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品

金霖

市城建局办公会议上，方局长向与会人员发话：“尤山，H市房地产公司总经理，此人原先是一家集体企业供销科长，我认识。他搞房地产开发，能行吗？当初，我就怀疑，不说隔行如隔山，就他的人品、道德、思想境界我是不看好的。今天我可以公开放在桌面上指责他的，传给他听，没事。”局长视线环顾四周二十多人后，又说了“按规章办事，既然已发现他的名苑山庄工程有严重质量问题，就必须暂停工程实施，已建的必须整改，质监部门要跟紧，人命关天……”

这一信息，半小时后，尤山就已收到与会人员发来的短消息，他是气恼，是不服：“老子是市级民主党派的一个副主席，还是政协委员，我怕一个小局长？无非就是我没给你敬酒烧香，好吧，我给你补上。”

他的车在城建局大楼门前停下，他问助理：“我去见局长，这事没有余地，也很尴尬，毕竟我也是有脸面的，他在会上点了我的名，我立马就去奉承，是去接他的棍，自讨没趣，效果也难达到，不行，回吧。”

回公司，把这事和他下一步的打算说给老婆吕美英听：“整改是肯定的，人家例行公事，我们总得给场面，其实质量问题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与质量对应的人际关系和领导关系，我忽视了这个局长，不给好处，就不开绿灯，企业也真是难搞。”

吕美英讥讽他说：“你让人揪住了你的尿裤子，让我劝人家放手还行吗？我说工程彻底返工，其他工程暂缓，对各道工序实施严格的程序考核和技术质量认证，你把这些洞补上，我再去求人家放你一马。”

尤山弄不过老婆，况且老婆的话也是对的。

半个月后，吕美英找上局长办公室：“是大局长吧？你好！”几乎是与语音同步的动作，她将一只大信封放在局长办公室上，方局看得很清楚，信封下有“华阳房地产开发实业有限公司”的字样，打开文件是一组整改实施方案，有图片、表格、说明文字。

吕美英荡开笑意，这笑意是带着诚恳的、歉意的：“方局，我们尤总知道犯错了，本来他要亲自过来给你致歉，现在他在工程一线忙着，说实话，”吕美英把嘴凑过去轻声说，“我家的老大是怕见你，给你添麻烦，心里也过不去，他说整改好后，欢迎你去公司指导。”

方局微笑着，带有一丝让她琢磨不透的神情，他手指轻轻敲打着信封：“你先放着，你转告尤总，不是我找茬，质量监督是天大的事，任何打擦边球，侥幸蒙混耍小聪明，到头来害人害己，你告诉他，检验通不过，我不开口子，尤总自己看着办。”

吕美英脸上依然堆着笑，已经是很勉强尴尬的微笑：“对对，方局说得太对了，我都知道了，尤总让我送你一幅古画，你先欣赏一下。”说着，他从包里取出宽五十厘米的轴，两手缓缓打开，挂在地面，方局眼前一亮：“是清代本土望族名家陈之龙的《溪鸟图》，是好东西！”

“是呀，多少艺术家对此画赞叹有加，尤总爱不释手，为了答谢你对他公司的支持和工程的严格把关，他赠你也算是一点心意，这可是一幅名画，够你几代人欣赏了。”

“这几代人欣赏是什么意思，恐怕是够我几代人吃喝了，我听了就这个意思。”

“说笑了，真幽默，就你们懂艺术的说得玄乎，不就是一幅名画吗，谁会靠它去吃呀喝的，无非是放在他那，放在你那，到最后还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你说是吧。”

吕美英自找台阶，自圆其说地招架着。

“我知道这是名画，如果是赝品，也是在高价上，至少我可以判断，这是清代的，这不假。”

吕美英听出来了，这方局不是好对付的，是真迹也要给你打折，她争辩：“如说这是赝品，那是他们不识货了。”吕美英似乎有了以守为攻、以攻为守的插话时机，来了这么一句狠话，让方局措手不及地抬眼看了她一眼，而她的脸上呈现委屈，她的眼神飘过一抹茫然和无奈。

方局轻松一笑：“真品还是赝品不重要，如果你是送给我的，我就受尤总之托，转交市博物馆收藏并在文物展示馆陈列，你舍不得，你现在就拿走。质量检验的事我无权干涉，你们必须无条件配合，把工程搞好，这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没门。”

吕美英嘴角一抖，“方局厉害！我家尤总不及你的零头，该好好跟你学学，好吧，我走了。”

她脚步稍迟疑了一下，听到方局在说：“谢谢尤总，画还是带走吧。”此刻，她轻蔑的、不甘心的神情是没有人看到，她的脚步加快了，方局是看到的。方局的目光再一次扫描《溪鸟图》，他点着头，点燃了烟，烟灰飞入画面，他俯下身，轻轻地吹拂……

尤总骑车赶到会展中心，博物馆馆长一行热情有加，陪他观看作品展示，尤总发现自己送给方局的名画挂在醒目之处，他明白了方局的意思。然而还是习惯性地问了，“方局送过来的？”

“是呀，他让办公室送来，并要我们与你商谈能否捐赠我们博物馆，让更多人欣赏，也为地域文化积累资料，当然，我们尊重你的意愿。方局说，你夫人说的，放在哪都是国家的，方局的意思是让你捐赠给国家，我们也会考虑在荣誉上和经济上给你一个说法。”

尤总大为不悦：“我送了吗？我说过我要捐赠吗？”

“没有，没有”，馆长放慢了语速，很诚恳地说，“方局未曾说过你要捐赠什么画，只是受你之托前来参展，是办公室主任送来的。真的，我不是编的。”

馆长看到尤总的视线转移到其他画幅上，明白了尤总不在意他说什么，一切解释均是多余的。

画展期为一周，最后一天，在省城参加学术研讨活动的几位国家文物局的专家听说H市的地域文化艺术珍品展，就慕名到访。办公室主任接到会展中心电话，请方局参与接待，电话里还告诉了方局：“正在讨论你转送去的尤总那幅《溪鸟图》。”方局猜想：“完了，尤总完了，这数百数千万的名画经专家一点也就是值几瓶五粮液了，这真是点金成铁了。”

会展中心接待厅已站着、坐着一行专家，馆长向在座的介绍说：“这幅画是城建局方局长受人之托送来参展的，请方局介绍一下这幅画的有关信息。”

方局心跳加快，一时语塞：“想不到惊动了这么多专家，鄙人才疏学浅，无资格论艺术，本是华阳企业老总尤山让我欣赏一下，我觉得既然是本土名人名作，就该让好作品晒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专家们对这幅画有何高见？我在此学习了。”

一位戴着深度老花镜的专家说了：“这幅画原作是本地清代阁老陈之龙的作品，不错，这幅画的姐妹篇有《溪竹图》、《溪兰图》、《溪枫图》、《溪涧图》，而这《溪鸟图》是这五溪图中首品。前四溪是山水之景，唯有这幅有灵性之动感。飞翔，栖息，无不透露着宁静深邃之意境。看，鸟的眼神和姿态，从任何一个角度，都在与你亲近。而这《五溪图》是浑然一体，兰枫竹石因鸟而生动，好画，堪称绝品，但很遗憾，这《溪鸟图》是陈之龙徒弟临慕先生的作品，所以从价值上大打折扣，但有了这幅也就弥补了空缺，毕竟使五溪图能完整地留存于世。”

方局喜忧参半，让办公室主任拨通了尤总的电话：“是尤总吧，我们方局请你立马过来，听听北京专家的点评，关于你那幅《溪鸟图》，行，等你呢。”

尤总带上老婆，车上两人对话：“我们被动了，弄不过人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吕美英话未说完，尤总接上说：“工程质量让人家卡住，就如卡住死穴，出什么招都解不掉。”

“你把《溪鸟图》送出去，他也掂过分量，自己不敢收，怕后果报复，说成是受你委托将《溪鸟图》公开展示，可弄成个廉政形象，多漂亮。”

“行了，你把简单说成复杂，人家不会因收你一幅名画就免我们整改，只是稍稍放宽余地，他紧一点松一点，我的投入成本就有数百数千万空间的变数。”

“你当初何必让我去送画？”

尤山和吕美英听了专家对五溪图及《溪鸟图》的点评， 面露尴尬， 唯有方局能看得透：“尤总、小吕， 感谢你们送来的作品， 展出结束， 你便取回。”

有专家急盼的眼神： “这样可以吗？你随我们赴京，让我们将你的《溪鸟图》复制一份。”

“既然这事牵涉到国家级保护文物五溪图， 拿个复制品与真迹混合，我们变成什么了！”吕美英对丈夫尤山说得轻轻， 还是让方局听到了。

“小吕是明白人， 尤总已经通过参加美术藏品展公开了《溪鸟图》， 自然这事躲不开新闻媒体了。”方局将尤总拉到一边附耳说：“尤总啊， 你能将画送我， 早知如此， 我该收下，上交国家。你告不倒我吧？”尤山什么话也没说， 回身向众专家招呼：“我们方局说了， 让你们‘五溪图全套复制一份给我， 我的《溪鸟图》真迹献给国家了，可行吗？”全场掌声……

车子驶向广阔的海边。

责任编辑：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