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民+尤文虎
如今,党史文献在描述西藏自治区建设史时,常常形容其为“波澜壮阔的历程”。由内地进藏援建的专业技术员丁有德和他的家人,也就随这“波澜壮阔”的地方志,浮沉大半生。
据妹妹丁东描述,丁有德年轻时乐观而开朗。而《中国新闻周刊》在丁家见到的却是一位谨慎而讷言的老人。直到硕大的家庭相册被捧出来,摄影师丁有德丰富跃动的内心,才从一张张灿烂、不拘一格的“野外”黑白人物肖像中显现出来。
这本家庭相册中的照片大部分拍摄于上世纪60、70年代的原西藏林芝更张林场,是丁有德的外甥张新民从1000多张底片里精心挑选放大的。但对丁有德来说,“这里面的(照片)太少了”。
的确太少了。从丁有德60年代初在拉萨买到自己第一台相机到90年代初离开西藏,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拍照。这位“业余”摄影爱好者常年还兼着单位摄影师、家庭记录员甚至本地照相馆的工作。而且他拍完并自冲自洗后,就慷慨地连底片带照片,都送还给被摄者们,只留下家里人的照片。
这1000多张私人家庭影像是丁有德送无可送,才留了下来的。这些轻松的习作,作为爱、自我的探索以及当下对现实的感受,被他尘封于牛皮纸袋中。
“只要不受潮就行了。”在被问及收藏经历时,丁有德只说了这么一句。
丁有德今年79岁,方脸大耳,长得极富态。虽然刚刚做完心脏支架手术,身体有些虚弱,但过去壮硕的轮廓依然可见。丁有德不如妻子刘惠芬活泼,也不像妹妹快人快语,他话少而缓慢,想好了才说出来,被人打断也不恼怒。中间偶尔一两句谈到摄影和艺术的看法,又显示出他眼界之开阔。
丁有德1937年出生在甘肃张掖一个富有的药商家庭。张掖自古是丝路重镇,上世纪40年代初,药材是当地丝路往来最重要的两种货品之一,另一样是毛皮。
9岁左右,丁有德作为丁家商号的长孙,被送到县城里接受当时最好的教育。“小时候(从乡下本家)到县城上学,就住在自己家的店里。虽然以前在家里也富裕,但到了县城才第一次看到人用大圆桌吃饭。”但是让丁有德大开眼界的不是城里人的排场,而是隔壁商号抬到家里来的“神秘大木盒”。
到上世纪40年代中期,照相术传入中国已近百年。这项“奇技淫巧”自东南沿海盛行以来,逐渐传入内地。到丁有德的年代,张掖当地的照相馆已有几十年的历史。“那家相馆的老板是个同乡,和父亲关系很好。”丁有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那位老板还专门把照相机抬到丁家商号里,给家里人拍照。
“他们上门来,抬个大木盒。有靠背椅那么大,上面盖着块红布子。”丁有德说,“为什么盖那个,我觉得太神秘了。” 从那时起丁家小少爷就成了照相馆的“学徒”。
事实上,在迷上照相术之前丁有德已表现出很好的艺术天赋。“那时候(当地人)就是把我当成一种奇迹。小时候过年了,我就要去庙里。桌子已经抬好了,墨也研好了。老人们给我拿纸。”这时小丁有德在大人们的包围下,开始写对联。年年如此。
直到现在,丁有德还写得一手好书法,绘画也很擅长。女儿丁鸿弘的微信头像用的就是丁有德临摹马奈的《吹横笛的少年》。
怀着对艺术的热爱,对新技术的迷恋,丁有德在中学毕业后,东上兰州考入了甘肃省文艺干校电影放映班。
1956年春,省上给学校下达通知,选拔文艺骨干随中央代表团前往西藏慰问,丁有德凭借强健的体魄、过硬的技术以及好人缘儿成为候选人之一。“(选的时候)大家把我高高地抛起来大喊,‘这个小伙子怎么样?底下人就说‘好!”丁有德是全班第一个被选上的,这对“成分不好”的他来说,是莫大的光荣。
1956年中秋以后,18岁的丁有德作为中央赴藏代表团电影教育工作队的副队长,坐上南下的汽车。
从兰州坐汽车到青海西宁,再走青藏公路到拉萨,要经日月山、唐古拉山,沿途不是荒漠就是雪山,平均海拔超过4500米。“到了青海西宁,买了靴子,毡子做的。还买了大衣,上面有帽子,以前都没见过。”
由于电影队有放映机、发电机等贵重设备,代表团特意照顾丁有德和电影队队友,给他们分了一台美国大吉普。“放上器材以后,挤一挤还可以坐人。但我们不坐,跑到敞篷卡车上和大家一起,一路唱着歌。”回忆到这里丁有德难得兴奋起来,兴致勃勃地讲起美国吉普的来历,就如同站在60年前的卡车上,和大家说着话,听着风声在耳边呼啸。
除了激动人心的旅行,电影队让丁有德再次与摄影相遇。除了放映设备,队里还有一台昂贵的莱卡照相机,“值300个大洋,我(后来自己)买的才28块大洋。(大家)可珍惜了。”队里没有几个人能驾驭这台昂贵的精密器械,只有从小见怪不怪的丁有德不怵,并用它完成了人生中第一个摄影任务,“我记得拍的是(青藏公路)沱沱河。”
除了放映电影,电影教育工作队还担负着宣传工作,其中之一就是拍摄各式各样的幻灯片。这些幻灯片有的是标语和口号,有的是介绍青藏公路,有的是西藏风光和民俗,通常在电影开始之前放映,一方面向当地人介绍党的政策,一方面用于鼓舞代表团的士气。这些幻灯片主要出自丁有德之手。“那时候,几乎每天都要拍幻灯片。”
丁有德和他的同伴们一路唱着歌来到青藏公路管理局所在地——格尔木市进行慰问。格尔木可谓是专为青藏公路而生的城市,原本是戈壁荒原,在西藏运输队进驻后,白手在此建立起居民点,作为青藏公路建设的物资运输点。
“本来说就去3个月,看到格尔木那个情形,就说再待3年。结果1959年平叛,百万农奴大解放又待了3年,然后是中印边界战争……哥哥就这样待了一辈子。”丁有德的妹妹丁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对于妹妹的“牢骚”,丁有德只淡淡地接了一句,“那就由不得你了。”
中央代表团访问结束,丁有德留在了拉萨成为西藏自治区工会筹备委员会的委员,并在工会里遇到一位能文能武、活泼开朗的河南女孩。这个女孩就是丁有德近半个多世纪艺术表达的绝对主角,并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一直陪伴着他,成为家庭支柱的爱妻——刘惠芬。
1990年,刚刚毕业的丁晓弘在大昭寺八廓街。
50年代末,丁有德夫妇在拉萨的日子,就如同“日光城”之名一样灿烂。回想起丈夫在拉萨工会时的情形,刘惠芬开心得如少女一般,“他唱刘宝瑞,唱得最好了,又爱打球,又跳舞,又弹琴,什么都会,还会拉二胡呢。”两人都在放映队,一起放电影看电影,演绎台词,交流心得。由于两人均多才多艺,工会里但凡组织活动,都叫夫妻两人牵头。
西藏和平解放不久,中央和全国各地就开始持续在人、财、物等多方面援助西藏建设,三年困难时期以及十年动乱中都没有中断过。拉萨的供应是丰富的,内地难以得到的物资,有时拉萨却有,除了援藏的物资之外还有边境贸易。丁有德拍照需要的胶片,以及冲洗设备都能买到。
到了西藏,丁有德爱好新奇的兴致丝毫未减。自行车、录音机、收音机丁有德在五六十年代的拉萨就置备齐了。但丁家其实并不宽裕,丁有德一个月大概能拿到5块大洋。用刘惠芬的话说,“我们家穿得差,用的差,但再穷都要‘武装这些。”
60年代初,丁有德用28个大洋,从尼泊尔商人那里买到一台蔡司伊康相机。从此,相机就再没有离过身。
中印边界战争结束后,刘惠芬带着初生的老二从河南老家回到拉萨。工会领导对他们说,新开的林芝更张林场,没有专业的电影放映员,当地民众抱怨很多,工会压力很大。“他告诉我们,你们去几个月,把当地技术员培养起来就回来。”刘惠芬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结果去了就白天黑夜地干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把我们的调动也办了,结果就待在更张了。”
更张林场位于林芝地区的一片冲击平原上,是中央在西藏建立的第一家国营森工企业,创立于1955年。1963年,丁有德一家去的时候,林场已有上千人在此生活。
林芝地处偏僻,当地人文化程度低,娱乐活动也少。丁氏夫妇的到来,如同雪中送炭。“到那儿就不放他们走了。”丁东说。
除了电影放映、日常宣传、工会活动,丁氏夫妇还管着林场所有的广播设备,连“工人大礼堂”的题字都是丁有德一手操办。即使这样,丁有德也没有放下过相机。除了林场交代的拍摄任务,林有德还义务帮林场的工人们,尤其是给当地藏民拍摄照片,“我对纪实很有兴趣,红白喜事、宗教仪式什么都拍。”
“比起风光、建筑来,我更喜欢拍人物。人物更有生命力。”丁有德说,“房子照下来就古板,人物活灵活现的,再过几年又不一样了。”对他来说,一幅好的人物作品,是一种” 加工后的现实主义”。这种现实主义的表达方法,在十年动乱中给予他极大的安慰。
不过除了艺术性以外,丁有德从没有想过自己的作品有什么历史价值。丁有德为周围亲朋拍摄的照片,一冲洗出来就连底片带照片都送给了被摄对象。亲友不必说,对于求他拍摄的藏民、乡民,他也来者不拒。丁有德觉得这些人一生困苦,从未拍过照片。底片钱自己勒勒裤腰带就能攒出来,对那些村民来说却是一生的纪念,就更该送了。
丁有德的声名远播。60、70年代在更张林场待过的家庭,没有不知道这位丁家摄影师的。
文革开始后,丁有德失业了一段时间。妻子上班时,丁有德在家唯有与孩子们和照相机相伴。由于丁有德每天都拍大量的照片,天天晚上有个固定节目就是冲洗照片。“昨天冲完,今天洗。他用相纸很节省,边边角角都裁出来用。有时候忙不过来,我就帮他弄。”除了刘惠芬以外,丁家的孩子也都是丁有德助手,全部都会做暗房。“有时候,一家人就在一起冲洗照片。”
丁家4姐弟,有积极的父亲和开朗的母亲,更张的艰苦始终没有抹去他们脸上的笑颜。对生于更张长于更张的丁家老四丁晓宁来说,更张的童年简直完美如梦。
“尼洋河究竟是条什么样的河……是条湍急奔涌的大河?还是一条平缓流过的小溪?或者,更多的,它是我梦里那条记忆的河?”丁晓宁在一篇回忆父亲摄影历程的文章开头说道。
妈妈从废纸堆里找书,给失学的大女儿抄出来做课本。而丁晓宁恣意在山间树林中翻找野味、山菌和水果。唯一的不顺心,就是玩得兴高采烈之时,被爸爸找去照相。
“他每次都叫着不照不照”,但始终躲不过丁有德机智的镜头。“你不照都不行,因为你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照的。”刘惠芬笑着说。
“他拍照片快得很。”刘惠芬形容,“他就说站那儿我给你拍,你还没站好,他啪的就给你拍下来了。他最喜欢就是不让我们(端)坐着,(他)就是拍生活原态。”除了正经给别人拍肖像,丁有德不喜欢摆拍。这与他当时唯一能接触到的摄影类读物——《人民画报》所教授的方式有很大的不同。
当被问及他多年摄影的心得时,丁有德回答一是构图,二是选景。当刘惠芬讲完孩子们拍照的趣事后,丁有德又缓缓地加了一句:“(还有)灵感。灵感也是一种生动。”
“同样一个人,同样一个照片,如果灵感来了,就能构思:给他拍成什么样子?是严肃?还是活泼?这很重要。(主要是)抓拍,但有时候也要构思,就是等等等,等他的变化,恰到好处的时候,赶快(拍),要很快。”
“灵感也会突然萌生,先看到东西,以后就是萌生想法。有时候先有想法,然后拍,这就是创作。比如画牦牛的时候,但是牦牛并不在那里。”
“哥哥拍照动脑子,他可以预见得到想要的(画面)。”丁东在一旁补充道,“这些照片(之所以)有生命力,就是他把人性表达得很充分。”
丁有德姐弟五人,大姐在三年困难时期离开故乡去了新疆奎屯,二妹一直留在张掖,大弟弟先在兰州上学后来下放到新疆石河子,差12岁的小妹妹丁东,在工作前最后一次见到大哥是1966年,往后十年5人天各一方。
从此家人间联络全靠写信。“我们写信非常频繁,一个月一封那时绝对不够的。至少两封。”丁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但与其他人家寄的信件不一样的是,丁家人的家书,信封上永远写着“内有照片勿折”。这是因为除了不会照相的大姐、二妹,丁有德给大弟弟和小妹妹,都各买了一台照相机。这些影像家书比语言更直观地将一家人的情感联系起来。“(虽然没见到人)我可以说是看着我侄子侄女长大的。”
这也是张新民挖掘和整理丁有德家庭相册的开始。丁有德是张新民的大舅,张新民则是丁有德大姐的小儿子。“从小我家就有一个巨大的木制镜框,里面放满了亲戚们的照片。放不下的时候,妈妈就会很珍惜地收在一个布包包里。那个布包包除了放照片,还放着钱和爸爸的枪。”
小时候张新民以为家家都是这样,长大以后才发现,“只有我们家有这么多的照片”。后来的家族聚会,别人家打麻将看电视,丁家人则会围在一起翻照片,几乎能把失散的时光全部补上。“太多了,从早看到晚,十分之一都看不完。”丁东笑着说。
当张新民提出要整理家里照片的时候,丁有德将放在家里几十年的照片连底片一股脑儿全送给了外甥。
“您最得意的作品是哪一幅?”
“想不起来了。这相册里的太少,还有多着呐!”
左一:1956年中秋,丁有德与电影训练班的同学巨耀祖在兰州合影。不久,18岁的丁有德和17岁的巨耀祖从兰州文艺干校毕业后,和中央赴藏代表团电影教育工作队一起进藏。后巨耀祖调回兰州,两人失去联系。
左二:1973年2-3月,林芝更张林场,刘惠芬抱着出生不久的丁晓宁。
1977年,林芝更张林场,刘惠芬带着姐弟三人在尼洋河畔合影。这原本是这个家庭最苦难的时期,但坚毅乐观的父母,让孩子远离了这一切。
1977年,林芝更张林场,刘惠芬带着姐弟三人在尼洋河畔合影。这原本是这个家庭最苦难的时期,但坚毅乐观的父母,让孩子远离了这一切。
左一:1983年前后,姐弟三人在父亲单位的公车前合影。刚刚回到大城市的孩子们对新生活充满了好奇。
左二:1977年,尼洋河畔的姐弟三人。
下:1982年,丁晓弘在拉萨河边。这一年,在林芝更张林场生活了近20年后,一家人回到拉萨开始了新的生活。
1985年,一家人在布达拉宫前的合影。这一年是丁有德在西藏工作的第30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