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苏牧

王炳根，江西进贤人。1975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一级作家。现任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冰心研究专家。先后出版有《特色与魅力》《侦探文学艺术寻访》《逃离惯性》《冰心：永远的爱心》《冰心与吴文藻》《林语堂：生活要快乐》《郑振铎：狂胪文献铸书魂》等著作19部，作品曾获解放军文学奖、省优秀作品奖、“五个一工程”等奖项。

佳佳走的那个午后，我正在泰国清迈皇家湄屏酒店1502房，凭吊、怀念十一年前那个夏日在这里离去的邓丽君。回到我居住的酒店时，有了WiFi信号，冲进来的第一条信息，竟然是佳佳走了：“佳佳今天下午突然走了，中午还吃了饭，这几天高温，它已经老了，我已经通知方力，他下班来处理，我用这块布包它，送它走。” 文字后配有两张照片，一张是躺在树下，亦如它平时睡去，第二张照片则是它已被干净的床单覆盖了。微信还说，今天中午还吃了很多，这些天佳佳的胃口特别不好，不爱吃东西，得用新鲜的猪肉炖汤，拌以狗粮，才会吃一点，并且得站在身边看着它吃，不然就像娇气的孩子，不吃、走开。中午陪它吃过后，上楼午休，下楼见到新拉的大便，又是一阵高兴，但当找到佳佳时，它已躺在回廊前的树下。好生奇怪，佳佳从不躺那儿睡觉的，走近去看，一动不动，有苍蝇停在满是口水的嘴边，感觉不好，叫它、摸它、踢它，没有任何反应，就这样走了。

当时，我环顾四周，不知所措，断断续续写了如下微信：

它为什么不等阿公回来呢？难过之极！请方立将其葬在江边我指定的位置吧！它没有痛苦，还吃了东西，要谢谢姥姥！

它就像睡着了一样，这五年陪伴我们，谢谢佳佳。佳佳将永远活着，阿公会以文字纪念你，亲爱的佳佳！

今年夏天，阿公本想为佳佳剪短长毛，可能突然热得太快，它一下子不能适应，难过！

佳佳太爱我们了，不愿给阿公姥姥添麻烦，那么自然安详地走了。

姥姥专为你煮的肉还没有吃完吧，等阿公回家带你出去玩多好，为什么不等阿公呀！前天和姥姥通话还说好好的。

就在你常走的路边倒下了。

无疾而终。

佳佳是条纯种的苏格兰牧羊犬，原非我豢养。它的主人是个三口之家，佳佳来了便多了一口，女主人做菜做饭，便将佳佳算了进去，儿子一碗，佳佳也一份，他们一起长大。佳佳长得快，结实，个大，儿子爬到背上，佳佳驮了他走。我们两家是一路之隔，门对门，他儿子曾是我妻子幼儿园的学生，因而，两家相熟，可谓芳邻了。之前的嘉嘉是常客，之后的佳佳才归我。

事发太过突然，佳佳的女主人匆匆离世，我与妻子在武夷山，电话中得知，惊得说不出话来。回到家，女主人后事已处理完，但外地娘家的人还有不少，走进去时，佳佳从人群中钻出来。大概这几天家中太乱，一时顾不上它，见它时，眼圈满是眼屎。我摸着它抬起的头，为它擦去眼屎。听到有人议论如何安置佳佳时，它突然伸长了腿，跪倒在地，泪眼汪汪地巴望着我，我蹲下，告诉它，阿公会管你的，阿公爱佳佳。

通常情况下，女主人走了，这个家庭便会解体。男主人与儿子搬至城里居住，佳佳终日独自守着房子与院子，只有等我站在门口，才会兴奋，又叫又跳又扭，待“咔哒”一声锁开，便扑了上来拥抱，立起来与我一般高，推都推不开。尽兴之后，便跟在我后面，或冲到我前面，走出院门，走出社区，遛到闽江边，遛到绿洲寨，一小时而后归。佳佳依然居住在原来的家，替主人看家护院，看护、调理佳佳的事则归我。它的本名叫“嘉嘉”，女主人为它起的，我也叫它佳佳，音未改，字不同，既是意味着佳佳的新生，也是让佳佳留存昨日的记忆。

为了让佳佳拥抱，每次都换上遛狗专用服，泥土与口水涂了满身也不在乎。开始遛佳佳，还比较小心，得用绳子拴上，有时也放开，但那也是在视线范围内，就怕与别的狗打架，或者吓到了怕狗的人。其实，苏牧温顺听话，因此，多遛几次胆子就大了，放开的时间多了。而就在这时，乘我不备，它闹了个“失联”。那次我走前，以为它已跟上，待回头，却是不见踪影，便“佳佳——跟上”“佳佳——跟上”地叫，只听得江水拍岸的回音。回头去寻，却也不见，来回呼唤，就是没有影子。问路人，也未见。迷路？被人带去？自寻回家？正左思右想之际，忽听得江边水声里传来两声汪汪的犬吠，那不是佳佳吗？急忙向水边搜寻，原来佳佳正在兴奋地逐浪呢！江水冲击着沙滩，自下而上蜿蜒翻展，佳佳顺着水线踏着浪花飞奔，亦如草原上奔马，也如荒原上追逐猎物的野狼，甩动的长毛、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亮，还时不时昂首狂吠。来不及批评，也没有制止，先时的恼怨灰飞烟灭，任它自由疯狂，我则用手机记录下这金灿灿的时刻。后来想起了女主人说过的话，佳佳爱水，尤爱逐浪，一听江岸水声更兴奋不已。她常常是一任佳佳江边玩耍，尽兴了，累了，上岸了，女主人才与它并肩而坐，彼此竟有种地老天荒、相依为命的感觉。此后，凡有浪的清晨与黄昏，路过这段江岸，都让它下水，尽情嬉闹、奔跑逐浪，最后，还得喝上几口清冽的江水，在沙滩上打上几个滚方才罢了。我的相册中，留下了无以数计的此类照片。

很少看到英格兰牧羊犬与水的故事。所谓牧羊，其场景大多在草原、在山地，牧羊犬的职责是管头羊、管落伍者，头羊体现着羊群的动向，牧羊犬则要体现牧羊人的意志，往东、向西、远行、归圈，都由它来引导，还有落伍者的归队，其勤勉与尽责、其速度与效率，无与伦比。女主人豢养嘉嘉，自然归属宠物，但其牧羊犬的天性仍在。我所说的绿洲寨实为闽江岊江段的一处半岛，水草丰美，果木茂盛，这些年常住半岛的人家除做餐饮外，还养起了一大群山羊。一日傍晚放牧，恰遇佳佳，放牧老汉见此大狗，怕它咬羊，操起长竹竿便朝佳佳驱赶。我说，它是牧羊犬，绝对不会咬你的羊的，老汉半信半疑放下竹竿，佳佳便冲了过去，见到头羊，逼其后退。老汉再要操竿，我说，不用，它是在指挥你的羊群，因为你在和我说话，佳佳以为你我是朋友，它得管事，得将羊群赶到我们的身边来。我还说，别看它温顺，但你的羊若遇上狼，它可凶了，全身的毛都会竖起来，面对狼，哪怕是狼群也无所畏惧，撕咬到底。这是牧羊犬！牧羊老汉听信，从此不再竿打佳佳。

绿洲寨上除了老汉的羊之外别无羊群，佳佳“业余牧羊”不成，但无羊可牧的佳佳便来管人。我在岛上有块领养的菜地，时与妻子上岛，种菜、锄草、浇水、施肥。一次因事，我先回，佳佳开始没在意，糊里糊涂地跑到我的前面，等到停下步子，回头环顾，只有阿公一人，姥姥呢？此时华灯初上，都快到家了，它却不睬，掉头便跑，直朝菜地绝尘而去。菜地的姥姥正欲收拾回家，忽闻背后“呼哧呼哧”之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佳佳贴在身后。后来姥姥说，暮色中一时感动得快要落泪。但有的时候，这种关爱也会引起惊恐。女儿与小外孙女来阿公家度周末，外出散步，小妮子有时走到前面，有时落在后头，无论在前还是落后，只要有一段距离，佳佳便要管一管，它那长长的尖嘴便会抵近小妮子，示意不要离得太远。但只要那张长脸尖嘴一靠近，便会引起妮子惊悚的叫声。奇怪的是，无论那叫声多么恐怖，佳佳并不理睬，只有听到阿公的断喝，才会离得远一些。在佳佳的生命中，阿公大概就是那位握了鞭子的牧羊人。有时不仅是家人，对于外人，只要与阿公路遇时说过话，它也要管一管，如果那人走得太快，它会冲到他的面前，用尖嘴拦住，如果那人走得太慢，便会过去催他走得快一些。这时，我只得批评它：佳佳，别没礼貌，人家会怕的，看你那个长脸尖嘴！

佳佳的聪明、温顺、友善与听话，在绿洲寨有名，甚至在全社区都有名。它从不主动发起与别的狗吵嘴、打架，更不以大欺小、以强凌弱，对于小狗都非常友好，远远的便先摇起了尾巴。狗摇尾巴自然是示好，但有的狗你示好它还要叫，甚至狗仗人势，挣扎着要冲过来。一般情况下，佳佳都低头绕开，不予理睬，但如果令它生厌，过分到影响它的自尊，也会发威发怒，不再客气。一次，那群狗又来了，大狗小狗计有4条，有倍加呵护、壮胆怂恿的主人牵着，早早就龇牙咧嘴、又冲又叫。佳佳迎面而来，恰未拴上，多次的积怨已忍无可忍，这次，不容分说，冲上来一阵狂咬，不放过任何一条，全然不听阻止与断喝。4条狗各窜东西，结果，纠结在一起的狗绳将宠幸的主人拌倒。这下可惹祸了，狗主人趴在地上不起，还说佳佳咬他了，我上前道歉，但半天却是找不出伤口来。其实，他就是被自己的狗绊倒的，而佳佳未拴，罪状便落在了它的身上。好不容易劝说其站起来，却又不走，说，走不动，心脏可能有问题，被吓出心脏病了。可我看看他的脸色与神态，完全不是心脏出了问题的人，便好言相劝。不听，不走，佳佳此时站在一旁，冷眼观看，听阿公左说不行右说不行，便干脆坐下来等。最后，我看出了，那狗主人有些耍赖，要钱呢。我说，要么到医院检查一下，他说，医院不去。我说，那我道歉吧，赔不是。他说，道歉光说就行了？我问，要怎样才行？这才有言，说，得出点血，让你记个教训，下次管好你的狗。我只得应允，他跟在后面，佳佳在前带路，家门口立等取走了钱才算摆平。我对佳佳说，佳佳记住，别再给阿公惹麻烦了。佳佳低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群走远的狗与人，似乎一脸惘然、一头雾水。

已经说过了，佳佳是纯种的苏格兰牧羊犬，毛色、体型、长相，在狗类中出类拔萃。在牧羊犬中，它不像德牧，后腿长而无力，也不像边牧，虽然综合了德牧与苏牧的遗传基因，但体型显然不及苏牧优美。苏牧的体型修长，几乎可以称之为“妖身”，走时扭动的身姿与飘逸的双色长毛，几乎有了T形台上模特的范儿。佳佳为男生，社区有女生苏牧，看到佳佳这等优良的男生，自然希望得这颗美丽的种子。我亦同意。一对恋人关在一个院子里，相亲相爱，但三天过去了，事仍未成，只要女生一蹲下，佳佳便偃旗息鼓。后来鼓岭上有一人家，还将佳佳借出去一周，与新娘同居一室，回来一问，仍然未成，不知道是因为品种交配的技术问题还是远离了苏格兰故土品种的退化？反正佳佳直到离去时还是“处子”，纯正的品种却是没有留下后代，成一遗憾。

平时对佳佳的健康观察，一是开门时，看它兴奋的程度，一是走过闽江，看它对水的反应。两者都过，健康无异。为何要观察？不知从哪时起，我发现了它便秘，一路走下来，都在想便便，就是便不痛快，便不出来，情绪大受影响，总在路边闻来闻去，四处寻找体内需要的青草气息。每见佳佳便秘，比自己拉不出还急，直到它离世，始终是困扰、担忧之事。所以，当姥姥看到新鲜大便时，判断其身体正常，根本没有意识到它已倒下。因为便秘，对佳佳的进食特别小心，爱吃的骨头不能给，猪排、牛排、鸡肉等，都得将骨头剔除干净。尤其苏牧的舌头，若被骨头划破，便会直流口水，影响健康。佳佳生过一次病，得了细小病毒，这是一种危险度极高的肠道病，也叫狗瘟，不吃，只喝水，又吐又拉，我是在它患病的第二天便发现了，立即告诉它的主人。我是看护人而非监护人，佳佳生病还得主人出面。隔天被送进医院，送医的前一天，它水米未进，躺在地上，我告诉它马上送医院，但它不愿我离开，用乞怜的眼光看着我。我鼓励佳佳，一定要坚持，要将头抬起来。住院的第二天去看它，已在挂瓶，听到我的声音，在笼子里硬要站起来摇尾巴，医生告诉我佳佳的病情，说还好是大型犬，如果是小型犬，得此病便无救了。佳佳日益好起来，我们天天去看它。一次在治疗台上输液，看到我们要走，佳佳挣扎着站起来，以示礼貌。一周之后可以进食了，姥姥到农贸市场割了一块半肥半瘦的鲜肉，炖了汤送去，佳佳开始只是闻了闻，待味蕾受到刺激后便大口吃起来，医生见之，喜曰，有狗性了，你看它吃东西的样子。我们天天如此，之后肉片汤里加点狗粮，带它去草地散步，便便，发现比病之前便便顺畅多了，医生说，药物对肠胃起了调节作用。

出院之后，果然便便好多了，但佳佳却出奇地难看，那一身漂亮的毛被剪去了，赤裸着身子，露出稀松的皮肉。脱掉华丽外衣的佳佳又丑又瘦，路人皆不识。尤其那是夏天，一群虫子叮着不离去，满身都是红斑点。仅仅在医院剪毛后一个夜晚，便咬成这样？还好出院。于是，电蚊香、驱蚊水齐上，这才制止了恶蚊的攻击。大概用了一年的时间，佳佳漂亮的长毛才完全长成，恢复了当初的模样。此时，带着佳佳出去是很有成就感的，我的微信头像便是用了与佳佳并行的照片，朋友们也都知道我家有条大狗，每每饭局结束时，便会招呼服务员打包，说，王老师家有佳佳，还有圆圆点点（两只猫的名字），打包打包。

打包回来的东西，要进行细致的处理，然后和着其他的原料一起煮。每次喂时，两勺狗粮一勺肉食杂粮，最好有点汤，佳佳才爱吃。姥姥每次上超市或农贸市场，都要专门为佳佳选购食品，煮了一大锅，放在冰箱，作为每天必备的佐料。但近一年来，佐料也不起作用，几乎没有食欲，我得站在一旁，督促或哄它吃，要说好话，不得批评，才能勉强将半盆食品吃下去。如果说狗也有晚年的话，佳佳的晚年是幸福的，最后一年时间，完全住在我家。因为它主人家的房子重新装修，工人进进出出，佳佳干脆就跑到我家，不再回去。以前每次遛狗回来，都要进行一番斗争，它就是不肯进那个家门，站着不动，四肢使劲着地，拖都拖不走，非要抱它进去不可。一次，女主人的父亲来看外孙，带了佳佳出门散步，恰路遇了我，佳佳便不肯跟他走了。本来他们之间也是拥抱级的关系，时间久了便疏远了，等我到菜地时，佳佳坚持找过来了，无论如何，不肯跟老主人回家。

最后的一年，与佳佳完全相处的一年，除上岛散步之外，它在院子也走动，每天都那个线路，草坪上踩出一条路来。我若站在院内无事，它便会贴过来（此时已没有多少拥抱的欲望了），静静地靠在身边。我为它梳剪长毛，它便躺在草地上，露出调皮之态，兴奋之色。家里来了客人，必到门口迎接，不管人家怕与不怕，一一去打招呼，或闻闻气息，或用鼻子轻轻地顶你一下。妮子来时，虽然每次都会引来一阵尖叫，但那不影响它的情绪，下次照样。最后一次参与迎接的客人，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学院校友访问团，计有14人之多，佳佳从容地一一表示欢迎，深受客人的喜爱。它还专门与团长步起跃教授合影留念。这次接待，成了佳佳最后的绝唱，这张合影，成为佳佳最后的影像。

那天，我与步教授在清迈的酒店中回忆和佳佳最后相处的日子，步教授将那张合影发至美国的内弟，内弟亦是爱狗之人，回复说，苏牧怕热，突然的高湿高温，对苏牧是一道坎，且佳佳年事已高，很难迈过。步教授安慰我，但我的情绪依然走不出来，一个人在酒店过道夜灯中独步，想着佳佳，眼里噙着泪花。夜里回到福州，车停下，灯影里再也找不到佳佳的欢快跳跃。第二天一早，妻子问，出去走吗？骑车还是步行？我心有恍惚，说骑车吧。当我骑上山地车出门，从往日遛佳佳的道上经过时，还是一步三回头，却是不见佳佳的踪影。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