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后村词的用调特征

吴嘉烜

摘 要：刘克庄是南宋后期文学大家，存词269首，用调43种，喜用豪放声情之调。选调不甚宽泛，且相对集中于某几个词调上，深受当时流行及辛派词风影响。

关键词：后村词 词调 声情

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是南宋后期文坛大家、杰出的文化领袖，在文学上的成就甚高。他经历孝宗、光宗、宁宗、理宗、度宗五位皇帝，一生坎坷，仕途多舛。同时他也是当时的重要词人，存词两百余首，且因他长于议论，他的词对时代现实颇多反映。关注国事、期望恢复中原以及“志在有为，不欲以词人自域”（冯煦《蒿庵论词》）是后村词的基调，他在《贺新郎·席上闻歌有感》也说道“粗识国风关雎乱，羞学流莺百啭”“我有平生离鸾操，颇哀而不愠微而婉” ①42，是其自况。

一、豪放声情

刘克庄作为一位词作大家，存词269首，所涉词调43种（其中存《乳燕飞》词一首，为《贺新郎》异名，然按词格律应为《念奴娇》，姑单列一种），其中长调19种（含《乳燕飞》），小令（含中调）24种。但通过归纳可发现，虽然后村词中小令与长调兼采，但长调数量明显多于小令（含中调）。后村词中长调一共186首，占总量的69.14%。

后村词声情主豪放，前人对此多有论述，如明代杨慎在《词品》卷五中说其“大抵直致近俗，效稼轩而不及也”。 ②1010清代冯煦在《蒿庵论词》中说：“后村词，与放翁、稼轩，犹鼎三足。其生丁南渡，拳拳君国，似放翁；志在有为，不欲以词人自域，似稼轩。”②1014他把后村放在与放翁、稼轩相比肩的地位，对其评价尤高，被后人多次引用。许多学者也将他归入辛派词人，无论是从词作的艺术风格还是词作的思想内容、感情格调上，后村词都对辛词进行了摹仿与继承，后村词也具备辛派的“豪放”这一主要特征，但时代和环境的因素，较之辛词又多了一层悲凉的色彩。

冯金伯《词苑萃编》引李西雯语：“词虽贵柔情曼声，然第宜于小令。若长调二亦喁喁细语，则失之弱矣。故须慷慨淋漓，沉雄悲壮，乃为合作。其不转韵，以调长恐势散而气不贯也。”③言长调更适合于慷慨激壮的声情。而根据王兆鹏先生所编《刘克庄词新释辑评》统计，词作最多的5种词调均为长调，共136首，约占存词的50.56%，分别为《贺新郎》43首、《满江红》32首、《沁园春》25首、《念奴娇》19首、《水龙吟》17首。这五个长调在后村词中尤为突出。

《贺新郎》一调，每句皆以仄声收尾，《唐宋词格律》中提到：“大抵用入声部韵者较激壮，用上去声韵者较凄郁，贵能各适物宜耳。”④历代用此调者甚多，题材多样，风格兼有豪放婉约，而在张元干《贺新郎》“曳杖危楼去”一词后，咏怀题材成为了《贺新郎》词作中极具特色的一部分，其后辛弃疾和辛派词人继承此传统用《贺新郎》填制了大量的咏怀名作，后村词也常用此调来抒发其个人情怀。如其名作《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贺新郎·国脉微如缕》等，兼有自己壮志的抒发以及对时事的评论，从早期抗敌报国、收复失地的坚定决心和雄伟抱负，到后期面对国势倾颓，壮志难酬的悲愤情怀，都呈现出一种豪迈悲壮的艺术风格。

《满江红》，目前最早见于柳永《乐章集》中的四首《满江红》词，其题材还限于羁旅和恋情，到了南宋，《满江红》更多地被用于交游、祝颂及咏怀类词⑤，其风格也变得慷慨悲壮，如岳飞的名作《满江红·写怀》，唱响了南渡后报国雪耻的主旋律，中兴时期，辛弃疾的34首《满江红》深化了这一词调的豪壮悲慨的风格，并极大地影响了后来词人的词风。而后村词中也多为豪壮之作，用以抒写个人抱负政治情怀以及交游唱和。李调元《雨村词话》中言其《满江红》词云：“悲壮激烈，有敲碎唾壶，旁若无人之意。南渡后诸贤皆不及。升庵称其壮语足以立懦，信然。”②1013如其名作“金甲雕戈”一词，抒写了刘克庄英雄失路、壮怀难伸的悲愤之情。而《满江红·送王实之》、《满江红·送宋惠父入江西幕》等作，于送别之作中表达家国之思和关怀之情，亦处处体现着其作品的豪放之气。

《沁园春》一调，《唐宋词格律》中提到其“格局开张，宜抒壮阔豪迈情感。苏、辛一派最喜用之。”④68刘克庄《沁园春》词也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其题材涉及酬唱、记梦、咏物、贺寿等，所涉题材较广泛，而在声情上则更多地表现为悲壮，如其中名作《沁园春·梦孚若》一词，上片写梦中豪杰相逢，谈笑之间极为奔放，而下片则转为梦醒之后的悲慨与凄凉，整体风格壮中含悲。

《念奴娇》，本为艳词，而自苏轼一首“大江东去”后，豪放风格被引入到这一词调中，对后来者影响甚大，《唐宋词格律》也说到“此调音节高亢，英雄豪杰之士多喜用之”。 ④148而在刘克庄19首《念奴娇》词中，寿词占11首。寿词在偏安一隅的南宋风行一时，虽然寿词因其自身的现实功利要求的限制而在创作上少有新意，但刘克庄仍对这种传统题材有所开拓。他将寿词当做抒发内心的工具，在诸多自寿词中一再表达退隐情怀，但又夹杂着一些不得志的牢骚意味，如《念奴娇》丙寅生日的组词中，诸如“麒麟阁上，定无人物如此”“道眼看来，叹人生如寄，家如旅邸”“散尽黄金，留箧中团扇，怕秋风起”“麝以脐灾，狨为尾累，焚象都因齿” ①256，259，262等句，虽一再表达“不如归去”的归隐心愿，也掩盖不了其中的不平之气。此外另有几首咏怀、咏物之作，如“天风浩动”一词，以咏月起兴，抒发悲悼之情，意境廓大而气势雄浑，“少时独步词场”一词悲叹壮志难酬，词风浑厚凝重。

《水龙吟》一调，首推苏轼杨花词和辛弃疾“登建康赏心亭”二首为影响最大者，兼有婉约和豪放风格。而刘克庄的《水龙吟》词同《念奴娇》一样大半都是寿词，风格也并无太大变化，其中的自寿词也同样是在家居闲适心情的背后暗抒年岁已老而壮志未酬的愤慨情绪。

总体观之，后村词中长调占到大多数，且多豪迈悲壮之作。龙榆生先生曾说：“至于苏辛派词人所常用的《水龙吟》、《念奴娇》、《贺新郎》、《桂枝香》等曲调，所以构成拗怒音节，适宜于表现豪放一类的思想感情，它的关键在于每句都用仄声收脚。”⑥而后村词中最常用的几个词调也确为仄韵格的词调。另一方面，作为辛派词人之一的刘克庄，喜于在词中广发议论，以文为词，使他的词呈现出议论化和散文化的倾向。也正因为他好发议论，直抒胸臆，因此篇幅短小的小令必不能满足他谈论时事的需求，更喜欢采用带有古诗或散文意味的《水调歌头》、《念奴娇》、《贺新郎》、《沁园春》等长调。如《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一篇中，全篇围绕恢复中原、收复义军展开议论；《满江红·送宋惠父入江西幕》下片充满政论性，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为民请命；《沁园春·梦孚若》一篇中“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使李将军，与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甚至直接用散文句式，将史书中原句稍加改动便插入词中，这些都是后村词中“以文为词”的代表之作。选用这一类词调，让他能够更加随心所欲地在词中铺陈排比，议论纵横。

除此之外，在他的部分作品中也有其他的风格特征，尤其是他的短调小令，往往呈现出与他的长调不同而多样的声情特色。他虽言“不涉闺情春怨”，但除辛弃疾外，他也推崇婉约词人周邦彦，在《最高楼·题周登乐府》中言“周郎后，直数到清真”“欺贺晏，压黄秦”，所以他的词仍有部分潇洒飘逸乃至清新婉约之作。如《清平乐·顷在维扬陈师文参议家舞姬绝妙赋此》咏舞姬的美貌多情，词句婉丽，凝练含蓄；《清平乐·五月十五夜玩月》二首，想象丰富，情思飞动，浪漫飘逸；《长相思·寄远》拟思妇口吻抒怀人之思，妩媚清婉；《忆秦娥·暮春》纯用白描手法来描摹江南三月，清新自然，活泼明快；《卜算子·惜海棠》其二用问答体咏海棠花，笔调轻松，饶有情趣。而这些词大多为小令体制，后村也收起了在长调里常见的纵横捭阖的气势，呈现出别样的美学特色。当然，后村也有小令融入了其爱国的主旋律，如《昭君怨·牡丹》“旧日王侯园圃，今日荆榛狐兔。君莫说中州，怕花愁”，借牡丹以抒发对中原沦亡的悲痛情感，《忆秦娥》“梅谢了”一词云“宣和宫殿，冷烟衰草”，借鸿雁起兴，表达对中原山河的无限哀思，含蓄婉转而又沉痛，在率意奔放的后村词中可谓别具一格。不过，虽后村词内容风格多样，但其主要特色更多地出现在他的长调之中，呈现为豪放悲愤的基本风格。

二、词调集中

刘克庄存词虽有269首，然他在词调选用上相对单调。据刘尊明先生《宋代词人词调运用的定量分析》来看，其词调数量仅有42种，排名53位，调/词比例仅有15.78%⑦，逊于同时代的吴文英（41.93%）、戴复古（50%）、魏了翁（22.22%）等人，甚至于在用调10个以上词人中调/词比例位居最后一名。且依前文所述，词作数量最多的5种词调的总数已占到其词作总量的一半之多，可见他在选调上不仅相对单调，而且特别集中在某几个词调上，如《贺新郎》、《满江红》、《沁园春》等。刘克庄非常热衷于写作组词或者于一首词后一和再和。如开庆元年（1259）九月九日作《贺新郎》词为庆，高兴之下竟“六用韵”，连写六首词；咸淳二年（1266）在其八十岁时后村更是连作十首同调《沁园春》，俱是“和林卿韵”。后村交游甚为广泛，曾云：“某自少壮好交游海内英隽，至老不衰。闲居无事时，四方士友委刺者必倒屣下榻，行卷者必还贽和韵，未尝敢失礼于互乡童子，人所共知。”⑧刘克庄因其仕途坎坷而长时间处于里居状态，此时的他也常常进行诗文创作，唱酬次韵是刘克庄里居时期的重要生活状态，其词作以和韵组词（两阕及以上）形式出现的，共有十四组五十八阕，其中三和以上的也有十组⑨，他的词也同诗一样也成为了他与友人酬唱的工具。因而某几个词牌常常以和词或组词的形式出现，数量也更为集中。

刘克庄喜用词调也多为当时流行曲调，在题材选用上也与当时创作基本相同。如《满江红》一调，虽新兴于北宋，但繁荣发展于南宋。北宋时期的《满江红》词仅有30首，而南宋时期的《满江红》词的创作队伍空前壮大，数量则急剧增长到了518首⑤36，常见题材为交游、祝颂、咏怀、咏物几类，而刘克庄的《满江红》词所涉题材基本不出这几类。他的《贺新郎》词的创作情况也基本相同。刘尊明先生的统计数据中也提到刘克庄所涉及的词调中并无首见之调和仅见之调，可见他在选调和用调上更多地倾向于沿袭当时流行，而少创调之力或者说没有太多另辟蹊径的意识。

此外这几个词调，多为辛派词人喜用之调。如《贺新郎》一调，刘克庄以43首位居宋金元时期填制词调的第一人，经统计，辛派词人的《贺新郎》词共219首，加上辛弃疾的23首，占到了宋金元《贺新郎》作品的一半以上，而佳作也多出现在他们的作品中。⑩而在辛弃疾词作中，《水调歌头》词37首，《满江红》词34首，《贺新郎》词23首，《念奴娇》词22首，分别是辛词中数量较多词调中的第二、三、五、六位，《沁园春》、《水龙吟》词各13首，并列第十二位，而刘克庄的词作中，除前面提到的五个词调外，另有《水调歌头》词11首，居于后村词中数量较多词调中的第8位。此外辛派词人中如刘过词中《沁园春》、《贺新郎》、《水调歌头》词数量分别位于其常用词调的第一、二、四位，陈亮词中《贺新郎》、《水调歌头》、《念奴娇》分别位于第一、二、四位。这几种在两人词作中数量较多的词调也均为长调，后村也极为推崇辛弃疾，对辛词评价甚高。在为《辛稼轩集》作序时曾言“余幼皆成颂”，论及辛词“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可见后村词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辛弃疾的影响，并有意识地向其学习和靠拢，在词调的选用上也就偏向于这一类音节高亢、适宜豪放之词的词调。可见刘克庄同其他辛派词人一样有效仿辛弃疾的选调倾向，且倾向于最能反映豪迈悲壮的词调。

后村词选调虽并不算少，但相对于他词作数量而言选调不甚宽泛，且集中于某几种词调上。他的长调呈现为一种豪迈奔放的声情特色，又兼有部分词作尤其是小令表现出多样的声情，但在词作数量上长调多于小令，因而他的词作声情仍给人一种悲壮奔放的印象，表现为豪放疏旷的基本风格。此外，刘克庄好议论，好交游唱酬，因而词调选用上相对集中；且受当时流行曲调影响，以及推崇辛弃疾并有意识地向其学习，使得他在词调选用上也偏向于流行曲调及辛派词人喜用的音阶高亢的豪放词调。他的词调选用应是他在写作时有意为之，但也反过来影响到了他的艺术手法和词作风格。

注释

① 欧阳代发，王兆鹏，编著.刘克庄词新释辑评[M].中国书店出版社，2001：42.

② 孙克强，编著.唐宋人词话[M].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1010.

③ 冯金伯.词苑萃编[A]//词话丛编[M].唐圭璋，编.中华书局，1986：1795.

④ 龙榆生 . 唐宋词格律[M] .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83页.

⑤ 刘曼丽.宋金元《满江红》词研究[D].硕士学位论文，南京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系，2014.

⑥ 龙榆生.词学十讲[M].北京出版社，2011：30.

⑦ 刘尊明·宋代词人词调运用的定量分析[J].中国文化研究，2012（1）.按：刘先生此文统计数据为词作数量266首，词调数量42种，与实际数据略有出入，仍采用以作参考.

⑧ （宋）刘克庄.答刘少文书[A]//后村先生大全集（卷132）[C].自周炫，陈建森.从师友交游看刘克庄的文学及仕途[J].学术研究.2011（9）.

⑨ 侯体健 . 刘克庄的文学世界——晚宋文学生态的一种考察[M].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129-130.

⑩ 孙素彬.宋金元《贺新郎》词调研究[D].硕士学位论文，河北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系，2014：69.

（宋）刘克庄.辛稼轩集序[A]//刘克庄，著.钱仲联，笺注.后村词笺注[C].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2.

参考文献

[1] （南宋）刘克庄，著.欧阳代发，王兆鹏，编著.刘克庄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2001.

[2] （宋）刘克庄，著.后村词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3] 孙克强，编著.唐宋人词话[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

[4] 龙榆生，著.唐宋词格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 龙榆生，著.词学十讲[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

[6] 唐圭璋，编.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7] 侯体健，著.刘克庄的文学世界 晚宋文学生态的一种考察[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

[8] 刘尊明，杨东林.宋代词人词调运用的定量分析[J].中国文化研究，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