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烧烤

2016-10-31 19:19舒文治
作家 2016年2期

舒文治

天桥盛产故事,是否与这地方的流动性过剩有关?我没把握,先说一个来听。

三十年前,我们清都城有了第一座天桥。从它胯下轰隆隆穿过的火车,飙远了,让人想起娃崽们的胯下之物——他们喜欢夹一根竹篙,在晒谷坪里蹿,把自己想成火车司机,满嘴吆五喝六,牛皮哄哄,下一站,武汉都不停,直达北京。

仿佛就在转眼问,我们胯下骑过了玩具车、单车、摩托,少不了时软时颠的女人,我们飙得比三十年前更远,却回想不起自己怎么就胡子拉碴了。过天桥人行道,大家都走得快,脸色像煤油灯罩子,一桥灯照着,更显烟熏腊肉色。

桥北,上下桥转梯开口处,盘坐着一个小活人,在来来往往的流影里,他不慌不乱将自己盘成团的影子放进去,任由路人踩踏。数月来,黄昏后,他老盘在同一个地方,穿同样的黄军装,齐膝,像《三毛从军记》中那位小战士。他比三毛大两圈,比三毛矮一个脑壳。三毛比他穿得单薄,好像是短裤衩,两条细溜腿,竹篙一样;他的腿似乎会缩骨功,如同可折叠的遮阳伞,折起来一大盘(阳光风雨在伞面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渍)。他戴红碎花袖套,七八成新,松紧撑开,让他好抄手拢袖打坐,屁股下支出一些红漆磨损的毛边,隐若着黄字。

很多人能叫出他小名:“地萝,有去贩烧烤呀?”“地萝,你有进去享福啊?”“地萝,怎有看见你牵你相好出来走步?”“地萝,唱支歌,给你三块钱。”

地萝从不伸手讨钱。你给他,他双手捧接。粗看他手相,手掌糙如姜钵,指头活像连泥巴挖出的姜块,我们叫佛手姜。

地萝常挂一脸笑,笑散得开,懒得收拢,显出嘴巴阔大,大鼻梁悬空要放飞,大脑门扯出皱来,像晾出一挂刚出锅的烫皮粉,有些亮堂,还在冒热气,也许是桥灯照着的缘故。

他说话不太溜梭,有点大舌头,唱歌不那么显形,声音成串就光滑了,敞亮了,也自在了。桥上车来车往,挤在一块儿作鬼叫,地萝唱歌不理会它们,按照自己的旋律走,该低处低,该快处快,该慢处慢,该欢乐处欢乐,该低沉处低沉。高音段往上走时,他朝天昂头,脸涨出辣椒酱放久了那样的黑红色,放出的音,不说“欲与天公试比高”吧,也在与群楼试比高。天已断黑,他还在唱。秋天的夜空,楼灯璀璨,横竖挂出一大片光斑。星月知趣而退,隐在更高处绣天幕。桥灯楼灯织出一缎缎灯幕,用了很高明的技法,将明与暗、动与静、花与树、人物与帮衬巧妙处理,看不出处理的痕迹,是刺绣大师的手法。

这时,我们不大往楼上天上看,我们听地萝的歌有点走神。

地萝能唱不少歌,杂七杂八,不好分类,有流行歌、民歌、儿歌、山歌、本地戏曲片段,连《我的太阳》也能喊出几句,一听就是仿杨光,唱不齐备,也唱不那么高亢。

地萝唱歌还有个爱好,喜欢随自己意添改歌词。你逗他过分了,他会安插几句临时编的歌词骂你,当你听出有几句不顺耳,他已骂过了,又回到正常的曲词上来。脸上放出的笑一大盘,一丝不乱,不增不减。

他总盘坐在转梯开口处的水泥块片上唱。铺砖的莲花纹踩光了,填满灰泥。

他不只唱给路人听,当我们脸挂煤油灯,行色匆匆时,他会别过脸,将能粗能长的头影再放大,低声唱给自己听,给桥下过的火车也来一首:

长长火车没有烦恼

不吃不喝快快跑

长长火车没有烦恼

但愿总是这样跑

地萝一飞骑上它了

跑到北京贩烧烤

调子是德国老电影《英俊少年》中的插曲《小小少年》。我们都是听着这首歌长大变老的。如今,大人小孩都不大唱它,大家爱唱《小苹果》。

地萝到底年庚几何?我们在群芳路的夜宵摊喝酒、吃烧烤时争论过,有说三十出头,有说四十挂零,也有说只怕五十大几了。没争出一个定数,一句话,地萝谷丁老顽童,他们仿佛活在时间之外,我们的口舌之外。

我们很快言辞打滑,滑过街对面的宣传墙,那里,清都十大道德模范的喷塑头像日晒雨淋,已有些时日。今夜,我们争论的是“最美媳妇”,她老公、婆婆相继暴病亡故后,她没再婚,服侍中风偏瘫的公公十五年,喂饭喂水,洗澡拉稀,都一手操持,将七十岁公公服侍得像一尊笑弥勒。她的脸和我们的区别不大,也加了个煤油灯罩子。上电视时,她一直眯着眼,好像很不习惯那些火箭筒、吹火筒一样对着她的东西。

喝多后,我们比狗仔队和八卦记者还厉害,甲说,她只怕和公公有一腿;乙说,她上面不能空人;丙说,媒体把她塑成“最美媳妇”,她怎么好意思再找人;丁说,依她现在身价,找一个年轻力壮的也有本钱;戍说得有根有据,早年,“最美媳妇”将一辆贩小菜的板车放在天桥边一中路口,箩筐里装着她公公,板车上摆放四季时鲜瓜菜,她的货销得最快。公公帮她收钱,这个红脸关公一样的老头心算快,手指麻溜,将零钞整得分是分、角是角、块是块,早年天桥上摆小人书摊一般,虽旧,却齐整……

烧烤下酒,口无遮拦,就是天帝派七仙女带金梭下凡也缝不住我们的嘴。

天桥北,右拐,一块投资公司的广告牌扯起我们的颈筋,绷布上,一只金桶打开,倾斜,倒出金币,仿佛要砸中你的头,却在喷绘上凝成喜之郎果冻一样的东西。比水桶还大的金桶裂了道口子,姚明的手也摸不到那里,像是谁用竹蒿戳的。北风穿布而过,哗啦啦作旗响。

行人很少注意这块广告,一位骑“左撇子”牌自行车读跑学的学子从金桶的裂缝中受到灵感闪击。他是《魔戒》迷,常猫在电脑上偷偷写《魔戒后传》,他续上的情节从史麦戈和至尊魔戒一起掉进末日火山之后开始,史麦戈对魔戒如此着迷,化为一摊骨浆后,他紧紧跟随魔戒化作的金水,并成功将自己的灵魂附在其上,再也不会分离。中土世纪过后很久,迎来了液晶时代,末日火山发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喷发,向天空喷射了九万亿吨岩浆,仿佛无数金太阳爆炸,其中一块有魂附体,等待重见天日,它借《道德经》焚化后的仙气,哐当一声,化作了一块会飞的金币,它的能耐不可估量,甚于魔戒,它演绎的故事像梦一样织网……

大家早知道,史麦戈就是那个咕噜,以活鱼和年轻的哥布林为食的咕噜,说话声像吹冰窟窿的咕噜,一双大眼有时透黄有时发绿的咕噜,隐匿在迷雾山脉达四百年之久的咕噜,被精灵绳索捆着去完成崇高使命的咕噜……续写《魔戒后传》的学子相信,咕噜会给他意想不到的魔力,实现他比金币和烤鹌鹑蛋还多的梦想。

有天清早,一位环卫女工在这广告牌下看到一个小矮人,头靠铁支架,睡得流涎喷香,以为是地萝,前去叫醒他,对方睁开一片朝霞梦眼,是个外乡人,他不耐烦别人打扰他正在做的好梦,嘟囔了一句,淹没在穿桥而过的火车声里。他歪头又睡。天桥下常睡一些来历不明的流浪汉,他们蜷成团,从高处看,都是小矮人形状。环卫女工把要对地萝讲的话咽回肚里。第二天,断黑后,她在天桥上看到地萝,停下身,低头问了句:“你昨晚睡在呢得?”“家里啦——”地萝说话也带唱腔,耍了一个花音,头抬起,黄牛崽那般大的眼睛望着环卫女工。她的脸在桥灯下显得有些虚浮,嘴抿了抿,张开了:“你唱一首《梦里水乡》来听。”“我晚上不唱女声。”过往行人的影子压在他们凑在一块的影子上。环卫女工猫手拿出一张折成四五叠的绿票子,从她戴罩袖的工作服袖口滑下来,落在地萝腿问。她转身,猫一般走了。地萝的歌声追上了她:“我梦到未来牵着你的手,幼小的肩膀大大的头……”环卫女工不晓得这首歌叫《给未来的孩子》,是首老歌,齐秦唱的,地萝蛮喜欢唱,夜里回去,昂头,常唱给自己听,也唱给过桥风听。她工作服下的腹部莫名颤了几颤。她晚饭吃得有点撑,不是替她一个人吃的,她怀了第二胎,有三个月,准备下周辞工回老家西影山养胎,再做一回母亲。近来,她老想吃烧烤,她想,怀的一定是个娃崽。

这块大型广告牌过完,是一中路,两溜烧烤店将路口夹得紧巴巴。

未进一中,先闻气味。气味在摆擂台,来自海陆空的厮拼。墨鱼丝、鱿鱼串、炭烧鱼散发的海腥味、塘鲜味很淡;猪耳、卤心肝、腊肥肠、猪尾,鸡翅、鸡杂、鸡丁、鸡腿、鸡爪,牛舌、牛筋、牛肉串、羊肉串早摆出几条长蛇阵,气焰正嚣;而烤鹑鹌、烤乳鸽以及它们的蛋蛋串,徒有块头和数量,气息渺茫。其实,所有这些气味都争不到冠军,勇冠三军的是佐料之王——辣椒,每一种烧烤都少不了它来点赞,不是辣椒粉,便是辣椒油。于是,一条街就畅行了一种气味——辣冲味,能辣透所有皮肉,深入骨头。下水道也散出这种气味。

早些年,八九个烧烤摊挤在街口,离一中校门还得跑个一百米再加五十米。约一百米处,孤零零多出一个烧烤摊,一辆铁皮车,摩托作动力,其上,烤炉、锅瓢、碗筷、案板、汽灶、水桶紧凑着,各司其位。摊后,一男一女也在其位,男的主持烧物,女的打杂收钱。一盏曲针形状的节能灯挂在铁拉丝上,照出他们烟熏火燎的脸,男脸女脸均摊开腊肉色,刚烤黄正出油的那种腊肉色,男脸偏焦黄,女脸红透黄。他们在灯晕里默契着,守望着。

摊对面,一中数栋教学楼灯光通亮,隔着高密的樟树、簇红抱青的花坛绿带、挑出银尖的镀铬围栏,灯光由此削去自己的亮色,柔和,安静,静得仿佛它们罩住的是空楼,一栋连一栋的空楼。时间这老顽童在这些楼里变了模样,像一个在经堂里收心做晚课的白净小沙弥。

风清之夜,星月隐形,草木微声,不远处,鸿裕大酒店二楼漏出的喊歌声似是渔歌唱晚,没入江风。

蓦然,对面校园的树影里传出敲击声,敲在空心金属管上,脆而亮,回音干脆,颇有节奏,一下,两下,三下,接二连三响起,就有了某种接头暗号的意味。

女摊主闻声鹅起,她发出的声音也有些鹅唱“曲颈歌”的味道:“喂喂,来了生意,快去看看。”

喂出的是地萝,他缩在摊后的街沿石上打坐。不探头进去,看他不到。

地萝迈开收成一盘的腿,晃悠悠过了街,他一团身子贴在锃亮的围栏上。围栏不止一道,里面还有一道矮围栏,同样亮尖如戟。两道围栏之间,是常青的绿色隔离带,栽满冬青、紫薇、山茶,修剪成球状,矮树蔸支撑,犹如一个个停摆、放大的地球仪、浑天仪。两道围栏和数个树球将地萝和树影里的三个人影隔出一丈开外。

“地萝哥,来三十串牛肉、三十串鸡杂、六只鸡腿。”“还加八只鸡翅膀。”“你复述一遍烧烤数。”一个声音滑过球状树影,声音过了变音期,似粗非粗,透些戏谑味道,仿的是某老师的腔调。“我记得,牛肉串——三十,鸡杂串——三十,鸡大腿——六只,鸡……鸡翅膀——四双。”地萝用了顺嘴的唱腔。“你们听,他说话活像《霍比特人》中的那个咕噜,你们以后都跟我叫他咕噜哥。咕噜哥,我不会让你吃生鱼,让你改吃熟食,你的食材范围很广,钢筋水泥、高能炮弹、电脑芯片——通吃!”“夏风伦,你的《魔戒后传》赚了钱,会不会分几十万给你咕噜哥?”“我还打算培养他当特型演员,演中国版咕噜……”

树影里嘻成一团。地萝也咧嘴笑了。树下,灯下,笑声都没留影子。风不知潜伏在哪里。围栏上高低错落的银尖将光收进去,凝成一点一点的亮,照眼。地萝转身,晃悠悠过街。

地萝再过街时,肩上多出一根竹篙。竹篱通体蔑黄,相当于四五个地萝高。地萝晃悠悠时,竹篙也晃悠悠,一竖一横,两个晃悠悠,晃过来了。

竹篙前端绑了个小挂篮,细软铁丝编成,像电影里给皇亲贵胄捕赶鸣蝉的粘竿。此物在地萝手里,想必已施展熟了,他从高围栏里伸过去,横过绿色隔离带,穿插过了矮围栏。那个瘦高个子将一张红票子、一张绿票子揉成一团,放进挂篮,笑道:“咕噜哥,零钱不找,给你。”他的侧影如一枝虎皮剑兰,插在绿带里。旁边一个帮腔道:“咕噜哥,他是小土豪,你只管收,下次,要他再给你一张整票子。”“哪是一张整票子?要咕噜哥准备麻袋装钱。”“咕噜哥,你真当了咕噜,上电视,演电影,唱你的《烧烤歌》,准红……”

地萝扛着竹篙走了。他站在街中央,将竹篙支过去,停在女摊主眼前。对方伸手抓过篮中那团钱。炭火正旺,男摊主右手摆开烤串肉,左手持一把刷子,从敞口瓶里粘出辣椒油,擦鞋匠般刷来刷去。他眼前,红星乱了紫烟,脸上的腊肉色冒出红油。肉香味、辣冲味漫过街后,朝有空有孔的地方钻。

地萝分两批将烧烤运过街,撑进树影人影交锗里。第二批撑过去的,还有一叠餐巾纸,有些鼓突,纸里包着十七块五毛的找零。女摊主包得块是块、角是角,蛮齐整。

“咕噜哥,我说了零钱归你。”

“我不贪污钱。”

“你以为你是个官啊?你是个傻B!”瘦高个子手抓一只鸡腿乱啃,偷空,拖腔拿调给地萝训话,耳熟,不知学的是哪位明星腔。

树影里又闪忽出一些人影。地萝有些应接不暇,那根丈余长的竹篙在街面上穿梭,在女摊主的手中满载而去,轻盈而归。她双手麻利,手法如一位放鸬鹚的渔姑。三十年前,我们清都城外的下照河里,常见渔姑和鸬鹚,那些通体黑亮的水鸟在撑篙上蹲伏成一排,默视着碧青的河水,猛然扎进水里,喧出雪白的水花。后来,淘金船开来了,再后来,挖沙船开来了,渔姑和鸬鹚都没有了。我们吃的烤鱼有一股柴油味。摊主自有办法变味,多放辣椒,不是辣椒粉,便是辣椒油,柴油味也就过去了。

时间这老顽童的手法更高明,谁都看不出他用了什么障眼法,白天黑夜、小孩大人都变成了他的遮拦,他自己不知去向。

校园里开始喧哗。街口辚辚匝过来八九辆烧烤车,朝校门口聚拢。渔姑样的女摊主早领了丈夫和地萝再向前五十米,占了校门边最当口的码头。女摊主们瞥向他们的眼神由街灯和炭火照亮,有如补渔网的银梭,薄而机巧,能扯出各自心线,结成一张张密网,撒进深水里,要将世道人心过一过拉网,风言风语已荡过几度春秋:“把个地萝卜摊在前头,偷偷摸摸赚钱,误人子弟,不长人毛!”“人家是学女菩萨,收留地萝卜做长工。”“地萝卜咯样的长工,打起灯笼都有地方找,只用管他一碗饭。”“再用地萝卜招回一个红萝卜,她就一举两得哕……”

一时,校门口犹如夜市街,面的、摩的、小车,走读生、寄宿生、家长们,纷纷给熙熙攘攘作注;拉客声、叫卖声、嘻笑声和窃窃私语忙忙叨叨给夜色解闷。一簇簇青丝飘飘的头和黑亮黑亮的头在烧烤摊前集合。油花飞溅,辣椒冲眼,学生们会即兴来些发嗲卖萌:“地萝哥,来两份麻辣烫。”“地萝叔,来一串凤爪呗。”“咕噜哥,来一首《烧烤歌》。”

地萝阔嘴一咧,咧出了笑,也咧出了一首歌:

多么熟悉的味道

你过不过来尝一尝

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没有柴哪有烧

没有烧哪有烤

没有烤哪有靠

没有靠哪有我

假如你不曾养育我

给我温暖的烧烤

假如你不曾来卖我

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学生们跟着起唱,有的跟地萝学唱《烧烤歌》,有的是唱原词原调:《酒干倘卖无》。他们相互推揉,乱笑,大声唱。炉烤吐出木炭噼啪声,映红了他们放诞的脸。混杂的歌声、混充的肉香味、更冲的辣椒味搅拌了夜空。

夜色被调成了一大杯鸡尾酒,有点烈,要加些薄荷。

学校禁令装在宣传窗里,外罩四个毫米的平板玻璃,内装25瓦日光灯,日夜透亮。一些来学校送衣物钱粮的农民家长常驻足窗前,逐条研读,看到禁令很详备,从饮食起居到言行举止,从校园内外到身体内外,从看得见的到看不见的——哪些呷不得,谈不得,想不得,做不得,都交代得水落三秋,一清二白,条条在理,头头是道,于是,他们点点头,脸载微笑,负手离去。

自然,校园内吃烤烧也在禁止之列。一些爱钻牛角尖的学生宣布了他们的重大发现,把脑壳伸在围栏外吃烧烤,吃完,骨头、鱼刺、竹签留在围栏外,不算违反校规。学校自有办法对付这些好呷鬼和无孔不入的摊贩们,为美化校园环境,沿街一线修了一道绿色隔离带,再加一道镀铬矮围栏。而学校与摊贩们的“麻雀战”并未就此罢休,摊贩们把烧烤摊沿街而布,也不高声叫卖,只需把炭火烧旺,放出一些气味,就让学子们坐立不宁,教室墙角的垃圾桶经常装满泡沫烧烤盒,白盒上少不了油腻的五爪印。夏夜,一教室的烧烤味,电风扇也吹不散。学校被逼无奈,上书县政府,县政府也觉得是件大事,发了红头文件,组织专项行动,工商、城管、税务、食安、防疫、应急、公安等多部门联合执法,将沿街摊贩悉数驱散。摊贩们都是“麻雀战”高手,他们忽来忽去,忽聚忽散,让专项行动组重又重不得,轻又轻不得,疲于奔命。专项行动组痛下杀手锏,工商查营业执照,税务查偷逃税款,公安抓老麻雀油子,历时半载,终将二十几家烧烤摊整治规范到十家之内,其经营时间不得影响学校上课和晚自习,其经营范围退到离校门一百五十米的街口。

习惯成自然,学校和摊贩大体相安无事。例外的是“渔姑”和“渔父”,他们将摊位从街口前移了一百米。

没生意时,“渔父”闷头闷脑抽“盖白沙”;来了生意,他将“盖白沙”熄火,装进上衣左胸口袋,黄烟蒂露出一小端,像别了一支金笔。“渔姑”言语也不多,穿戴干净整齐,戴一对红碎花袖罩,烫的发像金针菇,有风的晚上,炭火染色,顺风而动,一扎一扎晃。

工商、税务来查证照,他们看到登记的大名是龙次良。“龙次良,你过来,你怎么敢违反规定,乱摆摊位?退到街口去!”“龙次良,你聋了呀,还不动,吊销你的证。”“我,我在咯里,你们有看到呀?”地萝站在液化气瓶边,昂起头,堆出起皱纹的笑,一圈一圈散开,大脸盘也盛不下。“你是证上登记的龙次良?”“我不是龙次良,谁……谁是龙次良?我有身份证,还,还有残疾证,拿给你们——看。”他们狐疑的眼在一堆大小证照上来来往往,而后,落在“渔姑”与“渔父”脸上。曲针形状的节能灯照着“渔姑”红透黄的脸色,她笑了笑,“我们给龙老板打工。”“渔父”低着头,一门心思抽“盖白沙”。他们嘀咕了几旬,抛下一句:“城管来了,有你们好戏看。”

城管自然会来,“渔姑”“渔父”退缩在摊位后,不言不语。地萝蹦到摊位前,看上去,如同一只旋起来放大了影子的陀螺,脸上放出的笑一轮轮,口齿却不清。城管并不在意他说些什么,都认得他,不会和他顶真。他们喜欢和他逗乐,要他唱歌,流行歌不行,“我的太阳”也不行,要唱山歌,思春送别的,挑逗赞慕的,肉身子绞紧的,要死要活的。地萝的嘴正咧着,顺势亮嗓开唱,唱了《扯绊歌》《鲫鱼上水》《一个桃子想成痨》《五更交情》《十八摸》《二十五里去看乖》,城管们还觉得不过瘾,要地萝再唱。地萝转背,从摊下的红塑料水桶里勺了一瓢水,咕噜咕噜喝进去,罩袖抹嘴,又唱了一首:

抬头望见一只鹰

快走三步伴姐行

哪只花猫不馋嘴

哪只狗崽不呷荤

问姐何年何月何贵庚

接郎话来回郎音

你要前行请便行

隔桥打水不相沾

隔山插柳不遮阴

为何拦路问年庚

城管们觉得这山歌不大对劲,地萝脸上的笑却不见异常,一时也挑不出刺与骨头。一位眼尖的见他戴的罩袖与老板娘戴的款式花色一样,朝他笑道:“地萝,老板娘对你蛮好嘛,给你缝红花罩袖,你是个红花郎吧,老板娘给你奶唧唧呷有?”旁边一个接嘴道:“地萝,你只怕要站在椅子上才呷得到她奶唧唧啊!”三位城管笑出了汗,用大盖帽扇风。

地萝的笑凝固了,黑塌了,他含糊不清骂了几句,猫腰,从摊后拖出那根竹篙,恶煞般扑向城管们。

城管们虽会打架,可没见过地萝如此凶的阵势,手端竹篙,圆身子扑将过来。他们手抓大盖帽,笑着开溜,犯不着与一个地萝计较嘛,还以为我们城管只会斗狠比凶,挑小贩软处踢蹬。

一中路街口的摊主们看在眼里,自有一番心思蓄着,说出口的是:“蛮子还怕横子,短刀斗不过扁担。”“寡裤溜筋一个也好,走遍天下都不怕。”“地萝是地萝,你是你,你行啵?堂客细伢子要养,房租水电费要交,哪一天开门不要钱?”“还要身体争气,家里老人熬食。”“也不晓得他们从呢得捡了咯宝,摆夜宵都得了特权。”“税费都可减免!”“心思想绝了。”“凡事要抢先,你要是找一个残疾来,将摊位也向前移一百米,大家都会学样,政府又会来整治。”“何解他前头乌龟爬得,我后头乌龟爬不得?”“你试试看?”

这两三年,终究只有这一家烧烤摊守在离校门五十米处。其余摊位均在一百五十米开外的街口候着。

校方默然接受了这个烧烤摊。吃过地萝撑竹篙送进烧烤的男生女生不可胜数,晚自习后,来摊位上吃的更多。他们的求知欲和食欲都旺,他们大致搞清楚了:地萝来自西影山的峒坳,是黄獭峒,还是苦瓜峒,有些模糊,那两个地方都不通公路,一中没一个学生来自两峒,无人可求证。西影山的学生却说地萝是东影山的,东影山出地萝,出土鳖,出“贼轱子”,他们西影山,出竹子,出穿山甲,出“夜老鸹”,万一出了地萝,也会有人供养,不会放下山来满街跑,没收留。这两座大山里的人和事老是在斗法,一辈接一辈斗下来,让外人如坠五里云,只好说些玄话,传了首歌谣:东影山西影山,离天看似三尺三,见个仙人一指路,天梯还有三万三。天上嫦娥困不落,扒你皮来扒你肉,郎要下月她要缠,好汉难打脱身拳。地萝唱过这山谣,一些学生跟他也学会唱了。

他们白天看不到地萝。地萝在两道带尖刺的围栏之外,在一中路的拐角之外,在广告牌、天桥和望不到头的店铺之外,他住在哪里,他们不晓得,我们也不晓得。

晚自习休息,学子们站在楼上走廊,看到街上那团烧烤摊的光影,好像有什么穿心而过,男生女生就忍不住说起地萝来,起了一些争论。

对于地萝这个小名,“地”字他们没争议,“萝”字到底怎么写,却各有说法,还从电脑上百度来各自的依据,有说是“地螺”,上辈的一种玩具,陀螺的别称,在玩具缺乏的年代,“地螺”和竹篙代竹马、代火车一样,让人贴地也玩得入迷,如今,他们才不会玩这种土玩具。有说是“地箩”,手指尖上的斗箕、旋涡,手相术说,“地箩”很金贵,“十个天箩不如一个地箩”,这位矮哥哥,有“地箩”名,没“地箩”命呀。至于“地萝”说,内部也有争论,有说“地萝”是“地萝卜”的简称,命名的拉丁文是Lagumlnosae,豆科,豆薯属,草质缠绕植物,食用部分为肥大块根,富含糖类、蛋白质,俗称地瓜、凉薯;也有坚持“地萝”就是“地萝”,菊科,牛蒡属,多年生草本根茎植物,又名东洋人参、活命仙根,其煎剂治肺炎,水浸剂治皮肤真菌,提取物能降血糖,解热,利尿,还抗癌肿瘤。

——他们站在楼道上争个没完,把义理、考据、辞章都用上了。夏风伦大声宣告他的独特发现,地萝就是咕噜,在《魔戒》里大难不死,蒙上天垂爱,让咕噜落到了他手里,准确说,是落进了他的电脑里,他将把咕噜打造成超级精灵,忽神忽魔,亦正亦邪,他手持精灵索,想绑谁,谁就得乖乖跟他走,哪怕是玉龙雪山、昆仑神山……

一排排灯光照得楼上望见的天幕似乎很近。夏风伦他们的目光越过烧烤摊、树梢浓荫、亮尖亮尖的围栏,直奔天庭。我们清都是有些来历的,《列子-周穆王》中说,清都和紫微、广乐都是天帝的行宫,高渺处巍峨广大的云中宫。

我们清都城的烧烤摊、夜宵店不少于三百,也就是说,比《诗经》三百之数,只有多,不会少。我们为这打过赌,赢家赢了一大盆卤心肝和一箱纯生啤酒,当晚,当街醉倒了好几个。有人憋不住,就近在宣传墙下撒尿。进入夏天,这是临街一景。

撒完尿,一哥们儿——县医院曾院长的小舅子给我们带来了“最美媳妇”的最新消息。她公公在特制坐椅上老是念叨,活得不好意思,要寻短见,试过麻绳,切腕,绝食,一个坐瘫子也就这几种办法可用。“最美媳妇”不会让他得逞,在她精心照料和周密防范下,公公竞以疯作邪,胡言乱语,乱撕乱咬,乱拉屎尿,整个人一个乱字了得,只好用麻绳将他固定在特制座椅上,他咒骂,媳妇不让他死,是把他当老猴子耍,为她自己臭美,贴金,还有更难听的话,什么有胭脂涂在胯里,有棺材要埋活人……趁媳妇给他洗脸抹澡时,把她的脸抓破,内衣也扯烂了。此事惊动了县乡两级政府,文明办专门开会研究,形成了六条意见,写入会议纪要:一是不能送精神病院;二是每年安排护理费两万元;三是给“最美媳妇”配一位护理助手;四是乡卫生院指派医生定期观察,县医院免费提供安定药物;五是“最美媳妇”的事迹要作深度挖掘,但要注意把握好公公发疯的问题;六是总结好“最美媳妇”的材料,申报全国道德模范。群芳街上,有烧烤佐酒,我们对这些中医铺般的条条道道不感兴趣,我们关心的是,公公扯媳妇内衣扯到什么程度,罩内之物伤到没有,伤到什么状况,谁给上的药,后来呢?曾院长小舅子道不出什么好下酒的猛料,我们起哄,罚他喝三杯啤酒,喝得他又到墙下撒尿。

夜宵生意最好的这条群芳街,两溜红顶棚、蓝顶棚,摊位不下六十家,还不算临街的门面店。我们喜欢去那里吃烧烤,喝酒,为屁大的事高声鼓瑟,运气好,还能看到别人争风吃醋,拳脚交加。要是醉得想睡觉,烧烤摊后有按摩店彻夜侍候,闪进去,想烂成一摊泥或堆成两摊泥都随便。我们很少去一中路的街口宵夜,除非群芳街上爆棚,或者有谁就近请客。

那里的烧烤摊闹出了事。事发在小满后,高考前,几个高三男生——三个寄宿生、一个走读生吃烧烤,当时在树林的漏影里吃得满头大汗,油抹水光。他们在消灭牛筋、腰花、卤物和烧蛋的同时,低声谈了梦遗、所押的作文题、前后排女生的胸罩款式,未来在他们嘴里像一铲脚踢出的足球,要么射门要么射偏……回到教室,灌了些矿泉水,继续和时间这个白净小沙弥比念经。零点左右,三个寄宿生闹肚子痛,越痛越厉害,五娘喊六爹,惊醒了两栋并排的宿舍楼。救护车呼啸而来,由罗校长亲自护送县医院。在急诊科,那个走读生已在病床上等候学友,他睡成一只大明虾,背对家人。他妈穿一身宝蓝色短袖睡衣,他爸偏胖,穿白汗衫,后颈上的肉一波一波颤,牵扯到了面部神经,也在扯筋。他在打电话:“……黎队长,县一中发生了严重食物中毒事件,目前至少有四名学生中毒,我家风伦进了急诊科,你赶快带人去查封那几个夜宵摊,特别是那个——地萝烧烤,人货都扣封,对,向公安报案……”

中年汉子转过还在扯筋的脸。罗校长早听出了他的声音,县食品药品监督局夏局长,也是一中家长委员会副主任。

“罗校长,高考前出咯样大的事,是重案子,你们学校难逃其责!”

“夏局长,谁家牛呷了谁家禾,一时还分不清,抢救学生要紧,要搞清病因,不要自乱阵脚,曾院长呢?”

平日喜讲禅的曾院长不知从谁家卧室的习习凉风中被叫醒,赶了过来。院方按食物中毒应急预案启动救治,初步诊断为副溶血性弧菌食物中毒。四位学子仰身子在急诊病床上,走读生占一间,寄宿生挤一间。他们要呕的差不多呕完,再呕出的是胆汁,手挤压着显摆的小肚皮,脸色比鸡翅烤老了还黄,眼神像烤鲫鱼般爆白。医生给他们皮下注射了阿托品,挂了点滴。他们在深夜两点后入睡,头陷在软绵绵的白枕头里,日光灯照着,抹下一脸烧烤色。夏风伦在说梦话,忽然菊花台,忽然精灵索,忽然嫦娥姐姐,忽然索伦大军……

夏局长在门诊大厅里现场办公。十几条汉子将他围成一个发汗的肉圈。食品稽查大队黎队长生了张油浸脸,他一脸汗,油珠子一样,顺脸打滚。

夏局,初步查明,食物中毒来源在地萝烧烤,是卤猪心猪肝变了质,滋生了病菌,现已查封他们的全部生食熟食。(人呢?最紧迫、最关键的是人赃俱获……)夏局,救护车一路去一路来,一中宿舍楼开了锅,几家烧烤老板早一溜烟跑光了。(你们一个也没有拿住?)夏局,我们突击查了地萝烧烤他们一伙的租住屋,就在铁路边定点屠宰场院子里,他们真会选地方,搞什么都近,一屋猪下水、死猪肉、死鸡鸭,还有熏炉烤箱,烟熏味、硫黄味、下水味,满屋子呛鼻。(好呀,你们查到了窝点,他们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夏局,窝点里有人,有跑。(正好人赃俱获,你们不能抓人,叫公安来抓就是……)夏局,那一男一女晓得闯了大祸,连夜跑了,屋里一个地萝,他坐在猪下水底下,朝我们咧开嘴笑,他咯号样子,公安说,从犯都不好认定,抓他有用,问不出一个所以然,还难得管饭。(地萝不是个好东西!我家风伦就是看他样子可怜才买他用竹篙送的烧烤,上了他的黑市当,租住屋要贴执法封条……)夏局,正要向你汇报,封条可能贴不得,屋里还有一个人,是个老婆婆,问她,是摊主陈高山他娘,一个瞎子,一年到头难得出门,我们商量来商量去,怎不能把这两个残疾赶出定点屠宰场,让他们困大街吧?事情闹大了,对我们局不是好事,对夏局不利的事,我们晓得轻重。(咯……咯样一个地萝、一个瞎婆婆,是么子关系嘛?我让你们搞糊涂了……)夏局,火急火燎有讲清,地萝是瞎婆婆她老弟,陈高山他亲舅,陈高山和他堂客鬼得很,营业执照上登记的是地萝的名字,龙次良,他一个残疾开店子有好多好处,都让陈高山夫妇得尽了。(娘亲舅大,陈高山夫妇真不是人!我会向谢局长打电话,要他们公安尽快捉拿归案,我们局里要做重案严办,要让他呷桐油,呕生血,罚得他寡裤溜筋……)夏局,你熄火,让弟兄们暂时回去吧,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说说……

三四点后,天幕上放出无数天灯,它们没打迷糊眼,灵晃晃的,在高处安翔。今夜注定无眠。

一中宿舍楼闹到深夜。上百号男生女生喊肚子痛,有的打哇呕,有的拉稀跑厕所,一时,厕所位如同下班高峰期的地铁座位一般紧俏。后来,四栋宿舍楼都在叫喊,夹进了哭声、笑声、吵闹声,像烧烤锅里油炸藕串,藕孔里填满肉沫、酸菜、酱泥和辣椒,味很重很冲。他们闹得还不过瘾,纷纷将杯子、镜子、塑料瓶、洗脸盆、铝铁桶抛到空中,看它们划出抛物线,卖力给地心引力合奏摇滚乐。一些纸张书本点燃了,哗啦啦放出烟火,飘散的灰,闪闪才灭黑。几栋宿舍楼有些七月半过鬼节的气氛。所有班主任、住校老师和保安悉数出动,奔赴各栋各层各间寝室,他们自有办法让学生们安静。

第二天,县里调查组黑溜溜进驻一中。第一个结论很快出来了,当晚,吃烧烤真吃出问题的学生只有四个,其他的都是瞎起哄。这是怎么回事?必须给学生、家长、媒体、社会一个交代。

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曾院长出面解释说,食物中毒也有一定传染性,不是流感的那种病毒性传染,是作用于心理的想象性感染,以为自己也有事,身体紧跟着起哄瞎闹。这是一个大众心理学问题,说古怪也不古怪,心理通了,无需用药。曾院长还举了一些权威加经典的例子来佐证,学生们也就相当于上了一堂精彩的心理辅导课。曾院长最后送了四句类似诗偈的话给师生们:“不怕得垢病,而怕得洁病,大家都无事,何必自来病?”

当晚,地萝也没睡觉,他从定点屠宰场的院子里出来,高举左手,牵着他姐,走过天桥,朝医院方向走来。瞎婆婆头发稀稀疏疏,全白,佝偻背,重约六七十斤,幸亏我们这里不起大风,要不老娭毑会从天桥上起飞,变成一位仙姑,像七仙女她娘。她抓住她弟的指尖,一直颤个不停。

地萝走得慢,他佛手姜一般粗的指头也在发抖,说话更加大舌颠,还带哭腔:“姐,姐——莫怕,街上……好多……灯,比我们山里——大年三十……晚上的灯还要……亮,姐,刚才一阵……风,不是——窑神,不是——岔路鬼,是——大货车。姐,你还在……打摆子呀,我给你唱支——歌,我们山上的……歌,细时候,你老唱给我听——八爱姐,巧梳头;前额梳起小刘海;后脑梳起碧螺盘;中间梳起小排楼;一朵乌云头上飞……”

“你们这些摊贩听着,你们犯的这些事,我先给你们记在簿子上。这回省电视台要来,该怎么说,你们不要瞎子打鬼——有数。”

这话是黎大队长派手下组织一中路的烧烤摊主培训时说的。这回,我们要借用一下他说的清都俗语,说说我们的省电视台,他们到底有多少频道、多少记者,我们也是瞎子打鬼——有数。总而言之,有家频道派了三位记者到了清都一中,专为学生食物中毒事件而来。

夏风伦成了采访的主角。他康复得很快,其他三位也一样,他们的身子,田里正灌浆的水稻一般,下点药,施点化肥,长得可欢实。

夏风伦一米七八的瘦条子在摄像机前有些摇摆,他的细长脸如一粒灌浆后放大了千万倍的早籼稻籽粒,有点青涩,也有点任性。他不愧为学生会组织部部长,主持过不少班级、年级和校级活动,他镇定了下来,对着手持采访麦克的炫发女记者侃侃而谈,大意是,这次一中学生食物中毒,在学校、县教育局、县食品药品监督局的高度重视和快速处置下,我们已全面康复,投入到了紧张而充实的高考备战中。中毒源虽在烧烤摊点,但追根溯源,是供货方有问题,供货方不在清都,县食品药品监督局正在全力查办。古人说得好,种善因得善果,造恶业必得恶报。从恶业中发现善因,在学业之余能行善举,这应该是我们新一代学生必修的功课。我们发现,这个烧烤摊点由两位残疾人士经营,他们是一对姐弟,一个是侏儒,一个是瞎子,他们相依为命,靠贩烧烤维持生计,正因为他们残疾,才对有毒食品难以辨别,才导致我们在县医院休整了几天,享受了白衣天使的精心照顾。得知我们食物中毒,姐弟俩连夜结伴赶来医院,陪护我们,给我们买水果饮料,还要给我们钱。我们怎能要他们的辛苦钱、养命钱?我们在病床上就商量好了,要成立一个爱心小组帮扶他们,省电视台有档节目不是叫“帮女郎”吗?一群美女以帮助他人为乐,收视率很高。我们也要成立一个“棒小伙”爱心组,在做善事上,我们男子汉决不能输给姑娘们。我的提议得到了同学们响应,还有老师和女生也加入了进来,我们已经募捐到了9365元,都是老师们从有限工资中挤出来的,同学们的零花钱,另外,清都县食品药品监督局也捐助了5000元,今天,我们就要将第一批爱心款14365元捐给“咕噜哥烧烤”,这是我们对他们这个烧烤摊的亲昵称呼,全校师生都这么叫,发明权属于我呢。还给大家透露两个秘密,一个是,我在写一部关于咕噜哥的书,我将把咕噜哥塑造成一位超级精灵,运气好还能成为屏幕上的新星。第二嘛,高考结束后,我们“棒小伙”爱心组会来“咕噜哥烧烤”练摊,这是我们未进有围墙大学之前,先到没围墙大学的一次社会实践,必将成为我们重要而难忘的人生经历。我们也热忱欢迎“帮女郎”们加入,姑娘们,多多益善!下面,请“咕噜哥”前来接受捐助……

镜头前说得渐入佳境,夏风伦把自己当主持的天赋充分展现了出来。电视台的几位均颔首点赞,女主持的炫色头发活像一只求偶期的红腹锦鸟——多年前,东影山西影山上有这种漂亮鸟,现有没有了。

地萝不见了。他刚才还在人群前头,穿戴一身新,红蓝条纹T恤衫,浅灰色大头西裤,一双布满透气孔的网球鞋,整套行头是“棒小伙”组为他添置的,本来还备有一双白袜子,他死活不肯穿。一定是大家被夏风伦抢了眼球时,他从谁的腿边滑逸而去,也许是拉尿拉屎去了。

夏局长四处张望,脖颈上的肉一嘟一嘟扯出,圆嘟嘟的脸上肉也在扯筋。

黎队长一溜小跑,从厕所折回来时,他的油浸脸上正滚汗珠子,像多年前我们见过的那种——年猪杀完后,粗毛已剐完,细毛有待剐净,得淋一铁壶开水,开水从猪头顺着圆身子哧溜而下,煞是好看。此时,黎队长的油浸脸也这般好看。

罗校长打发几位老师学生分头寻找,他们查看了花坛、垃圾桶旁、绿色隔离带,问了门卫,均不见。于是,他们嘬口而呼:“地萝哥,快出来……”“咕噜哥,快来上电视……”

呼也没呼出。真是白日见鬼!不知谁嘟囔了一句。

他姐还在。瞎娭毑一头白发,穿件崭新绸白衬衣,衬得背更驼,手中一根崭新的红色节可伸缩的金属盲人杖。一位阳光女生,一位阳光男生,一左一右,笑脸相扶。这天的阳光正好,也可以说有点晒人。黑压压、白晃晃一圈人只有瞎娭毑能和阳光对眼,她眼翳如同两片云母,反射着太阳光,令人不敢对视。

瞎娭毑本是配角,现在,配角、主角都摊给她了。她有点老年迟钝,还算配合,脸朝摄像机,空洞而专神,她双手如同留作种的秋丝瓜,捧着一堆钱,兀自颤个不停。她说了一大堆感谢话,末了,她喊了一句:“高山、细娥,你们快回来吧!有事了,我都上了电视,有事了……”她还想再喊,想抓紧机会,利用电视寻人,摄像机移向了夏局长、罗校长和善意升腾的人群,他们映在水泥坪里的影子,如一簇簇虎皮剑兰,很现形。

三天后,我们在电视里看到了风华正茂、侃侃而谈的夏风伦,看到了七嘴八舌话人伦和人心的摊贩们,看到了食品药品监督局一丝不苟的执法检查,看到了天桥旁那块投资公司的金桶广告牌换成了一块崭新的宣传牌:舌尖上的安全,天大的安全,我们义不容辞。我们还看到了不怕太阳照眼的瞎娭毑,一位阳光女生,一位阳光男生,一左一右,笑脸相扶。瞎娭毑的那堆感谢话一句也没落下,她通过电视向崽和媳妇喊话没有现声。

快过年了,陈高山和他堂客还没在清都城现面。他们的烧烤摊没给夏风伦和他的“棒小伙”爱心组练摊的机会。夏风伦被评为省级三好学生,加了二十分,被一所著名传媒大学录取,他可以像孙猴头天宫跑马,继续写他的《魔戒后传》。他真是员小福将,其父年底得了个助理调研员,副处级,在垂直管理的县级食品药品监督局,算是上了级别,得到组织重用。黎队长提拔进了局班子,仍然分管执法检查。该局化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积极、妥善处置清都一中中毒事件成为了系统内的样板案例。

有些后遗症还得麻烦夏局长和罗校长处理:几位高考失利的学生,他们向家长痛诉,食物中毒事件严重影响了他们的身心状况和水平发挥,要不然,他们不可能考不上“三本”。家长也以为然,于是状告学校和食品药品监督局,告他们管理不严、失职渎职和欺世盗名,一并提出了赔偿问题。县府没有受理,他们还在继续上告。前几天,妇幼保健院收治了一个产妇,早产,是个头畸大的男孩,心肺功能不行,还在产箱里养着。产妇来自西影山,她在病床上以泪洗脸,洗成了一张老煤油灯罩子擦不亮的黄脸。她老公变成了一只“恶老冲”(西影东影人称老虎为“老冲”,大跃进之前,西影东影山上还能听见“老冲”吼叫),他放言要砸食品药品监督局的牌子,说是他堂客在清都做环卫工时,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吃出了一个怪胎崽,局里要赔钱,政府要赔钱,至少八十万。

出现这些闹心事,我们谁也不怪,就怪时间这个老顽童变脸太快。往后,我们吃烧烤,是不是只能在嘴里韵味,然后直排体外?我们拿不准。

地萝差点成了清都名人,至少也是抢手的香芋头。一中路口的几家烧烤摊争相聘他,工资开到了两千多,他都没去。夏家父子联系了敬老院,将他姐弟俩送了进去,可他们享福没几天,又出来了。瞎娭毑逢人便说:“敬老院不是我和次良待的地方,我又不是有崽有媳妇有孙?他们捎来信,很快会来接我和次良。我自己生的崽,不会瞎子打鬼——有数。”瞎娭毑陈年橘子皮般的脸上一时洋溢着自得,久而不散。

在陈高山夫妇没现面的这段日子,黄昏后,天桥上,不时可以看见地萝牵着他姐走步,地萝扛着一根金属盲人杖,竖起,足有两个地萝高。他的手举过头,让他姐的“秋丝瓜”抓着他的“佛手姜”。他姐的背佝偻在一个恰当位置,正好不费力就能握住地萝的手。姐弟俩缓缓走着,他们投在莲花纹铺砖上的影子结成一团,一寸一寸前移。

更多时候,我们看见地萝一个人盘坐在天桥上,屁股如一把收起来的遮阳伞,坐住了底下的红漆和黄字。要过年了,那里冲洗得挺干净,是一块铺砖广告,有些磨损,大致看得清:

南通床品特卖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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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地萝会唱唱歌,听众有四周的群楼、天桥下的火车、不会变暗的夜色、他自己,还有过路的行人。你给他零碎钱,他双手捧接。

在寒露和霜降之间某天早晨,骑车或走路的学生看见地萝搬家了,一辆农用车上堆着三页柜、沙发、桌椅、被褥、烧烤用具,在晨光里看上去黑乎乎,因码得整齐,路人才没当成一车荒货。农用车突突飙跑,原本认不出是地萝在搬家,他随便缩在什么下面,我们就看他不到。农用车在天桥上靠边停下。一根竹篙在车厢里立起,然后横搭在绿色斑驳、钉有“高压危险”铝牌的铁丝网上,似乎有一声噌,地萝从一堆物件中露出了大头,似乎还有一声哧溜,竹篙从铁丝网上飞掠而出——接下来,火车轰隆隆碾压,天桥都在打摆子。一辆老长老长的煤车,自北向南。地萝手法蛮准,竹篙落进了货厢煤堆里,来不及弹跳,扬长而去。

回转头时,只见农用车屁股后冒柴油烟尘。桥灯串串吊眼,在薄雾里晕黄,是不是像多年前东影山西影山上的“老冲”眼?学子们脸上赶早的神色露出些困惑,约持续念一个多音节单词Laguminosae那么久,然后,他们开步,蹬车,涌向一中路。

我们以为在清都城再也看不见地萝了,大家忙着和满街叫卖、悬挂的红福字、中国结以及更多的汽车尾气过大年。群芳路的夜宵生意好得难在《诗经》里找到形容,可在《招魂》里能找到:烂齐光些,步骑罗些,罗帱张些,食多方些,多珍怪些,膈若芳些,煎鸿鸽些,有柘浆些,发激楚些,厉而不爽些,目腾光些……

我们看到了一家新开张的烧烤店,诗人旱两千年就给它备好了修辞:兰膏明烛,华容备些;翡帷翠帐,饰高堂些。财门上悬挂一块紫漆招牌匾,题字写得文异波诡,差点没认出,瞄几眼后,还是猜出来了:咕噜烧烤。店前正在搞开张庆典,铺了红地毯,披彩花篮相互推挤,像KTV里一大群等候挑选的陪唱女。红地毯中央,排开几个卡通人物,有喜洋洋、光头强、大头儿子、小头爸爸、奥特曼,是一群小矮人扮成的,其中一位,打扮成电影《霍比特人》里那个没几根头发、呲牙咧嘴的咕噜,他双手握话筒,粗着嗓门在唱《小苹果》: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心窝

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

这是地萝吗?他的咕噜妆看似不是一般业余水平能弄出的,蒙着乳胶面具,很难认出是他本人。他唱歌的腔调,我们却熟悉,一时还拿不准,我们难免把时间搞混,把梦与所见搞混,把那些小矮人搞混。可我们进去叫一桌烧烤,喝一通酒,不就全弄清楚了?

店前聚了不少人,涌来的更多。这几个小矮人也是人来疯,在《小苹果》的欢快旋律中,他们跳着踢踏舞,像在地面上转起来的地螺,放大旋影——很多年前,我们夹竹篱当完火车司机,又常在晒谷坪里比赛抽地螺,比谁的地螺大,转得久,如果盯住旋转的地螺看久了,它们会法术一般,旋出一圈圈扩大的虚影,让你头晕目眩。现在,这晕眩感又回来了。唱《小苹果》的咕噜没跳踢踏舞,他的乳胶光头和面具里的大黑眼让人更晕眩。

顺着麦克风的细软线,在紫漆招牌匾下,还看到了黎队长油浸放光的脸,夏风伦那张风华正茂的脸正对着几张朱颜酡些的脸,兴奋地说开了,好像数月前对着话筒镜头,对着那只“红腹锦鸟”。

我们走进两侧陈钟按鼓的店门。

我已三瓶啤酒在肚,想上厕所。浴兰之室一般的厕所门口排了四五个人,他们都朱颜酡些。

仿佛有东西在扯我后颈,我车转头,看到了对面宣传墙上的道德模范们,他们的喷塑头像焕然一新。月亮还隐在看不见的高渺处,在灵皇皇的庆典灯光照耀下,“最美媳妇”的煤油灯罩子脸笑出了秋菊杜若。

墙下,此时,不好方便呀。

责任编校 谭广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