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蕃夫
对于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来说,个体为国家的不当决策而付出的生命代价,
是远不能用金钱衡量的。真相必须被公布,以告慰死者和家人,这无疑是政府的义务
2016年7月6日,英国公布了一份关于“英国参与伊拉克战争”的官方调查报告。由于负责此项目的调查委员会是由退休的英国外交官约翰·齐尔考特爵士领导,因此这份报告又被称为“齐尔考特报告”。
尽管7月份的英国依然沉陷在“脱欧”和首相辞职后的一片混乱与喧嚣中,但这份报告依旧吸引了相当程度的英国媒体关注。英国广播公司(BBC)、《卫报》《独立报》等媒体都以专题的形式,为公众完整呈现了这份报告的全貌。
耗时7年、总计12卷、260万字的齐尔考特报告的结论是:2003年,英国是基于“有瑕疵”的情报和评估,做出了发动伊拉克战争的决策;在发动战争之前,解决伊拉克问题的和平手段并未穷尽。因此,英国对伊拉克的军事“入侵”缺乏足够的法律基础,而且对于战后的计划“完全不充分”。
2009年4月30日,英军正式将巴士拉城的防务移交美军,宣布英国结束并退出在伊拉克的军事行动。随后,时任英国首相布朗就决定对英国参与伊拉克战争一事进行一次彻底的公共调查。
英国向来有进行“公共调查”的传统。所谓公共调查,即政府通过行政命令组成一个中立的调查委员会或仲裁机构,对某项涉及重大、引发公众关注和争议的事件,追查真相,并做出独立的判断。一般来说,这种调查更多地被应用在导致多人死伤的事故,如矿难、空难、特大交通事故上;或者调查公共服务部门的丑闻,如腐败、公共工程超支、教育不公等等。但是针对“战争决策”进行调查,还是十分罕见的。二战后,英国参与了朝鲜战争、苏伊士运河战争、马岛(福克兰群岛)战争、海湾战争、阿富汗战争,但英国从来没有对这些战争进行过公共调查。
伊拉克战争是个例外。在这次公共调查之前,英国已经有过三次调查,都是在2003年至2004年间,即伊拉克战争刚刚开始后进行。上述调查时间均为数个月,而其结论都是英国对萨达姆政权采用军事行动是“正当的”和“必要的”。考虑到战争开始不久,且正在进行之中,当时得出这种结论也并不令人奇怪。
但是随着战事发展,英军在伊拉克战场的泥潭中愈陷愈深。整个战争中,英军在伊拉克死亡179人,伤病人数更是逼近4000。而且,美英两国直到2011年战争结束,也没有在伊拉克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在这场战争中被推翻的萨达姆·侯赛因政权已经拥有或正在开发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就激发了英国公众的极大不满。毕竟,最初发动战争的原因中,“发展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萨达姆政权最大的罪状。
2007年,当年发动战争的布莱尔辞任英国首相,由布朗接任。同时身陷阿富汗和伊拉克两个战场,让英国不堪重负,从此加快了从伊拉克战场抽身的步伐。此时,英国媒体和公众,以及在野的保守党和自由民主党都开始对工党政府施加压力,要求重新启动针对伊拉克战争的调查。本次齐尔考特调查就应运而生,其主题为“调查2001到2009年间,英国对于伊拉克问题的介入”,以及“英国应该从中学到些什么”。
布朗首相亲自选定了由5人组成的调查委员会成员,由齐尔考特爵士领导,其他成员包括:伦敦国王学院的军事历史学者劳伦斯·弗里德曼教授;牛津大学历史教授、丘吉尔传记的作者马丁·吉尔伯特爵士;前英国驻俄罗斯大使莱恩爵士;以及上议院议员、英国枢密院成员普拉沙尔女男爵。可以说,这五人组成的委员会无论从专业程度还是中立性而言,都几乎是无可挑剔的。英国政府和公众对这份报告的期许,可见一斑。
调查委员会甫一成立,即面临着“在多大程度上公开”此调查的争论。首相布朗本意是想要进行一次类似法庭会议的封闭调查,只公布结论,而调查过程不对媒体和公众公开。但齐尔考特爵士坚持“要将整个调查的过程尽最大限度公之于众”,而且调查委员会要拥有“调阅任何英国档案并要求任何英国公民作证”的无上权力。最终布朗同意了齐尔考特的意见,调查于2009年7月正式启动。
按照最开始的计划,本次齐尔考特调查应该在两年内结束。不过很快调查委员会就发现,不要说两年,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本次调查中,被委员会要求作证的证人名单很长,而且很多都是重量级人物,已经退休的布莱尔自然首当其冲。布莱尔在2010年1月29日,提供了长达6个小时的证言。布莱尔否认自己和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有任何的“秘密协议”,也不承认自己在伊拉克发动战争的动机是为了进行“政权更迭”。他将责任推到时任总检察官古德史密斯勋爵的身上,表示“若非总检察官告诉我战争是正当且合法的,我绝不会将英国拖入战争”。在回答主席齐尔考特“你是否后悔”的问题时,布莱尔异常坚定:“处理掉潜在的威胁并让萨达姆下台是最好的选择,我完全相信,世界因此变得更加安全了。”
英国议会辩论中有一项古老的规则:因为每名议员在进入议事厅时都要对上帝发誓忠实,所以议会辩论无论多么激烈,议员甚至可以出门决斗,但却绝不能无端指责某位议员“说谎”,否则会被立即逐出议事厅。不过,英国媒体和公众可不讲什么议会里的绅士风度,他们对付走出调查委员会大门的布莱尔就没这么客气了,“骗子”“混蛋”“杀人犯”的骂声迅速招呼了上来。
除了布莱尔,2003年开战时的财相布朗、外相斯特劳、国防大臣胡恩、驻美大使梅耶尔,以及军方的诸多将领,甚至包括军情六处等情报部门的负责人都被传唤作证。证人取证工作终于在2011年结束,不过此时,工党已经在2010年的大选中失利,保守党和自民党组成联合政府上台。
新首相卡梅伦本人其实对伊拉克战争持审慎的支持态度,在2003年议会投票决定是否在伊拉克进行军事行动时,当时还只是一名反对党影子内阁成员的卡梅伦还对政府的战争动议投了赞成票。于是,有部分媒体怀疑卡梅伦上台会不会对调查委员会的工作产生一定阻力,不过事实很快证明这种阻力并不存在,卡梅伦并不想放弃这个羞辱老对手工党的机会,他表态会全力支持委员会的工作,为伊拉克战场上伤亡的英军官兵以及他们的家属讨回真相和正义。
但尽管如此,调查委员会还是遇到了国内外的不少阻力,主要是来自关于一些未解密的政府机密文件。齐尔考特和委员会的成员有授权可以看到这些档案,不过政府显然不会同意委员会将所有这些机密文件写入报告公之于众。其中,尤以一些英美两国间的外交档案情况最为复杂,白宫更加不愿意将布什和布莱尔的一些谈话记录外泄。于是,针对“哪些文件能公布、哪些不能”的问题,委员会和政府展开了漫长的拉锯,而公众则陷入了漫长的等待。最终的调查报告发布之日一拖再拖,阵亡英军官兵家属的心情可想而知,主席齐尔考特也为报告不能尽快发布而一再道歉,但他承诺,最终的报告会讲述“全部的故事”。
而且,根据英国的法律要求,公共调查报告在向媒体和公众发布之前,必须事先送交所有证人审阅,这样一是为了确保证词的准确,二是可以让利益相关人士事先做好回应的准备,以应对报告发布后来自媒体和公众的批评和攻击。这就消耗掉数月的时间。2015年6月,调查委员会对外发布消息称,审阅工作即将完成,报告进入最终修改阶段。此时就连卡梅伦也有些失去了耐心。他想利用报告在2015年大选中打击工党的策略落空了。
最后,在历经了7年的漫长等待之后,这份长度相当于哈利·波特小说全部系列的2.5倍、通读需要9天的重磅报告终于发表。此时,委员会的五名成员之一、78岁的吉尔伯特爵士已经因心脏病在一年前就与世长辞,他最终都没能看到自己的最后一份工作成果的完成。
报告发布后,其认定伊拉克战争是“入侵”的结论,犹如一记重磅炸弹,将布莱尔政府的整个参战决策炸得粉碎。委员会主席齐尔考特在关于报告的媒体通稿中表示:“毫无疑问,萨达姆·侯赛因是残暴的独裁者,入侵邻国,镇压并大量杀害自己的人民、违反联合国的决议。但是英国是在和平选项并未穷尽之时,选择军事入侵了伊拉克。而军事行动在当时并不是最后的解决方案。”
报告中更加吸引眼球的,是若干份被外交部门特别解密的布莱尔和布什之间的书信记录。这些记录清晰地展示出布莱尔的心理变化。2001年美国发生911袭击之后,布莱尔劝诫布什“不要在伊拉克贸然行事”。2002年4月,两人在美国得州会晤,布莱尔却表示“伊拉克政权是个威胁,必须解除其武装。但除非军事行动,否则不可能推翻萨达姆”。7月,布莱尔又建议美国“将伊拉克问题交由安理会处理”。
2002年11月联合国安理会一致通过1441号决议,给予伊拉克“最后机会”,要求其立即裁军并配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核查,否则将有“严重后果”;而布莱尔和布什在随后的谈话记录中都明确表示“看起来要打仗了”。最终,在两人已获知不可能获得安理会第二份决议授权展开军事行动的情况下,英美两国联军于2003年3月20日甩开联合国对伊拉克宣战。
以上的文件,很清楚地表明了美英两国对伊拉克的军事行动并不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手段,而是一套计划明确的步步为营的策略,战争既是其目标也是其必然结果。更令英国民众吃惊和气愤的是,在2002年7月的一份解密档案中,布莱尔对布什说“无论怎样,我都和你一起”。这句在外交语境中相当不负责任的“承诺”可以证明,布莱尔在开战的问题上隐瞒了相当多的事实。这就令英国参与这场战争完全没有了正当性可言。
报告中对英国就伊拉克战争所做的准备工作也多有批评。开战前,原有的作战计划是从土耳其直接向伊拉克北部进军,但土耳其拒绝了美英的请求,这导致英军的作战计划被完全推翻并花了两个月时间重写,令部队的准备时间变得更加紧张。直升机和装甲车辆严重不足,基层小队的情报通信设备不够,让英军面对自制爆炸装置的袭击时手足无措。而此时,军队上层却充斥着盲目的自信,他们低估了基层士兵面临的生命危险。报告最后总结“英国的军事行动并没有达到其目标”。
报告发布之后,布莱尔召开记者会,亲自承认自己“所得到的情报评估是错误的”,对在自己亲手发动的这场战争中牺牲的英军官兵家属表达了“悲伤、惋惜和愧悔”之情,表示发动战争的决策将会“伴随终生”,并会为此承担责任。但显然,英军阵亡官兵的家属并不买账,一名19岁阵亡列兵的母亲表示“布莱尔必须为谋杀我的儿子负责”,另一名21岁下士的父亲则说“部队在谎言的基础上开拔,让我的孩子白白死掉”。
距离2003年美英发动对伊拉克的战争,已过去了13年,当年决策层的人物今天大都已经退休,并淡出了公众的视野。而这次调查,本身并不具备法律的效力,一切责任人都不会仅仅因为这份报告而被送上法庭。那么究竟这样一份耗时良久,共花费了纳税人1037万英镑的调查,其目的又是为何?
调查委员会主席齐尔考特一再强调,自己绝不做“分摊责难”的工作。首相卡梅伦也表示,调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吸取教训,保证错误不会、也不能再重演。
首先,英国吸取了外交上的教训。本次调查揭露出诸多英国和最亲密盟友美国在交往上的弊病:一开始,布莱尔太过于相信自己可以对美国施加的影响力,但后来,又转为对美国的无条件力挺以及与其并肩作战。齐尔考特表示:“英美两国的盟友关系坚固到足可以承受坦率的意见分歧。”因此在国家利益和判断上出现不一致时,两国间并不需要那种“无论如何都一起”的支持。
调查也让英国开始反省,在处理重大决策时,政府部门内部和部门间的配合和协调能力仍存在巨大的不足。英国的文官体制中,民选的政务官和考试选拔的事务官之间区隔巨大,前者处在决策的位置,但对具体专业并不保证熟悉。尤其是军事和情报领域,政务官几乎都是一窍不通。齐尔考特表示,政府部门里应该鼓励政务官和事务官开诚布公地讨论、交换意见、辩论,这样才能做出准确的风险评估,制定现实且能完成的战略目标。
当然,对于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来说,个体为国家的不当决策而付出的生命代价,是远不能用金钱衡量的。真相必须被公布,以告慰死者和家人,这无疑是政府的义务。更值得一提的是,这份一拖再拖的调查报告的出炉所带来的“迟来的正义”,对于数以十万甚至百万计的在战争中无辜受难的伊拉克平民来说,其意义和告慰作用一定不会比在战争中牺牲的上百名英军官兵更少,虽然他们所失去的都已无法挽回。
(作者系政治评论人,英国保守党华人之友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