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进
1
于师傅每次看到那个姑娘上车时,总会额外地向车厢后扫一眼,看看是否有人为她让座。他承认是她的那种美丽,让他动了恻隐之心。她的美有点特别。他说不好。她很苗条,非常轻盈。她的一张脸特别干净、白皙,有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她是个很文静的姑娘。她总是默默地上车,然后安静得像一只受伤的猫,试图躲到很僻静的角落。
她拄着一只左拐。
37路公交沿着固定的路线运行,像在兜着一个大圈子,大明路一沿江大道一郑和公园一府前街一第二人民医院一樱花村一清凉岭一杨家巷一二道桥……天天如此。人生也是兜圈子。每天有无数的人上上下下,有老有少,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所谓的熟悉其实也就是面熟而已,并不是真正的认识。他这种职业的人有种练就的本领,就是特别地会捕捉人的面部特征。见过一次以上,短时间再出现他一定就能认出来。当然,他更多的是主动回避、忽略掉那些图像。这年头值得关注的事情太多了,有许多事情必须要去无视。即使他这样开着公交车的,还是得小心翼翼的,因为你没法预知有一天会碰上什么事。乘客中有许多是在本市生活的,有上班—族,也有老人和孩子。更多的是外来的,当中有酒疯子、小偷、身份可疑的艳丽的年轻姑娘……本市居民中有机关干部、白领,也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厂工人、超市营业员、个体公司雇员一…·有性格好的,也有脾气特别大的。每个人都有怨气,都对公共交通的现状感到不满。在生活里受到了某种侮辱,现在在公交上愈发要捍卫自己的权利与尊严,不可侵犯……对于乘客们的争执吵闹,于师傅大多数时候都保持沉默。因为这种事情并不经常发生,而且说到底他们坐车的目标还是为了到达下一站,去进行下一步的生活。他们不可台皂一直在公交车里吵闹,把这里当作人生的主要舞台。短暂地吵闹一番,自然会慢慢自我消化掉。于师傅把更多的好心与注意力,放在老人和孩子身上,放在孕妇身上。正常人不需要他去关照。
美丽的独腿姑娘引起他的注意,首先是他心底的一种情愫被美唤醒了,可以说是一种惊艳,然后才是怜悯与同情。他推测她是一位大学生。他觉得他应该见过她十次以上。她每次要么是从二道桥上车(那里靠近南方大学),在府前街下车(闹市区),要么就是在府前街上车,在二道桥下车。
这个上午于师傅在沿江二村那里看到她上车,多少有点意外。但是,他发现她仿佛比以往更妩媚。她上车时还朝他浅浅地一笑。他知道那是礼貌的微笑。他眼睛的余光看到她走到了车厢的中部,有人在为她让座,她却客气地谢绝了。
她的声音很好听。生生的,脆脆的,就像刚出水的荸荠。
2
左小洁记不得多少次来到这个医疗器械店了,多少次地站在橱窗前。
它比任何一家商厦的漂亮橱窗都要更加吸引她。繁华大街上车来车往,人流就像潮水一样。大街两边都是各种各样的商铺,大小不一。她面对的橱窗,不是时装店也不是珠宝店,而是一家医疗器械店。在那个高大明亮的玻璃橱窗里,展示了一副金属假肢,它是那样的明亮和轻便,据说是用钛金属和碳素纤维做的,简直就像科幻电影里的一样,精致、灵活。边上的液晶电视里正不断地重复播放着这个产品的宣传片,更加的炫目,展现着现代医学科技的巨大魅力。它的动作那样地娴熟,非常地灵巧自如。对一般人而言,也许只意味着这家德国公司的卓越研发能力,而对左小洁而言,则意味着新的生命的开始。
就在上个月,她收到了那个爱心基金会的通知,说他们会支付那个假肢的费用。她开心极了。当然,她内心里充满了感激。她想她以后会力所能及地,以自己的方式去回馈社会。她恨不得马上就丢掉那根拐杖,在毕业前就能装上那只漂亮的假肢,然后像正常人一样地走出去,找份工作。她很讨厌那根拐杖,尤其是夏天的时候,会在她的腋下磨出一片老茧。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她觉得她很幸运了。既然有些事情是生命中不可回避的,那么,现在的她就是幸运的。一年前,她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把右腿截了。
父母一下老了有十岁。家里供她读书,上了大学,已经很不容易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健康的。同学和老师都是吃惊不小。她在他们的印象里,一直是非常健康、阳光。她还是学校业余艺术团的一个成员,让多少同学羡慕呢。截肢的打击对她是非常沉重的,可她最终是咬牙认了。“好歹有一条命呢,好歹有一条命呢。”她记得她父亲眼里全是泪水,在床边不断地这样安慰她。
父亲被吓蒙了,对这种突然的变故,他完全不知所措了。如果不是学校和同学们的捐款解决了大部分费用,他们家是完全没有能力来支付的。她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从没出过远门。得知她生病的消息时,他连续两个晚上没睡觉,把家里的粮食卖光了,就赶紧赶来了。她知道他背地里哭了,偷偷地哭了。
“没事的,”父亲反复这样说,“咱还有一条命呢,有命在就好。”当时她对父亲的话很不以为然,腿都截了,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她当时其实已经是万念俱灰了,失去了下肢,就是失去了美丽。失去了美丽,就是失去了一切,尤其是对她这样的一个比较爱美的女孩子来说。但现在她不这样想了,懂得了生命中还有许多比美丽更重要的东西。
慢慢地,她恢复过来了,她又变得爱说爱笑了。同学和老师也都比过去更加地关照和迁就她。她注意到了这样的变化。她真的适应了,能主动地拄着拐,在校园里走动,甚至还到街上去。好多次,她甚至到市里的大商厦里的女鞋专柜前,挑选皮鞋。开始时她还感到有些难堪,感觉整个商厦里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那条独腿上,那些目光就像一根根锋利的长针,扎在她的后背上。她脸红,羞隗。是的,她成了一个残疾人。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到人多的地方去,很快,她就习惯了人们有些惊讶的目光。而且她最后发现,其实所谓的别人的关注,完全是她个人的臆想。事实上,没有多少人关注你,她在心里说,大家都很忙。
“不要以为自己多不幸,其实还有比你更不幸的人。”她后来经常想到一位医生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时间越长,她越觉得这句话非常有哲理。
最近一段日子,左小洁经常会做梦。
她不知道是否与季节有关。每年一到四月,校园里就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各种各样的花,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就出现在校园里的各处,草地上,道路边,墙壁下,树上……尤其是樱花,真的是花团锦簇,白的、浅红的、粉的,开得格外的浓烈,就像爆米花一样愤怒地在枝头绽放了。远远看去,校园里一片粉白色,坐落这个城市的中心地带,就像是一块跌落在绿草地上的雪糕。整个校园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甜的气息。
而在这样的香甜气息里,她过敏了。过去她是不过敏的。但这一年,她居然严重过敏。她的浑身上下起了许多的红疹子。连耳后和鼻翼的两侧都是,密密麻麻的,远看上去就像喝醉了酒。不仅是起了许多的疹子,她还咳嗽。因此,她晚上总是睡不好。
睡不好,梦多。
很多梦都是雷同的,大抵都是她能跑了。或者,就是在她装上了假肢后,居然所有的功能神奇地被修复了。假肢外面长上了皮肤,与原有的皮肤整个连成一体,看上去就像常人一样,连一点点疤痕都看不到,她在内心里不得不叹服现代医学的神奇。太神奇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大腿里流动的感觉,一直传达到十个脚趾头。她完全是个正常人啊,能跑能跳。许多只漂亮的高跟鞋,摆满了一地。但它们都是右脚的,这让她感觉有些沮丧。她有些后悔,过去不应该扔掉另一只。但这小小的不快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知道她现在什么样的鞋子都可以穿了,哪怕是那种俗称叫“恨天高”的高跟。她要买好多好多,各式各样的。她还穿上了漂亮的裙子,在舞台上令人炫目地跳跃。她内心的那种喜悦和兴奋啊,简直让她激动得要晕倒。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才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不羡慕任何人。是的,谁能比得上她的那种幸福呢?没有经历过她这样深刻命运体会的人,是无法理解她的幸福的。重新拥有了正常的双腿,能跑能跳,像常人一样,多么好啊,她也不要求别的什么了。是的,她拥有的这种幸福已经足够了!
那种强烈的幸福感总是很短暂……她在黑暗里久久地发愣,就像是一个幼童受到失控的野马的惊吓。好几次,她感觉枕上都有了湿湿的泪水了。梦境和现实是如此的悬殊,这样的反差太强烈了,强烈到她一直不能接受现实。但是她知道,马上就要梦想成真了。她去了医院,问询了相关的医生。医生也鼓励她安装。医生甚至开玩笑说,装上后她会和好人一样,会立即引起小伙子的注意的。
这天她再次地来到这个店,她要签字确认,然后请他们迅速地提供产品。医院没有这样的产品,而这个器械店橱窗里提供的只是样品。她向店里提供了转账支票,他们说只要一个星期,就能从上海那边调过来。
左小洁的心跳得很厉害,感到幸福极了。
3
“你不需要我让人送你去吗?”
早晨在餐桌上,徐建设再次这样问。
“不用的,”徐建明赶紧说,‘咱己去就行了。”
嫂子说:“我给你一把钥匙,走的时候记得锁好门,关上窗子。”
“好。”
徐建明听得出嫂子的声音里有一丝不爽利,知道嫂子对他是有顾虑的,不太放心,怕他把她的家弄脏了。哥哥和嫂子是不一样的。嫂子虽然是他哥哥的女人,但是她却有权对他表示冷漠。
等哥哥一家子全都出门了,他才去了卫生间,然后取了一点排泄的样本。它们看上去比较黄,像是隔夜的浓茶。前一天,徐建设带他去了人民医院,找了熟悉的医生。但他却非常不争气,一点尿液都挤不出来。医生就随手给了他一根玻璃管,笑着对他说:“那你明天早晨准备一点,送过来。”
尿有点多,都溢到手指上了。他不确定满满一管子是不是有点多,但他还是决定就那样了。他还要找一个塞子,塞好,防止洒出来。他楼上楼下各个旮旯都找遍了,还真的在侄子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个橡皮帽,好像原来也是什么玻璃瓶塞子。它们简直就像是天生的一对,他试了一下,立即塞得牢牢的。他捏着那根玻璃管,锁好门,下楼。但马上又折了回去,取了一只包,往里放了些报纸,然后把玻璃管小心地放了进去。他知道这管尿液很重要,它可以化验出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最近半年时间,他一直不太舒服,浑身上下没力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但他是一个不喜欢看医生的人,所以,他一直拖着。后来到县里的医院也查了,却查不出毛病。徐建设就打电话给他,让他来城里。城里肯定不一样的。再说,哥哥是个神通广大的人。在城里他有熟悉的医生朋友。哥哥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财大气粗。徐建明曾经想过跟他到城里干的,在他手里找事做,但好几次都被拒绝了。“你就好好地在那里干吧,我还羡慕你呢,多好。”
徐建明原来是在县里的一个工厂里,工厂倒闭前,他调到县里的一个农业生产资料公司下属的一个更小的公司。原来集体所有制时,那个公司还行。后来改制了,公司就只有十来个人,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艰难。有时,好几个月不发工资。好不容易发了,还打折扣,七折八折,最低时居然打了五折。
他真的特别不想干了,好几次想辞职,但辞了总要有去处啊。可是哥哥就是不松口,他甚至觉得徐建设有点不通情理,直到他在县里买房时,哥哥帮他全额付了,他才又多少改变了一些看法。哥哥做生意很成功,但他却反对他去商海。“除非你独自创业,否则你到我的公司里混,不过就是想舒服点,多挣点钱?要舒服哪里像你现在舒服呢?要多挣点钱,我这里这么多双眼睛呢,你让我怎么做?”一番话,说得他没了脾气。
“等小香长大了,考上大学,到时我让她进我的公司里来。”徐建设这样说。
徐建明听他这样允诺,就不再说自己的事。为了孩子的将来,自己窝囊一点,受穷一点,都不算什么。他的妻子原来是在商场里工作,商场后来也倒闭了,她就彻底地成为家庭妇女了。她经常骂他,而且更加地痛恨她的那位大伯子。“你爹一根鸡巴操出来的东西,兄弟怎么就这样不同心呢?你这样倒霉瞌盹的,他都不拉扯你一把。真是一个鸡巴玩意儿!”
对于妻子难听的辱骂,徐建明不吭声。他是一个出了名的妻管严。也正因为这一点,哥哥很瞧不起他,多少次对他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管不了老婆?让她猖狂嚣张成那样?唉,你也太窝囊了。”
徐建明对于哥哥的责怪,只能沉默以对。他知道,哥哥其实不是真怪他是个妻管严,而是觉得他老婆对他们父母的态度,实在是不够孝顺。两个老人一直在乡下住着。兄弟俩过去为了老人,心里颇有些隔阂。前几年,老人相继离世,他们才又稍有缓和。
与别的双胞胎不同,这兄弟俩之间的性格差异仿佛很大。当然,命运也迥然有异。徐建明有一度甚至怀疑自己才是哥哥。据他们的母亲说,他们出生的相隔时间不过几分钟而已。那么他们的妈妈就没可能弄错?妈妈没错,护士有没有可能调错?刚生下的小人儿红通通的,满脸的皱纹,看不出有什么差别,就像两只大小一样的红萝卜。在筐里一番拨拉以后,谁能分得清?
长幼次序的不同,会不会命运也有了不同?反正徐建明觉得他和徐建设的差别太大了。他喜欢和他一样的打扮,一样的说话习惯,一样的举手投足的习惯。“真是受不了。”徐建设的妻子背地里忍不住会这样埋怨,有两次她差点就认错了。
徐建明知道她看不惯他,他的收敛和小心只是出于对徐建设的尊重。他知道徐建设对付老婆的手段比自己高明。他在外面有女人,但在家里却表现得非常尊重妻子。一般情况下,他都会让着她。而她肯定也意识到他是一个强势男人,在外面活得必定有声有色。但她像根本没那回事一样。她只是装糊涂,或者没有抓住现行而已。徐建明前一天就发现,哥哥徐建设和医院里的那个女医生有些暧昧。他们见面很亲热,说说笑笑的,眼睛里的那种眼神都不回避的。那个女医生看上去蛮年轻的,也就是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皮肤极好,白皙而有弹性。她剪着齐耳短发,很精干。一双眼睛含情脉脉的。虽然穿着白大褂,却掩不住她体态的风流,胸前的双峰傲人,腰肢柔软。
在卫生间里,徐建明很久都挤不出一点尿来。内心强烈的欲望阻塞了他的尿液排出。他用力地挣扎着,上面的脑门都冒汗了,可是下面却不滴一点水。他的脸真的红了,有些羞愧。他心里错位了。他怕别人洞悉了他的内心。
“没事,那你明天再来。”她笑着对他说,“还到我的办公室来。”
徐建明夹着那只包,就匆匆出了门。在小区物业的门口,他看到一个年轻的保安主动向他笑了一下,“徐总早。”而另一个年纪稍大的保安,怔了一下。他有点犯糊涂,因为他记得徐总是前不久出了小区的。仿佛是一个人,又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出了小区,外面就是马路。他在一家超市的门前,上了68路公交车。他知道,坐三站就可以直接在医院门口下。
这是城市的大街,车水马龙。
4
徐建明上了公交车,也是小心的。
他一直紧紧地捂着那只包,就像里面装了满满的现金。那只包是徐建设前两天刚送给他的,崭新的,上面有“××成立30周年”字样,烫金的。据说那皮包是鳄鱼皮的,摸上去手感真是好。这样的皮包要是在商场里会是多少钱?肯定很贵的,他想。皮包对于男人来说,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显然这样的包对于他来说,多少显得有些奢侈。
徐建设给他全身都重新装扮了一下。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想让别人看轻他的弟弟。看轻了他的弟弟,损失的是他自己的面子。徐建明觉得他不太实在。
城里和乡下不一样,满大街都是人。公交车上也是,老少都有。上下班的早高峰晚高峰时人会更多,人挤人。徐建明想,也许自己到这样的城市里来生活,会非常不适应。更多的,他是对未来的担心。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可怕的病,在县里查了许久也查不出病因,但他明显感觉自己身体里是出了大问题了。就在前一个晚上,他感觉更加的不舒服。晚饭他只吃了很少的一点。他咽不下去。他感觉双腿很重,像灌满了铅。癌症?艾滋?艾滋他是不可能得的,他没有那样的条件。除了艾滋和癌症,其他的病都不可怕。癌症是要切片的,他知道。当然,前一天是抽过血了。毫无疑问,他后面还要做更多的检查,B超、核磁共振……
车里的人上上下下。
城里的姑娘很漂亮。
公交车司机像是位年轻的少妇,头发一绺绺地染成白、蓝、黄、红、绿、紫、粉,自然还有黑色的。真是热闹啊,这五彩缤纷的太热烈了,徐建明想,像火烈鸟?城里的司机都和乡下的不一样。他虽然是生活在县城,其实也就是乡下。
在他的左侧,有一个小伙子剪着平头,脑门还有两个烫疤。当然,他不能确定那就是烫疤。也许是从小生了疖子?他穿着一件蓝灰相问的冲锋衣,一条深蓝色的水磨牛仔裤,脚上是一双耐克运动鞋。他显得很轻松,耳朵里塞着耳机,大概在听着音乐。可是,他又显得有些不安,在座位上不断有小小的扭动。他不时地看看车厢里的人,目光扫来扫去。他也看了徐建明一眼,但两人目光一接触,他很快就不自信地移向一边。
徐建明轻轻地摁了摁包,感觉里面鼓鼓的。它应该是好好地在里面的,他是用好多张报纸包裹起来的。他怕它渗漏。它在玻璃管里呈着淡黄色,就像是什么营养液。包里还有一只手机,旧版的诺基亚。全新的时候,也才只有几百元。徐建设曾说他的手机太土,他则分辩说这种老式手机其实通话效果最好,操作也简单。这样的说辞,当然也说得通。但说到底,他是个穷人。女儿的手机比他的好,好几千呢。在家里,他的地位是处于最下端的。凡事都是他的最简单,也最辛苦。换句话说,就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那种人。
如果他得的是绝症呢?他很有些担心。他想,自己是个不幸的人,虽然他有个很有钱的哥哥。光哥哥开的那辆豪车,都超过自己所有的财富。他们是孪生兄弟,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而差距越大,越让他对徐建设有一种不满。
车到了云南路,一些乘客站起来,准备下车。有个年轻的姑娘打扮得真是时髦,一张脸很白,眼影涂成了蓝黑色。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再有几年,也许她会真的来城里,到她伯伯的企业里。那时,她会和这些城里的姑娘一样吗?他看到左侧的那个小伙子也站了起来,好像准备下车。他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喜欢他。他头上的那两粒不大的烫疤让徐建明感觉有点异样。他有些累,轻轻地合上眼帘。事实上他前一个晚上没怎么睡好,半夜里醒来好长时间没能再入睡。他有些怕。是的,他怕死。他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如果他胆大,他也早应该辞职出来创业了。说不定,他也能成就一番事业。谁能说得清呢?他闭着眼睛,沉浸在这样的遐想里。忽然,他感觉手里猛地一松,紧张地睁大了眼睛,发现包不见了。目光所及,公交车的车门正在缓缓关闭。就在最后一刻,一个黑影从那正在闭合的车门中蹿了出去,而车子也正在加速。
“我的包我的包,他偷了我的包!”他站起身,激动地大叫起来。
整个车厢里的空气都被他的声音震动了。
5
“他妈的,瞎了眼了!”
于师傅怒吼了一声。他真是被吓坏了,他开得好好的,突然有一个人从他的车前跑过,如果不是他眼疾手快,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在那一声怒吼中,所有的乘客都像玻璃瓶里的糖豆子受到外力的作用向另一边狠狠地冲撞过去……一片指责声。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上了年纪的,吓得脸色都变了。更有人摔倒的,好在在别人的搀扶下又站了起来。有个年轻姑娘居然把脑袋磕破了,渗出了一点点血。自然,他们会把所有的不满发泄到他的身上。他们的埋怨其实一点道理也没有,难道遇到紧急情况他就直接撞过去?当车厢里的骚乱平息下去,人们也不再埋怨,确定受了小蹭伤的人完全无事,他才又拉开了离合……
他最怕出事,一出事,一个季度甚至全年的奖金就完了。公司里每年总会有一些小麻烦,谁也不知道哪朵下雨的乌云会飘到自己的头顶上。有一年一个司机撞死了人,其实完全是那个死者的责任,红灯时翻越隔离栏,横穿马路……但家属依然到公司前前后后闹了两年多。谁也不知道那户人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亲戚,也许是把乡下的所有亲戚都叫来了,最多时有百十号人,拥到公司里,差不多把整个公司都弄瘫痪了。因此,公司总是强调安全第一。除了安全,他还怕遭人投诉。受投诉多了,他就会待岗。他挣这一份钱不容易。原来他还开过一阵出租,没日没夜的,辛苦不说,还挣不着什么钱。他是托了人通过关系,才进了公交公司的。他珍惜这样的工作,虽然这份工作也非常辛苦,不久还有一位同事好好地开着车子,突然感觉不行了。他把车子停靠在路边,说是胸口发闷,要趴在方向盘上休息一下。然而,也就是十来分钟时间,等救护车赶到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每每说到这些,于师傅难免心里有一种悲壮感。
“你可要好好的,”妻子经常这样念叨着,“我们家就靠你了。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实在不行,到时早早退休算了。”
妻子原来也是在一个企业里,机械厂,早就下岗了,成了一个真正的家庭妇女。现在在她的心里,老于是家里最重要的人,甚至从某个角度说,比他们的孩子更重要。老于知道自己的责任,他和妻子都有各自的老人,都是年事已高了。他自己的父亲原来身体挺好的,前年到公园里锻炼,摔了一跤,从此就躺到床上了。他时不时会抽空过去看看,照应一下。他去了,其实更多的是听他母亲唠叨。他母亲是痛诉“革命家史”,说老头年轻时怎么对她不好,说他年轻时在工厂里和别的女工勾搭,鬼混。老于自然不太相信,他父亲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他凭啥吸引人家女人?这对老夫妻,他们几乎像仇人一样过了一辈子。老于是无法想象,他们这一辈子是如何挨过来的。
老一辈的榜样让他感到有些悲观。
老于有些累。他有一个儿子。儿子的成绩不够好,读的是职校。职校出来后,能找到工作吗?老于不敢想。老于的生活,都被很现实的事情填充着,让人气闷。但他也有小秘密,比如说,他悄悄地资助了一个遥远的贫困山区里的孩子。钱不多,但这让他心里有了一个支柱。那个女娃的成绩很好。他希望有一天她能考上大学,考到这里的大学。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因为拥有这样的秘密,让他有时感觉自己有别于他人。
这种感觉有时会很好。
到十一点应该是换班的时候了,可是老于却下不了班。他要为赵清替班。他和赵清的关系不错,共事这几年来一直很愉悦。他想,俗语说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还真的有一些道理。他们两人交接班总是会为对方考虑得多一些,从没计较。她为人不错,长得也漂亮。他为她多做点什么,心甘情愿。她不应该是个公交车司机。她比公司里所有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都要漂亮。她比电视里的一些女演员还漂亮。她适合坐在公司的办公室里,当个白领。但是,她只是一个公交车司机。
“吃了没文化的亏了。”说起这事,她常常这样自我解嘲。她家里不仅她不是干部,不是白领,连嫁的老公都啥也不是。两人从恋爱时起,老公就什么职业也没有。他见过他老公,长得也蛮周正的,看上去也很好。但他整天晃来晃去的,和一些朋友做些闲事,挣一点小钱。因为他不顾家,家里家外的,都是赵清一人忙。前一天,她对他说,她婆婆病了,她需要去照应。她是一个很好的媳妇。老人病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必须得帮她。他对她太有好感了,一直想有更好的机会对她表达呢。他不会感觉累。他为自己能帮到她,很高兴,心里有种满足感。她会记得他的好的,他想。
在朝天宫站,他看到了那个拄拐的姑娘。她的脸红红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显得有点兴奋。发生了什么值得她特别高兴的事情吗?他看到她还向他略略地点了一下头,对让她最后从容地上车表示了谢意。
车上的人很挤。
于师傅瞄了一眼,她背着一只蓝白相间像是蜡染的那种布包,拄着拐,一手紧紧地抓住吊环。她习惯了。后面好像是有空位的,但要挤过去却并不太容易。到了下一站,也许前面就会空出来。
今天他不用特别关照他,他想。因为他看出她的心情很好。心情好的时候,可以经历一点点挫折。
她是一个坚强的姑娘。
当然,他并不了解她。
6
这是幸运的一天,左小洁想。
在店里,对方传真了相关的文件,她在上面签了字。医生给她做了最后一次简单的检查,告诉她只要假肢一到,马上就能帮她安上。事实上她自己都可以装上。她马上就能扔掉拐杖,又蹦又跳。医生让她试装了一副国产的,她感觉真的非常好。
“你的那副比这一种好多了。它们的材料不一样,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医生笑着对她说。
出了医院大门的时候,左小洁真的想要飞起来。老家的父母们也早知道这个消息,特别的高兴。她想几天后装成了,一定要多拍几张照片传给他们。“一定要好好地谢谢人家。”父母在电话里反复这样叮嘱她。是的,她是知道感恩的。她一定会用感恩的心态,更积极地去生活。因为感恩,她甚至原谅了过去所有让她感觉不愉快的人和事。
“微笑着面对生活”,她记不得在哪本书上看过这句话了。她做到了,她想。她不仅是微笑着面对生活,她还要微笑着面对每一个人。在十字路口,她被一个人狠狠地撞倒了。她整个人被撞飞了一米,拐杖滑到路中心了,包里的学生证、公交卡等零碎物件也都掉了出来。她艰难地爬起来,找到拐杖站起来,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她感觉膝盖很疼,知道是破了,肯定是渗血了。周围的人纷纷指责那个把她撞倒的人,她却微笑着说:“没事的。”她都没看清是谁撞了她,只看到一个黑黑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前面的人流里了。
站台那里有一些三三两两的人,他们都在等车。这里不仅有37路,还有19路、4路、75路、109路、68路、45路。4路来了,下来了一批人,又上去了一些人。109路也来了,同样是下来了一些人,又上去了一批人……她在等37路。她熟悉37路。她在这个城市里坐得最多的就是37路。她甚至知道有几个师傅开着37路。
等37路的人似乎越来越多。
很多辆公交车都过去了,连19路和75路都连续过去两趟了,37路却还没来。37路是怎么了呢?人越来越多,也许一辆车来了,人就不能全挤上去,她想。要上车的有中年人,也有老人和孩子。“我不挤,我可以等下一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下一辆总会来的。”她倒不是考虑自己有没有能力挤上去的问题,而实在是觉得自己应该给生活更多一些宽容与回报,虽然这样的回报是那样的微小,微小得近乎是肉眼不能见着的尘埃。
“居然抢了我的包,居然抢了我的包。”一个中年男人有点激动,满脸通红,一路走着一路说,显然他把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当成了他的亲人,向他们倾诉。他只是为了发泄和表达,却并不在乎是否有人真的在听他说。左小洁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把她当成了倾诉的对象,并且在她的身边停了下来。而也就在这时候,37路车来了。
很多人从车子上下来,就像是从车厢里倒出来了许多的大小不一的沙子。等候的人陆陆续续地上去,车厢居然并没满。要是早晚高峰,得像木楔子那样的一个个很困难地塞进去。左小洁很谦让,等待着最后一个人上去,她再上去。而很快她就发现事实上她身后只有一个男人了,就是那个嚷嚷着被小偷偷了东西的人。他看上去衣着还很体面,说话却是明显的外地口音。
“小姑娘你先上你先上。”他非常客气地说。
左小洁心里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而且,她的确是排在他的前面。车里的人不少,几乎没有空位了。她向车厢的后面走,但她不愿意坐到最后排。也许下一站就能空出位置来,她想。而那个男人居然也跟着她向后走,仿佛是要保护她似的。
但徐建明还真的是这样想的。在他眼里,她是一个需要被人帮助的人,是个弱者。而城市太可怕了,有着各种各样的危险。像他这么五大三粗的男人,都被人抢,何况像她这样的纤弱女子?
他追了那个小偷,跑了两个红绿灯的距离,最后发现目标消失了。他有多少年没有那样跑过了?他真的记不得了。他像是发疯一样地追赶,简直就像是电视里那些比赛的黑人运动员。但事实上这样的冲劲只存在于他的潜意识里,他跑不动。他努力地,拼尽全身力气地追赶。但几十年的肉体太笨重了,加上他本来就是一个病人,跑过第二个街口时他就累瘫了。事实上这两个红绿灯之间是非常近的,所谓的另一个街口原来不过是另一个巷子的岔路口而已。他心疼那个包,更关心包里的那瓶尿液。没有尿液,他的化验就又泡汤了。关键这事太滑稽了,他的包居然也会被人抢,而且,那只包里居然只有一小管尿液。
没有人帮他。
当然,这年头帮人是有风险的。他不怪别人。别人帮了他了,要是知道包里仅仅是一瓶尿液,会不会很气愤?
“现在的小偷真是猖狂啊。”他说。
他看到别人在看着他,却并不说话。
“我早晨刚刚被人抢了。”他更大声地说,“抢了我一只包,抢了就跑。”
那个姑娘也没有说话。
“我追了很远,也没有追上。”他有些沮丧地说。
“包里有钱吗?”有人这时问他。
“没有,”他顿了一下,“但里面有重要的东西。”
“我那个包里有小便。我要到医院里去化验小便的。”他说。
全车厢里很静,再没有人说什么了。
徐建明在整个车厢死一般的寂静里,感觉自己像一个神经病患者。他有点后晦。或许他应该说包里是有钱的。小偷偷一管尿液,谁相信?他是在污辱别人的智商!
“我的包是名牌,我哥送给我的,鳄鱼皮做的。”他说。
没人注意他说这句话,因为车里的人群在骚动。到站了,有人要下车。
7
新上来的一个瘦瘦的小伙子,穿着一身还是初春时的衣服,厚厚的,全灰的。他绷着脸,眼睛直直地就直往后车厢走,手里提着一只编织袋,碰了两边的好多人。但他完全不向两边看,毫不理会被他撞到的人的感受,也不回应别人对他的埋怨与指责。
于师傅知道这种人的,他们大多是来城里打工的。他这样愣生生的,要么是刚进城不久,要么就是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现在,他们情绪有点烦躁,大概是遇上了什么窝囊气。这个世界上,谁会不受气呢?
小伙子的脏袋子撞上了左小洁。她坐在后面倒数第三排的座位上,看着他放下了那只上面满是泥土污渍的编织袋子,然后重重地坐在了那个叫嚷着被偷了包的男人的身边。他坐下后,依然是谁也不看,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他很自我,她想。虽然他们出身一样,都来自农村,但是他和她还是太不一样了。她的身体改变了,而他只是一个打工者。他是以社会最末端的身份,进入城市的。他们不喜欢城市,甚至是有些仇视城市。其实他们是真心地喜欢着城市,他们仇视的只是城市对他的冷漠,或者是仇视这个城市里的某个人。他们看谁都不顺眼,觉得别人欺负他们,欠他们的。他们心里有火,而这把火已经窝得太久了。
徐建明往靠窗的位置挪了挪,他怕刚来的这个小伙子坐得太挤。再有两站,他就要下车了。他得回去,看看能不能再尿一点,下午再去医院。在医院里他试图让头脑里涌现一点尿意,可是再怎么使劲想,头脑里呈现的却像是一片干涸的河床,裂了许多巨大的缝隙。那深深的缝隙里,都长出青草了。他想起了那个小偷,他该有多沮丧啊,本来以为抢了一包钱的,至少里面会有很多值钱的东西,可结果发现里面却是一堆旧报纸,还有一管尿……或者,他会当成什么营养液喝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越想越要笑,笑得越来越大声。
他原本像干涸的河床的大脑,突然涌进了大片的活水,就像上游决堤对它进行了灌溉。这涌来的活水,滋润了想象,激活了想象,让想象有了奇妙的活力。就像被发动了的柴油机,越转越快。越快越有活力,越有活力越快……他笑得难以抑制。太奇妙了,太讽刺了!他这样的一个倒霉蛋,居然有人抢了他的包。而那个抢他的人也是个倒霉蛋,万一被抓住了,里面只有废纸,太可笑了。
对他发出这样不问断的笑声,边上的黑瘦青年显得非常的不安。他不时地扭动着身子,用手去拨拉一下编织袋,小心地防护着。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又去掏口袋,哆哆嗦嗦的,结果口袋里掉出来一张对折的纸片,却毫无察觉。左小洁弯腰把它捡起来,她随眼看了一下,上面是圆珠笔写的一行字:红粉足浴赵小琴135517×××××。赵小琴,肯定是个女性的名字,红粉足浴,应该是个工作地址。
“你的东西掉了。”她轻声地提醒他,并把纸片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有些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迅速地就把纸片接了,然后攥在了手心里。
不再看她,连一声“谢”字都没有。
左小洁不介意。
到了又一个停靠站,有人下车。下得很少,而要上的人却很多。每—个人都往上挤。这是一种习惯,人多车少,仿佛挤不上这一趟就会失去很多的东西……“挤不上的不要挤了,等后面一趟吧。后面一趟马上就来了。”公交司机在前面劝告着,“刚才因为调度原因,车少了。后面马上就来的。”可是,没人听他的,没人相信他的话。
所有的人都挤上来了,差一点连门都关不上了,最后一个人差点被夹成了油条,他紧紧地贴着车门,一动不动。车开动了,徐建明心里松了一口气。忽然,他有了一种尿意。左小洁闻到了车厢里弥漫着一股特别的气味。徐建明看到脚底下有一股细细的水流在淌,仿佛是谁撒了一泡尿。
他艰难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准备递给边上的这个黑瘦青年一支,但发现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前面,一动不动,就打消了这个瞬间的念头。
打火机轻轻一摁,就冒起了火苗。
左小洁突然就反应过来,那是汽油的味道。
一切都来不及反应,“轰”的一声,火苗就像恶龙的毒舌迅速地舐遍了整个车厢……她想动,但却挪不动……
8
一个小偷躲在巷子里,远远地看到了街上的浓烟,他就知道出事了。
这是一个大事件,他想。
因为发生了大事件,所以,他想他犯下的事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责任编校 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