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百合

2016-10-26 09:51高安侠
延安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油矿慕容水仙

高安侠

1

金水仙白白的脸,皮肤晶莹透亮,光鲜鲜的,连一条皱纹没有。她自称米脂县人,和说书匠口里那个迷倒众生的女子貂蝉是同乡。虽是半老徐娘,就是不肯向岁月缴械。和她同年等岁的婆姨乖乖地把头发绾成个鬏儿,以示到了这个年龄就要安分守己随大流。她偏偏要打扮得另式另样,招人注目。学着油矿的女子,脑勺后头吊着两条长过腰的辫子,闲来无事在油矿里晃荡。那辫子秋千似的,荡来荡去,晃荡在不少人心上。咯咯咯笑得浑身肥肉乱颤,惹得婆姨们看不惯,恨不得眼里伸出一把铁钩子,连皮带骨头拽下来一块子肉,解解心里的恨:偷吃不挨打,白便宜了。

都说男人就是她的药。同年等岁的婆姨个个都老了,只有她不老。脸皮白嫩嫩,眼儿水灵灵,半道上见个顺眼的男子丢过一个眼波,男人们就软了,就走不动了。她却“咯咯咯”笑着扬长而去。害得那些男人把魂掉在地上,拾不起来。婆姨们又恨自家男人不争气:“没一个好东西!”

她是“上头人”。早年和男人贺连锁一块儿“走南路”下来。本地称呼那些北方逃难下来的人是“上头人”,因为多半是逃难人,口气里微微地轻蔑。陕北以北地瘠民贫,人多地少,日子实在艰难,揭不开锅了,很多人便选择了“走南路”。油矿周围很多这样的人家,在曹家渠、苏家沟一带随便掏个土窑洞,拿荆棘条子挡一挡,权当门窗。脚跟站定了,才慢慢垒起锅灶,安好门窗过日子。之前不叫过日子,叫“拖欠”,得过且过的意思。

关于她的传说很多。传言有一次,一个走街串巷卖杂货的货郎在半路上遇见金水仙,讨要前次赊欠的钱,金水仙说家里有,叫相跟上一块儿到家里拿。小伙子信以为真,三拐两拐进了家门,金水仙返身将门一闭,把裤子一脱,露着两条白腿说:“这个还你行不?”小伙子还是个青头,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吓得夺门而逃,钱也不要了。金水仙撇嘴一笑,挑着一条眉毛说:“怂包货,这本事也没有,还想要钱?”有人开玩笑核实,金水仙哈哈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金水仙爱在矿上走动,她的风言风语也播撒到了油矿,爱好这一口的人自然闻着味儿寻上门来。闲话传到了梁淑芳耳朵里,她觉得要管一管。这种人晃荡在矿区,就像一个烂萝卜祸害一筐好萝卜,一个烂桃祸害一筐好桃,一颗老鼠屎祸害一锅好汤,一个金水仙祸害一个油矿。总之是个祸害,迟早要败坏社会主义的好风气。于是给刘书记汇报,刘书记却觉得这事组织出面不好管,你能让人家不要走路?你能让人家不要说话?要管得自家男人管才对,可那贺连锁偏偏是个三锤打不出闷屁的人,现在是个病秧子,管得了吗?

贺连锁先前没有生病的时候也算个血性汉子,狠狠地打过几次老婆。一次,闩门杠也打折了,人也打累了,躺在炕上睡过去。金水仙端了一盆水,给老汉洗脚。贺连锁一觉醒来,看见老婆快打成个烂桃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还给自家洗脚,心里平静下来,以为把老婆打乖了。心里划算,还是老祖先说得对:打到的婆姨揉到的面。

可是,隔了几天,金水仙老毛病又犯了,忙里偷闲借个上茅房的空儿和野汉子干了一回。贺连锁又打了一顿,打完了,水仙还给他洗脚。这么打了几次之后,打皮了,她还是照旧老样子。

水仙这个人前半晌叫老汉打得灰头土脸,脸上鼻涕一道眼泪一道。后半晌洗了脸,梳了头,又和人说也有笑也有。要不是亲眼看见,谁也不相信.

有一次,贺连锁生了闷气,喝了几口酒又骂了一回老婆。金水仙就叫来一个相好的姊妹,领回家里,对连锁说:“你看上人家不?看上了的话,你俩好活一下。”说着返身出门,顺手把钌铞儿扣上。连锁哪里见过这个阵仗,见那婆姨红脸膛、尖颧骨、眼泡子大得像挂着两只布口袋,咧嘴一笑满口黄牙,斜着眼睛看人,一副“从小卖蒸馍,样样都见过”的架势。站在那里脖子一扭,骨头“咔嚓嚓”地向外冒出来,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子。吓得连锁转头就往外跑。

金水仙等在门外,叉着腰,扬着脸,慢慢悠悠地对脸红脖子粗的男人说:“你看看,你看看,就你这个本事还想管我?到嘴上的肥肉都不会吃!”

最后,还是金水仙把贺连锁给降服了。连锁领教了老婆的手段,知道打是打不下她了,便再不管老婆的事,只一个劲儿闷头干活,平时也没个朋友。矿上的工人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什么事没见过?倒也不怎么轻侮连锁。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嘛!那些男人背转跟金水仙黏黏糊糊,可当面也并不公然欺负连锁。

一个河南婆娘搞不明白她为何乐此不疲,一次悄悄问她:“弄那个做煞?有煞意思呢?不图钱不要粮的。”金水仙得意地描画道:“啊呀,可好哩,就跟毛毛虫似地一拱一拱。”河南婆娘是个木头人,不得要领,拿着这句话到处跟人学舌一时间传遍了油矿,惹得男人们贼眉鼠眼地笑,想不到金水仙疯疯癫癫的,却一语道破天机。梁淑芳知道了,气愤愤地给刘书记说,再不管管的话,社会主义的好风气都让这个疯婆娘给败坏完啦!

李延矿就爱和水仙开玩笑,没事总凑过来,耍笑一阵子:“我看你是阔小姐耍明宝——不爱银钱爱受活。”

金水仙笑道:“人活一辈子,还不就是这两件事。”

“你看我咋样?”

“你脸上的疙瘩能把人绊倒。”

李延矿摸摸脸皮,连笑带耍地说:“别看脸没你的光,咱可是胡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

金水仙扬着银盆大脸,越显得皮肤银白,不过唯一的缺憾是脸面太平,好像叫谁坐了一屁股似的。那鼻孔眼里都是笑意,头发梢梢儿也跟着笑:“你这盘酸菜,我不稀罕。”李延矿笑得更欢实:“我知道,胡萝卜吃多了。”

“萝卜白菜,各人各图心里爱。”说完,金水仙壮腰一扭,一摇一摆地走开。

金水仙有很多相好,跟人说那个东西见过一老筐。咯咯咯笑着,只看见那个东西,看不见人。人嘛都一样,有啥看头?

她活得好,轻快、生动,沾过无数男人,却从不进脑子,头一天是正月的糖糕又香又甜蜜里调油,第二天就是没盐的白饭又寡又淡难以下口。从不缠谁也不叫人缠。要是哪个男人不识趣,馋嘴猫似的,吃了上顿想下顿,她就会放门帘似的“刷”地放下脸子,回身把门一拴,再也没了声息。恨得男人们骂“这个转脸无情的货!”

先前的时候,金水仙就这么自由自在地在油矿讨生活,五一食堂灶上缺人了帮几天灶,一边剥葱捣蒜一边和男人们调情逗趣。装沙工那里缺人了,再去那里装麻袋。有了她,工作就不那么累了,说着笑着,不知不觉地活儿就干完了。男人们说,装一天沙累得腰酸胳膊疼,可心里快活,谁叫旁边站个金水仙呢?可是小气的女人不愿意和她来往,私下里偷偷埋怨男人们糊涂瓤子,有眼无珠认不得女人的好坏。那个金水仙有什么好?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拧的,好像挂着两只大南瓜,一扑塌坐下占半个炕。又不顾家又不会过日子。哼,不就是脸白些?哪里有自家婆姨这么贤惠听话,会过日子!

男人哪会听女人劝呢?照样和人家说也有,笑也有,见了人家就来了精神,眼见年轻了一大截子。婆姨们就背后感叹:“女人哪,就是脸上分高低,吹了灯上了炕,还不都是一个样儿?”

也有明白婆姨看出了渠渠道道,自我安慰说:“嗐,人家不就是替咱干活吗?气什么气?又不是抢男人,男人还是咱的嘛!只要挣下了钱给我拿回来就行了!”因此,金水仙和男人打成一片,和女人们也打成一片。只不过个别的女人到底小气,见不得她,说不准是得不着丈夫的赏识而暗暗的嫉妒,背后白骂一句:“不正经的货!”狠狠地朝地上唾一口唾沫,算是解恨报仇了。

先前雪兰碰见金水仙主动打招呼,好像并不知道她的坏名声。子龙眼里揉不下沙子,最见不得她,私下埋怨:“你就不怕人家说你?”“说什么?”“哼,那种人!”雪兰不理,见了面还是打招呼。

自从“227井喷”那天以后,子龙好像也不那么反感金水仙了。不过,见了面还是别别扭扭,脑袋一扭,装作没看见。水仙没心没肺的,见了谁也是笑笑地招呼一声。

桃花也背地里嘁嘁喳喳议论雪兰,说她憨着呢,脑子不够数,居然主动和金水仙打招呼,也不怕低了身份。慕容秋听不惯,冷冷丢过去一句话:“谁要是觉得雪兰憨着,那是因为她自己憨着。”

桃花一贯的尖嘴利牙,竟然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好脖子一拧,眼皮一翻,露出白白的眼仁,鼻子里重重哼一声。桂英打圆场说:“雪兰眼里就没有坏人,个个都是好人。”

金水仙对501钻井队的女子们是另眼相看,在她的眼里,这些钻井队的女子是不一样的,哪儿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嗯,是贵气的吧。人常说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好婆姨凭的是男子汉。”自古女人要靠着男人,靠不着个好男人恓惶得很,没吃没喝没穿戴,天天煎熬光景哭鼻子。可是她们不一样,自挣自吃,自挣自花,不用手伸得长长地向男人讨要,不用看男人的脸色。这个不一样让她格外艳慕。

钻井队在曹家渠附近打井,她没事总喜欢找她们哪怕就是啦几句话,听听人家说什么,也让她感到另一个世界里的新鲜。那个世界她插不进一条腿,越是进不去,越是喜欢。刚开始大家都不怎么搭理,但水仙热心肠好脾气,眼睛里又有活儿,见什么干什么。慕容秋肩膀上的担子刚放下,她一把提起水桶就往大罐里倒;桃花捞砂,累得满脸汗水,刚停下擦擦汗,她立刻接了手帮着倒砂,泥水溅了一裤子也不心疼。几个来拉料的司机闲来也喜欢和她开玩笑,可是当着姑娘们的面,金水仙还是把持得住的。说归说笑归笑,还是有分寸,既让场面热闹又不失了体统。

水仙又是个自来熟。只要见过一面,第二回就跟亲姐妹似的,拖着手没长没短地拉话。见了慕容秋就跟八辈子没见过的亲人似的,语调十分妖娆:“哟,看人家的脸面,庙会上的观音娘娘也没这么好看。”“哟,看人家的这件衣服,你穿上咋就这么合身!”拖住她的手,拍拍手背,从上到下啧啧称赞,眼睛里闪烁着自己人的欢喜。那欢喜真真切切的,没有半分掺假。

很明显,金水仙就把她划拉到同类人里面了,这让慕容秋心里很不舒服。

可是大家慢慢就习惯了她这个人,要是哪一天她不来反而好像少了个什么。她一来,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亮亮的嗓子老远就听见唱歌:

“山坡坡长的十样样草,

十样样看见哥哥九样样好,

不和你交和谁交?”

雪兰觉得,曹家渠虽离矿近,但是,吃饭还是不方便,大家天寒地冻地跑来跑去,赶不上人家五一食堂的饭点不说,上次小燕吃了饭忙着赶来上班,结果吸了一肚子凉气,半路上捂着肚子疼得出了一头汗。现在,水仙来了,不如叫她给大家做饭,不忙了在井场上搭把手。

自打她帮灶,大家就没闹过肚子疼。她呢,大大方方的,该做做该吃吃,倒也不显得矮人一等似的。端着一碗洋芋擦擦,夹一筷子酸菜,边吃边拉话。或者突然放下碗来,来一嗓子酸曲,声音亮得跟陕北的好晴天似的。

“正月十五挂红灯,

黑夜里睡下实难盛,

云遮月牙天不明,

唱起那酸曲想情人”

“嘿,好亮嗓子,再来一个。”雪兰一边从锅里舀钱钱饭,一边说。桃花翻翻眼皮,抬头望望一圈子人,说:“金水仙,你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雪兰端起饭碗,笑眯眯地说:“怕什么,唱歌又不犯法。”

桃花站起身,端着饭碗门里出去走了。桂英笑着:“出去冷得很,操心吃得肚子疼。”大家只顾吃饭谁都不言传。桃花完全换了一个人,再也不说老家那些土得掉渣的方言,学了一口醋溜普通话,现在,她已经听不惯这样的酸曲了。

酸曲实际上人人会唱。只是歌词露骨直白,酸得掉牙,一般不会在人面前唱。只有那些拦羊汉、庄稼人在孤山旷野里一个人嘶吼。把那些压在心底说不出来的想念,被抑制的欲念说给高天厚土,说给流云清风。唱酸曲是不体面的,要是哪个人敢在人跟前唱,尤其在女子们跟前,说不定会换来臭骂。女人就更不能唱了,除非是男人不在家,深更半夜睡不着,一边灯下做活儿一边哼哼两句聊解心焦。慕容秋就听见呼氏纳鞋底子的时候哼过。

那桃花在外面左等右等,久久等不来一个人,劝她回去。心里有些暗自后悔不该出来自讨苦吃,做出这么个正儿八经的样子给谁看呢?人家谁也没看见。隔着老远只听见水仙明亮的嗓子穿透院墙,一路直奔天边最远处:

“耳听见哥哥唱着歌儿来,

热身子扑在冷窗台。

清水水玻璃隔窗子照,

满口口白牙对着哥哥笑。”

倒叫人家好活得要命!

天冷得实在受不住,脚都要冻麻了,她顾不得摆架子,只好回来。还是没人理他,连桂英也不言传。一个人脸上讪讪地有点挂不住,觉得这些人的眼珠子里没人,都没看见她。那水仙自是管自唱歌,好像不知道桃花不爱听似的。

不过,即便是桃花也有暗自感激金水仙的地方。吃完饭刷锅的活儿一直是轮着来,金水仙来了以后,抢着干活,不等大家把饭碗放下就开始挽起袖子收拾家什,刚开始和她抢抹布,无奈金水仙个子又高胳膊又长,死活不放手,大家也就随她。干了半晌活,累得要命,趁空赶着睡一觉也好。金水仙总能把窑里擦抹得干干净净,捎带把院子里外打扫得利利亮亮。

她当了临工,挣的比学徒工还少,不过,她很知足,干活越加卖力。

一天中午,金水仙居然做了白面给大家吃。真稀罕呀,过年才能吃上的白面!矿上的学徒工可吃不起这个,心疼钱呢!蝉香问说哪里来的?水仙只说换的,拿啥换的,却含糊了一句,大家并没有听真。水仙两只大花眼忽闪着,一边“调汤”一边唱:

“支起个柴禾坐下锅,

拿起个狠心撂下个我,

干柴煨着那嘶溜地个窜,

小妹子年轻我活人的个宽。”

金水仙的调汤面是“上头人”的做法。绥米一带,一年四季起码半年没菜吃,主妇就在调味品上想办法做花样,拿一点点盐花椒醋搁在盆里,要是家里有泽木的,事先放进去一撮儿,那就更好了。炝一点油,然后冲半盆开水。香入脑髓的调汤就好了。白面调汤,那是神仙吃了也想下顿的好饭。

小燕回来的迟一些,还没进院子就闻到香喷喷的味儿,嗅一嗅,哦,香味里有泽木。泽木是一种特殊的香料,掺杂在任何调料里,那股子特殊的香总能首先被鼻子嗅到,就像一股细细的线,直接进了鼻腔,绝不中途涣散。

一进门,窑里扑出来一片白白的雾气,夹杂着笑闹,灶火旁边忙乎的金水仙看见小燕回来,就说:“齐了,下面。”慕容秋坐在小板凳上拉风箱,呼哧呼哧,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也照亮了她的脸,两只眼睛映着火光,亮晶晶的,大锅里的开水低低絮语,翻出雪白的水花,大团的水蒸气冒向窑顶,然后顺着高处,流向窗口。

一顿饭吃得大家个个脸放红光。小燕临撂下碗打一个饱嗝儿,说:“水仙姐,你明天再给我们做一顿。”说得大家就笑,真是吃了上顿想下顿,白面哪能天天吃?

晚上雪兰通知大家去场部开会,推举劳模代表。又嘱咐水仙好好照门。水仙笑盈盈地答应了。

隔几天,子龙发现换下来的一卷子旧钢丝绳不见了,这可是重要家当。转圈儿找没找见,炒菜似地把窑里翻了一个底朝天,还是不见踪影。他感到纳闷,从来没有丢过东西呀,敢是曹家渠人气不好,有小偷小摸的风气?就在雪兰跟前嘀咕。雪兰说,那中午吃饭的时候问问大家,怕是谁给收拾起来了。

中午歇班,进门先闻见煎豆腐的香味儿,一推门进来,先扑出来一股湿呼呼的热气,豆腐浓郁的豆香气越发鲜明。郝二娃笑呵呵地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自打金水仙管了灶,伙食水平是明显提高了。”这是实话,自从水仙做饭以后,大家都觉得胃口好了,脸色红润了,暗中对她的轻视也就在香喷喷的饭菜中不知不觉中消解了。

大家陆陆续续地进来,帘子掀起又放下的,一阵子窑里的热气便散了好些,急得桃花直叫冷,大家拿了笤帚出去,扫扫衣裤,抖抖围巾。小燕新买了一个围巾,翠绿翠绿,越发显得圆圆的脸粉白粉白。蝉香拿过来给自己围上,桂英笑道:“这下子越显得人黢黑了,炕洞子里钻出来的。”众人笑,蝉香揉一揉脸蛋,叹了一口气:“唉,老天给的没办法。”

慕容秋也扫衣裤,说:“黑有黑的好看,人都说,黑娇贵嘛。”蝉香深深爱慕着范青,可是,不自信又使她格外胆小、怯懦,连跟他说一句话的勇气也没有。这一点让人格外地怜惜。平时,慕容秋总是在有意无意间给蝉香输送一点信心,哪怕仅仅是为了听起来舒服点儿。

桃花一舌头挑过话头:“那照你这么说,小燕生得白反而不好了?”

“脸白了当然好。好寻女婿。”金水仙出来倒水,接了口,随口唱道:

“白格生生的脸脸太阳晒,

扎花的手手司起了钻,

粉格生生的口唇白格生生的牙,

笑格嘻嘻的样子招人爱,

洋烟开花那个四片片,

照见你的那个白脸脸”

众人大笑,小燕红着脸,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子龙一手端着一碗煎豆腐,筷子上插个馍馍,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谁见那一卷子钢丝绳了?”

“没见。”

“没见。”

金水仙眨巴着大眼儿,半天回过神来似地问:“什么钢丝绳?你是说那一窝子烂绳子?”

“不是烂绳子,是钢丝绳。”子龙含糊不清地说。他吃饭下口深,一口下去半个馍馍,这会子嘴里好像藏着个青核桃,一鼓一鼓。

“哎呀,我的妈妈呀,我还以为你们不要了哩,又锈又烂跟黄蒿拧的绳绳似的。”金水仙吃惊地瞧着子龙。两只眼睛圆溜溜好像算盘珠子。

“谁说不要了?”子龙嘴里含糊不清,一时还拌不过来,本来不大的眼睛忽然瞪得鸡蛋一般。打从结了婚后,他变了很多,多了一份稳重气。可心里一发急,又忘记了稳重,毛毛躁躁地,嗓门也不由地高起来。

“哎呀,那可咋办呀?”水仙手一拍大腿。

“咋啦,东西哪去了?”

“换了白面了。”

大伙儿这才明白,这几天的好饭是从哪来的。惊疑中大伙儿大眼瞪小眼,一个看一个,一时没有人接话。

雪兰说:“不着急,咱们把面还回去不就行了嘛。”

水仙期期艾艾,大花眼睛“噗噜、噗噜”地眨巴,却说不出话来,半天,咯囔一句:“面,面……”

“咱吃了些,短的给他补上。”雪兰以为她是这个意思。

水仙艰难地点头,目光弯弯曲曲,不敢和她对视,只是一个劲地往其他事情上扯。雪兰还以为缺口大,便说:“没事的,大家都吃了,想办法补回来就对了。”

桂英一听这话,不由地一阵心疼,这么说,一天黑水流汗地挣回来得四毛钱还落不到自己个的腰包里。忽然嗓子里一阵奇痒,猛烈咳嗽起来,似乎要把半个肺给咳嗽出来。

2

那半口袋白面丢了。

金水仙只说钢丝绳换白面了,白面又丢了,中间的事儿一个字不提。真是吃了个擀面杖——横竖都窝心。她再大性子,也觉得丢人,没法儿给大伙儿交代。

离曹家渠不远的张村,有个小手艺人,一口侉声侉气的河南腔。见人矮三辈,眼睛鼻子挤在一处就是个笑,大爷大婶大姐大哥不离口,哪怕见了小孩子也是一脸甜兮兮地笑。笑得太多太用力,年纪轻轻脸上就爬满了皱纹。

男人和女人不同,笑太多了招人讨厌,女人们背后说他笑起来跟红薯似的,甜不兮兮,甜里带酸,酸里掺水。他平时担上一副担子走街串巷修锁子、修钢笔,捎带着也收些废旧书纸头发什么的,人称“河南担”。

这天,到县城回来,偏巧遇见金水仙。金水仙给“河南担”叮咛:明天上午来曹家渠收旧家什,想换点儿白面。都吃了好长时间的玉米面窝窝啦,一看见那黄黄的东西胃都泛酸。

“河南担”就问:“那你家在曹渠哪块儿?”

金水仙刚开始上班,正得意着,憋不住脸上颤巍巍地笑:“你到了曹渠,听见哪里有轰隆轰隆的机器声,哪里就能找到我!”说着拍拍丰满的胸脯,一扭一拧地走了。

第二天,“河南担”很顺当地找见了金水仙。根本就不用找,井架上红红的三角旗,半空中呼啦啦飘,老远就看见了。

“河南担”一口一个大姐,先讨一碗水喝。喝完水又夸大姐的一头好头发,黑油油的,能卖个好价钱。金水仙搁不住人夸,摸摸脑勺后的两条大辫子,头发当然不能卖,头发黑更加显得脸皮白,就指着这活人呢。但“河南担”的夸赞令金水仙很是舒坦,跟挠痒痒似的,浑身的毛孔眼子全舒张开了。这些外路人嘴巴上抹着蜜似的,咋那么乖巧呢?自家的男人贺连锁嘴巴上挂了一把锁子似的,还生了锈,歪好不开口。结婚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有夸过她的头发好,好像从来就没看见过。哦,还是小伙子脑子机灵惹人爱。

她翻腾了一阵子,没啥值钱的,却抖起满窑的灰尘。半晌,旮旯里拉出一窝子乱缠着的铁丝绳,飞起的的灰尘冲鼻子。呛得人直咳嗽。“河南担”见了问:“把这个东西换给我,中不?”

金水仙犹犹豫豫地说:“不知道还用得上用不上?”

“河南担”很肯定地拍拍瘪塌进去的瘦胸膊:“我敢说,肯定不用了!哎呦,俺的大姐哟,公家人还稀罕这窝乱麻绳子?恁看看,恁看看,烂成啥了,恁大的油矿家大业大还缺这?”说着拿脚踢了一下,立刻又腾起一阵子灰尘,干辣面子一样直呛鼻子。

金水仙听了还是犹豫。“河南担”看她没主意的样子,便怂恿:“这个能给你多换些面。”他手脚利索,一阵子就盘好了。一边往毛口袋里装,一边问:“大姐你干啥要白面?不经吃,玉米面更经吃。”

“你不晓得,我们苦重得很,玉米面吃得人胃酸,白面养人呢。”她一口一个“我们”“我们”的,俨然是主人的样子。

“中中中!”“河南担”很高兴地和金水仙做了一笔顺心买卖。

过了几天,他挑着担子,又拿了一盘豆腐说是自己做的,看还有啥东西换换。谁知金水仙老毛病又犯了,看见“河南担”年轻嘴乖,姐姐、姐姐不离口,就撩拨他,故意站在门口梳头,说:“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不想你媳妇?”

“河南担”呆了一呆,随即满脸笑得都是花纹纹,只说:“媳妇还在丈母娘家里呢!”说着笑嘻嘻地瞧着金水仙。

她装作没看见,木梳一下一下地梳头,黑油油的头发散了一肩膀。“河南担”装作验看头发,凑过去,口里啧啧称赞:“姐姐你生的好头发,能卖不少钱呢。”拿手用力地握一握。

水仙装作没站稳,熟极而流地倚靠在“河南担”干瘪塌陷的胸腔子上。

她系好纽扣下炕的时候,还想,还是年轻人好,就是劲儿大。真过瘾。心里甜汪汪的,喝了一罐蜜汁子似的,口里不由地哼哼起来:

“墙头上跑马调不转个头,

世上的女人要嫁男人,

马里头挑马不一般高,

我看见你来哪搭都好。”

晌午做饭,忽然发现半口袋白面不见了,一眼望完的家当,根本不用找就知道叫“河南担”提溜走了。还好,豆腐倒是留下一小块。她拿起刀恨恨地朝豆腐上劈下去:娘的,他倒是一锤子买卖!

水仙理亏,这几天抬不起头来,只一个劲儿地拍大腿,叹口气说,原想给大伙儿改善改善……

桂英虽是忠厚人,一想到还要朝外倒掏这份外余的钱,一想起来就不由得心疼,直撮牙花子,一阵儿“滋儿”一下,一阵儿“滋儿”一下。四毛钱哩!桃花觉得那“河南担”简直就是老天爷派来给她报仇雪恨的,上次白白受了一回冻,现在不出这口气还等什么?恨恨地扔出来一句:“什么改善,我看就是老毛病犯了,找个由头和人家挂拉罢咧。”小燕眨巴着眼睛,不明白她说什么,悄悄扽一扽慕容秋的衣角:“啥叫挂拉?”蝉香一听“嗤”地一笑,脸倒红了。慕容秋瞪了她一眼,小燕知道不是好话,却好奇得要命,就想知道,大眼睛转来转去,在众人脸上搜寻答案。

思来想去,雪兰打算糊糊麻麻就把这事抹平,废旧钢丝绳也不要上交,只说还用着,再也不提。至于金水仙嘛,还是叫做饭吧,谁叫她做饭好吃呢?谁做饭也没她合适。这段时间再没人喊肚子疼,以前常常是热一顿冷一顿的,窝窝不是生的就是粘的。金水仙一双巧手就是有本事把那粗粮做成细粮的滋味。

大伙儿想想也只好如此,桂英想着没有倒掏钱,心里的疙瘩方才缓缓地松开,不用整天嘬着牙花子心疼钱了。

事情一过,金水仙就像没那回事一般,脑袋撂过脊背心,该唱曲唱曲,该说笑说笑。人们拿“白面事件”和她开玩笑,也不恼,笑一笑:“黄鼬拉鸡,狗也拉鸡哩。”意思是那“河南担”干了一件职业以外的事情。

李延矿一见她老远就嚷嚷:“嗨呀,这个婆姨好活的,白面养得你脸脸越白了。”她也回一句:“就是要好活哩,人活一世图个甚?”“吃惯的嘴,跑惯的腿,会吃吃一辈子,会喝喝一辈子,听说你老牛啃嫩草哩。”“叫你说到沟里啦,咱们这是发善心哩。”“哈哈哈,那你也给我发一回善心。”在场的人哗哗笑着,男人们龇着牙,笑得满脸黄灿灿,婆姨们一边笑,一边背过脸,骂一句:“不要眉眼!”

她是一种佐料,洒在白开水一样的生活里,多少添一点滋味,干活时候,说着笑着也不觉得累。男人们似乎更有一种微妙的喜欢,爱和她在一起,说也有,笑也有,身体里似乎分泌出一种叫人格外亢奋的东西,这干活的力气也就更大了。就连郝二娃也喜欢跟水仙撇个腔,开个玩笑。水仙呢,对谁都善善的,并不格外瞧得起谁或者瞧不起谁。就是见了老陈他们几个,也是笑笑地上前打个招呼,看不出对哪个厚那个薄。

一个女人在男人堆里受欢迎,意味着在女人堆里就会被嫉妒。可是,女人嫉妒她吗?她有什么值得人眼红的呢?男人没本事,身体又不好,病病歪歪的,一风能刮个跟头。俗话说的:“好婆姨凭的是男子汉。”一个女人活到这份上就算是走不到人头里了,谁会眼红她?

可是,日子再苦再难,她还是照样笑着过,唱着过,从来就没见过她哭哭啼啼。“河南担”那件事也没见她灰头土脸。慕容秋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爸爸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有的人嫁给了皇上也不好活,有的人嫁给了要饭吃的,还是唱着过。”那时候,妈妈总是抱怨一切,觉得世上的人都对不起她。难道金水仙就是爸爸眼里真正的好女人?想一想都觉得可笑,她自然不是个好女人,可是,她比好女人多了一个本事,会捏住男人的心。

一个女人捏不住男人的心,就像一张墙上的画,再美,男人也不肯久留。

可她捏的是心吗?好像也不是,她从来不追逐谁的心,或许她的胸膛里本来就没有心。当然也没有酸甜苦辣。一夕欢乐之后,各干各的,谁也不惦记谁。见了面打个招呼,老熟人似的。要是碰上哪个下流胚张扬出去,夸说哪夜哪夜和她好活来着,她也不恼,没事人似的。婆姨们骂虽骂,可也没人真的寻上门来,即便被一个泼妇当面唾了一脸唾沫,她也不羞不恼,擦干净脸面,照样脑袋撂在脊背上,进门唱,出门唱,那份快乐天性让人羡慕。而其他婆姨们动不动就爱凑在一起大倒苦水:恨婆婆,骂小姑,怨男人,打娃娃,煎熬日月光景难过。说着说着,鼻子眼泪都出来了,擤一把鼻子,擦在鞋后跟上,再擤一把,挂在鞋头上,鼻子眼泪就是不好活的见证。

她们是良家妇女,正经归正经,贤良归贤良,就是没她快活。

慕容秋当然也看不起金水仙,她一凑过来说话,就觉得是把她当成一类人了,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悦,就怕旁人看见了。可是看着她快活的样子,又寻思也许她是对的,姐姐呼氏不就是在无望的等待中,被一年一年的秋风吹白了头发的?脸皮也吹皱了,快成了老婆婆。男人到现在也没有回来,也可能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有没有呢?在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要你等?是不是每个人都在等?或者每个人都有人在等?有没有呢?克里洛夫说过的话,还记在心里,那个模糊的影子闪过脑海,伸手要拉,却扑个空。

晚上睡觉的时候,水仙笑着说天晚不回去了,和那个病秧子睡一个炕还不如和大家挤上一晚说说笑笑的快活。脱褂子露出肥肥白白的膀子。桂英瞧见了说:“看人家白的,肉皮光溜溜,毛孔眼子都没有。”大家一瞧,真是货比货该扔,人比人该死。旁边的蝉香和她一比简直是碳堆里拉出来的,皮粗肉糙黑不溜溜的。水仙把褂子叠好,放在枕头边,“刺溜”一下钻进被窝,丢出来一句:“黑娇贵白寻吃,焦黄乌烂开当铺。白了有甚好的?”

蝉香快要羡慕死了:“还是白了好,打眼,人堆里一眼就看见了。”

蝉香知道,即便现在,范青并没有注意到她,更不知道她的心思。思来想去,长得不打眼也许是个重要原因。她多么盼望有一天,他能“看见”她,从千百个擦肩而过的人里面,一眼照见她,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女子,满怀着一腔深情,期待有朝一日像一朵花为他盛开。

金水仙打个长长的呵欠:“好妹子哩,没用,女人家寻个好男人是最重要的,不然命苦的很哩。”很多男人都想和金水仙黏黏糊糊一阵子,可是,谁会真心待她呢?水仙是聪明人,怎么会不知道?只是豁达的天性使她宽容一切,更宽容自己。

一炕人谁也没接话,慕容秋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窝里,金水仙的话一字不落地进了耳朵,不由地又想到自己。克里洛夫是个苏联人,在另一个世界里,因为隔得远,一切好像是个梦,就是那次舞会也缺乏真实感。

那次舞会之后,她眼里的天地就不一样了,每天抬眼看见的月亮山都好像移动了位置。奇怪的是,周围的人似乎都没有发现这个巨大变化。男人是女人的火,微笑着,满脸绯红,伸手向火。暖融融,流遍周身。那些火也有炙烤下微微的刺痛,疼却醉人。脚下传递着暖意,消融了雪,冰封的大地一路塌下去,塌下去,春水泱泱。

一想起那个晚上的他,就觉得心里盛满了情意,那么美。她翻一个身,停一停,想起来在他的房间里,他像一张地质构造图一样,徐徐铺陈开来。他的眼神里那么热烈深沉,那么幽深宽广,里面盛满了情意。可是,一切越来越远,就像往昔所有的日子一样,渐渐沉淀在岁月里,变得不真实,梦幻一般。

他肯定她,欣赏她。她的自卑,她的自信,她的倔强,她的脆弱他全都懂。一个人懂得一个人,贴着心贴着肺,再怕也就不怕,再冷也就不冷。他就是一颗毒药,也情愿一口吃下去。他就是一面悬崖,也情愿跳下去。

他送的海豹油是好东西,擦在手上脸上,果然就不开裂口子了,仿佛一双温暖的手,把外面的风雨给挡住了。可是,他是苏联人,毕竟不是这一方土地上的人,迟早要回去,到遥远的巴库油田。他说,巴库远得很,广播里常常说的西伯利亚寒流就在那里,多么遥远,多么寒冷的地方!可是那毕竟是他的家乡。对于将来,她一点把握都没有。这么想着,肚子里千回百转的,不由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大家脱衣服上炕说笑得正欢,这个说我的腿白那个说我的腰细,谁也没听见她的叹气。

金水仙不知说了啥笑话,大家笑得哗哗哗。

快活的女人,这些细微的感受,她会体味到吗?显然,她不关心这个,她多么像一个梁山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多么快活多么通达。其实,她有她的好,和她说话,她从不一张嘴就是娃娃、男人、锅台、抹布。她心里没有这些。她的世界要宽阔得多。

3

那苏制“高加索牌”钻机简直就是一个高大威武的俊后生,往那儿一站,虎虎生气。而油矿的“延安牌”钻机是个丑老汉,个头矮、模样土,是生铁、熟铁、木头三样拼凑起来的土家伙。一眼洞穿油矿的穷家薄业,简直跟人家高加索钻机没法比。

油矿就像迎接苏联专家一样,迎接了这部来自苏联的钻机。苏联专家决定打一口深井,油矿的“延安”牌钻机没那个打深井的本事。安迭戈涅夫专门向本国巴库油田申请借用了这部钻机。当然不是白借,打从它启程的那天开始算,每天中方都要付出一千块钱的费用。

刘书记天天往机修车间跑,催促大家赶紧把前期运来的套管整修好,一遍又一遍地给大家唠叨:“这个大铁家伙来了可不是吃素的,一天一千块钱哩。可千万不敢窝工啦。”然后见啥拿啥换算,能换多少斤韭菜啦,能换多少斤白萝卜啦,能换多少个烧饼啦,能换多少斤猪肉啦,天天念叨。机修车间的人烦得要命,棒子也打不到耳朵里,只一个劲点头却不搭茬。

机修车间的能人巧人们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高树林和胡胜利想了个好办法,用千斤顶把套管上磕碰坏的地方弯的顶直,瘪的顶圆,最后又拿火烤,总算把套管修整好了。多亏了他俩,十几天下来,人累得又黑又瘦。树林干脆晚上就睡在车间里,夜里想起个什么办法,马上起来试一试,这么折腾了几十个日日夜夜,才琢磨出这个巧法子。

这天,终于出钻。那“高加索”钻机果然出手不凡,马力大进度快,轰隆隆的吼喊声里,一路所向披靡,土层、岩石纷纷土崩瓦解,钻头迅速向目的油层进发。矿上的人几乎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过不了几天,威武的钻机立刻会为油矿打出来几个喷井,那黑乎乎的原油从地底下喷向半空中,然后一阵黑雨似的,洒在大地上,汇集成汩汩流淌的黑色油河……油矿咸鱼大翻身,再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会被下马了。

上次227井喷以后,刘书记天天念叨着想再抱个“金娃娃”,哪怕和上次一样再赔上一件新衣服哩,天天巴着脖子盼呀盼的。当然不是他一个人盼望着,连家属婆姨们都知道这个远路而来的苏联大钻机,大家深信不疑打出喷井是迟早的事。几乎掐着指头在等着!谁要是怀疑这个,就等于是怀疑太阳会不会从东边出来。

连范青、夏志江他们也相信就要打出喷井了。不管按照什么理论,只要能找见油就是对的。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227井的成功只能说裂缝找油也只是其中一条,也许还有其他更宽广的路通向那大地深处的那个神秘的鄂尔多斯油海。

子龙爷爷性子急更等不住,联络了好几个老头子,备好拾油苗的盆盆罐罐勺勺,还直担心不够用。只等哪一天广播突然响了,王丽英像一只喜鹊似地“喳喳喳”一阵子叫唤,把这个好消息布散给油矿的角角落落,那时,他老头子引上一大批白头发白胡子亲自上阵,大显一番身手,管教那一滴滴油花都乖乖回到瓦罐子里。好让子龙这个毛头小子知道知道爷爷的本事,也让唐部长知道知道他老头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他老头子也不是吃干饭的,油矿嘛,也少不了他们的一份力量。

一百米、两百米、三百米……全矿的人腔子里的那颗心都牵连着钻机的进尺,怦怦地跳着,仿佛进尺再深一点就探到好日子了。哎呀,那好日子就要来啦!感谢苏联老大哥!有了喷井就不要担心卷铺盖回家啦!

按照莫里耶夫的要求,钻井的同时,井场的地面工作就同步铺开,这也是苏联巴库油田的固定工作程式。而以往油矿的井场是等着出了油才开始平整。这是穷人家过日子的方法:万一出不了油,干的活儿都是白搭。赵平和苏联专家们商量看能不能等到出油了再进行后面的作业。安迭戈涅夫摇摇头:“赵矿长,那样的话就来不及了,我们必须要讲究效率。一完钻马上投产,你放心,这是一套成熟的油井操作规范体系,你们要跟着学习而不是随心所欲地更改。”赵平看他这样有信心,也就把心放回了腔子里。

这几天,大家说的是深井,想的是深井,天天盼着早早喷井。邻家见面聊天,说不上三句话就扯到了这件事上头,互相打探,快了吗?快啦。嘿,真好!想想都要呲着牙笑出来,过不了几天好日子就要来啦!

4

蝉香每天下了班就埋头织毛衣,苏制钻机打深井,与她毫无关系。她打算等把毛衣织好,就送到范青手上。这是一份心愿,不知怎么,最近特别着急地要了却,好像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催促她早些完成。

对她来说,爱只是一个人的事,她只管完成自己要做的事,就像一朵花只管开放就好。结个什么样的果子,那是老天爷安排的事。

可是,眼看着毛衣马上收口,她的一项伟大工程就要完工了。心里还是感到了一种无法把握的惶恐。好像踩在春天的鸡皮冰上,薄薄的、脆脆的,她真怕一脚踩空,跌进深渊里。她真想就这么一直织下去,永远没有收口的时候,一直织呀,织呀,只要一边织,一边想着他,就很满足了。

她本来不会织毛衣,织毛衣先是从那些外地女青年兴起,两手舞弄着织毛衣的竹签子,纤纤细指上下翻飞,毛线团在怀里蹦蹦跳跳的,几天工夫,变魔术似地变出一件毛衣来。她心里很羡慕,灵光一闪想给范青也织一件毛衣。夜校里,看见他的毛衣袖口拖着长长的线头子,烂了也没人给补一补。一眼看见就是个没人心疼的光棍汉!

她开始学着织毛衣,平针和反针经常弄错,时不时错了针、漏了针,窟窿越补越大,针脚歪歪扭扭越看越难看,急急忙忙找慕容秋补救。织到袖子那里要减针,更是离不开慕容秋,一错针就赶紧叫她。

慕容秋也不怕麻烦,其实,心里还是很满意蝉香对她的依赖,需要她帮忙,才说明她是重要的。她觉得被人需要是一种幸福。克里洛夫跟她说过一句话:“我需要你!”她觉得这句话比世界上任何一句话都恳切。这句话烙铁一样烙在心上,怕是一辈子也不能忘记了。

需要,多么好的一个词!什么话也不说,意思都在里面了。被人需要才是最快乐的!

实际上,这种需要也越来越广泛。雪兰结婚那会儿,她的剪花让大家开了眼,梁淑芳说:没想到咱们油矿能人巧人多得很,连慕容秋都会剪花哩。言下之意连这么个不起眼的人都有两把刷子,那么其他人可想而知了。

打那以后,不管谁家需要剪花,都来叫她,她也从不推辞。需要,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是一种麻烦,是一种劳累,可是对于她,却是甘甜,是幸福。不管谁开口,她都会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

桂英破天荒地大方了一回,门市部上扯了一块藏蓝哔叽,说给大儿子做一条连体工装裤。她一向把钱攥得紧紧的,能捏出水来,这么大方还真不多见。原来桂英在“高加索”钻机打深井现场看见了穿着工装的克里洛夫他们。

那些苏联专家的装扮让她眼前一亮。

“天啦!人家的工装可真好看!”桂英给大家说。

克里洛夫穿着一条藏蓝的连身工装裤,手里拿着扳手熟练地拧螺丝,看上去那么帅气,年轻、朝气、时尚!安迭戈涅夫虽然肚子大,可是工装裤一穿,倒显得格外有派头,一看就是个领导,那个硕大无比的肚子看着真有内涵,似乎他就得挺个大肚子才合适。再低头看看自家的工衣,裁剪得真难看,蠢头笨脑的,为什么不向人家苏联老大哥学习学习?桂英遗憾地咂咂嘴巴,那好看的连体工装裤自己是没想头啦,她一个婆姨人家也没有出风头的想法,可是,给儿子做一件穿穿,也就能稍稍弥补一下遗憾啦。这么一想,工资一发,立刻跑到门市部扯了一块布。

这块布款款交给了慕容秋。桂英恳切地说,就爱人家的连体工装裤,说什么也要给儿子做一件。让娃娃在学校里念书也光荣些,他有个当石油工人的妈妈呢!可是自己又不会做,比划了一下,还是不敢下剪子,害怕把布料裁坏了,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求慕容秋。

虽是一道难题,可是慕容秋并没有推辞,还是接过了桂英手里的哔叽布料。被人需要,再难也要让人家满意。

这天,恰好蝉香的毛线没了,便央着慕容秋一块儿去买毛线。走到半路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那些常常织毛衣的女青年交代过:万一毛线不够了要买的话,一定要扯一点线头,拿到门市上细细比较,不然那色彩就有了差异,织出来两个色怪难看的。

她的细心和苛刻让慕容秋感到诧异,她简直不是在织毛衣,而是在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容不得一点点马虎。只好相跟着返回取线头。

爱情使得这个姑娘换了个人似的,目光灼灼,眼窝深陷,没瞌睡,没饭量,干活的时候却格外卖力。有时候异常沉默,有时候异常开朗。桂英有见识,背后便说这女子害了相思病了。老戏里绣楼的小姐上庙会拈香,见了读书的秀才一面,回家便染病卧床,要等到那秀才考中状元回来娶了她,那病才得好哩。

慕容秋深知蝉香的病。她怜惜地伸手替她拢一拢刚剪的头发。蝉香虽然皮肤黑,但是有一头乌油油的好头发,前几天忽然剪了,说是嫌头发麻烦。其实,她是为了买毛线,把头发卖给了那个“河南担”。蝉香家里也不富裕,家里弟弟妹妹多,每月的钱自己用一半给家里寄一半,为了省钱,常常花一毛钱买一大堆白萝卜,然后腌了就饭吃,一顿实际上只花4分钱买一碗小米饭。

这个懂事、乖顺的女子理应得到男人的爱。如果是爱上了矿上任何一个小伙子,那小伙子会喜出望外。可是偏偏就是范青!她能赢得范青的青睐吗?慕容秋恨不得自己变成范青,替他接受这份感情。可是,那个整天趴在图纸上写写画画的工程师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心思,也许他还沉浸在对上海姑娘的思念里,也许他根本就无意找个陕北女子。

蝉香好像知道她的担心,反过来安慰她,说:“其实,早就想好了,不管范先生怎么样,我就是完成一个心愿罢了。”蝉香固执得要命,总觉得还是按照农村人称呼老师为“先生”更加好听,“老师”这个词是新兴开的,农村人不习惯,拗口。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慕容秋和她渐渐走得近切,深深地理解她,也慢慢寻找到了一种和大家相处融洽的方式,即便是桃花也没有以前那种眼里有刺、难以容忍的感觉。她想,这些都是克里洛夫带给她的成长。说到底,人往往是在爱情的滋养下成熟得最快。

小街上一番热闹景象。一个老头儿从小街那头走过来,两只手笼在袖筒里,双肩朝里缩着,脸膛黑里透红,眼睛也跟着红,好像害眼病。穿一件黑里透着灰,灰里透着黑,看不出颜色的翻花烂袄子,腰里缠一根牛缰绳,脚下拉着一双前开窟窿后倒跟的鞋,见了人,高喉咙大嗓子地问:“喂,钻井队在哪里啦?”

“就在油矿哩。”有人故意说。一望而知老头是从乡里来,就想戏弄戏弄。

“我女子在哪里啦?”

“你的女子是个谁呀?”说话的那人笑嘻嘻的。老头子东张西望,满眼都是认不得的人,一脸茫然,不知道咋样才能找见他的女子。

慕容秋就问:“你说的哪个钻井队?我们这里好几个哩。”

“我女子的那个钻井队嘛。”老头子还是说不清。

“你女子是谁呀?”

“我女子叫个桃花嘛。”

5

桃花看见老头儿,脸刷地红了,红到了耳朵尖尖上。等了一会儿,转成了青色:“你咋来了?”

慕容秋注意到她很不自在,便拉着蝉香出门回避,看得出桃花是不想叫人看见。

蝉香却起了好奇心,侧耳倾听。

“咦,看你问的,我就不能来看看你!”老头儿大大咧咧脱了鞋上了炕,左右看看:“咦,你这住处不赖嘛。”说着,猛地一咳,吐出一口痰,“啪”一声,清脆响亮地射在地上。

桃花被蝎子咬了一口似的,直喊叫:“下来,下来!你身上的灰操心弄到铺盖上!看你浑身脏的,就不知道穿得周正些!尽给我丢人!”

老头儿没想到刚进门就挨一顿没好气的呵斥,劈头盖脸的。又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合适,一脸的窘迫,讪讪地下了炕。桃花大概也觉得自己吼喊得有些失态,回补似地说:“你饿了吧?一会儿开饭了,我带你去吃饭。”

“吃饭是小事,家里有急事我才来寻你。你大哥好不容易说下个婆姨,这次千万不敢再耽搁了,多少东西都要出,要不你哥哥就要打一辈子光棍啦。你是知道咱家里的光景的,穷家薄业的,实在没钱,我来寻一点钱。”老头儿下了炕,费劲地弯腰提鞋,奈何那鞋子早已倒跟,根本就无法提起来。桃花看见了,口里又嘟囔:“出门也不说换上一件好衣服。尽给我丢人!”

“你大哥婆姨都说不下,我还顾上穿戴?要不是你出门当了工人,还能穿得这么好?”

“别说啦,也不嫌丢人!”桃花小声制止,声音虽小,口气却很严厉。

“我知道你公家门上挣钱多,要给家里帮衬哩,不敢光顾自己。我养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哩。你大哥结婚,你总得凑点钱吧?不然我不是白养活了你一场!”老头子啰啰嗦嗦地又提起钱的事。

“上次我妈看病你就捎话问我要钱,你一个钱都不出。你那么怕花钱,啥事都靠在我身上,我还活不活了?”

“好娃娃哩,前庄里,人家李老汉的娃娃也在油矿工作,每个月给家里都寄钱哩,我也不问你多要,十块二十块也行啊。”到底是向人借钱,老头子的口气软塌塌。

桃花原先话里话外只说家里光景好,不需要她寄钱帮衬,花钱也就大手大脚的。蝉香给家里一个月寄6块钱,她还笑话过一回。给人说家里大哥已经结了婚,娶了个漂亮嫂子,又能干又贤惠,对她这个小姑子好得不得了。哦,原来这个嫂子还没娶过哩。又说她大在庄子里威信最高,说大事,了小事,远远近近的人有了什么纠纷都来找他。原来是个穿着倒塌跟烂鞋,话都说不清楚的老头子。

“嗯,不对,我闻着味儿不对,不像是她大。”蝉香说,慕容秋也说没听见她叫大,说话“你、你”的。蝉香这方面聪明,巴掌一拍,明白了。

这么一想,就彻底想通了,怪不得她的心思那么稠密,里面说不清的弯弯曲曲,原来都是在这样的家庭里锻炼出来的。怪不得那么争气要强,一心要找个条件好的。就像丑人就想找个俊人,矮子就像找个高个子,“条件”不好的,就格外想找个“条件”好的。一个人的性格总能在她的生活环境里找到蛛丝马迹。

两人说一回,叹一回。慕容秋忽然体会到了这个浑身长刺的女子内心的软弱和背后不为人知的可怜。心忽然发软,平日里积攒的怨怼消冰似的,减少很多。或许搁在自己头上也是一样的,那么一个不顺眼的老头儿,鼻涕一把,涎水一把的,叫大也真是为难。她心里替桃花辩护。

晚上再见到桃花的时候,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压根没提起这个远路风尘来借钱的后大,也不知道给钱了没有。只是一个劲和人说说笑笑的,谈论苏联专家的大钻机,说是眼看进尺一千米啦,快出油啦。她的目光从慕容秋头上掠过,并没有停顿,显得分外高傲,好像眼睛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慕容秋身外分身地嘲笑自己:看把你好心的。

6

中午十二点,矿上的汽笛准时拉响,接着广播应声而起,电线杆子上正聊天的麻雀冷不防吓一跳,“噗噜噜”飞起来,灰灰麻麻的一大片碎点点,好像给天空里扬了一把芝麻。周围附近山上送粪的农民听见了,习惯性手搭凉棚朝油矿照一眼:“哦,中午了。”有了广播,就不用看日头了。

中午汽笛一响,万校长就会习惯性地抹下手腕上的表,一手执住,一手小心翼翼地拨那些细针针,再给它上上发条。忽然想起来一教室学生娃娃还在眼巴巴瞅着,便回过头,喊一嗓子:“下课!”娃娃们跟放了羊似的,一哄而出,桌子板凳跟着“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万校长扯着嗓子喊:“慢些,慢些!狼撵上了!”狼倒是不撵,肚子饿得咕咕叫,恨不得长八条腿往家跑。

广播一响,刚才还没什么人的小街上凭空冒出来很多人,小伙子们饿得快,一下班脚底下安了哪吒的风火轮似的,拿了碗就朝五一食堂飞。平时吃饭的碗就随身带在车间,上班时候拿麻绳一头把筷子一绑,另一头缠在搪瓷碗座儿上,往墙上或者窗台上一挂。到了饭时随手取下来。

小伙子们一边飞一边不忘记拿筷子敲着洋瓷碗,叮叮当当地不成调儿,跟着广播里哼哼时兴的歌曲。瞥见年轻女职工,故意扬声咳嗽一两声,女子们轻蔑地鼻孔里哼出一声:“骚情。”自是挺胸抬头不理睬,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那些年轻媳妇们心急燎乱地往家里跑,胸口憋得发疼,家里丢着吃奶的娃娃,没人照看,只好炕角钉一根木橛子,一头用布带子拴着娃娃的脚腕儿,一头拴在木橛子上,娃娃在炕上爬来爬去,屎尿免不了糊擦一炕。年轻妈妈回来又心疼又烦乱急急忙忙打扫。时间长了,娃娃们有了条件反射;广播里一唱歌,妈妈就回来了。尤其那门上钌铞儿“哗啦”一响,兴奋地三爬两爬到炕沿上,几乎掉下去,亏得妈妈眼疾手快一把逮住。

高音喇叭里传来播音员王丽英那甜美的嗓音:“通知,通知,职工家属同志们:矿党委今天下午两点半在油矿大门口举行欢迎仪式,迎接全国劳动模范高树林载誉归来,晚上七点,在大礼堂召开劳模先进事迹报告会,各单位组织职工家属届时参加。”

一连通知了三遍,想必旮旮旯旯都听见了。

矿职工食堂里,碗筷敲击夹杂着说笑,汇合成嗡嗡嗡的回响和食堂特有的那股油腻腻、湿嗒嗒、潮乎乎的味儿搅和在一起。打饭的小窗口前排着长队,队伍歪歪扭扭拐了几个弯,从门外延伸出去。

南师傅的婚事顺利解决,在梁淑芳梁主任的亲切关怀下,已经成功地“配对”。一个炼油厂的女工,长得白胖富态,两只眼睛花大花大,比慕容秋强多了。

结了婚心情好,自然有干劲。只见南师傅一手接过小窗口里递过来的搪瓷碗,一手抄着大铁勺,眨眼间扣上一勺子菜,第二勺迅速舀起,高高一扬,眼看就要扣到碗里,一个眼错不见,却在大铁盆沿上“当当当”磕一阵子,眼见那半片肥肉,摇摇晃晃给晃出去了。刚来的人看得眼花缭乱——他简直不是在打饭,而是在舞蹈。动脚抬手,手起勺落,那动作行云流水,潇洒倜傥,一气呵成。

食堂管理员直夸南师傅会工作,有办法,一样的菜,他的盆子上面总是花洒着令人眼馋的肉片子,而其他人的则少得多了。

工人们三三两两圪蹴成一个半圆形,饭碗就放在地上,一手拿馍馍,一手拿筷子夹菜。有的干脆把馍馍掰到碗里吃。饭菜的香气夹杂着灶房里的烟熏气混合着抹布、酸菜的味儿,也许还有腐烂的菜叶子发出的怪味儿萦绕在整个食堂。小孩子放学回家吃饭,一闻见那股子味儿就知道是五一食堂的杰作。

广播里说高树林回来了。全油矿的人都高兴!他当了劳模,到北京参加全国劳模代表大会。真了不起!北京啊!全国的首都,毛主席住在那城楼上。

大家围在一起边吃边讨论这个话题,小燕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你们说,高师傅见到了毛主席,该说些啥?”

桃花吃饭喜欢门牙上挑个尖儿,比戏台上的小姐还秀气。只见她一边用门牙嚼着杂合面馍馍,一边说:“嗬,那还用问?见了毛主席肯定先要打招呼:‘毛主席,你吃过了吗?”拿腔拿调地说着醋溜普通话。

“北京那么大的一个庄子,树林就不怕走丢了?”桂英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到县城走一趟都寻不着路,何况北京哩!

话没说完,蝉香“吭”一声笑得呛住了,一口米汤没咽下去,猛烈地咳嗽,脸憋得通红。姑娘们赶紧端碗朝一边躲闪,哗哗笑着,惹得吃饭的人都朝这边看。

“走丢了,那可就‘丢人啦!”

慕容秋心里默默想算着,高树林的光荣什么时候能换成自己的?嗯,将来有一天我也要到北京那个大地方走一走。对,就像高树林一样,叫人好好羡慕上一回。

轰然而起的笑声把她吓了一跳,惊觉心里怎么有这么多念头,比头发都稠密,原先只想着到油矿出力气干活,吃饱饭就不错了,现在居然渴望到北京走一回。莫不是父亲常常感叹的一句话:“骑着骡子盼大马”?贪心是不对的,可是,这个念头如此的强烈,要拼命地按捺住,不叫它往出跑。到底是按住葫芦起了瓢,那些念头还是纷纷往出跑。

到底该不该得了一步想一步呢?是不是有点儿不知足?她忽然发现很不了解自己。那些令她吃惊的怪念头不知道藏在哪里,总会时不时地冒出来。她半晌不言传,吃了半天饭,什么味儿也没吃出来。

子龙的爷爷更是高兴,这几天进门笑,出门笑,嘴就合不住。跟着老工人们一块儿出去拾油苗,走着走着,“扑哧”嘴一咧,自己个儿先笑了。大家知道老王是得意,都跟他开玩笑:“啊呀,你徒弟比你还能行了,都上北京天安门上去啦!”

王老汉便替他谦虚一句:“不是他行,是毛主席人家抬举咱们油矿!”

自己的荣誉是不好张扬的,可徒弟的荣誉“能”一下也不碍事。能见到毛主席!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解放了可不比边区那会儿,毛主席住在北京要管全国的大事,多么忙啊,哪里还能见着他哩?想都不敢想呢!

多年前,当他还是个钻井工人,曾见过毛主席一面。那是他一生里最荣耀的事。

那一年边区政府格外困难,没饭吃,没衣服穿,冬天来了,战士连棉衣也没有,不少人没被子盖,日子艰难极了。毛主席号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南泥湾开荒种地。油矿下了新任务,要拿咱们的油换吃穿用品,工人天天加班加点,没黑没白,吃住就在井场,累了倒头就睡,醒来赶紧干活。就这样,还是赶不上边区对石油的需求。

一天,一个首长来到油矿视察,身穿敌人手里缴获的黑色大氅,腰里别着一把手枪,看上去好不威风。首长对工人们说,你们一天多生产一桶油就省下80头毛驴或者80个人工。为了支持抗战,大家要加把劲!说着,走到王顺才跟前:你叫个什么?王顺才怕得要命,连名字也磕磕巴巴说不清楚。

首长叫矿长立了军令状:完不成任务就叫油矿散摊!要这么多白吃饭的干什么!

吓得矿长当天就重新布置任务,那一年也没过年,初一那天,吃了一顿杂面,就算把年给过了。

那一天是王顺才一生最难忘的,跟往常没有任何区别,长天老日头的,工人们很疲累了,他是司钻工不敢马虎,不停地转动钢丝绳,调整钻头的方向,生怕一不留神钻偏。

渐渐地他也感到眼皮沉重,有点抬不起来。忽然,井底“呜儿”地一声怪叫,瞬时,井口喷上来一股黑油,就像一条黑色的怪物从地底下钻出来,夹杂着刺鼻的味道。霎时间天上下开了“黑雨”,太阳也被遮住寻不见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浑身乌漆麻黑,眼睛都睁不开。当时有人在叫唤“压住井口!压住井口!”他才反应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不敢叫油跑了。顾不得多想,整个身子往井口上压,可是那黑怪物似乎有股子巨力,把人推得七倒八歪,根本站不住。又有人大喊:“快打坝!快打坝!”一句话提醒了大家,拿铁锨的拿铁锨,拿镢头的拿镢头,赶在油头的前面攒起了一道土坝。可是根本不顶事,油很快漫过了土坝,径直流向洧水,洧水里盖了一层黑油。井口的油还是源源不断地向外奔涌,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最后不知道谁想出来的办法,挖坑窖油。

整整一天一夜,工人们连轴转,挖了个一丈见方多高的大坑,里面拿红胶泥抹了一遍。总算把大部分油给截留下来了。但是流到洧水里的不少,黑乎乎、稠闷闷,给洧水盖了个黑锅盖。

边区政府得知打出了一口喷井,很是高兴,决定嘉奖油矿。在那次颁奖大会上他见到了毛主席。

这是王顺才一生的骄傲,总是在心里翻腾起这些往事,一个人的时候,自己给自己说一通,却不好意思向人夸口。矿上得过嘉奖的人有一层哩,谁也不把过去的荣誉挂在嘴巴上。把奖来的毛巾、本子压在箱子底,偶尔翻出来看看。旁边有个人的话,捎带的“能一能”,讲一讲毛主席发奖时候的情形。可是,得了荣誉憋在肚子里不说,实在是难受得很,就跟母鸡想下蛋似地,憋了憋不住,忍不住给孙子唠叨唠叨。子龙一听就皱眉头:“爷爷你烦不烦啊!那些车轱辘话,拿棒子也打不进耳朵门里。”恨得他直想揍一顿,忘了本的东西!

唉,那些都过去的事啦,荣耀一转眼成了过眼云烟,一茬一茬的人就像一茬一茬的庄稼,年轻人成长起来,怪不得咱老啦,胡子也白了。一辈子就算交代在油矿手里啦。

想起过去的光荣历史,老头儿多多少少有些惆怅。

还不到两点,油矿大门口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路过的老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凑过来,伸长脖子往里边瞧,瞧不出什么越发有了兴趣,干脆挤进来看红火。左右两侧已经摆开了锣鼓家什,一左一右两边大鼓,铙儿锣儿咚咚锵锵。小伙子们卖弄似地猛力敲打一阵儿,待众人叫好了,却偏偏放下鼓槌。有人央请“再来一个!”故意拉着脸不理不睬,摆摆架子,惹得众人笑骂一阵。

赵平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哔叽藏蓝中山装。这是他出门开会的行头。一般平时上班的时候,总是一身半旧的灰工衣。出门前,对于要不要穿这身行头还犹豫了一番,穿上吧,显得太正式了;不穿吧,又显得太随意了。一身旧旧的灰工衣穿上不那么精神,不那么严肃,显得不够重视似的。最后决定还是要严肃点,规格高一点,这可是油矿的一件大事,必须高度重视。

这身藏蓝色中山装一穿,立刻和大家有了区别,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孤零零的。但他需要这种感觉,一矿之长总和普通人要区别开。刘书记呢,还是平时那老样子,一身皱巴巴的工衣,肩背晒得发白,袖子肘部补着两块补丁,套两个套袖。艰苦朴素惯了,有了新衣服也要压在箱子底部好久,熏染了樟脑气才肯拿出来穿。范青也穿着一身工衣,领口露出衬衣领子,软塌塌的,似乎没以前那么讲究了。可是一站在那里,蝉香一眼就从人群中将他剜出来了。

出门前,女工们都着实地讲究了一阵子,虽然一边梳洗一边还会抱怨“真麻烦。”可是手底下绝对不会偷懒,总是加心在意地头上一把,脚上一把,拿着小镜子左照照,右照照,把头发这么摆弄一下,再那么摆弄一下,啧啧啧,怎么越看越别扭!

女子的心很微妙,要是男人的目光像鸟儿一样从头顶上飞过去,没有落下来,就会微微失落,心沉下来,腔子里挂了一只秤砣,脚底下也跟着重了。要是男人的眼珠子瓷勾勾地盯着,棍子似的,又硬又直,连个弯子也不会拐,女子的脸就“刷”地放下来,跟门帘子一般,身子一扭,脸一别,哼!看什么看,真讨厌!自是一派凛然正气,心里却喜欢得要冒泡泡。

金水仙却不是那样,脸上永远是笑笑的,谁看她,她就给谁笑。那笑容里含着一个即将来临的春天。

她喜欢热闹,哪里男人多哪里就会找见她。男人们散发出一种好闻的味道,让她浑身不由地发饧发软。身子渐渐化成水,化成泥,让男人一口喝下肚子里或者被有力的大手揉来揉去,捏成圆的是圆的,捏成方的是方的,随心所欲,百炼精钢化作绕指柔。

不了解的人哪里能想到,她家里有一个病病歪歪的男人。只见她头发用唾沫抿得光光的,一丝儿也不乱。穿着一件月兰偏襟衫子,厚墩墩的身材又丰满又结实。那偏襟子衫子紧欠,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直襟衣服一笼统,哪里有这个味儿?每一次出门,前襟后背总会粘上一大堆男人们热热的目光,擦根洋火就能点着。今天这个热闹场合,她的心里安放着一个火炉子,火苗儿呼啦呼啦地飘着,粉红的舌头一舔一舔,痒酥酥的,暖融融的,心里面颤巍巍地开了一朵水红花。

她斜着眼睛瞧男人们,这个好,那个也好。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两只眼睛忙不过来,只顾滴溜溜转来转去的。男子们被她意味深长的眼风一网打尽。好看的男人总会令她心花颤颤的,故意和这个搭个茬儿,和那个递个笑儿,惹得众人扭头看。一看不要紧,脖子转不回去了。可是范青不看她,只偏过脑袋和旁边的人说话,嘴巴一张一合的,听不清说什么。她恨不能眼睛里甩出一只铁钩,钩过他的脑袋。

“哼,三年等你个闰腊月。”

得不到的才是好的。范青对她的忽略,激发起了她强烈的好胜心。一会儿脸上的笑容越发娇艳,眼睛微微眯缝着,说不尽的意思含在里面。一会儿见人家还是不理睬,便改变了策略,高喉咙大嗓门地说笑,扬声咳嗽一阵儿,肺子差点咳出来。

慕容秋站在最后一排,对面正好是食堂的南师傅,他也挤在人堆里看红火,个子低,圆丢丢的脑袋努力地向上举,露出两个巨大的鼻孔,黑洞洞的。南师傅一眼看见了对面的慕容秋,本来准备朝她笑一笑,就在目光相遇的一瞬间,她却一闪躲开。要是目光接住了,她会感到别扭。可是,回头一想又觉得没必要这么小气,不如大大方方地相视一笑,那块冰也就化了。

这么想着,再朝南师傅看过去,可人家并没有再朝这边看。他扭转脑袋,和旁边的人说说笑笑,眉眼上的皱纹越加稠密了,可是那张脸却看着饱胀了不少,向日葵盘子似的。她早就知道人家南师傅结婚了,真正是好马配好鞍,英雄配佳人。

最前一排是万校长领着的学生娃娃,手里拿着彩纸扎的花,红红绿绿煞是好看。万校长一遍一遍地叮嘱学生娃娃:“等一会车来了,咱们一二三,齐齐地喊,不敢喊乱了,记下了吗?来预备,看我的手势,一二三!”说着双手扬起,娃娃们脆嫩的嗓子应声而起:“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个别娃娃用力过猛,挣得小脸儿通红。唐部长一只手将万校长推过去:“不行不行不行,这事离了我弄不成!”

唐部长指挥练习了好几遍,觉得还不满意,又要重来一遍,旁边有人提醒:“对啦,不敢嗓子喊哑了,一会儿出不了声儿啦。”一句话提醒了他。正在这时,前面有人喊,“来啦,来啦!”一时间人们齐齐伸长了脖子往西边看,敲锣打鼓的也忘记了手里的营生。

不是谁喊了一句:“起!”锣鼓手们醒悟过来,铆足了劲敲打。唐部长的指挥权一不留神被人家夺走,有点儿不高兴,却也无可奈何。只听“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震半空,对面的“崖娃娃”跟着学舌:“咚咚锵、咚咚锵”。在锣鼓的渲染下,荒僻山野间的小小油矿顿时红火异常,好像要把过年欠缺的热闹给补回来。

一辆苏式小道吉缓缓停在大门前方,车头上挂着大红花。高树林从司机楼里跳下来,他万万想不到油矿安排了这么大阵仗的欢迎仪式,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下了车,脚也迈不开,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憨厚的方脸上挂着拘谨的笑容,红腾腾地像一块红布。矿领导们快步上前迎接。

万校长双手猛地一挥,学生娃娃脆亮的嗓子有如呼啦啦飞起一片白鸽:“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声音此起彼伏还是喊乱了,急得唐部长直跺脚。

刘书记亲手给他披红戴花。树林个子高,刘书记个子矮,探不上,只好踮脚奋力朝上探,树林忙弯下腰俯就,旁边的人看了就笑。尽管上了趟北京城,算是见过大世面了,树林在这么大的阵仗面前,还是感到紧张不安,那脸上越发红了,红到了脖子上,红中泛紫,紫中泛红。和大家握手的时候格外用力,以这样的方式表达激动之情。

桃花捅一捅旁边的招弟,嘴一撇,下巴一扬:“看把他能的。”

招弟附在她耳朵上:“有本事你也叫毛主席接见一回。”

桃花鼻子里哼哼一声:“见一回咋了?多长出来二斤肉啦?”

招弟没听真切,说:“哪里长肉了,你看都瘦啦!”

两个人一递一声地拌嘴,淹没在锣鼓声和人群的嗡嗡声里。

树林回来后,经常被人问到的一句话是:“你见过毛主席了?”他点点头,似乎有点儿害羞,方方的腮帮子颤颤的,抑制不住的笑意。

“快给咱讲一讲!“那人央求。

树林只好再讲一回:“我们正在那里坐着,忽然听见一阵拍巴掌声哗哗哗,跟下暴雨似的。大家欢呼起立,都伸长脖子朝那边看。我也不知道咋了,跟着看,一会儿,出来一群人,也鼓掌哩,那底下的掌声就更响亮,爆豆子似的。离得远,我看不清。眼尖的人看清了,小声说:‘毛主席、毛主席!原来毛主席来了!我掂起脚尖,哪里能看得见?人人都踮起脚尖看呢,那会儿,只恨个子还不高。后面的同志喊:‘坐下坐下!我怕大家对我有意见,急忙坐下,呼啦啦板凳椅子响成一片,人们赶紧坐下,毛主席要讲话啦。”

“毛主席给我们讲完话,周总理又讲。大家把巴掌都拍红了,很多人都掉泪了呢。”

那人打断问:“那你呢?哭了没有?”

树林不好意思地说:“咋没有,都哭了。”

“后来呢?”

“后来就是吃饭,上来的菜我都没见过,一满是吃不惯,肉菜里头放着糖,吃不成。鱼呀,虾呀,腥得吃不成。周总理给劳模敬酒,到我这里,我慌忙站起来,人家给他介绍,说我是陕北油矿的,周总理叫服务员把酒盅盅倒满,和我碰了杯,说感谢陕北油矿,给中国革命的胜利立下了大功,是功臣油矿呢!”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就回来了。”树林说着,两手一摊,嘴巴一咧,露出白生生的牙齿。那人意犹未尽,咂摸半天,方才走了。

头几天还可以,人家咋问咋答,蛮有耐心。好几天以后,车轱辘话翻过来倒过去,觉得麻烦了。人家再问,就不愿意细细描述,三言两语便打发了。人家不满:“啊呀,把你能的,给我们说一说,也叫我们高兴一下啊。”无奈又说一遍,回家给婆姨发牢骚:“麻烦死了,嘴皮子都磨薄了!”

婆姨不同意:“人家稀罕你才叫说哩,不稀罕人家也不听。”又说:“等你老了,跟你师傅一样把这个事讲给学生娃娃听听。”

“罢了,罢了,我老了,天天抱住脑袋睡,把欠的觉都补回来,睡够了就圪蹴在墙根晒暖阳,谝闲传,才不跟师傅一样哩。”

树林的婆姨生罢娃娃以后就没有回老家,也在矿上当临工,天天跟上吊油队拾油苗。

7

陕北渐渐绿了,柳树的柔枝忽然长了很多,像王丽英的长辫子,在春风里甩来甩去。榆树一贯地爱显能,故意晾晒一下家私,挑个暖暖洋洋的天气,把攒下的榆钱儿穿上枝头,炫耀炫耀。

杨树的叶苞鼓鼓囊囊的,怀着身孕,里面有个毛毛虫破茧欲出。过不了几天,真的有毛毛虫爬满地面,那是杨树开的花。也许是世界上最不起眼的花。调皮孩子冷不丁地,把花丢进女孩子的脖子里,毛茸茸,凉丝丝,还以为是虫子,吓一跳,惊得快要哭起来。

现在,慕容秋已经成为一个熟练的司钻工。她对司钻着了迷,每每轮到她司钻,便会仔细谛听来自地底下那钻头的语言。她的耳朵似乎有一种特殊功能,能把各种各样的声音一一分开,绝不混淆,杂音被自动过滤,哪怕有人在耳边跟她说话,也听不见。只有钻头那纯真的声音直达耳膜。不错,钻头就是会说话。有时候粗声大气,有时候娇声娇气,有时候受了伤还会呻吟、哭泣。只要你心里有它,眼里有它,它就会把大地的秘密一股脑告诉你。郝二娃说得对,钻头通灵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你心里没有它,它也就不把你放在眼里。甚至故意出你的丑,耍个赖,叫你干着急,出一头汗,求爷爷告奶奶,它躺在那里,理也不理你。你恨不得给它跪下,它此时此刻故意摆谱活像你的祖宗。

大家半开玩笑地说慕容秋是个半仙,明明谁都听不见嘛,偏偏就她说钻头在说话!可是,只要她在司钻岗,钻头的作业情况就一清二楚,从不出错。土层下面是哪种岩石,岩石的坚硬程度,钻头偏没偏,里头有没有落物,声音的差异几乎在微末之间。她侧着耳朵听过后,对地底下的秘密一清二楚,好像亲眼看见一样。捞砂筒一倒出来,不用看,就知道有没有油砂石,钻头已经提前告诉她了。在她的司钻记录里,既没有卡钻,也没有崩断过钢丝绳,剽悍的钻头在她的手里乖乖的,那么听话。均匀地一起一落,发出愉悦的“嗵嗵嗵嗵”。大地微微地震颤,那么吉祥,那么安心。大家也觉得奇怪,怎么那个硬邦邦、死沉沉,生冷硬倔的钻头单单听她的话呢?

说来也怪,那钻头就跟她好,对桃花、蝉香几个人则什么也不说,哑巴似的。等出了故障,急得人火烧眉毛,钻头摆在那里一声不吭,谁也没办法!害得蝉香抱怨,说这钻头也跟李延矿的车一样认识人哩,偏三向四的。

现在,她们个个技术娴熟,力气大增,腰间摸上去紧绷绷的,冷不丁碰上去还以为是块石头,那么结实有力,腰上有劲就能干。臂力大大增加,捞沙筒轻轻一拉,再也用不着吃奶的力气。只是个个脸蛋被风扫得失去了细腻、白皙,脸颊红彤彤,像两个红苹果,充满了十足的山野气息。

风从远方吹来,轻寒拂面,毛孔舒张,不知道克里洛夫此时此刻在干什么!她的钻头在声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能听见吗?他一定会听见。二娃说了,心放在哪里,哪里就会有感应。钻头整天高喉咙大嗓门地喊着他的名字,全世界都能听见,他一定会听见。

也许此刻,他在房间里,趴在桌子上,绘制那些奇怪的地图,也许拿着放大镜在端详那些来自地层深处的岩芯。只要听见那一声呼唤,他一定会快步走到窗前,抬头朝窗外瞭望,那个声音的方向牵引着他,那里有一个人在念着他,他一定知道。

那个难忘的舞会上,慕容秋在他的房间里,看见成堆的图纸,一直堆到天花板上。出于好奇想知道他究竟每天在忙什么,她抽出一张铺展开来。天啦,上面弯弯曲曲的细线,密密麻麻的数字,勉强能认识几个根本不知何意的标记,什么长2,长3,长7+8……因为看不懂,油然而生敬畏之情!敬畏那些图纸里所呈现的陌生世界,更敬畏这个研究陌生世界的人。克里洛夫说,那些图纸就是大地深处的秘密,他的工作就是解读大地的秘密。

原来,在别人眼中,在天堂里生活,天天喝着香油的苏联专家们也有一份辛苦!他们在猜老天爷的谜。那是一种别样的辛苦,普通工人们无法领会的辛苦。可是她能懂得,他的辛苦也是她的。

是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真好!

她忽然领悟,爱就是活在这个世界的信念!爱一个人很简单,就是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和他一起分享。哪怕是春风的阳光,哪怕是天空中深邃的蓝,哪怕是脚下泛着绿色的青草,哪怕是一瞬间指尖掠过飞逝而去的风。

得知她每天挑三十几担水,他皱着浓密的眉毛咕哝:钻井天生是男人的工作,劳动强度太大。这一行是不适合女人的。在他的眼里,女人就应该像《乡村女教师》中的瓦连卡。嗨,也许教师是最合适女人的,和一群孩子在一起,永远能保持一颗童真的心。

她没有看过《乡村女教师》,可是雪兰、小燕们都看过,早几年前在油矿放映过的,都说特别好看。美丽的姑娘瓦连卡和英俊少年马瓦蒂诺夫在一次舞会上认识了,瓦连卡穿着布拉吉那么美丽、俊秀,她是舞会的焦点,马瓦蒂诺夫对她一见钟情。后来他被捕入狱,瓦连卡饱受思念煎熬,在偏远落后的乡村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多年以后,爱人牺牲在战场上,而瓦连卡已经两鬓斑白,陪伴她的是对爱情的无尽追忆……

爱情,不管在异国还是本乡,不管是黄头发蓝眼睛还是黑头发黄皮肤,总是人一辈子最值得珍惜的。就连雪兰和小燕都感叹,有这么一场瓦连卡式的爱情,一辈子也算是值得过了。瓦连卡是她们这群女子异国他乡的知己。

她一次一次掉进时间里,掉进回忆里。和他一起的点点滴滴,一遍一遍回味,无止无休。那一眼能望到头的一马平川啊!看得见的幸福生活啊!只管朝前走,幸福朝她招手,就在前面,快要到啦!

那些说过的话,都收藏在心里,一字一金,字字不漏,马上都要实现。这么想着,不由地浮出笑意,脸上微微地泛着光,眉梢眼角藏不住的喜悦。

井场在轰隆隆的机器声里,重复着往日的繁忙。春天来了,一切都要换成新的。人忙得头也不抬,蝉香瞅见担水的慕容秋,大声笑问:“啥喜事呀,敢是路上拾得个大元宝?”

慕容秋担着水小心翼翼走到方形水槽子那里,顾不上搭腔,先找个平地,慢慢放下水担。因为洒下很多水,地上成了稀泥摊,人踩的脚印坑坑洼洼,弄不好辛辛苦苦担来的水“哗”一下就洒了。她放下水担,脸上热烘烘,胸脯一起一伏。

桂英一副过来人的口气:“那还用问?有了暗喜啦。”

“什么暗喜?”小燕急急地问,眼睛睁得大大的。小燕的那对大花眼,毛茸茸的,眼睫毛又长又密,就像湖泊一圈栽种的小树。因为眼睛睁得大,越发显得清澈见底,似乎一眼能看到心里。真是个玻璃人儿。桂英不愿意让慕容秋在小燕强烈的好奇心面前感到窘迫,就开玩笑地岔开话题:“你姐姐昨天拾了一块元宝。”

小燕信以为真,忙忙嚷嚷开了:“快让我看一看,我还没见过呢?只听见我妈说地主家才有。给我说在哪里拾的?我也要去。”

慕容秋笑了,待气喘得平匀些,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退:“你信她?再不要信她们,操心把你这么个大姑娘给哄得卖了。”

桃花接住口:“她根本不要拾,家里藏着满缸的大元宝呢?”

小燕的眼睛更大了:“真的吗?”

“不信?地主成分!哼,隐瞒成分!”桃花笑着,声音里却使着一股子狠劲儿,一个字一把刀劈面甩过来,和她的笑容两不相干。

“地主成分!”

这是隐藏最深的秘密,天知道她怎么就能刺探到?刚才还是满脑子柔情蜜意,几乎让她忘情。桃花一句话就让她掉进了严冬的冰窟窿。

毫不留情的揭露,简直是对她发起的一场偷袭,好比当众趴下衣服,让人看见了身上最羞耻、最丑陋的伤疤。啊,原来她在报复!怨恨那天她引来了借钱的后大!让她在众人面前丢了人!让人知道了她口里夸说的殷实家境背后那拮据寒酸的真面目!那会儿她还想着桃花会感激她对老头儿的善待哩,想着以后能融洽相处,再不要暗自绷住劲搞敌对哩。真幼稚得可笑!

她感到全身在颤抖,牙关子“嗑嗑嗑”巨响,紧紧握了握扁担,脚下却没动,只说:“你听她胡唚!”

桃花听见“胡唚”二字顿时变了脸色。在农村,说牲口呕吐是“唚”。

“怎么?我说错了?这可是你们村子里的人说的。青天白日红口白牙明明白白!你还想隐瞒不成!”她在义正词严地揭发她,双目直视,满脸正气。好像面对一个骗子,一个伪装成好人混进油矿里有着不可预测图谋的坏分子。

她听见血液汩汩上涌,瞬间头晕目眩,一脚踢开扁担,哗啦一下水桶倒了,只几步奔到她跟前,众人还在愣神,抬手就扇了她两个耳光。

那两个耳光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只打得自己手痛。桃花的脸上立刻隆起了几道深红的印痕,分外刺目。没想到这个根本没拾到眼睛里的人居然敢打她!她片刻回过神来,疯了似的,四下里抓寻,看见旁边的工具箱,翻出一个大号扳手就要甩过去,桂英眼看着要出事,一把抱住她,瞬时,那扳手落下来,正好砸在桂英脚踝上。“哎呦”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上。

小燕吓呆了,刚才还说说笑笑的,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这样子?

雪兰忙停钻,闸刀一拉,井场上的喧嚣热闹立刻消失。大家都瓷丁丁地立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桂英坐在地上,抱着脚,痛得直呻吟,眉眼七扭八歪的,抽搐成一团。桃花歪着脸,半边迅速肿胖起来,红红紫紫的手指头印子。小燕察觉是自己的一句话而引起了大祸,先哭起来。慕容秋咬紧牙关,愤怒、懊丧、羞愧蚂蚁似的纷纷扰扰啃啮着她的心。不过,决不流露出来。

嘎斯车刚好来送料,刚才的一幕李延矿全看见了。他嘴里叼着一根烟,倚在车头,自言自语道:“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些婆姨的戏可真稠哪。”他这个人最爱看热闹,巴不得“戏”再热闹些。要是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滚在地上,团成了土蛋蛋,那才好看哩。回矿上给众人学舌更有吸引力,他甚至想象到一圈子人围住他,听他细细描绘打架的场景。哈哈,女人哪,就是男人口里的佐料,闲来无事嚼嚼,日子就过得有味多了。那个慕容秋,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看她打人的凶狠样子,就知道不是个省油的灯。给脸不要脸,上回在老子跟前装正经,好像比黄花大闺女还值钱,哼!

一会儿,他看见雪兰朝这边招手,知道要车,便转身上车,隆隆的马达轰鸣中,车轱辘卷起一阵黄尘,稳稳当当地停在人群跟前,然后“嗤”一声,轮胎底下卷起一股子稠嘟嘟的黄尘,夹杂着油味,熏得人干呕,车身晃三晃才停稳。呛人的黄尘里,大伙儿抬腿的抬腿,抱腰的抱腰,把桂英抬到驾驶楼里头,慕容秋和雪兰一边一个扶着。临起身,雪兰手拍着车帮子,朝下面的人喊:“钻机不敢停下来。”随即车轮子又卷起一阵子黄尘,好像一条黄龙一口将人都吞进肚子里去了。

转过一个弯子,看见金水仙正端着一簸箕东西出来,窑背上的烟囱里,咕嘟嘟地冒出来一股烟,看来她已经开始做饭了。哦,忘记告诉她少做些。这么想着,车早走远了,背后追来一条大黄龙。

桂英的脚踝是软组织挫伤,伤着了筋骨。肿得老高,不能吃劲儿,一接触地皮就痛得牙缝子里“嘶嘶”响。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她需要养伤,慕容秋便留下照顾她。雪兰先回井场了。叮嘱要是别人问起,只说不小心碰伤了。这件事要是别人知道了,又能在人前人后美美地把这群女子笑话一阵子。

501队一下子减员两个人,顿时觉得人手更紧张,本来一天下来已经累得饭都不想吃,现在更是忙得丢下扫帚拿簸箕。桃花一时失手砸伤了桂英,连日来丢了魂似的,再也没了往时的刻薄劲儿,正干着这个,又想起这个,没头苍蝇似的,下了班闷闷的,不叫不言传。

小燕也蔫了,蝉香把她叫到背人处狠狠地训了一顿:“不是你舌头长,哪来的这一场麻烦?你不说话,怕人家把你当哑巴卖了?少说一句不行吗?能憋死你?”蝉香比她大两岁,却老成许多,从来温温和和的,话不打人,可是这次不同,话里带着棍子,几棍子打得小燕掉眼泪。也怪她不听话,几次叫她说话要过一过脑子。她全听不进去,嘻嘻哈哈地只当耳旁风。

“这下好了,全是你这张簸箕嘴惹下这么大麻烦,该拿缝麻袋针给缝住!”说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恨不得手里立马变出来一根针,三下五除二给她把嘴缝上。

小燕的大眼睛里转着泪花花:“又不是我叫她们打架哩,我还以为桃花说的是真的。”

“人家给你个棒槌你就认成针了?”“人家叫你跳崖你跳不跳?”“人家说啥你信啥,你念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啦?”小燕再也憋不住,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打湿了衣裳襟子。

金水仙看到大家无精打采,也失去了说笑的兴致,觉得满不好盛,女人窝里呀,就是是是非非多,满不如和男人们一块说笑痛快。趁有空就独自飘到后村寻开心去了。

慕容秋虽然没有听到桂英半句埋怨,但是她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大家对她有了看法。蝉香来看望桂英,虽没冲她说半个不字,可是那种隐藏在沉默中的不满,在她背转身的时候,射向她的目光锥子一样扎在肉里头,一下,一下,无声无息但真实地痛。蝉香生气是有理由的,因为她们打架,害得桂英住院,干活的人手更少了,一天累得七死八活的,饭也不想吃。

可是这件事能怨我吗?她满心不服气地跟她辩解。

如果桃花不揭人的短,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不明白她那样一个人,也是肉眼凡胎的,怎么那样可怕?好像脑勺子后面也长着一双眼睛,什么事也休想瞒得过她。就连上次雪兰结婚,范青在半路上给了她几颗糖,她也叽叽咕咕地暗地里议论,真担心万一蝉香听到会不会多心!凭什么刺探别人的生活?心里的自己红头胀脸地辩解。

难道就不能忍忍?另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冒上来,陌生人似地向她发问。

忍?凭什么!脑子里有两个人在里面吵架。嘴唇不由自主地嗫嚅。医务所一个看病的人在她面前走过,看了她一眼,感到莫名其妙。又回过头看了看她。

你就没毛病?那个声音追问。这一句让她顿时哑口,像气球上扎了一针。是呀,谁没有毛病呢?凭什么只苛求别人没毛病!

我有什么错!她还是感到不服。我没有错!她坚定地为自己辩护。忽然想起李一坚,要是她知道这件事该怎么说,

她想起进矿那天,李一坚临走时候说的话:好好干,争取立住脚。原先只当进了油矿,当了工人就等于掉进了福窝窝,谁晓得还有这么多烦恼!

克里洛夫呢,要是他知道了会怎么样?会责备她吗?

很久以前,跟他说起那个人人都拾不到眼皮里的金水仙,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告诉她,那个女人有权利安排自己的生活,因为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他既然能理解那个荒唐鬼金水仙,也就能理解自己!

对,那个讨厌的桃花活该挨打,谁叫她的舌头那么长。这么想着,更觉得自己没错,一点错缝缝也没有!

越想越觉得自己没错,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她甚至觉得当时下手还不够狠,要是再狠一点,再狠一点,该多么解气解恨!

8

傍晚的山脚下,慕容秋等来了克里洛夫,这是他们约会的老地方。矿区的喧嚣热闹被洧水隔住了,远远看着似乎不那么真实,好像小时候戏台上的老戏,因为离得远便有了一层氤氲的浪漫和诗意。近旁的农田里泛出了温润的颜色,地垅边的河道柳挥舞着一把碧绿的大扇子,向对岸的活色生香的油矿打招呼。

只有这个时候,克里洛夫不再是那个白天拿着地质锤、罗盘仪奔波于野外,晚上在灯下伏案绘图的地质勘探工作者,他又变回了自己,那么有趣、温和。他听完慕容秋的诉说,好久才问:“慕容,她说的是事实吗?”

“是。”她感到无辜,最不想叫人知道的秘密,自卑的根源所在,现在早已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既然是事实,你为什么愤怒呢?”

她有些吃惊,这还要问吗?

“那么,到底是你不能接受这个事情,还是别人?”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可是,她怎么能那样做!”她开始自卫。

“是的,”他的口气愈发温和,拿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但是,如果别人那样做了,你的愤怒能解决什么问题?”

“可是,这个事让人知道了,还能在矿上立足吗?”这才是最担忧的。万一在矿上站不住脚,那只好打个包袱回家了,可是,往哪里去?

“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实际上,没有那么多人关注你。”

他的话略略让她宽心。她也明白,能不能在这里站住脚,关键是看本事。可是,疼处有伤,怕处有鬼。她比谁都害怕回家。

“一群人里不可能都喜欢你。如果你的敌人打你一个耳光,你就还她一个耳光,踢你一脚,你就踢她一脚。那么,你和她不就是一路货吗?”

停了一停,他又说:“我母亲告诉我: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让他打。”

她简直要跳起来:“什么?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让他打!哪来的这么些傻话?要我说,别人打右脸,你就得左右开弓,利上滚利!”

“这不是傻话,这是上帝的箴言。”

“上帝?”

“是的,我们隐忍,并不是懦弱,而只是不想变成我们厌恶的那种人。”他轻轻地摘下一朵紫花苜蓿,捏着细细的茎,转来转去。

这个道理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新鲜而生涩。她长久地陷入沉思。

“实际上,这个油矿是相当开放宽容的。你看看这里,既有精通四国外语的知识分子,也有一字不识的文盲。新旧生活方式并存,各式各样的人和睦共处,他们都有自己的历史,自己的秘密。有些当过叛徒,有些当过逃兵,他们的问题比你要大得多,油矿不是都能容得下吗?我相信油矿也能接纳你,包容你。关键是你有没有足够的心量去接纳他们——尤其是那些你不喜欢的人。”

“那个给你造成伤害的姑娘,我猜,她或者在嫉妒你。而嫉妒可能因为你对她的伤害!”

她夺下他手里的紫花苜蓿,一把挼碎:“我没有!”

“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某些优点让她不舒服!”即便是批评,他的话也令人舒服。

“那也能算我的错吗?”

“当然不是,可是被嫉妒折磨,是最深的痛苦。所以,你要谅解她,要宽宏大量。”

他的话让她发怔,“宽宏大量”四个字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竟有了不同的味道。

薄暮时分,远处传来布谷鸟悠悠的鸣唱。惆怅的音韵,让人想起那些遗忘在时光深处的日子。

“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巨大的动荡,大批俄罗斯人涌入中国避难,你是知道的,我以前告诉过你。那个在火车站台上的独腿老人永远刻在我的脑子里,成为那个悲惨时代的记忆。我随着亲人流亡到哈尔滨,在那里度过了少年时代。可是好景不长,日本人侵占东北之后,我们再一次开始流亡,一路颠簸至上海,又从上海辗转回到俄罗斯大地,我的家乡。

“总以为回到自己的祖国就可以松一口气了。那时候,一切看上去很好。父亲后来当了工人,他唯一的毛病就是喜欢喝酒,不过不喝酒的时候,他可真是一个好人,母亲在幼儿园照料孩子们,她很喜欢自己的工作。每逢周末,我们带了面包给广场上那些成群的鸽子喂食,忽然,呼啦啦它们一下子飞起来,阳光仿佛被乌云遮蔽了似的。后来阳光真的就被乌云遮蔽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恐惧,每一天都像阴天那么憋闷,父母亲说话小心翼翼的,怕谁听到似的,爸爸的手表妈妈的项链都藏起来了,说是上面不许穿戴这些资产阶级的东西了。有一天夜里,爸爸悄悄在院子里里刨开一个深坑将自己的手表、自来水笔扔进去。妈妈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把一些好衣服扔了进去。平时他们不敢喝葡萄酒,不敢吃白面包,不敢喝牛奶,甚至连家里好一点的水壶也只能砸烂后再使用。

“有一天,来了一些陌生人拿走了我们家里几乎所有的‘奢侈品,包括普通玻璃杯、塑料印花餐盘,不锈钢刀叉,还有吊灯和自行车。我们的邻居因为有日光灯,被肃反人员执行枪决。那砰砰的枪声把我们吓坏了,妈妈抱着我,爸爸抱着酒瓶,整整坐了一夜。

“我听见妈妈不停地祈祷,感谢上帝,让他们早早就把那些可怕的东西丢弃了,否则,邻居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可是,有一天,我的父母亲还是被他们带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不知何时,一弯新月斜斜地挂在天上,浓稠的暮色覆盖了大地。他们已经坐了很久很久。可她总觉得时间太快。他抬头望着天上银色的月牙儿,长久地不说话。

东山黑魆魆的,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到春风拂过万木,那蓬勃茂盛的姿态。宽广的俄罗斯大地此刻也在一样的月光里静静地入睡了。多么遥远的家乡啊,那里存放着他的一段人生,还有父母亲的尸骨,还有再也打捞回不来的岁月,就如同人生没有回头的路。

“后来,我到了巴库油田。那是一个荒凉无比,没有人烟、没有树木,尘土飞扬、烟尘滚滚的地方,在那里生活比流放到西比利亚还要可怕,没有人愿意去。可是,我愿意,只要能活下去。在那里,我度过了人生最艰苦,最荒唐的一段日子。”

“有时候,我常常想,流浪到满洲国,流浪到巴库,从事了石油工作,仿佛只是为了一步一步走到这里,陕北高原,走到你身边。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命运。”他深深地拥她入怀,开始寻找她的唇。布谷鸟还在慢悠悠地唱,四围一片寂静。克里洛夫难以穷尽的内心,她不能全部懂得,这也正是她陷入他的世界的根本原因。

9

“高加索”钻机挣命般地嘶吼着,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向地心深处奋力开掘。过了1500米之后,人们的心渐渐提到了嗓子眼,只等那井里瞬间飞出一条黑油油的巨龙,张牙舞爪矫首向天。那一天将是整个油矿的节日!

也许下一刻就会出现!也许下一刻就会出现!

很多人默默地盼望着,生怕那个奇迹发生的时刻自己不在场给漏掉了。

可是,安迭戈涅夫的眉毛却渐渐拧起来,显然1500米这个深度已经足够了,本区油藏埋藏浅,根本不需要打这么深的井。可是,莫里耶夫挺能沉住气,坚持还要打,他有他的道理,油层就像楼房一样,有很多层,也许再打深一点点,也许只要再打一米,或许就会有奇迹发生。

他告诉克里洛夫,当年就是在巴库油田,他们打过一口深井。到了目的油层之后,发现该油层不具备工业油流开采价值,本来就要停钻了,他不死心,坚持再往深打一点点。谁知道三天之后真的发生了奇迹,他们打出了一口喷井!一天就生产200多吨原油。

现在情况多么相似,或许,我们只要再坚持那么一点点!

是的,再坚持那么一点点。

可是,奇迹没有发生。

当“高加索”钻入地心达2000米的时候,根据取出来的岩芯分析,油斑并没有预测的那样显著密集。安迭戈涅夫果断命令停钻!

显然,这个区块不具备开采价值。

大家头几天憋得足足的欢乐兴奋无处释放,忽然一下就像气球被扎了一针似地,“嗤”地一下子泄了气,人整个就瘪下去了。荡悠悠的心飘在空中,风筝一样无着无落的,寻不见个去处。见了面相互看看,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唉!重重地叹口气,彼此领会,就啥也不说了。

油虽然没有打出来,可是该给钻机付的钱一分也不能少。工时费、材料费,还有油没打出来就建好的地面设施,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一万多。能买多少韭菜?多少鸡蛋?多少萝卜?多少洋芋?

刘书记心疼得要命,糟心啊,真是不过光景啊!败家子啊!这笔账实在不敢算啊!简直是拿钱撇到洧水里去了,连个响声也没听见!已经有老工人说话啦,这是不过光景的二流子的做法,多少钱够这么糟蹋的!真正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猫咬尿脬空欢喜。

范青说: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大家觉得真有道理,早知道不该抱那么大的希望。可是,那器宇轩昂的“高加索”怎能不让人抱希望呢?

难道专家们也会弄错吗?

范青说,谁也不是神仙,那地底下的秘密还得一点一点弄清楚,任何科学理论对勘探的具体指导都需要从实际出发,根据具体区块的实际情况而定。总之,理论不是万能钥匙,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莫里耶夫说,这是上帝故意制造的一个迷局,大概是想要嘲弄自以为聪明的人类。其实,作为石油勘探专家,他越来越感到迷惑。这个鄂尔多斯盆地简直就是一个谜团,人类的智慧在它面前似乎有点无能为力了。

地质勘探讨论会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地开,大家达成共识:鄂尔多斯盆地的地质构造非常复杂,不是某一种理论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构造找油也罢,裂缝找油也罢,只能是局部区块的真理。

看来,巴库油田的那一套做法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10

桂英的脚伤还不能下地,这几天憋坏了,躺在病床上翻烙饼,能吃能喝却不能干活,对于一个忙惯了的人来说简直是遭罪。想着不如趁空给娃娃们做几双鞋,就打发慕容秋到城里买几双鞋面子。

遇集天,路上的人三三两两撒豆子似的,撒了一路。骑自行车的人“叮铃铃”一摁铃就是给人预告“我来啦!”。行人就自动闪到一边,骑车子的回头给后面的人笑笑,兼有感谢和炫耀的味儿。他的衣服下摆飘起来,一忽闪,一忽闪的。那份轻快,那份自得,真是歌里唱的“走路好像那水上飘”。看得人眼热。

慕容秋就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要骑个车子,风风光光地进城,也要让别人羡慕一回。另一个自己却自嘲:一个刚从农村爬出来的土包子,凭什么样样要跟人家比!自己便不服气:哼,别人有的,咱也要有!

“叮铃铃”一声,她本能地往路边上靠,范青从后面闪前来,他轻快地下车,像鸟儿敛翅滑翔,熟极而流。

“进城吗?我刚好要到城里买本书,捎你一段吧。”他说话慢慢的,文文雅雅的。

“哦,不用了,我还等个人哩。”她忙忙摆手,脱口而出。范青“哦”了一声,微笑着转身,返身上了车子,一会儿就不见了。

一句谎话脱口而出。

其实她并不等谁,可是连脑子都不过,张口就一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撒谎。

他有知识有文化,待人接物,文质彬彬。见人客气,礼数周到,简直是个完美的男子。难怪蝉香被他深深地吸引,沉浸在迷恋中。可是,在她看来,一个人要是太完美,反而叫人不愿意接近。因为和完美的人在一起,只能让自己相形见绌,缺点更加突出了。就像桃花死活不愿意和小燕一起出门,她的眼睛小,又是肿泡眼,活似冰草割开的一点细旮旯,和小燕的大眼睛一比,越发小得可怜。桃花只愿意和蝉香、桂英一起出门。蝉香生得黑,桂英生得老面,三人一起走路,那些年轻后生就只看她了。

桃花的小算盘自然逃不过慕容秋的眼睛,可是,在范青面前,自己还不是一样?简直是另一个桃花。

到了城里,已近正午,街道上挨挨挤挤的,格外红火。遇集天也是县城里婆姨们最忙时候,会过光景的婆姨往往在这一天拾便宜,少花钱多办事,圪蹴在大大小小的筐子前,两只手扒拉过来扒拉过去。这边一个婆姨嫌鸡蛋太小了,简直是鸽子蛋,嚷着要降点价。卖主不言传,经验告诉他,嫌货人才是买货人,挑拣的越厉害说明越想要。自管自噙着烟袋不吱声。那边一个老婆儿又和卖韭菜的争起来,嫌称杆儿没有高高地翘起来,硬是要多拿几根找补,老汉不耐烦,挥挥手:拿去拿去。老婆儿满面笑容地起身,好像捡了个大便宜。农村人嘀咕,这城里人看着脸面光光堂堂的,咋这么小气,让人瞧不起。

而农村人也让城里人嫌弃,卖完东西,把担子横在肩上,腰弯成一张弓,两只筐子晃悠着,就不知道避人。不留神便蹭在城里人的衣服上,干干净净的衣裤沾了灰,真讨厌。远远见了农村的担子,厌嫌地把头一摆,身子一侧。眉眼皱着,眼皮耷拉着,一脸不耐烦。农村人看不懂人家的表情,继续大摇大摆。

卖完东西要买东西,挤进门市部瞧瞧稀罕,家里老婆的鞋面子啦,娃娃的作业本本啦,全要给买上。要不然回去了会遭埋怨,婆姨吊了脸子,娃娃撅个小嘴,最要紧的是老人的东西,不说你事多忘记了,偏说你心往下疼哩,忘了娘老子的恩情。出了门叽叽咕咕和邻居们叨咕半天。要是今天挣的钱不多,不能一一满足家里娃娃大小的需求,也会买回去几个芝麻烧饼,一家人分着吃,大人舍不得,多半进了娃娃的嘴巴。老人还是会叨咕:哼,嘴都成了走水园子,吃得馋馋的,哪像我们小的时候?

赶集对油矿工人来说是一次消闲活动,拉家带口地喜欢到集上买便宜新鲜的货。慕容秋没家没业的,就是喜欢往人稠的地方挤挤,凑凑红火,闻闻人气。买不买先看一下,问问价钱,感受一下人间活色生香的烟火气息。

忽然,一个人的背影让她觉得眼熟,微微凸起的后脑勺上面有两个旋儿,尖尖薄薄的耳朵支楞着。宽宽的肩背,微微有些耸着,老是放松不下来的样子,没由来地紧张,恨不得替他上前把两只肩膀按下来。天已经热起来了,可他上身依旧是黑袄子,腰里胡乱缠一根烂草绳,一双烂鞋趿拉着,走一步,脚后跟靸拉一下。

贵贵!

一定是他,就凭那个尖尖的后脑勺子也能认得他。

那么熟悉的人,炒面捏成的人。她一眼把他从黑压压的人堆里挑了出来。心跳得突突突,忽然间那么胆小,怯怯地不知道该不该和他打个招呼。

贵贵没看见她,仍是四下里张望,看得出毫无目的,既没有买的,也没有卖的。脸上灰蒙蒙的,挂着一层蛛网似的,一边走一边这里站站,那里停停,和以前一样,离了母亲的指派,不知道该做什么。

要不,回去问问你妈!她带着一股恶意的快感想。

这个人曾经给了她一个栖身的窝却又百般摧残她,疼爱过她又折磨过她。而她,感激过他又记恨过他,忍气吞声伺候了他几年最终却抛下他另寻活路。如今,这个拼命打她来讨好母亲的人,又换了什么方式表达孝心?

而离婚让他蒙受十里八乡的嘲笑,种种不堪的猜测让他难以抬头。人淹在唾沫星子里,就这么整个灰下去,矮下去,和尘土混搅在一起。

如今,过去的日子都已经成了记忆,痛苦渐渐被稠密的日子稀释。反倒是他的好渐渐浮上心头。她忘记了他拿绳子抽她,一下一下,浑身火烧火燎一般地疼痛。忘记了揪着她的头发往炕石板上磕,直到她晕过去。能想起来的,是他怀里偷偷揣着两个熟鸡蛋塞给她,叫她偷偷吃不要叫妈妈看见。是他知道她不惯于受苦劳动,总是找各种借口不让她上山。可是在油矿,每次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被人小看,那些仇恨还是得翻腾出来难受一番。恨他叫她落到这步田地。

过些时候却又被自己说服:不要恨他吧,不要恨他吧。可是,谁叫贵贵摊上这样的妈呢!一个男人家,不管好主意坏主意都要有自己的主意,脑袋要长在自己的肩膀上。可是谁有这样的妈,恐怕都难免受掣肘。可是贵贵如果没有这样的妈妈,咋能长大成人?寡妇熬儿,世间最难的事情。她风里来,雨里去,口里挪,肚里省。受的恓惶煎熬,谁疼谁知道,贵贵能不孝顺吗?他做孝顺儿子有错吗?没错。那么自己只有乖乖挨打受气了。可凭什么,命?我不信!那么,离婚受世人冷眼,就是鼻子流到口里的顺事了?又是命!她狠命摇摇头。不信自己就要落到命运编织的这个圈套里。

河对岸一群孩子在玩耍,其中一个孩子尖叫了一声,惹得他朝那边张望,一扭头看见了她,愣了一下,大概以为眼花了,使劲儿揉揉眼睛,又睁开。本来离得很开的眼睛因为吃惊,分得更开了。犹犹豫豫地,畏畏缩缩地,不知道是该走过去还是装作陌路人。她也呆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向他打招呼。她的犹豫,好像是给对方的鼓励和默许。半晌,他先迈出一步,小小地,好像踩在阳春薄薄的鸡皮冰上,生怕摔倒似地,怯怯地走过来。

大路下面常年有男人们在那里小便,太阳的热气蒸腾出一股子尿骚味儿混合着牲畜的皮骚气、草料气还有土地的泥腥气。他路经那个地方,污秽的空气使得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喷嚏。“阿嚏!”他的声调儿很古怪,以前怎么没觉得?她替他有点儿羞赧,好响亮!乡下人的喷嚏。好在周围一片“嗡嗡嗡”,谁也没有注意他们。她心里一松,绷紧的神经一下子缓和下来。

贵贵耸着肩头,一边揉着鼻子,一边往上走,鼻子头红红的。以前不是这样的吧?她努力地回忆先前的贵贵,脑子里却模模糊糊。可能意识到自己的红鼻子难看,贵贵的手不由地揉揉,再揉揉。她知道那是在遮挡,可是越这样,越叫人不由地注意他的鼻子。他的嘴习惯地半张着,傻呵呵地,以前怎么没觉得?半晌,寻不见个话儿,额前的抬头纹也跟着凑热闹,一皱一皱的,厚嘴唇呶出一句:“你也来转哩?”

“嗯!”慕容很用力地点头,认真得很。

他又寻不上话了,半天呶出一句:“村里人说你在油矿上班了?”他把“上班”两个字咬得很重,也许是说不惯,觉得拗口,也许在乡下人看来,“上班”是个非同一般的事情。

她知道自己被村里人远远地看着,看这个不认命的女子究竟会折腾个什么地步。虽然,那个遥远的凉水崖再也和她没关系了,但心里还是牵挂,有一根隐隐约约的线在两头牵着。

“嗯,我姐姐好不好?”这是她的关切。

呼氏和凉水崖好像远远地在另一个世界里,似乎她还在那里瞭望,手搭凉棚,满目期待。而自己恍若隔了世,重新投了一次胎。离那个世界越来越远,却忍不住回头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真的没有关系了吗?忽然间,鼻子一酸,泪水被眼眶满满噙住。她生怕眼泪掉下来,佯装看地下,两粒晶莹的泪滴掉下来,落在鞋面子上,倏然不见了。

“好着哩,雄雄的媳妇也娶过了。”他是个粗心人,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笨拙地回答她,也没有讲那一场换亲事故的曲曲折折,只说了一个结果。

她难过地吸一口气,却不由地替呼氏松一口气。只要媳妇一娶,那就意味着一件人生大事完结了。本来娶媳妇是父亲的事,父亲欠儿子一个媳妇,儿子欠父亲一副棺材。可是,一切担子都落在了呼氏瘦削的肩上。

“啊,好啦,她可以喘口气啦。”她尽量让音声放得平静些。

“贵贵,你还好吧?”她小心翼翼地问,同样踩着阳春三月薄薄的鸡皮冰,生怕一不小心滑倒。

“嗯,好着哩。”贵贵嘴里咕噜着,脸上是难过和羞耻交织在一起的表情,古怪而复杂。太阳穴旁边的两根青筋跟着胀起来。天气渐渐热起来,可是他还穿着棉袄,前腔子上又黑又明,似乎膏了一层油。袖口上露出一圈子棉花,眼睛朝下看着,脚底下那双烂鞋里脚趾头一动一动,泄露了他不平静的内心。

她看着难过,嗓子眼里塞了什么东西似的,好什么好!他这落魄的样子看上去完全是村子里的光棍打扮。她忙转向另一个话题:“咱……哦,不,你妈好着不?”

他木木地点头:“好着哩。”顿了顿:“还是腰疼,去年一冬天下不了炕。”

原先像大山一样对她的恨,忽然很轻很轻。如果她还是那么泼辣,走起路来两只小脚儿噔噔噔,骂起人来唾沫星子乱喷,如果她还是那么狠毒,怂恿着儿子:打!不信打不怂这个货!嫌儿子的拳头不狠,干脆把门栓子卸下来,塞进儿子手里。如果还是那么咋咋呼呼,一嗓子詈骂贯通前后庄子。如果还是那么不管不顾,前庄后庄地讪扬她的不是,那么她的恨意也会茁壮成长,长成粗壮的大树,长成巨大的石头,长成无数树木和无数石头叠加起来的一座山。

可是如今,她却连炕也下不了。

可怜的人。

“贵贵,不要怨我。”她望着他,声音一哽。

他分明听见了,脸上通红,半张的嘴巴更觉得傻气,厚嘴唇微微抖动,半天挤出一句:“不怨你。命。”脚下跐着一块小石片,跐来跐去,黑布鞋已经破得不像样子,鞋头翻花了,毛刺刺的,只看见脚趾头一动一动。

半晌,他又补上一句:“村子里的人说,凉水崖盛不下你。”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好像是为自己拿不住媳妇做辩解。人人都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可是对他来说是个例外,怎么打也打不服帖,越打越硬。打来打去,鸡飞蛋打,两手空空。

“贵贵……”她的嗓子里酸痛异常,只觉得眼泪往喉咙里流,再也难以开口。眼眶热剌剌地烧着,又干又痛,却没有了半滴泪水。他们哪里知道,以为在油矿上班就是活成了人样子,有了出息,进了天堂,殊不知这个天堂里还有那么多烦恼等着她。

贵贵木讷、迟钝,面对慕容秋的难过,不知道该咋办。期期艾艾地寻不上个话,半晌,咕哝一句:“我走了,要回家了。”

“唉。”她点点头,眼泪直流下来,忙转身,擤了一把鼻子,待气出得匀一点,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他已经混入了人群,两个旋儿的脑袋汇入众多的脑袋里,随着他的脚步,一送一送的,在无数脑袋中一隐一现。黑棉袄混入了人流里,乌泱泱地渐渐漫漶成一片,难以分开了。

这么热的天了,还穿着棉袄。

目送他的影子渐走渐远,渐渐混成一片,再也无法找见,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她是那么恨他们,想象着以各种方式把加在她身上的伤痛和羞耻还回去,可是如今一见面,那些大山一样的仇恨却消解了,像初春的消冰,一点一点,消融在阳光下,汇入在淙淙溪流中。那溪水在心里流淌,滋润着心中那一片板结的田地。心渐渐清凉下来,平静下来。

唉,可怜的人!她又想起那个躺在炕上不能动的小脚女人。

克里洛夫曾经说,不要去恨别人。以前听不懂,现在,忽然明白了。

买了桂英需要的鞋面子还有几样东西,再也没有看红火热闹的心情,只觉得人来人往,纷纷扰扰满眼烦乱。想去找找李一坚,又觉得她一天到晚的忙,也是消停不下来。算了,回吧。这么想着,只好回转身。

路上的人渐渐多了,上午是从西向东流,下午变成了从东向西流。那些筐子不用挑了,便拴在扁担一边,肩膀上扛着,也有没卖完的,一边走还一边吆喝一声儿,眼睛朝四周围溜一眼,要是碰到谁朝这边瞅,立马加大嗓门吆喝一声。

回想着和贵贵见面的情形,心里又是盐又是醋的,说不上什么味儿。

“不怨你。命。”几个字也包含着他已经将她放下了的意思,释然的轻快里又包着微微的失意。毕竟他们一个炕上睡了几年,即使白天打她,晚上总还是要搂着她睡,不然睡不着。她无声地发狠、反抗甚至咬。最后多半还是枕在他厚厚的膀子上睡,他的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像一对交颈而眠的燕子。直到今天,那下巴抵在额头上的记忆还在,重重的,扎扎的,仿佛那只下巴还在那里抵着。

凉水崖那些年的日子,一堆乱麻一般缠缠绕绕,难以寻出一个头绪。无论如何,便是一辈子都无法从记忆里抠掉了。

可是,他到底还是将她放下了。

“不怨你。命。”“凉水崖盛不下你。”便是最后的解释,也许他认为这就是命运。一旦觉察出命运的无比强大,人就不和这个世界计较了,乖乖向命运缴械。同时,心也就灰了,争强好胜的劲儿也就泄了。呼延大爷常常抖着银白胡子念叨:“君子不与命争。”其实是自我安慰,一个人争来争去,没争出名堂,总要给自己一个交代。有了这个交代,心也平了,神也灭了,不和这个世界斗了。真真切切地服气一句话,叫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不怨你。命。”他从心里舍下了她,她已经不是他的了。可是私下里她又希望即使她不是他的了,他还要是她的,即便她已经心里有了别人,他还要乖乖站在原地,不能动。

她忽然想到,其实离婚是对这母子二人最残酷的报复。在所有人眼里,她是挨打受气的弱小者,可是她用离婚这个武器狠狠地回击了他们,使得他不能在方圆几十里抬起头,彻底塌下去,灰下去,彻底沦为一个光棍汉。而他会将账都算到母亲的头上,怨恨母亲当初的挑唆和怂恿。想一想多么解气,可是再想一想,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骨子竟然藏着一份从来没有发现的歹毒。以前只看见桃花的歹毒,怎么就没有觉察了自己的歹毒?

她忽然想起,有一次,克里洛夫咕哝着一句话:“你只看见你的兄弟眼中有刺,却没有看见自己眼中的梁木!”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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