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
1976年,安东尼·赛奇在伦敦读了《毛泽东选集》,从深圳罗湖桥踏上中国大陆的土地,驻扎在北京五道口附近学习汉语,在天安门广场亲历种种历史巨变。直到今天他还说,“中国是一个一直让我吃惊的地方”
1976年7月的一个闷热的午后,安东尼·赛奇(Anthony Saich)是带着满心的好奇跨过罗湖桥的。那时候,他根本不可能想到,自己的脚正踏进一段非同寻常的历史中。
为了到中国来,安东尼先在伦敦大学苦学了一年中文。这位23岁的东亚政治学专业研究生,被当时席卷欧洲的左翼学生运动所吸引。毛泽东是这些叛逆青年的偶像,他们崇拜的另一个人是切·格瓦拉——游行示威的人群总是高高举起两位革命领袖的画像。
除了学中文,安东尼还读了《毛泽东选集》。安东尼对当时的中国充满了兴趣。这激起了他到中国看看的念头。
英国文化教育协会的教育交流项目,是那个年代中国与外部世界沟通的极为偶然的渠道。安东尼被这一项目选为赴中国的交换学生之一。
他知道,满足他好奇心的机会来了。
从伦敦飞到香港,再从香港坐火车到达罗湖桥——这里是资本主义世界的终点站,却是安东尼的一个新起点。他从桥的一侧下了火车,徒步走到了另一侧。传说中,对面是红色的海洋,可是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片萧条、宁静的乡村。
这个到处是田野和水牛的地方,让这位叛逆的英国青年感到纳罕不已。他当时更是无法想象到,这里后来会成为发生经济奇迹的深圳。作为他踏上中国大陆的首站,安东尼知道这个地名的时间要比大多数中国人早很多。自此之后,他几乎每年都要到中国来。
1976年,在天安门广场的安东尼·赛奇。
作为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安东尼·赛奇长期从事中国政治经济与公共政策问题研究,并担任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教授、艾什民主治理与创新研究中心主任。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这位当年来到中国的英国交换学生,在哈佛大学开办中国高级官员培训班,为中共政治精英中的一批人,打开了一扇了解现代公共治理的大门。
如今,安东尼仍然说,“中国是一个一直让我吃惊的地方。”尽管,他与中国的渊源可以一直追溯到40年前。
那一年,过了罗湖桥的安东尼从一个叫做盐田的地方坐车到广州,又辗转花了四五天时间,才乘火车到了北京。
北京语言学院(今北京语言大学,简称北语)是中国政府创办的专门培训外国人学汉语的大本营。安东尼需要先在这里度过一些日子,在汉语水平过关之后,再被分配到有资格接纳外国学生的大学去。
走出北语校园,一眼望去到处是农田,只有在附近几家小商店里可以买些日用品。穿过五道口便是清华、北大。那时候,这一带人烟稀少,路上除了公交车以外,偶尔有轿车“呼”地驶过,“不是大使馆的,就是高干的专车。”安东尼说,他完全无法想象五道口现在的样子。
如今的五道口被年轻人戏称为“宇宙中心”。这个名校云集的地区高楼耸立,分布着高新技术公司、互联网业巨头、各类智囊机构和大大小小的培训班。人头攒动中集中了中国最聪明的大脑,其间也有送快递的打工者骑着电动车来回穿梭。
初到中国的时候,那些拥挤不堪的公交车让安东尼觉着好奇。可是,中国人对披着一头卷发的他充满戒心。人们挤着上车的时候,一看到他就会让开,等到他上了车之后,再重新挤作一团。走在大街上,安东尼觉得自己就像个摇滚明星,总是被好奇的人们跟随着,可是当他想去和围观者搭话的时候,他们又都立即掉头走开。
安东尼很快就发现,来到中国以后,他对这个国家的疑惑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多了。很少有中国人敢和他说话,人们都害怕和外国人接触给自己惹来麻烦。除了每周6天、每天4小时的课堂上能够接触到中国的老师,单独住在留学生宿舍的他,没有其他机会和中国人接触。想跑出北京更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旅行证根本就无法买到火车票。
安东尼和他的留学生同伴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北京空旷的马路上骑自行车,去寻觅那些在他们看起来十分神秘的地方。1976年的中国,政治气氛紧张、复杂、诡异,这帮金发碧眼的西方青年隐约能够感受得到这一切,但他们也拥有属于自己的自由空间。对安东尼来说,那是一段属于他的阳光灿烂的日子。
他记起自己当年骑的是一部28英寸的飞鸽牌自行车。在那个商品供应极为短缺的年代,普通中国人为了一张自行车票,需要在单位排队等上好几年。而留学生们不仅享受特批的自行车票,还有远远多于普通标准的粮票、布票。每个月120多块钱的津贴是根据中英双方协议由中国政府发放的——这个数额是当时中国人平均工资的五六倍。安东尼那时候是“不差钱”的,可是,所有商品都凭票供应,连一盒火柴也不例外。有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到琉璃厂去淘老物件儿,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那年夏天热得让人焦躁。7月底的一个夜晚尤其闷热难耐。凌晨时分,一阵摇晃惊醒了熟睡中的安东尼——200公里以外的唐山发生了大地震。突如其来的天灾瞬间打破了沉闷的政治气氛,也加剧了人们内心的紧张不安。
地震发生以后,留学生们和千家万户中国人一样,被要求搬出宿舍,住进临时搭建的防震棚里。那个在抗震救灾中度过的夏天如此漫长而动荡,一切似乎都处在悬而未决中,可是谁也说不清将会发生什么。
9月9日那天有些特殊。这一天,是北京语言学院的建校纪念日。白天停了课,留学生们此前接到通知说,当天晚上要为校庆开一个茶话会。在那个“放羊”的日子,六七名英国留学生相约骑车去天安门广场玩儿。
花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从北语骑到天安门,气喘吁吁的他们却发现,偌大的广场上人很少,空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异常气息。广场上的人表情紧张,还看到有人匆匆跑动起来。广场四周各种神秘的大门里,频繁地有汽车开出开进。
中午过后,和同伴们在茫然中四处闲逛的安东尼听到广场的大喇叭反复喊话,要求所有人必须立即回单位或回家,收听重要广播。
一路飞车的留学生们一回到学校,就被召集到大礼堂。那里已经挤满了神情紧张的人群。一阵沉闷的等待过后,下午四点,广播里传出凝重的声音: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安东尼在疑惑中听完一长串机构名称和头衔之后,一直听到“永垂不朽”四个字,才知道是毛泽东去世的消息。
那一瞬间,“每一个人都开始哭,声音非常大。”他回忆说,“和我一起从英国来的一个姑娘也哭了。我也很难受,掉了眼泪。当时那个环境、那个音乐也会影响到你,你控制不住。”
那一年,人民已经失去了他们的总理和总司令,主席的去世更让他们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安东尼和他的外国朋友们议论起中国人对毛泽东和周恩来去世的哭,“周总理去世了,人民因为对他的爱而哭;人民当然也是爱戴和忠于毛主席的,但是那种哭,同时也是因为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中国是不是会乱。”
那时候,到中国来的留学生中,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毛泽东。从法国和意大利来的,有很多人是毛的崇拜者。来自英国的学生包括安东尼在内,也都是英国国内的左派。在读了毛泽东的著作以后,他们经常在一起讨论。对照欧洲当时的情况,他们觉得毛泽东对资产阶级特权的论述、关于打破阶级不平等的思想,以及工人阶级要和资产阶级进行斗争的理论,都有重要的意义。
可是,中国的革命形势到底怎么样?“我真的想去看看。”安东尼说,“到了中国以后,我很快就看到它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国家,我看到它还是很穷的,我没想到它会那么穷。我也看到了文化大革命带给中国的乱。那时候我才知道,在英国看到的有关中国的宣传不是真的。”
直到现在,中国国内的左派人士仍然不时地引用甚至编造安东尼·赛奇的话作为“西方学者拥护毛主席”的依据。安东尼说,有时候,我觉得这些人好像不是特别了解毛,但是他们仍把他当做一个代表,来表达自己的政治立场。“在西方,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拿《圣经》来解释,毛泽东也一样。你可以找出毛泽东的一篇文章说‘必须合作,也可以找到他在另一篇文章里说‘必须斗争。你选择相信哪一个呢?”
毛主席去世的第二天,北京语言学院召开了一个全校悼念大会。会后,师生代表被安排去人民大会堂参加悼念活动。留学生们以国际友人的名义送去了一个巨大的花圈。安东尼走在队伍中,他臂戴黑纱,随人群走进人民大会堂。
他记得,在当天的活动中和他握手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中,有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等人。
在毛主席去世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安东尼从周围环境里时时能感觉到紧张、诡异的气氛。
10月初的一天,在北京语言学院的一堵墙上突然出现了一张大字报:打倒“四人帮”反党集团!当天,同样的大字报还有两张,一张贴在三里屯外交公寓区,另一张出现在清华、北大附近的一处围墙上。
这些大字报在留学生中引起一阵骚动,他们议论纷纷,但没有人知道“四人帮”指的是谁。几个小时以后,这些神秘的大字报就被揭掉了。安东尼从三张大字报出现的地方推测,张贴者的目的,是想让外国人知道中国“出大事了”。
当天傍晚,一位中国学生罕见地敲开安东尼宿舍的门。一进门,他就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画报,打开画报放在安东尼面前,翻到毛主席追悼大会上党和国家领导人站成一排的照片。这名学生拿出钢笔,对着照片中的四个人,接连打了四个“×”。“现在好了,我很高兴!”说完这句话,他看了一眼满脸疑惑的安东尼,便转身离去了。
平时,这位学生是极少数偶尔敢和安东尼探讨一些问题的中国人。他在语言学院学习英语,每个周末都有军队的吉普车接送,安东尼推测,他是一名高干子弟,但只知道他叫“小刘”。
照片上的四个“×”打在在人民大会堂和安东尼握过手的四个大人物身上。他愣过神来,才想起白天看到的标语,突然明白了标语上所说的“四人帮”是谁。
“小刘”离开后不久,一位负责管理留学生的干部来到安东尼的房间。他说,“跟你说一个事情,你听到一些消息没有?要注意,不要相信那些小道消息。”
第二天晚上,安东尼通过短波收音机,在英国广播公司(BBC)的新闻里听到了“小刘”前一天透露给他的“小道消息”——毛泽东主席的遗孀江青和她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的三名追随者被指控策划政变而被捕。
英国《每日电讯报》驻京记者尼杰尔·韦德是首个报道“四人帮”被捕消息的人。1976年10月11日晚,该报在全球率先披露了这一重磅消息后,世界各大通讯社、报刊、电台立即纷纷转发。一夜之间,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实际上,直到10月14日,在逮捕“四人帮”后的第八天,中共中央才正式宣布:粉碎了“四人帮”反党集团。
此后连续好几天,安东尼和他的小伙伴们一次次骑车奔赴天安门广场,他们把自行车往北京饭店一放,就加入到情绪高昂的人群中,从最初群众自发的庆祝活动,一直到有组织的集会游行。
10月24日,安东尼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他参加了首都百万军民庆祝粉碎“四人帮”大会。那天,他没骑自行车,早晨七点钟就乘坐学校租来的公交车到了天安门广场。那天在广场上,他听到了华主席的讲话,而此前,他根本就不知道华国锋是谁。
回到北语校园,留学生们一起去五道口附近的小商店买酒,却发现所有的酒都卖光了。“粉碎‘四人帮,知识分子是最高兴的。北大、清华、语言学院,好多大学都集中在那边,老师们纷纷喝酒庆祝。”安东尼记得,当时有一首《祝酒歌》流传很广。
“四人帮”垮台以后,能感觉得到的变化来得比预想的快。安东尼觉得,语言学院的老师和学生们说话多了。在王府井,他看到人们脸上的笑容轻松了,见了外国人不再像从前那么紧张。还有人会走过来问,“你是哪个国家的?”
过了不久,学校给安东尼安排了一位中国学生做室友。这位高能物理学专家比他大好多岁,曾经在苏联学习过。按照“组织上的安排”,他在突击学习英语之后,将被派往英国留学,所以被安排和安东尼同住在一间宿舍。
粉碎“四人帮”以后,中国首先意识到自己在科技上落后了,对外学术交流马上受到重视,交流的对象也由苏联、东欧转向了欧美国家,英语热随之升温。那些思想开放的知识分子想通过和外国人打交道,来了解西方的生活习惯。身在北京语言学院,安东尼感觉得到这些变化。有越来越多的英语学习者与他交流,他的中文水平很快也水涨船高。
安东尼和他的同学们觉得,周围的一切变得更有意思了,他们愈发想留下来看看,中国将会发生什么。那段时间,他们听到周围议论得最多的一个人就是邓小平。那时候,还没有为邓小平平反,但安东尼听到一个流传的小道消息:北京有一家邓小平特别喜欢的四川饭店,因为“涉邓”的原因在文革中被强令关掉了。“四人帮”下台后不久,这家饭店重新开业了,邓小平带着全家人去吃了饭。
当时,一位中国的老师对安东尼说,如果邓复出了,中国有希望在三个方面发生变化,第一,可能会更关心经济发展而不是政治;第二,人们的工资可能会提高;第三,很多分离的家庭有希望团圆。
当时,安东尼听说这些的时候,他并不理解邓小平对中国发展的影响有多大。“如果一个人当时对我说,中国过五年、十年、二三十年会如何如何,我是不敢相信的。我想,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中国的改变那么快、那么大。”
整整40年过去了,在位于哈佛广场附近的办公室里,安东尼·赛奇望着窗外,雨水打在玻璃上,又汩汩流下,就像他脑海里对1976年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