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杰++柴燕菲
企业要增强技术创新能力,基本途径无外乎两种,一是自我积累,二是外部获取。
自我积累时间太长,而通过在海外并购同类产业中的技术先进企业,
从外部获取战略资源和核心能力,成为目前中国企业技术创新的重要途径
浙江拥有境内上市公司308家,在数量上仅次于广东,位居全国第二。
从2010年到2015年,浙江上市公司海外并购数量从7次增加到18次,并购金额从2.37亿元增加到32.40亿元。
“如果每家上市公司每年能并购一个项目,以300多家上市公司计,一年就是300多个项目,三年就是1000个项目;以每个并购项目2亿元计,一年就是600多亿元,三年就是2000亿元。”这是刚卸任浙江省省长的李强在2015年给浙江算的一笔账。
数字的背后,有哪些深意?
民企林立、资本雄厚是浙江让人羡慕的优势,但产业结构调整不够快、路径依赖严重也成为浙江转型之路的拦路石。
海外并购,似乎就是当前浙江经济转型对症的一剂良药。借助资本平台,在世界范围内配置资源,集聚全球最先进生产力,快速提升自己的核心竞争力。
“借船出海,借梯登高”,不论对于浙商、浙企,还是浙江经济,都充满了想象空间。
对于浙江而言,这是一盘布局未来的大棋。
浙江是一个流淌着商贸DNA的省份。
在改革开放初期,搭起棚子、白手起家的浙江人成为了第一批创业者。但由于资金有限、技术简单,这些开拓者自然地将塑料制品、纺织、眼镜、打火机等加工装配业作为最初的创业选择。
浙江下辖近90个县(市、区),几乎每个县都有自己的特色产业。
诸暨的袜业、义乌的小商品、永嘉的纽扣、嵊州的领带业,都曾占据全国市场份额的半壁江山,温州打火机更是占全球市场份额的80%以上。还有永康的五金、绍兴的轻纺和化纤、海宁的皮革和服装、台州的精细化工……中小企业以县域为单位形成了各自的产业集群,“一镇一品”“一乡一业”的块状经济成为浙江经济的一大特点。
浙江只有10万平方公里陆域面积,在“七山一水两分田”的资源贫瘠地区,却奇迹般地创造了中国最有活力的民营经济。从1978年到2015年,浙江省经济总量从124亿元增加到42886亿元,排名从全国第12位跃居第4位。
然而,2008年金融危机后,作为“浙江模式”的重要特色之一,块状经济却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自2008年第四季度开始,浙江外贸出口从数年高位运行的轨道上急剧下滑。2009年原本计划增长9%的浙江外贸,实际负增长13.8%。
出口放缓、成本提升、融资困难等“内忧外患”,使民营经济发达的浙江经济面临压力。
浙江诸暨大唐镇被称为“世界袜都”,年产袜子占全世界产袜总量的70%以上。然而,90%以上的大唐袜业企业从事外单的贴牌生产加工,产能过剩、附加值低、品牌缺失、量大利薄……一系列严峻的现实问题在危机中被放大。曾闻名全国的“纽扣之都”“拉链之乡”——温州永嘉桥头镇,由于制造业成本上升,导致不少订单流向更为廉价的东南亚地区。
一双袜子、一颗纽扣所带来的焦虑,正是浙江经济探底和转型阵痛的写照。家庭作坊式的来单生产模式、核心技术的缺乏、“低小散”的产业格局遭遇了严重瓶颈。
浙江省工商局曾在2008年发布了一项该省民营企业生存状况报告,报告显示:2008年该省的民营企业注销数创近六年来最高,而新登记企业数却为近六年来最低。
在浙江省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朱卫江看来,浙江经济长期以来积累了一系列结构性问题,比如过多依赖低端产业、过多依赖低成本劳动力、过多依赖资源要素消耗、过多依赖传统市场和传统商业模式,以及过多依赖低小散企业的问题。
产业层次偏低,产业高度化又不足,浙江工业总体上形成了以低成本、低价格、低收益为特征的数量扩张为主,“吃老本”的发展模式已经走到山穷水尽。
“过去和现在,这些个体工商户、小微企业等市场主体,在浙江经济发展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需要提升。如果长期停留在低端,是一个很不安全的地雷。”在2014年浙江“全省深化企业股改暨对接多层次资本市场推进会”上,浙江省副省长朱从玖如此评价。
2012年5月,47岁的朱从玖从证监会“空降”浙江省,担任分管金融的副省长。此前,他曾担任过9年上交所总经理,从2008年开始赴任证监会主席助理兼发行监管部主任。
具有丰富金融工作经验的朱从玖赴任浙江主抓金融,被外界普遍看好并寄予厚望。
浙江是中国金融矛盾和形势最为复杂的地区。一方面,民间资金多、投资难;另一方面,中小企业多、融资难,“民资丰富”与“融资困难”并存。2011年温州地区债务危机爆发后,更加剧了金融风险和矛盾。
朱从玖的这次讲话,透露出了他对浙江金融风险背后的思考和理念:浙江未来发展会面临资金链和担保链的风险,而资金链危机,绝不是单纯的金融风险,“跟低端市场主体直接关联。”
他在2014年的这次股改大会上分析,浙江一些企业技术比较落后、产权封闭,治理结构不完善,没有科学的规划财务结构,控风险能力脆弱。“虽然资金链风险又被称为金融风险,但大家不要被这种说法蒙蔽,真正伤筋动骨的,一定是企业自身。”
在朱从玖看来,浙江经济存在明显的“两极”,一极是像阿里、万向、吉利等大型跨国企业已经参与全球竞争;另一极则是众多的低端小企业,虽然对浙江经济贡献颇大,但代表未来经济,并构成浙江经济骨干且有竞争力的还是上市企业。
而低、小、散的企业形态恰恰是最明显的短板。为了完成从“千家万户”到“精兵强将”的蜕变,浙江省政府为民营经济转型规划了一条路径,即启动了“个转企、小升规、规改股、股上市”工程。
十二个字,其实是把企业成长过程进行了分解。浙江省金融办证券期货处处长叶笃银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不同的阶段由不同部门负责对接引导,省工商局负责“个转企”,省经贸委负责对接“小升规”,而省金融办则对应的是“规改股、股上市”。
“浙江把市场主体的升级,作为经济转型升级的重要一环来看待。”叶笃银说,股改的着眼点是引入战略投资、优化股权和债券结构、强化法人治理和建立现代企业制度。而企业进一步壮大,最终一定要借力,要对接多层次资本市场。
在2014年的这次股改大会上,浙江省政府提出,未来三年(2014-2016年)新增1500家股份制企业、股交中心成长板挂牌企业500家、新三板挂牌企业300家、境内外上市企业100家和累计从资本市场募资超过1000亿元的融资目标。
连续几年,浙江开始发力,公司上市和挂牌出现了井喷。2012年至2016年上半年,新增境内外上市公司106家。
浙江省金融办给《中国新闻周刊》提供了一组数据:浙江省目前共有境内外上市公司390家(境外82家),总市值5万亿元。其中境内上市公司308家,数量位居全国第二。新三板挂牌企业668家,数量位居全国第五。
在浙江省金融办眼中,300余家上市公司已经成为一种独特资源。“经济下调和结构调整有其必然性,要扭转这个局面,加快转型速度,我们越来越感觉到,离不开上市公司群体。”浙江省金融办副主任包纯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省金融办从三年前就开始抓企业并购重组,目前在证监会排队上市的企业中,有七分之一是浙江企业。“全省接入资本市场的主动性,已经完全发自内心地激发出来。”
“作为省一级金融办,最重要的是,上市以后怎么把作用发挥到位,这是我们要操心的问题。”包纯田说,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主管金融的副省长朱从玖明确提出,上市公司发挥作用的方式很多,怎么样趁国内外经济结构大调整的时机,迅速嫁接国内外先进的合理的技术,是一条重要路径。
“经济低迷的时候,机会多。”在包纯田看来,在经济特别好的时候,合作很困难,因为谁都想自己挣钱,都想自己当家做主,“压力大的时候,会舍弃所谓的面子,舍弃所谓的主动权、控股权。”
在这种思路下,走出去并购重组成了不二之选,“在代价不高的情况下,我们又能吃得动、消化得了,为什么不干呢?”
据汤森路透数据,2016年第一季度,全球并购交易规模6820亿美元,其中1010亿美元(即15%)涉及中国买方,逼近2015年全年1090亿美元的交易纪录。
对于外媒的报道,中国商务部进行了澄清:今年一季度,中国企业实施的海外并购项目共计142个,实际交易金额165.6亿美元。
虽然根据中国商务部的数据,实际完成的海外并购不足外媒报道的20%,但中国企业海外并购大幅增长已成趋势。
今年以来,中国企业海外并购消息频传:万达35亿美元将美国传奇影业纳入囊中;海尔54亿美元全盘接收了美国通用电气的白色家电;海航集团拟60亿美元收购美国信息技术企业英迈公司;中化集团正拟斥资460亿美元并购全球最大的农药生产商瑞士先正达……
渴求机会的中国买家正在全球范围内追逐资产,不过,与以前相比,投资布局正在发生变化。
2011年至2015年,中国企业对欧洲和北美企业的投资分别增长了137%和98%,而对非洲和南美洲等以资源为主的发展中地区的并购投资分别大幅下调87%和81%。
种种迹象表明,跨境并购正从国家的战略性投资逐步变成商业性的投资行为。中国的民营企业和上市公司是跨境并购中非常活跃的主体。有业内人士表示,中国已从国家队主导的资源型并购1.0时代,进入了上市公司主导的商业性并购2.0时代。
而在海外众多的地区中,中国企业尤其青睐欧洲的企业。
欧债危机后,欧洲国家一直在外部寻找新的增长点和驱动力,以助自身摆脱困境,欧洲公司的整体估值普遍偏低是其中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相比美国,欧洲市场的并购竞争更小,而且欧洲的监管对中国企业更为友好。
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大量欧洲企业跟中国当下产业结构的巨大互补性。涉及精密制造的很多技术专利和管理流程,是很多欧洲企业在数百年的传承中积累下来的看家本领,如果中国企业能通过并购获取这些企业的“独门秘技”,将会节省下大量研发时间,少走不少弯路。
对于浙江来说,这是不能错失的机遇。
浙江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金融研究院执行院长汪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浙江企业市场化程度高,竞争力强,有很多细分行业的龙头企业,已经在国内市场做到优秀地位,转型升级的方向必然是选择全球市场和海外并购。
在并购大方向的选择上,浙江优先考虑海外并购。在包纯田看来,这一方面源于2008年的金融危机进一步给西方国家造成了产业危机和经济危机,对欧美的冲击延续到现在这几年,已经到了相当深的地步,“原来根本不可能卖,或者不想卖的企业出现了问题。”
而国内的产业整合,包纯田认为时机未到,“国内目前的并购机会,相对欧美来说,不算太大。原因在于倒下来的企业,没有太大价值。不像欧美一些中小企业,暗藏技术、品牌、境外销售体系,我们都很需要。”
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浙江对于产业并购整合的战略是“先海外、后国内”,“三到五年以后,在境外产业整合积累了一定基础以后,我们会再把精力放到国内产业整合。”
浙江大学经济学院教授陈菲琼在2015年对浙江上市公司海外并购进行了一项专门研究,并形成了研究报告。
她发现,从2010年开始,浙江上市公司海外并购呈现出波动式上升趋势。2012年是第一次高峰,当年海外并购数量为20起。2013年有所放缓,2014年再次活跃,并购数量也达到了20起。
从2010年到2014年,浙江上市公司海外并购共63起,并购数量位居全国第三,仅次于广东省的94起、北京市的68起。
另一个显著特点是,超过半数的浙江上市公司海外并购方式为控股收购。在63起海外并购中,有32起并购股比大于50%。还有22%的收购为100%的整体并购。
陈菲琼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与其他地方相比,浙江上市公司海外并购一个鲜明的区别是,技术创新与转型升级是这些公司并购最重要的动因。
在2010到2014年的63起海外并购中,接近一半是为了提高企业技术能力或者产品附加值。比如,吉利收购沃尔沃、万向收购美国A123、卧龙收购奥地利ATB公司等。
从并购的行业分布也能看出这种特点。北京上市公司海外收购中有18%集中在资源型行业和房地产行业,10%分布在银行金融业。而浙江上市公司海外并购最为活跃的行业均为技术密集型的汽车(占比16%)、电子(占比11%)、化工(占比11%)、医药生物(占比10%)与电气设备(占比9%)。
从2010年到2014年,汽车、医药生物与化工三个制造业行业中,浙江上市公司海外并购数量居全国首位。比如从2012年到2014年,汽车行业全国海外并购有29起,浙江就占了10起。化工行业海外并购有34起,浙江有7起。医药卫生行业有29起,浙江有6起。
在陈菲琼看来,目前,中国大多数工业产业的技术和附加值水平比发达国家同类产业低,普遍处于奋起直追的阶段,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汽车制造、装备制造、高端材料等制造业行业。
企业要增强技术创新能力,基本途径无外乎两种,一是自我积累,二是外部获取。自我积累时间太长,而通过在海外并购同类产业中的技术先进企业,从外部获取战略资源和核心能力,成为目前中国企业技术创新的重要途径。
以经营制冷自控元器件、中央空调整机及通风设备为主的盾安环境走的就是这种典型的技术并购路线。盾安环境董事长葛亚非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盾安环境的海外并购,只有两种路径:一种叫收购技术,中国有庞大的市场,把海外技术拿到中国来产业化。第二,中国有市场,海外没市场,收购了以后填补海外的市场,加起来全球协同。
在葛亚非看来,技术并购是盾安环境最核心的并购战略,“我只做这两种并购,其他非相关的,哪怕再好,我也不做。”
2014年,盾安环境以控股方式收购了美国硅谷一家MEMS传感器产品制造商。在美国,传感器领域有一些很大的跨国公司,而这家公司的技术与大公司相似,但在美国要成长起来很艰难。“这些人苦苦地在做,但是他们没有渠道,我们可以拿到中国来,中国存在很大市场。我们做好了以后能替代进口,中国以后精密元器件一定要国产化。”葛亚非看得很准,这就是互补的地方。
“我们在尖端元器件领域,不得不买。”葛亚非坦言,传感器这个项目在国内也找了很多年,但最后无功而返,只能到海外找,“中国几千家传感器公司都在做最低端的压力传感器,里面的陶瓷封装芯体都是从国外进口的。可见中国传感器的技术水平,连基本的陶瓷封装这一关都没过。”
在他看来,技术并购一定要找这样的项目,“尽量找一些在欧美国家同质化的技术,但放到国内又有技术优势,一定要填补中国空白。”
不过,陈菲琼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中国企业技术获取型海外并购的成功率并不令人满意。在过去20年,中国约有67%的企业海外并购算不上成功,其中大多数技术获取型并购没能实现跳跃性提升企业技术创新能力的目的。
技术获取型海外并购往往面临比资源型并购更大的整合难题。
对于收购之后的整合,盾安环境的思路是,在欧美做研发和技术,在中国或东南亚做产业化。
葛亚非说,在收购之后,美国的这家传感器公司所有员工全部是美国人,没有一个中国人,“欧美国家职业经理人制度,比较先进,人对自我的要求和约束比较高。我们只要在董事会治理和激励机制做好,人的积极性自然就发挥出来。”
在盾安控股集团总裁吴子富看来,技术型收购的风险,不仅在于技术本身有没有先进性,还在于技术成果的产业化节奏是否可控。
“有些技术很前沿,很新颖,但产业化不一定成熟,或者节奏很缓慢,不一定适合我们。”吴子富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盾安在做技术类并购的时候,会有很多考量,产业化如果仅仅在美国开展,由于进出口的限制,有些产品不一定能卖到中国。回到中国产业化是一个必须考虑的因素,要多方面衡量中国的工业基础是否具备。
至于技术获取型并购和资产获取型并购,哪一类更优,他认为不能一概而论,“要基于不同需求采用不同策略。”
“我们侧重于技术,立足于中国市场辐射全球,更倾向于并购技术类公司。但如果说侧重于市场的,也免不了要并购重资产公司。”吴子富认为,有些行业市场在海外,但中国产品受到欧美市场的限制,在海外进行资产类并购,哪怕资产重一点,也是一种选择,“企业应该基于不同战略,选择不同路径。”
浙江是民营经济大省,民营企业要占到浙江企业主体总量近90%。浙江省工商局注册登记数据显示,截至2015年底,浙江全省市场主体已超过470万户,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占97%以上。
量大面广的小微企业是浙江经济的一大特色和优势,是浙江经济的“毛细血管”。浙江的上市公司中,超过八成都是民营企业。
汪炜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民营企业的产权性质,决定了在海外并购的时候,决策的自主性和效率更高,也比较能够应对市场的不确定性。
但劣势在于民营企业资本实力有限,跟央企、大型国有企业相比,不会去并购很大型的项目,在项目类型选择方面,有一些倾向和特点。他建议,民营企业在并购重组过程中,一定要很重视风险的管控。把握自己资金的杠杆,有效管理杠杆是避免出现流动性危机的有效手段。
中国并购公会2016年提交了一份《关于设立政府引导型海外并购基金,支持民营企业“走出去”的提案》,作为全国工商联团体提案提交给全国政协十二届四次会议。
这份提案中提出,并购融资成为了当前民营企业海外并购的主要瓶颈。
原因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海外并购投资期限较长,随着投资热度的增加,因投资集中度而带来的投资风险呈上升趋势,使得企业难以有稳定的正常融资渠道。另一方面,海外并购项目多为股权投资,投资期长,受海外政治、文化、宗教等因素的影响,存在较多的不确定性,完全靠市场仍然无法解决资本供给不足的问题。
虽然各地方政府和相关部门也采取了不少措施支持海外并购,但实际审核、审批流程仍过于严苛、缓慢,难以满足企业并购的资金时限需要。
在这份提案中,中国并购公会建议政府设立海外并购引导基金。
海外并购引导基金由政府出资设立,并以母基金的模式,通过市场化方式运作,引导设立多只子基金,以子基金为支点,发挥杠杆效应,吸引、撬动各类社会资金参与进来。该基金作为政府引导基金,可通过国家信用吸引机构投资者、民间资本及海外资本聚集以解决海外并购的资金问题,帮助企业“走出去”。
“企业很孤单。”包纯田颇有感触,海外并购在碰到实际问题的时候,政府和中介结构对企业的支持力度不够,“有时候企业解决不了一些法律障碍、外交障碍,需要建立海外并购的综合生态系统,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发挥什么作用,专业机构和并购基金扮演什么角色,都要考虑。”
他坦言,浙江这几年已经很主动在做,但感觉还有欠缺。很多战略性并购都是浙江转型升级所需要的,但并购额太大,单个企业无论如何也吃不消,“有些企业市值只有100亿,怎么可能拿出50亿去拼呢?”
对于企业而言,这种并购风险过高,必然需要建立分散风险的机制。包纯田建议,可以建立某种筛选机制,选出30个决定未来10年浙江最重要的产业升级项目,并购额可能会很大,“比如并购金额20亿,由政府并购引导基金投入10亿。如果有风险,政府按比例担。赢的话,好处都给你,政府回收本金。”
浙江省金融办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浙江已在经着手搭建海外并购基金的平台。2015年,浙江发起成立了两个立足产业并购的基金,一个是浙民投,由浙江省工商联牵头发起,省内八家大型民营龙头企业和一家基金公司共同成立。规划注册资本300亿,首期募集资金50亿,未来将主要通过并购、加盟等方式投资浙江省的优势产业。
另一个平台是浙商成长基金。这是由复星集团牵头发起设立并引入广大浙商的一只产业母基金。该基金目标管理资产规模为100亿元人民币,首轮封闭规模80亿元,汇聚了政府引导资金、海内外知名浙商商会、浙江省行业龙头上市公司以及国内顶尖金融机构。
浙江省金融办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上市公司欧洲三国考察回来后,一些关于并购基金的更大的规划正在推进。
经英国投资贸易大臣提议,正泰集团与绿松石将深入商谈设立英中产业及并购基金的总体思路,引导浙江上市公司投资英国,并购英国中小企业。
此次随团的中金公司高管提议,应争取将中投与中金合作设立400亿规模的新兴产业并购母基金设在杭州。由中金公司为主,管理国家新兴产业基金。若落户浙江,可由浙江省政府及上市公司参与发起,母基金将联手浙江行业龙头上市公司,设立若干行业性产业整合并购基金。
除了海外并购资金的掣肘,在更宏观层面上,包纯田认为,国家在支持民营企业海外并购的战略性和规划性还远远不够。“国企海外并购,没有体制优势,价格高,在海外受到的审查也更严格。国家应该支持民营企业龙头,走出去海外并购,从而实现国家战略。”他坦言,应该由国家提供炮弹,民营企业去插旗。
近几年,浙江上市公司,已经成为国内在并购重组方面最活跃的一个群体。
浙江省金融办给《中国新闻周刊》提供了一组数据,2010年至2015年,浙江省并购重组次数从2010年的73次攀升到2015年的355次,增长幅度高达386.30%;涉及金额从2010年的89亿元上升到2015年的1619亿元。其中,境外并购从2010年的7家7次,涉及并购金额2.37亿元增加到2015年的17家18次,涉及并购金额32.40亿元。
英国丝科创投创始人安吉莉卡是浙江上市公司考察团在英国的对接人之一,2个月后,她又带着十几个英国科技创业项目回到杭州路演,寻求合作。
丝科创投是去年国家主席习近平访英时成立的,目前与欧洲600多家孵化器合作,并帮助180多家欧洲企业提高产品和服务。而安吉莉卡本人四年前就已经来到杭州工作,帮助杭州市政府对接海外招商。
频繁来往于中英双边,尤其是接触过大量浙江企业和欧洲企业后,安吉莉卡发现,对于进入中国市场,欧洲企业既兴奋又忧虑。
“有些项目团队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已经有了中国观念。他们知道如果没有进入中国,就不算真正的全球化。”安吉莉卡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但忧虑的是,在选择中国企业作为合作伙伴时,要非常谨慎,“我们以前有过教训,中国企业喜欢做出很多承诺,这和西方世界不同。在西方,除非我们确定能够达成,否则不会轻易承诺。因此在达成项目合作之前,我们会非常谨慎。”
在她看来,在这一点上,国企的表现会优于民企。“国有企业规模更大,有资源,有政府的背书更可信,因此有些欧洲企业更愿意和国企打交道。”安吉莉卡坦言,民企当前最大的问题在于可信度,“很多私人企业总是说,我们可以做很多,所有的都能搞定,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建议,民营企业还需更多努力来获取信任,“否则欧洲企业要非常努力的做很多功课,来分辨这些民企的真实实力到底如何。”
不可否认,当前的海外并购仍处于起步阶段。中国并购公会浙江分会会长龚小林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浙江企业在跨境并购上普遍存在一些共性问题,包括:战略及计划不清晰或不细致,机会型并购偏多;海外并购经验不够丰富,很多企业对海外并购和国内并购的区别和认知不是很完整;并购团队和整合能力缺失或不足,对并购后的管理和整合没有信心。
另外,很多民营企业对专业机构在海外并购中的价值和作用认识不充分,对相关机构不熟悉,没有对中介机构专业能力和工作成果的甄别和管理能力。大多数不适应海外并购中的国际惯例和一般交易习惯,在实际操作中比较容易重价格、轻价值,或不能适应相关机构的付费模式。
对于步子刚迈出海外,观念和手法都稍显稚嫩的民营企业来说,抱团出海成为当下更务实的选择。
今年4月,在2016全球浙商并购论坛中,著名经济学家李稻葵曾谈到,浙商需要出国并购,但一定要讲究策略:“中国企业尽量不要单枪匹马出国并购,人生地不熟很容易吃亏,可以选择抱团一起谈判。”
对于浙江来说,正在创造更多机会,让民企抱团出海。龚小林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浙江并购俱乐部正是基于这样一个诉求,面向浙商群体,由18位发起人共同发起成立。为俱乐部会员提供系统化的并购信息、知识、方法、技巧、模式及资源,从而推动更多的企业对并购重组的认识和熟练运用。
另一个更大规模的“上市公司跨境并购联盟”正在孕育中。浙江省金融办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个联盟计划在年内组建,发挥骨干企业、上市公司龙头企业及各行业协会、投行、律所、会所以及银行、投资机构等各方优势,以打造有效服务跨境并购生态链为目标。
一位业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上市公司数量最多的广东深圳等地,地方政府对上市公司的态度一般是“不干涉”,因为上市公司本身已经是相对“独立、透明、规范”的市场主体。
而在浙江,引导上市公司在地方经济转型中发挥作用,已经成为一项重要的经济决策。
“在引导并购重组方面,政府的确应该有所作为。”汪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企业对海外市场了解相对有限,国际化程度也不高,迫切需要来自外部的讯息和政策帮助。
更迫切的是,有一些产业类别中,政策和资本流动的限制比较多,在海外并购时,需要突破一些政策约束,如果有政府的积极推动和支持,会使企业走得更顺。
“但政府一定要摆好位置,要遵循市场的规律,主要任务是培育主体,让市场主体能够帮助企业进行有效率的海外并购。”汪炜说,政府要站在后面,做好信息支持、政策扶持的助推工作,“过度的引导,可能会适得其反,度的把握很重要。”
“除了政府的推动以外,进入到市场的推动,这是省金融办最近在干的事。”包纯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培育专业机构进行对接,这是政府工作的深化,“政府不可能都冲在前面,我们把舞台搭起来,他们唱戏就行了。”
短期来看,海外并购并不能增加本地GDP,也不能解决本地就业,甚至带来税收,海外并购对本地经济转型升级,到底意义何在?
陈菲琼在课题中专门对这个问题进行了研究。她发现,并购的海外企业,会产生外溢效应,而研发的溢出机制会带动本地产业掌握全球制高点和主动权,有助于浙江突破一批重大关键技术,形成一批具有国际影响力的领军企业,加快形成以高端制造业和现代服务业为主体的浙江产业体系。
另外,海外并购能够培养一批具有国际影响力的跨国龙头企业,在提高国际市场占有率的同时,能够掌控产品定价话语权,有利于把总部留在浙江,建立全球采购管理中心和全球营销中心,最终会促进浙江从加工制造向跨国公司总部转型。
在吸收的同时,也有利于向外转移。在当前产能过剩的背景下,通过海外并购向那些产业结构相对低端的发展中国家转移传统产业,同时也为新兴产业发展提供了必要资源,从而实现“腾笼换鸟”,有助于改变浙江省内的产业结构。
“最近十年,浙江几任领导都已经非常清晰地看到了这一点,只有把浙江人的经济发展起来,才会有浙江经济的进一步繁荣,而且会超越地域概念。”汪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浙江近几年在做的,一方面是让浙江人走出去,另一方面是有需要的浙江人再回来。
他建议,不应该过多强调短期的资本外流、或者某个区域经济的流失,应从更长远的角度,看是否能够通过全球并购、产业转型升级来推动浙江经济更加健康发展。
在包纯田看来,从某种意义上,浙江目前在海外并购方面先人一步,也会在未来的竞争格局中占得先机。
“浙江具有先发优势,是因为民营企业群体已经有了发自内在的国际要素资源整合需求。”他认为,很多地方还没有这种意识,不是因为政府没引导,而是企业的内在需求没到这一步。而这个先发优势会比改革开放初期的优势还要大,因为初期改革集中在产权层面,目的是激发活力和主动性,解决的是动力问题。而现在要解决的是能力问题,高度已然不同,“现在布局的是占领制高点。”
面对国际资源整合的时代,未来竞争力的观念也要更新。“将来指挥大脑在这里,决策总部在这里,资本市场在这里,技术研发的总部在这里,为什么还要那么多工厂呢?”
在他看来,浙江“要走跨国公司玩过的那一套”,即企业总部在浙江某个交通发达的小镇,而品牌和市场在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