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艳
小雨滴答了一夜,早上起来,隔窗看去,雨已停了,东边天际的云隙间抹着一丝绯红。我蓦然想起,这时节,东湖的荷花该是开得正好了。三年前陪外地朋友游过一次淮阳县的东湖,因时令未到,湖里多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去年又晚了几天,虽然仍有“接天莲叶无穷碧”,却已不见“映日荷花别样红”。所以,今年便早早拿定主意,定要赶个最佳的时机,细细品味一番那东湖荷独有的风韵。
匆忙打车,直奔古城淮阳东湖而去。初至湖边,便见远村近水一望的澄澈,颇以选择雨后前来而得意。将目光朝成片的莲叶间看去,果然如星星一般亮着无数盛开的荷,知道这回来得正是时候。租了只小船,跳了上去。
撑船的是位农家小妞,看上去十五六岁,脸庞和眼睛都是圆圆的,总是笑着。蓝白横条的短袖衫和牛仔短裤,把人衬得很精神。上船时,岸上的母亲朝她喊了一句:“叶儿,怕是要有雨的,带两把伞去吧?”叶儿应了声:“没事儿,下了也不怕。”竹篙一撑,小船便朝着莲叶最稠密的湖心驶去。
我看了看天,却没有觉出要下雨的意思,只见棉絮一般的云团,浓浓淡淡地堆了半个天空,无云处便是那种透亮的湛蓝。云天之下,整个东湖里那一望的莲叶和蒲草,有明有暗,朵朵粉荷镶嵌其间,云影来来去去,波光闪闪烁烁,像彩灯幻化的演出广场,上演着温情而曼妙的舞蹈。
沿着成片的莲叶之间的缝隙,小船来到一片蒲草较多处,回望岸边,约莫也有半里之多了。看看四周,我突然发现,这湖里莲与蒲好像是伴生的,蒲草少处,莲便少,莲最浓处,蒲草便多。细看去,簇簇的蒲草高高地立着,像潇洒帅气的小伙儿。而荷花则多是出水一尺上下,如温存而含情的少女。我这才悟出《诗经·泽陂》里说的“彼泽之陂,有蒲有荷”,不只是一句简单的起兴,而是由触景生情而自然生出了形象的比喻。“彼泽之陂,有蒲有荷。有美一人,伤之若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再吟原诗,顿觉满篇生辉,深佩古人为文之妙。
叶儿轻轻唤我一声,说:“来这儿看荷花的,只你是蒲子和花儿来回看的。”我有些吃惊,只顾自己看荷看蒲了,没想叶儿这么细致地看了我。“你的作文一定写得不错吧?”我问叶儿。
“马马虎虎。”她应了一句,接着眼睛一亮,似乎来了兴致,又说:“去年我写了一篇《天下第一荷》,老师给了满分。”
“天下第一荷?”我有些吃惊,“口气这么大。”
“是老师说,咱们东湖的荷是最早写进诗里的。《诗经》不是最早的诗歌集吗?那里面就说过这儿荷花的。”叶儿认真的样子,好像生怕我不同意她“天下第一荷”的说法。我抚弄着船边的一支白莲,说:“要论最早入诗,它们倒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了。”
叶儿听了,放下竹篙,从船头跳过来,偎在我身边,抚了抚一丛蒲草,说:“阿姨,你看,我就觉着这荷花配了蒲子,才格外好看呢!”
我笑了,抬眼看看她,她竟微微地红了脸颊。我刚要开口,她却小声地说:“我知道阿姨想说啥了,是说这东湖的荷花就像农家的女孩儿吧?”
我有些奇怪,忙问:“你怎么会知道呢?我才有这念头的呀!”
“这几天总有人这么说的。”她说着,捋了一下头发,把面庞贴近一枝高些的白莲,像与那花儿说着心事。
我其实还想说,东湖荷更耐人寻味的是,虽可称得天下第一,却不事张扬,甘与蒲草相伴,加之湖岸城区、村庄多为绿树掩去,尘嚣远隔,风韵独佳,真是任它什么胜地名湖的荷,都无法比拟的。看叶儿专心品花,便不再说了。
“哟,真的是要下雨了,咱们回去避一避再来吧?”叶儿突然说。
我还是没看出要下雨的意思,叶儿看我有些迟疑,又说:“顶头的风,对头的雨。咱们这儿收西南雨,今儿是东风,你看——”说着,朝西南方向指了指。
我这才看见西南已是半天的乌云,回看水面,波的皱褶渐渐大起来。叶儿撑起竹篙,小船晃了晃,往回漂去。行至半程,我瞄了一眼风中的湖面,忍不住喊起来:“快停下!”叶儿立即停了船,与我一同看着眼前这一幕精彩的演出。
啊,我从未在风中看过这样的湖面。阵风乍起,先是丛丛蒲草得意地摇起来,像激情的歌者唱到了尽兴之处。接着便是荷叶,或高或低,从东向西,依次掀起半个叶子来,如为那歌者欢呼。放眼望去,整个湖面成了沸腾的广场,随浪高浪低、风急风缓,此起彼伏,直到天边。而一枝枝的荷花,则如激动得捧住了脸庞的少女,仰望着那歌者,只在情不自禁时才与荷叶一同欢呼着。
风似乎停了一会儿,隐约间,若有一阵细密的鼓点,从西至东传来,而且越来越响。转瞬即听得是“啪啪”的雨点敲打荷叶的声音了。而此刻,东边天上仍有霞光从云层边斜射过来,时有时无的,仿佛有意为这演出营造着气氛。雨水落在荷叶上,在叶上汇成白玉般的一盘,积得多了,荷叶一偏,滑进湖里,只留叶心里一颗水珠,有阳光划过,晶晶亮亮地一闪,又渐渐地变成玉盘一般。
又是一阵紧风吹来,雨也下得大了。叶儿不知什么时候掐了一片好大的荷叶,举在我的头顶,我把她往身边拉了拉,两人搂在一块儿,继续出神地看着。
这简直是蒲荷与天空的一番激情洋溢的对话,雨是天空的倾诉,风是蒲荷的应答。莲叶铺展成无边的翠绿,承接着天空仿佛积蓄已久的话语;天空也压低了身子,听莲叶“哗哗”的表白,看蒲草舞动的身姿。风雨之中,船边的一枝开得正盛的荷花,突然落了一个花瓣,接着又是一个,而后索性晃了晃,把花瓣全部抖落。蓦地,一枝带着金黄色丝蕊的莲蓬,赫然现身。莲蓬上端,几个莲子刚刚破壳,如婴儿的眼睛,朦胧地望着天空。再看远处,早有无数的莲蓬婷婷地立于湖面。
我这时才明白,风雨来时,那蒲荷为什么如此地狂欢了。那是生命的期盼,那是成长的渴求,那是一场她们与天地自然相约已久的盛装舞会呀!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绘画:石 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