋友圈里怀念杨绛的,与前段时间纪念科比的是同一拨人,与纪念陈忠实的是同一拔人,与纪念汪国真的是同一拨人,与纪念大卫·鲍伊的是同一拨人,与军训后抱着教官痛哭流涕的是同一拨人。
全民刻奇,这刷屏的背后,意味着什么?营销号的消费与民众的刻奇,多搭。
想起了林嘉文在遗书里的话,“烦请所有得知我去世消息的人,如果你们觉得不能理解我,请给予我基本的尊重,不要拿我借题发挥……”
营销号的消费与民众的刻奇,少了这两边的任意一端,都不足以构成当今社会这一次又一次的“Kitsch奇观”。
昆德拉对“刻奇”(Kitsch)做出了社会学和心理学意义上的阐释,他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谈道:刻奇所引起的感情是一种大众可以分享的东西:忘恩负义的女儿,被冷落了的父亲,草地上奔跑的孩子,被出卖的祖国,第一次恋情。
刻奇引起两行前后紧密相连的泪流。第一行眼泪说:看见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着,多好啊!第二行眼泪说:和所有的人类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们所感动,多好啊!
第一行眼泪,是你自身情感的真实流露,但到了第二行,“和所有的人类一起感动”,其中多少就有了虚假的成分。第二行眼泪,你是真的被感动到了吗,还是因为大家都“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们所感动”,所以我“应该”跟着大家一起感动?
你在朋友圈里谈起陈忠实的《白鹿原》,朗诵起汪国真的诗“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分享大卫·鲍伊的歌;纪念科比的退役,并感动于杨绛和钱锺书的爱情……如果你没读过《白鹿原》,如果你根本不了解汪国真,而仅仅听过他的一两句诗,如果你压根不知道大卫·鲍伊,只是听说过科比,如果你除了《围城》里那些广为流传的名句和钱锺书的段了外一无所知。那么——你就是在刻奇。
这是一种自我陶醉,自我欺骗和自我愚弄。归根结底,刻奇是对存在的不真实感受。
不过,另外一方面,一些“文化精英”对此表现出了强烈的反感,看不起这群跟风的刻奇之人,更有一些会选择直接拉黑,照我看来,这些反倒可能是另一种刻奇。
虽然对这样的刷屏是有些不舒服,但他们也没妨碍谁,人家发朋友圈纪念,是人家自己的事。所以不管你如何正确,如何有道理,拉黑的做法也并不妥当。正如连岳所说:“我可以和别人不一样,别人也可以和我不一样。”
如果刻奇发展得严重一些,就会变成半强迫性质。
军训你整天风吹日晒,脚底板疼得站不住,恨不能早点结束。但真要结束了,你不是高兴,而是哭泣。为什么?因为大家都在感伤,都在哭泣。即使你可能并没有这样的情绪,但在这样一群哭泣的人里,你若是一脸的无动于丧,必然感到某种“危险”,哭泣的人会对你小满,指责你:“真冷血。”于是你也开始哭泣,合群、获得安全感,接着你发现了很神奇的一点——你似乎真的有那么一点难过了。
这样的场景还有很多,比如毕业离别。大学四年,你和大多数同学只是泛泛之交,见面点一下头,适当聊几句。但在拍完毕业照之后,大家都哭了起来,你有些不知所措,更有些担心,你怕他们这么看你,“大学四年,都毕业了,居然一点儿都不留恋,这么冷血的一个人。”于是你也开始变得感伤起来,而更加神奇的是,你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流出了一滴眼泪……
这就是刻奇——你一开始并没有这种情感(或者只有一丁点),但是身在人群中,随着大家一起哭泣,你真的开始感伤起来,甚至情感立马变得汹涌澎湃。你已经分不清哪部分是真实的你,哪部分又是刻奇的你。
莫言在获得诺贝尔奖时演讲:“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那么——
当大家都在为陈忠实的逝世感到难过的时候,应当允许有一部分人不难过;当大家都在怀念杨绛,感动于他们之间的爱情时,应当允许有一部分人不感动;当面临离别,人家都在感伤以及哭泣的时候,应当允许有一部分人不感伤、不哭泣。
卡夫卡在他的日记里写过这样一句话,“生活在真实中。”
生活在真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