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纳粹将军呐喊的中国女人

2016-10-26 05:48张雅文
文存阅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豪森纳粹比利时

张雅文

为纳粹将军呐喊的中国女人

张雅文

本文作者与钱秀玲(右)合影

钱秀玲,1912年出生于江苏宜兴的名门望族,堂兄钱卓伦是国民党高级将领。钱秀玲早年就读于比利时鲁汶大学,获化学博士学位,后定居在比利时。冯·法肯豪森,德国军官,曾在中国担任国民党的军事顾问,与蒋介石、钱卓伦关系密切。二战期间,比利时被德军侵占,法肯豪森成为纳粹德国派驻比利时最高长官——军政“总督”。心怀正义的钱秀玲利用法肯豪森与堂兄钱卓伦的特殊关系,在法肯豪森将军的帮助下营救过一百多名反纳粹的比利时志士。二战结束后,法肯豪森被比利时政府审判,钱秀玲竭力为他呐喊。一个普通的中国女性,一个纳粹德国的将军,这期间又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1945年5月4日。

对纳粹分子来说,绝对是一个末日。但对全世界人民尤其对那些被关押在集中营里的人们来说,却是一个终身难忘、充满希望的星期五!

但此刻,被关押在意大利南提罗尔下多夫监狱的许多人来说,如被关在与世隔绝的地狱里,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

他们并不知道,1945年4月30日,苏联红军已经攻进柏林,走投无路的希特勒已经自杀。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也在4月28日被处决。

长达六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已经宣告结束了。

此刻,处于灭亡前的纳粹德国,根本没人顾及那些远离柏林的监狱或集中营。就连那些纳粹的秘密警察看守们,也并不知道第三帝国已经灭亡,他们的疯子元首已经变成一堆焦炭了。但是,灭亡前的疯狂常常是人性恶的最后膨胀。

这天早晨,在南提罗尔下多夫监狱的警察头子,虽然没有得到柏林的任何命令,但他听到了盟军的炮声,他预感到末日就要降临了。他决定将关押在这里的大批犯人全部处死,免得留下罪证。

于是,他向全体看守训话,下达命令:“听着!今天上午将处死全部犯人……”然而,他的命令却被突然响起的猛烈枪炮声给打断了。

在《第三帝国的兴亡》一书中,这样写道:

1945年5月4日在南提罗尔的下多夫(监狱)许多人都是被美军解救出来的。当时,看守他们的秘密警察正打算把他们全部处决。冯·法肯豪森后来被比利时人作为战犯审讯,在监狱中候审,关了四年。

就这样,被关押在南提罗尔下多夫监狱的在押人员,全部得救了。

美国士兵打开牢房门,发现这些曾经赫赫有名的第三帝国将领,个个蓬头垢面,衣着褴褛,骨瘦如柴,瞪着木讷而呆滞的眼睛,看着突然闯进来的美国士兵……

法肯豪森将军侥幸存活下来。但是,他并没有被释放。

1945年9月2日,第二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大批被关押在集中营里的人,全部被释放回家。法肯豪森将军却被盟军继续关押在战俘营里,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得知德国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法肯豪森在战俘营里,不由得发出悲愤的慨叹:“可惜呀!德国人民苦心建立起来的伟业,全部付之东流,化为灰烬!而这一切,都因为那个疯子,发动了这场该死的战争!”

1945年6月1日,一群形如枯槁、却幸存下来的人们,被苏军大卡车拉着,从柏林送回了阔别已久的比利时故乡,与亲人团聚。

被钱秀玲所营救的第一人罗杰也回来了。

艾克兴市的九十六名人质,除五人死于轰炸和疾病之外,其余九十一人全部回到家乡。

被战争蹂躏了六年的欧洲人民,从战争的废墟上站起来,着手修复心灵及城市的创伤,缅怀英灵,审判战犯,惩处奸细,表彰对国家、对民族有贡献的英雄。

1945年7月21日,是比利时的国庆日。

这天上午,难得的阳光爱抚着艾克兴市。艾克兴市政府就在当年游击队员杀死盖世太保头子的广场,举行声势浩大的缅怀英灵、表彰英雄大会。会上,请来了最尊贵的客人钱秀玲及她的先生和孩子。她的到来,使整个会场沸腾了。九十一名被释放的人质及其亲属们,满含激动的泪水,纷纷上前拥抱她——他们的救命恩人!

他们说,没有钱秀玲,就没有他们的今天!没有钱秀玲,就没有他们九十多个家庭的新生与团聚!

钱秀玲被鲜花和掌声簇拥着,请到台上,一位从布鲁塞尔专程赶来的政府官员,代表比利时政府,向钱秀玲表示真诚的感谢。

他讲道:“多少条生命,都因为钱秀玲女士的努力而幸存下来。多少个家庭,都因为她的奔波而重新获得了团聚!她是比利时人民的英雄,是比利时和中国人民永远的骄傲……”

随后,他将一枚国家英雄勋章佩戴在钱秀玲胸前。

艾克兴市长宣布:“为了让艾克兴市人民永远记住中国人的名字,为了让人们永远不要忘记钱秀玲女士对艾克兴市的再造之恩,我宣布,将抓走九十六名人质的街道,命名为钱秀玲之路!”

市长又将一尊中国铜质龙塔香炉,赠给钱秀玲留作纪念。那是市长特意从古董商店买来的。

在钱秀玲老人的公寓里,我见到了这尊龙塔香炉。我陪着钱秀玲老人来到艾克兴市,受到时任市长杜特里约先生的热情接待,市长请来一位历史学家,向我详细讲述了营救九十六名人质的经过。

在市长办公室,我见到两幅珍贵的照片,一幅是九十一名人质从集中营出来后的合影,另一幅则是钱秀玲老人与市长父亲的合影。原来,杜特里约市长的父亲,就是九十六名人质之一。

当时,“钱秀玲”的名字在比利时家喻户晓。

报纸、电台连篇累牍地报道她,她的大幅照片刊登在报刊上。

这位娇小美丽、脸上永远挂着微笑的中国女子,被比利时人民称为“比利时的母亲”,成为深受比利时人民爱戴的英雄。

钱秀玲却说:“那是我应该做的。再说,如果没有法肯豪森将军的帮助,我将一事无成。”

钱秀玲知道,要是没有法肯豪森将军冒着极大的危险,全力帮助她,她不可能救出那么多人。她越是受到比利时人民的爱戴,就越想知道法肯豪森将军的处境……

可是,法肯豪森将军在哪里?

钱秀玲曾多次打听法肯豪森的下落,但是,没人知道他的消息。此刻,法肯豪森仍被关押在战俘营里。

盟军到来之后,法肯豪森将军的罪名变了,其身份也变了。不再是背叛希特勒、参加谋杀希特勒秘密组织的罪人,而是战败德国的将军,是纳粹德国侵略欧洲的高级战犯!

法肯豪森以为到了盟军手里,处境会好一些,会按照国际法来对待战俘。但是,现实很快击碎了他的幻想,关押战俘的环境更加恶劣,人的尊严更是丧失殆尽。成千上万的战俘被关在一起,破烂不堪的木板房,狭小的空间,污浊的空气,猪食般的食物,禁止洗漱,没收一切遗言、书信等纸片……而且,仍然不停地从这座监狱转移到另一座监狱,从意大利的集中营转到德国威斯巴顿监狱,再转到英国监狱、巴黎监狱,后来又转到纽伦堡监狱……

转到英国监狱时,亚洲战争尚未结束,一名美国上校找法肯豪森谈话,让他谈谈对远东战争局势的看法,战局会如何发展?何时能结束?

法肯豪森说:“目前,日本已经穷尽了兵力和国力,只须小小一击便可令其土崩瓦解。盟军应该集合五百架轰炸机,轰炸日本国的主要城市。如果打击力度还不够,就应该加强兵力,向日本本土推进战争,以求尽快取得胜利!”

法肯豪森说出这番话的准确时间是:1945年7月7日上午,距离1945年8月6日,美国向日本广岛投下第一颗原子弹,仅差一个月。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美国少校很佩服法肯豪森对战争局势的分析和判断,冲他竖起大拇指,连喊OK!

的确,法肯豪森将军是一位了不起的军事家,长期的囚徒生活,并没有影响他对战争形势的分析与判断。但是,再精明的将军也无法判断自己的命运。

冯·法肯豪森的名字,跟许多被关押的军官一样,被列入纳粹战争罪犯的名单。他不知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审判。

1945年8月23日,他被告知做好准备,十天后,将同所有的罪犯一起被押往美国。

9月24日,大批战俘被押到码头,准备登船被押送美国。却发现,名单上竟然没有法肯豪森的名字。于是,其他战俘被押上海轮,法肯豪森又被押了回来,继续关押在肮脏的小牢房里,等待着无法预知的命运。他曾经企图逃跑,但失败了。

他受到了更为严厉的看管,并受到侮辱性的待遇,被扒光衣服,一丝不挂,被关进阴冷、潮湿的小黑屋里。

他得了心脏病,肠黏膜开裂,疼痛难忍,无医无药,只能咬牙挺着,与死神相伴,只能靠祈祷上帝来支撑他脆弱而又顽强的生命。

1947年5月11日,法肯豪森病倒了,被送到马尔堡的军事医院,被诊断为肺炎和心脏衰弱,在医院住了五个月。

妻子维德考帕得知后,拄着拐前来看望他。她早在1945年5月10日,在朋友家附近散步时,被一名美国士兵开枪打折了腿,被截肢了。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其间,法肯豪森在德累斯顿的家产,包括在银行保险柜里的财产,全部被洗劫一空。

夫妻俩见面,一个腿被截肢,一个重病卧床,两人手拉着手,泪眼对着泪眼,久久说不出话来。

1948年3月21日,被关押了三年零八个月的法肯豪森,以头号战犯身份,被押到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关押在戒备森严的圣雷那德监狱,等待接受比利时军事法庭的审判。

故地重游,法肯豪森不禁感慨万端:当年他是德国派驻比利时叱咤一时的军政“总督”,如今却是万夫所指的阶下囚,真是浪峰波谷,人生难料!

他被押回布鲁塞尔,比国上下一片哗然。人们把纳粹在比利时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把痛失亲人的悲愤与仇恨,全部算到这位前“总督”身上,要求绞死他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尽管在任纳粹德国派驻比利时最高长官时,他尽最大努力保护了比利时人民。但是,纳粹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人们当然要找这位“总督”算账了。

法肯豪森被关押在圣雷那德监狱一间潮湿阴暗的单人牢房里,监视严密,完全封闭,不许与外界联系,不许会见任何人。

从1948年5月21日开始,他便接受军事法庭不间断、不定期的询问,一直持续到1950年4月,接下来是生死未卜的最后审判。

这期间,1950年1月,与他相濡以沫、颠簸一生的妻子维德考帕,由于长期为他担惊受怕,日夜牵挂,得了重病,需要手术。在法肯豪森再三要求下,军事法庭终于允许他前往医院探望重病的妻子。随后几天,他被允许在看守的监视下,每天来到妻子床前,陪着来日不多的妻子坐一会儿。

2月23日上午,法肯豪森再次来到妻子的病床前,拉着妻子的手,安慰她,祝她早日康复。

维德考帕却摇摇头,说她最担心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担心他能否得到公正的审判,担心他会不会像许多纳粹高官那样被判处绞刑……她说她每天都在为他祈祷。她相信上帝是公平的,他是她见过的最正直、最善良的人,相信法庭能公正地对待他。她说她到天堂里都会为他祈祷。

没想到,这次见面却成为他们最后的诀别。一周后,维德考帕与世长辞。

在接受审判的这段漫长时间里,给法肯豪森带来最大安慰的则是钱秀玲。

当钱秀玲从报纸上获悉,法肯豪森将军被押回比利时接受审判时,她急忙找到有关部门,要求去监狱探视。二战结束后,她们全家搬到了布鲁塞尔。可是,由于法肯豪森是比利时的头号纳粹战犯,不许任何人求见。钱秀玲只好找到中国驻比利时大使馆,请大使馆帮忙,要求以中国友人的身份求见。大使馆出面,多次游说比利时的有关部门,终于获准钱秀玲前去监狱探望。

钱秀玲是第一个到监狱探望法肯豪森将军的人。

具体是哪一天,她记不得了。只记得,当她拎着水果和点心,走进戒备森严的圣雷那德监狱,出现在阴冷、潮湿的单人囚室时,她惊呆了。

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昔日威风凛凛的军政“总督”冯·法肯豪森将军——一身破旧的军装,瘦骨嶙峋,蓬头垢面,一副万念俱灰的神态,蜷曲在一块破毯子里。

法肯豪森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她会来看他,他是头号战犯,任何人都不许求见。

刹那间,钱秀玲泪水盈眶,百感交集,深感世事沧桑,人生无常!

她哽咽着叫了一声:“法肯豪森将军……”

听到这声早已陌生的称呼,法肯豪森瞪大暗淡无光的眼睛,沉沉地说道:“谢谢您,钱女士,谢谢您在这种时候,还能前来看望我。”

1929年,钱秀玲在比利时。

钱秀玲看到曾经给自己极大帮助的老朋友,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心里很难过。她觉得,法肯豪森将军虽然是希特勒派来的德国军官,但他是一个讲人道、讲友谊,极富正义感的好人。

她蹲下来,握着法肯豪森瘦成皮包骨的手,极力安慰他:“法肯豪森将军,我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帮助。我相信,比利时很多人都是非常感谢您的。请您相信,比利时人民会公正地对待您,法庭一定会做出公正的判决!”

法肯豪森却摇了摇头,不知是对一切都无所谓了,还是不相信法庭会做出公正的判决?总之,他心灰意冷,情绪消沉到了极点。

钱秀玲告诉法肯豪森,堂兄钱卓伦(时任中国国防部第一厅厅长、参谋总长办公厅主任编者注)来信说,蒋介石已经派人游说盟国首脑,要求法庭减轻对法肯豪森将军的判决。蒋介石还说,如果将军愿意的话,将来可以到中国去定居。

法肯豪森却再次摇了摇头,婉言谢绝了。

钱秀玲问他:“法肯豪森将军,您对当年冒着生命危险帮助我,是否感到后悔?”

“不!”这次,法肯豪森回答得很干脆,“丝毫不后悔!我认为我做的是对的。如果可能,我还会做得更多些。”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长叹一声,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嗨!人是无法选择时代的……”

钱秀玲感到法肯豪森的心灵深处,隐藏着一种深深的悲哀与痛苦。

会见的时间很快就结束了。钱秀玲再次握住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说:“法肯豪森将军,我会常来看望您的。我要告诉您,我永远忘不了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我要发表文章,让全社会都知道您帮我所做的一切!”

听到这番话,法肯豪森再次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谢谢”。

从监狱里出来,钱秀玲的心里再也无法平静了。她觉得自己因为救了许多比利时人,获得了最高荣誉,获得了比利时人民的爱戴。可是,帮她救人的法肯豪森将军,却被关在监狱里,在接受着生死未卜的审判。她觉得这样对待他太不公平了。

不,我要救他!我一定要想办法去营救法肯豪森将军!

于是,她像当年营救九十六名人质一样,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又呼唤着她,催促着她,使她立刻行动起来,全力去营救一位纳粹德国的将军。

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无法左右法庭,但她必须发出呼吁,发出呐喊!她决心为拯救法肯豪森做最大努力,就像当年法肯豪森为救人质,冒着生命危险做最大努力一样,即使不成功,她也感到无憾了!

她本着一颗善良之心,像当年冒着生命危险去塞内弗城堡一样,不怕舆论压力,不惧众人唾骂,为纳粹德国将军奔走呼号,开记者招待会,答记者问,发表文章,找当年被营救过的反战人士联合签名,向社会大胆陈述自己的观点……

我在1948年比利时的报纸上,查到了她发表的一篇文章,她这样写道:

如果说,我在二战期间为比利时人民做了一点事情,因此而得到政府授予的国家勋章,受到比利时人民的爱戴。我要告诉大家,这是我努力的结果,但这个结果恰恰是法肯豪森将军给的!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做出极大努力的结果!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将一无所成。也正因为法肯豪森将军,对他所管辖的区域做了最大限度的保护,所以,比利时才没有发生像荷兰、挪威、波兰等国家那样的惨剧!至于法肯豪森将军的命运如何,我不好预料。但我希望他能看到这篇文章,我希望他能知道我将永远对他怀着十分的感激和尊敬!他虽然是纳粹将军,但他是一个讲人道、讲友谊、富有正义感之人。我将永远对他怀着十分的感激和尊敬,即使在审判他的法庭上,我也要说出这一切!

她再次做出了令比利时人感到无比震惊的举动。她的文章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赞扬者有之,谴责者也有之。有人甚至骂她是亲纳粹分子,骂她是假英雄!

令人欣慰的是:她的文章引起了包括法官在内的通达人士的关注,他们认识到:法肯豪森虽然是纳粹德国派驻比利时的军政总督,犯有不可推卸的罪行,但不能不承认,这位德国将军从人道主义出发,冒着被希特勒撤职、杀头的危险,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许多抵抗志士,最大限度地保护了比利时人民的利益……

没想到,钱秀玲的这篇文章居然打动了一位反抗女英雄的心。

钱秀玲再次去探监时,法肯豪森对她说:“最近,经常有人给我送来一些饼干和水果。我不知这人是谁,很想谢谢他。”

这天,钱秀玲家里来了一位四十多岁、身材高挑的女人,进门就自我介绍,她叫西西拉温特,生于1906年,1926年5月与第一任丈夫结婚,后来离婚了。她在二战中由于反抗纳粹有功,曾荣获比利时政府颁发的英雄勋章。她们全家对纳粹都恨之入骨。可是她看到钱秀玲的文章,却被法肯豪森将军那种超越国家与民族的正义感,深深地打动了。因为她曾被盖世太保逮捕过,是朋友找到法肯豪森求情救了她。她知道一个反抗女英雄,不该爱上一名纳粹将军。全家都坚定反对她爱上纳粹将军。可是,她却管不住自己的心,疯狂地爱上了法肯豪森将军,多次跑到监狱去探望他。看守不让她进,她就把食品留给看守,让看守转给他。

钱秀玲听了很受感动,很佩服这位敢恨敢爱、敢冲破仇恨桎梏的勇敢女性,于是问她:“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西西拉温特从手袋里拿出一封信,并说,请钱秀玲转交给法肯豪森,告诉他,她爱他,无论他被判多少年她都等他。她愿意与他共度人生的最后时光。

钱秀玲被这位反抗女英雄的真情,深深地打动了。

她对西西拉温特说:“请您放心,我一定把信转交给法肯豪森将军。”

钱秀玲再次去探监时,将这封信交给了法肯豪森。

法肯豪森看完信,摇了摇头,说:“我是一个生死未卜的战犯,怎么可能接受一个女人的求爱呢?不过,我很感谢这位了不起的女子,请代我谢谢她为我所做的一切。”

此刻,法肯豪森还沉浸在痛失爱妻的痛苦之中。再说,他觉得自己生死未卜,不可能接受这份不现实的爱情。

不过,西西拉温特对法肯豪森却是一往情深,经常给他送去食物,苦苦追求着这位押在监狱里,等待生死判决的德国将军。

军事法庭对法肯豪森进行的最后审判共开庭五十六次,从1950年9月25日,到1951年1月27日,持续四个多月。

在法庭上,所有的证言都对法肯豪森不利。

而且,广播、报纸等所有的媒体都纷纷谴责他——纳粹德国派驻比利时的军政“总督”所犯下的滔天罪行!

对此,法肯豪森心里很痛苦,觉得比利时人民并不理解他。他在比利时执政期间,干了很多有利于比利时人民的事情,最大限度地保护了比利时人民的利益。现在,面对法庭证人的控诉,他感到无奈,只能听天由命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开庭。

如果是最后一次开庭,应该是1951年1月27日。钱秀玲只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上午,法庭里座无虚席,坐满了陪审团及旁听人员。她知道,比利时上下都在关注这宗久拖未决的大案,都在关注比利时头号战犯的命运,想看看他能不能像希特勒派驻荷兰的“总督”英夸特那样,被送上绞刑架。

当然,最关心法肯豪森命运的,是两个女人,钱秀玲和西西拉温特。

之前,五十多次开庭,所有的证人都在痛不欲生地控诉和痛斥纳粹在比利时所犯下的滔天罪恶。但今天,前来出庭作证的证人,却与前面所有的证人完全不同。

当钱秀玲身穿毛蓝色短呢大衣,迈着沉稳的脚步,出现在证人席上,法庭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那张美丽的东方女人的脸——

钱秀玲的证词很长,念证词的声音很高:

尊敬的法官大人,这位德国将军不能不服从上级的命令。但是,他从人道主义出发,从1943年我第一次去找他开始,他一次次地冒着生命危险,想出种种办法,赦免了许多被判处死刑的抵抗战士,拯救了许多反战志士的生命!就在他被撤职的前一个月,他还利用手中最后的权力,拯救了九十六名人质……

在证言中,她列举了一次次去找法肯豪森求情的人证和物证;并且,向法庭出示了当年被法肯豪森赦免死刑者的联名信;最后,又请出数十名艾克兴市被营救的人质出庭作证……

最后,她呼吁法官:“要证实法肯豪森将军对比利时人民所做出的巨大努力,公正地对待这位德国将军,从而做出公正的判决……”

她的证词震撼了整个法庭,也震撼了包括法官及陪审团在内的所有审判官,尤其震撼了法肯豪森那颗心灰意冷的心。

对法肯豪森来说,这份证词不仅是为他呼唤公正的判决,更是给他万念俱灰的心灵,带来了莫大慰藉!使他感到人世间尚有真情与友谊,让他感受到世间尚有正义的呼声!

那一刻,他那早已干涩的眼睛里,涌出一层激动的泪花。

他对钱秀玲充满了终生难忘的感激与敬意。直到多年后的临终前,他还念念不忘她的“救命”之恩。在钱秀玲老人家里,我见到了西西拉温特写给钱秀玲的信:“法肯豪森将军已经去世,他对您一直怀着深厚的友谊和莫大的感激之情……”

的确,在这众人瞩目的军事法庭上,一个外国女人能勇敢地站出来,为头号战犯做辩护性的证词。这在所有审判二战战犯的法庭上,大概没有人像她这样,敢于站出来为纳粹战犯仗义执言吧。

我觉得,钱秀玲的这种胆识与勇气,绝不亚于去找法肯豪森营救反战志士。这再一次体现了钱秀玲不惧舆论,不畏压力,为正义而呐喊的英雄气魄!

当年,采访钱秀玲老人时,我曾问过她:“那些人跟您非亲非故,您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一次又一次地去救他们?您就不怕被盖世太保抓住吗?”

“NO!NO!”老人笑着,连连摇头,“我没想那么多,只想着把那些人救出来。他们都是好人,都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说得多好,多朴实!

“他们都是好人,都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我又问她:“您在法庭上,为法肯豪森将军做辩护性的证人,您就不怕比利时人骂您是亲纳粹分子吗?”

“NO!”老人回答得很干脆,“因为法肯豪森是一位讲人道、讲友谊、富有正义感的人。他应该得到公正的对待。”

我曾无数次地想过,在钱秀玲看似柔弱的身躯里,蕴藏着怎样勇敢而无畏的精神?其内心有着怎样崇高而忘我的境界?

采访中,我极力想从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身上,寻找那个勇敢的英雄,寻找那个在法庭上激昂陈词的正义之士!可是,我没有找到,连一句高昂激越的言辞都没有听到。老人的脸上永远挂着平静的微笑。

她一再说:“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作家赫伯特·斯坦豪斯采访辛德勒之后,说过的话:“辛德勒的卓越事迹,只是源自于基本的正义感和人性,只不过我们长大以后,就极少再真诚地相信这些东西了。”

是的,许多伟大事迹的发生,往往是源于最基本的人性与正义感。

当年,法肯豪森将军帮助钱秀玲拯救了许多反战志士的生命;现在,钱秀玲又在法庭上为法肯豪森大声疾呼,向人类发出呼唤公正判决的呐喊!两位正义之士,都在为对方呼唤着正义,呼唤着公正!

其实,早在1947年,一名参加过战争的英国人,就曾向有关部门写信,为关押在战俘营里的法肯豪森鸣不平,信中陈述了法肯豪森将军从人道主义出发,帮助中国人抗日;尽最大努力保护比利时人民利益;参加反对希特勒组织等。这封信在当时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但是,并没有改变法肯豪森战俘的命运,他仍被关押在战俘营里。

1951年1月27日,最后一次开庭之后,法官对法肯豪森将军的每一条罪状,进行了逐条分析,逐条论证,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

一直以来,冯·法肯豪森将军的一言一行,都带有一种伟大的人道主义。比利时的各个阶层、各新闻媒体,都见证并证明了这一事实……

1951年3月9日上午,在监狱里关押了近七个年头的法肯豪森将军,终于等来了最后的判决。

尽管钱秀玲的证词为法肯豪森伸张了正义,但是,法肯豪森毕竟是德国派驻比利时的最高长官,对战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最终法庭判处他强制劳动十二年。

长达三年的审判终于结束了。

当天晚上,法肯豪森将军躺在潮湿、阴暗、肮脏的狭小牢房里,瞪着昏花的老眼直到天明。

他心灰意冷,前面一片黑暗。

他七十三岁了,还能熬过那漫长而残酷的四千三百多个日夜吗?

没想到,上苍终于可怜这位命运多舛、却满怀正义的老将军了。

半个月之后,他被告知:“法肯豪森将军,你可以出狱了。”

为什么?法肯豪森瞪大疑惑的眼睛问道。

原因很简单:比利时与德国和好了。

这样,由于两国关系的缓和,提前打开了法肯豪森将军十二年的牢门……

2007年3月5日,钱秀玲与部分当年被她救出的人质在一起,后排中间站立者为本文作者。

1951年3月26日,清晨。

七十三岁的法肯豪森,结束了六年零八个月的监牢生活,迎着北欧有些寒意的春风,背负着历史所遗留的创伤,迈着蹒跚的脚步,走出了圣雷那德监狱,乘车去德国黑森州许恩费尔德。

他来到妻子的墓碑前,献上一束鲜花,告诉她:“亲爱的,我提前获释了。你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不久,他带着不顾全家人强烈反对、一心要嫁给他的西西拉温特,回到了德国波恩。

临行前,钱秀玲最后一次去看望他,祝贺他获得了自由,祝他和西西拉温特晚年幸福。

法肯豪森将军一再向她表示感谢,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两位好友拥抱告别,从此再没有见过面,但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保持着那份珍贵的友谊。

从此以后,钱秀玲全家定居布鲁塞尔。

1951年,钱秀玲应早年导师之邀,到布鲁塞尔联合国核能科学研究所,从事化学研究工作。后来,她在布鲁塞尔办起了中国餐馆,起名孔子酒家,很是红火。其间,她和中国同胞共同捐款,创办了比利时第一所中文学校:中山小学,并出任该小学的第一任董事长,让中国同胞的孩子接受中国的文化教育。

1990年,她在比利时华侨华人中,发起赞助比利时国王慈善基金活动,为慈善基金捐款,受到比利时国王及媒体对中国侨胞的高度赞扬。为此,比利时国王夫妇将夫妻合影赠给她,以示感谢。

2008年8月1日,老人安然辞世,享年九十五岁。

老人的一生,以善为本,慈悲为怀,深受比利时人民及华侨的爱戴,被比利时人民称为“比利时的母亲”。

(作者/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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