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臣
一
爹伸出手在兜里摸摸,我们不知道爹在摸啥。爹的那件已经快要变成纯灰色的蓝褂子,扣子都快掉光了,可是左边挨着心的那个兜上的扣子却还在,而且,总是结结实实地扣着,像是一向沉默寡言的爹,很少张开他的嘴一样。
摸摸索索地,爹掏出了几张角票,看看我,再看看姐姐。意外地,爹把手中的几角钱搓开,看看,然后对我和姐姐说:一人三角,去张场转转哇。
张场是个镇。这几天镇上正在举办集会,刘二根说明天要去,赵海海也说去。就连村西头家里住着最赖房子的田贵贵,也说要去呢,这让我和姐姐心里有点那个啥。我问田贵贵,你去张场做啥?你去张场做啥?你又不是兜里有钱?问完了,我以为田贵贵会变得难堪,脸红红的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的问话。可是这一次田贵贵没有难堪,也没有脸红,而是神秘地朝我挤挤眼睛,一脸的得意和坏笑。再问,他只笑,坏坏地笑,得意地笑,啥也不说。我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他也不说。
下学回家的路上,跟田贵贵住邻居的杜奶奶站在街上,见了下学回家的我们,一个一个地拉着问:你是不是拿了我家的鸡蛋?你是不是拿了我家的鸡蛋?我们都摇头,我们都说没有拿。杜奶奶也拉住田贵贵的手,也一个劲地问:你是不是拿了我家的鸡蛋?你是不是拿了我家的鸡蛋?田贵贵说没,我没拿,我没拿。田贵贵说话的时候,我分明看见田贵贵的身子在抖,我也看见刚才没有脸红的田贵贵脸上一下一下地泛上了红晕。
我的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
去不成张场,我和姐姐心里很闷,放学回家的路上一直不说话。我把脚下的一块石头踢出去,那块石头飞起来又落下去,差一点就把路边刘二根他大爷家的玻璃砸烂了,好在,差了一拃或者半拃的距离,我的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姐姐说看看你,看看你,差一点就……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明天是星期天,星期天爹一般不让我们出外边去疯,他总是让我们念书。他让我们上学的时候好好念,星期天也念,爹一直认为只有念书是我们的正事。只有偶尔家里太忙的时候,他才让我们帮着做些事情。这个星期天我们当然也准备好了像以前一样,规规矩矩地坐在家里的那个又黑又小的方桌子上念书的。那个桌子很小,我经常会把姐姐的书挤到桌子下边,趁她捡书的时候,我就会笑。我的笑当然是偷偷的,要是爹听到了我在念书的时候笑,会抬起头来狠狠地瞪我一眼。
爹说让我们去张场,我们已经心花怒放了。爹还给了我们钱,这可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我们知道爹的兜里装着钱,可贫困的家庭生活,总是让爹兜里的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好多时候,要买什么家里必须要买的东西的时候,爹一摸兜,再摸兜,爹摸上好长时间才摸出来的那几张皱皱巴巴的钱,总会少得让爹的眉头也一下子变得像那钱一样皱起来。那样的时候,我们会躲得爹远远的,而且绝不敢发出什么足以引起爹注意的动静来。
那一夜我们睡得很迟,我和姐姐意外地坐在那个小桌子上没有发生什么战争。平时在爹不注意的时候,我们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摩擦,可是那一天我们却和平相处,共同对付课本上的作业,顺便把每个星期爹都会让写的字都提前写完了。学校老师教的东西,爹不懂,但他总会让我们多写字,啥字也行,只要写就行。爹想让我们能写出好看的字来,这样就能给全村人写对联。爹没钱的时候,常跟村里的人借,他总像是欠着别人啥似的。他是想让我们练好了字,能给全村人写对联,或者能帮着别人写个信啥的,这样他就有一种平衡感。爹说过,人不能总是欠着别人的,这样心里会一直压着东西。
我们钻进了被窝,还是睡不着。我们想着明天的事,我们想着我们也可以像刘二根、赵海海和田贵贵一样,到张场去赶集。我们也可以走在去张场的路上,看树上的叶子是不是很大很大,听路两边的树上又有什么鸟儿叫了。我们这个时候都没有想想,现在根本不是春天,也不是夏天,现在已经是冬天快要尽了的时间。我们很少去张场,只有过“六一”的时候,才能去,有一次我和姐姐在去张场联校过“六一”的时候,就因为树上到底是什么鸟儿叫而争论了好长时间。
睡下好久了,灯也拉灭好久了,我闭着眼睛,却没有一点要睡的意思,而以前每天晚上刚吃完饭就上眼皮磕下眼皮了。我还听到了姐姐悄悄地爬起来,我知道她是在找她的衣服,她是想再从她的兜里掏出钱来看看。我也是,我一直想着那钱,但我在睡的时候,就把衣服枕在头下了。这样的时候,我总是比姐姐聪明。
夜里我梦到我在空中飞,飞得很高很高。可是飞着飞着,就看见有啥在眼前飘走了。越看越像是我的钱,我一直追一直追……却找不到钱了,醒来后,我的全身都是汗水。
二
走在路上,我们在心里把那钱花了好多遍。我说我想吃许二旦的葵花籽。许二旦经常沿村走街卖葵花籽,他的葵花籽皮子白白的,是五香的,吃在嘴里有一股咸咸的、香香的味道。他用纸粘了几个小钵子,五分钱一小钵,一角钱一大钵。许二旦经常到村子里来卖葵花籽,我们也喜欢吃,但看到他我们就远远地走开了,我们是怕他那葵花籽的香味勾出了我们的馋虫。这个时候我们就非常希望尽快过年,因为只有过年的时候家里才会买葵花籽,我们也才能饱饱地吃上几次。姐姐说她想吃水果糖,就是那种用花纸包着的糖。水果糖有好多种,有的是苹果的味道,有的是香蕉的味道。把那糖装在衣服兜里,全身都是一股香香的水果的味道。姐姐说吃完了那糖,还能把一张一张的糖纸保存起来,那糖纸上画着画儿,有兔子和别的小动物,还有各种各样的花,好看着呢。
一路上我们计划着怎么花我们的钱,可是到了张场,在市场转着、看着,我们却舍不得把钱从兜里掏出来。集会上比我们想象的红火多了,卖啥东西的都有,特别是离过年也不是很远了,精明的生意人把各种年货也都摆出来了。我看到许二旦了,这次许二旦的葵花籽品种多了,不仅有五香的,还有清炒的、奶油的。除了许二旦,别的卖葵花籽的也不少。卖糖的则更多了,不光有水果糖,又多出了好多种糖,比如奶糖、酥糖。而且包装也是各式各样的,姐姐的眼睛都看花了。
姐姐问我,你怎么不买?我看看姐姐,再看看市场上的东西。那么多喜欢的东西,引诱着我,可是我总怕我一掏出钱来,那钱就一下子飘走了。
我也问姐姐,你怎不买?姐姐就笑笑,说你不买我也不买。
真的是,我们都怕我们把那钱掏出来,那钱就风一样飘走了。
我们走着看着,我们坚持着。那钱一直在我们的兜里装着,没有掏出来。
在集会的一角,是一个卖年画的地方,好多人在地上摆着年画,花花绿绿的,让集会显得更加热闹了起来。不过孩子们都在卖吃食的地方,我们远远地看见刘二根和赵海海呆在一个卖棉花糖的人跟前,一直看着不走,估计是他们兜里的钱早就进了肚子里了。田贵贵的嘴上还沾着不知道吃完啥东西的黏黏的东西。卖年画的摊子前大多是一些大人,一些女人们。
在一幅年画前,我跟姐姐站住了。画上面,是一个胖胖的娃娃抱着一条大鱼。胖娃娃光着身子,只穿了一个兜肚,胳膊和腿都是白白胖胖的,很像是家里偶尔吃上一顿的白面馒头;那条大鱼看上去比娃娃还要大一些,被胖娃娃用两条胳膊紧紧地抱着。看着那画,我们就喜欢得不行。
你看那张胖娃娃抱着大鱼的画好看不?姐姐说。
我点点头,说好看。许是离家远了,跟着姐姐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转,我意外地附和着姐姐。一般的时候,我是要跟姐姐对着的,她说好的,我总说不好;她说不好的,我却要生着法儿说好,哪怕在心里我并不那样认为。
我喜欢那个胖娃娃,你看他多么可爱。
我喜欢那条鱼,你看它的嘴,是不是一个大大的“O”?
我也喜欢那条鱼,你看它的眼睛多亮!
我也喜欢那个胖娃娃,他多像馒头,白面馒头。
我们一直看着那画。这期间,姐姐也会朝卖葵花籽、卖糖、还有卖别的吃食的地方用眼瞭瞭。我也趁着姐姐看画的时候,朝那些地方瞭瞭。我还看见姐姐的手一直捂在她装钱的口袋那儿,偶尔因为做啥放下来了,接着就又放上去了。我也是,但我的钱却装在连姐姐也不知道的一个地方。
我们把那钱当成了宝贝,就像过中秋节时每人分得的那个小果子,我们总是用一个用丝线织起来的小袋子装上,吊在胸前,不大一会儿闻闻,不大一会儿闻闻,却总也不舍得吃掉。我们是怕吃掉了就再也没有了。
要不咱们买画吧。好像是姐姐在说。细听,确实是姐姐说的。
用咱们的钱买画吧,快要过年了,咱们把这张胖娃娃抱大鱼的年画买回家吧。
我下意识地捂了捂我的钱,我又下意识地朝着卖吃食的地方望望。我看见刘二根、赵海海和田贵贵还在那儿转来转去。而同时,我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压过了我能听到的所有声音。
咱们家今年也贴张画吧。姐姐还在说,姐姐说咱们家贴上这张画该有多好啊!
姐姐这么一说,我的脑子里就出现了家里墙上贴上了这张画的样子。确实是,家里一下子就变得新鲜了起来。每年过年的时候,别人家里都要贴新年画,可是我们家里没,每年腊月妈打扫完了家,看着白白的墙上什么也没贴显得空空的,就会长长地叹口气。爹也总说,哪个年我们也该买些年画贴贴了。但我们知道,家里人多,就爹和妈做活,日常的开销都紧张,所以一直没有匀出钱来买几张年画贴贴。每年站在别人家贴着年画的墙边,我们感觉人家家里的年都是崭新崭新的。我们临来张场的时候,妈就说过,今年家里说啥也要贴上年画。
我再一次看看卖吃食的那边,然后强迫自己把头扭过来。我咬了咬牙,再一次努力地咽下了嘴里满满的口水,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买——
我和姐姐艰难地从兜里把钱掏出来,递到那个卖年画的人的手里。那个人搓着我们的钱,数着,数完了,那拿钱的手还在空中伸着。我们以为他会把那年画卷起来递给我们,可是他看看钱,再看看我们,说:不够……
钱不够?钱竟然不够?
那是姐姐若干块糖若干张糖纸的钱,那是我若干颗葵花籽的钱,怎么可能不够呢?我们以为买了那画,我们还能剩下点儿买吃食的钱,要知道,爹把钱递到我们手里的时候,我们感觉好多好多啊!
可是看着我和姐姐等待着的样子,那个人又重重地说了一遍:钱不够……
三
我和姐姐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我们没有再呆在张场,我们失落地离开了热闹的集会。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我们再没有了吃点啥的欲望,我们只有从我们“沙啦沙啦”的脚步声里听着我们的失望像踢起的尘土一样扬起来又落下去。
像是疯够了,刘二根、赵海海从我们的身边跑过,显然是,这个日子使他们充满了快乐。田贵贵也往回走,他走过我和姐姐身边的时候,朝我们得意地笑了笑,他嘴上沾着的什么东西还在,像是对着我们炫耀。看着他满足的样子,我的心里不知道是啥滋味。
看着看着,我把田贵贵的背影当成了村子东头刘旺家的笨牛。看着那头笨牛渐渐走远,我想起了杜奶奶家的鸡蛋,也想起了田贵贵发抖的身子和红脸,突然间,我的心底生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姐姐听了我的想法,一直摇头,还一个劲地说着不行不行。说这话的时候,姐姐的脸都红了。可是姐姐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看着她眉头紧皱的样子,我知道她是想想出一个更好的法子来。
没有好的法子,但我们不甘心,因为那胖娃娃和大鱼的影子一直在我们的脑子里活着。我都感觉他抱着它已经朝着我们的家里走了。姐姐在我的一再鼓动下,终于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水泵房,建在离村子很远的水库边上。夏天有时候我会在做完了作业后,拉着家里的那只羊,让它在水库边上吃草。水库边上的草总是长得很茂盛,羊总是满足地吃着,我则会坐在水库沿上看着蓝蓝的水发呆。
水泵房村干部锁着,一到了春天、夏天种上了庄稼,村长会来拿钥匙开了房子,抽水让人们浇地。我也进过水泵房,见过里边放着不少铁棍、铁皮。有好多次我就见过田贵贵在水泵房附近转来转去,他是想把水泵房里边的那些铁棍、铁皮偷出去,他知道要是把那些东西拿到村南头的侯铁匠那儿,侯铁匠会把一大把角票塞到他的手里。可是田贵贵一直没有得逞。
我们没有去想杜奶奶或者别的哪个奶奶大妈的鸡蛋或者别的什么,我们只想到了去把水泵房里的铁拿出来。村子里的人有个概念,拿别人家的东西,那叫偷。而拿集体的东西,却不认为是偷,所以谁家能从集体多弄到东西,被认为是有本事哩。这也是姐姐最终同意了我的想法的原因。
我们围着水泵房转,这一刻,这个房子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坚固的堡垒。我们所要做的是想想怎么样能够进去。房门是厚铁皮的,门上的锁黑森森地闪着光,估计是村干部早就料到了有人会打这房子里边东西的主意,特意防着的。房门挂着那么大的锁子进不去,墙又很厚,我们没有东西能够把墙弄开。看看,再看看,我们看到了窗户。
水泵房的窗户在一面墙上,而那面墙则临着水库。想爬到窗户上,得沿着墙边窄窄的沿子,攀过去,再顺着墙爬上去。看着都很难。
姐姐说算了吧,算了吧,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吧。
我看着那高高的墙,再看看水库,心里也没了底。墙很高,爬上去很难。而临墙的水库,虽然结了冰,但因为今年的天气不太冷,根本就没有冻厚。人一跌上去,没准就沉下去了呢。
我说过这样的时候,我总比姐姐聪明。我要想出办法来,我要让那胖胖的娃娃和胖胖的鱼在过年的时候贴在我们家的墙上。
我踩着姐姐的肩膀爬上了水泵房的顶子,然后从房顶上慢慢地挪动着,爬到窗户边,把窗户撬开,钻了进去。我在房子里边,收拾着那些让村子里许多孩子们特别是田贵贵垂涎的铁棍、铁皮,但往出拿的时候碰到了困难。从窗户上扔出去,肯定要掉到水库里去,那样就等于白拿了。我让姐姐沿着靠水库的边儿挪到窗户那儿,从外边接住我递出来的东西。姐姐站在水库边上,腿都软了。姐姐来这里的时候,嘴就一直不停地颤着,她确实害怕。她是怕别人看见,要知道这样的事情她可是从来没有做过。我呢,还跟着田贵贵偷过北坡上村里种的西瓜呢。
姐姐在外边说,算了吧,过不去。
我说我都取上了,怎就能算了呢!你难道不想买那画儿了?
沉默了好长时间,姐姐说,那我试试,那我试试。姐姐的语气都是颤颤的。
我在里边等着,可是一直没有动静。我就生气了,我说,这是个啥事呢,你当姐姐的,怕啥怕啥?我又说了一句,你真的不想要那胖娃娃了?你真的不想要那大鱼了?
我听到了姐姐在外边怯怯地朝前挪动着的声音……
我已经把那“战利品”从窗户上伸了出去。
可是,可是,我一直等着,却再也没有听到姐姐的声音。我在里边骂着喊着,我几乎把平时认为最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还是没有姐姐的声音。我费了好大的劲从房子里爬出来,没有看到姐姐的身影。我以为姐姐因为害怕远远地躲开了,我就喊,大声地喊,却一直没有看到姐姐走过来。
在窗户下边的水库里,不太厚的冰面上,出现了一个不太规则的冰洞,里边的水一涌一涌,水面上的冰渣子也一涌一涌。太阳的光贼贼的,照在冰面上、照在冰渣子上,于是冰面也一闪一闪,发着贼贼的光;冰渣子也一闪一闪,发着贼贼的光……可是姐姐呢,我的姐姐到底去了哪里?
四
家里笼罩着一种悲戚的气氛。
妈像是疯了,一会儿嘴里说个不停,似乎是在说着年画,她反反复复地说着年画,她说她为啥要跟孩子们说那画的话呢,要是不说,就不会出事了。一会儿她又呆呆地坐着,目光空空的,空得感觉能把周围的一切都装进去。
爹呢,一直不说话,本来话就不多的他,更是变成了一块沉沉的能把空气都压碎了的石头。
冬日的阳光照着,我感觉它们是到处乱窜的杀手,它们的手里握着长长的冷剑,它们随时会把那冷冷的长剑刺到一个什么地方。风有时吹,有时不吹,风一吹,我觉得它们也是阳光的同谋,我能听到它们的笑声,我能从它们的笑声后边听出得意来。我感觉是它们把我的姐姐谋害了。我不想听到它们的笑声,我更愿意让它们用它们长长的剑刺进我的身体或者心脏,我希望它们把它们的长剑刺进我的心脏的时候让我得到痛快淋漓的悲痛。可是没有,它们一直笑着,它们用它们的的笑声,一下一下地把我的心笑成了一个筛草的筛子。
我等待着爹的一场痛骂。
或者是一场暴打,哪怕他拿起家门后边的那根长长的锹柄子,在我的身上抽出一道一道的长痕。
可是爹不理我,爹把自己坐成了白天的一个白白的影子或者黑夜的一个黑黑的幽灵。只有一次,我见爹用拳头捶着头,悔恨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从他的脸上黏黏地流过,阴郁的苍白一点一点地漫上他的头颅。
爹开始伐院子后边的那几棵树了。
那是家里不知道哪个祖先留下来的,粗大的枝干像好几把伞罩在院子后边。爹曾说过,那是家里的宝,那是罩着咱一家的神灵。可是爹开始伐那几棵树,那铁锯伐树时发出的声音、那伐树时纷扬而下的木屑,把爹的痛、把我们一家的痛四散地飞扬出去。
虽然是自家的树,可是不能随便伐,不经公家批准,自家的树也不能随便伐,要是让公家知道了,是要坐禁闭的。可是爹已经不管这些,爹的心、爹的神、爹的躯体、爹的一切一切都被悲伤占据了。
爹把院子后边的树都伐了后,以很便宜的价格就卖给了别人。要是别的时候,爹会心疼死。爹从来就不是一个败家子,爹也看不惯所有的以败家为业的人。可是那一次,爹却不管不顾地那样做了。
那一年过年的时候,在我们村的西边,在一个坡上,在一个新堆起的黄土堆上,铺满了崭新崭新的年画。一张一张年画在阳光下闪着光排列在一起,把那个新坟盖满了。
远远地看,在我们村西边的坡上,感觉到处都是胖胖的娃娃、大大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