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素玄
世间若注定要有一场缘分等你来相赴,那便是隔山隔海也阻挡不住。
身为家中娇女的林佩环本是顺天京城人,因父亲林西厓素在蜀中一带为官,她从北到南,渐渐把他乡作故乡,成长为一个四川女子。
容颜清丽,才情无双,有良好的身世,又担了个才女的名头,正值妙龄的林佩环从不担心不能找一个良人来配,怕只怕眼界太高,心思太广,不能妥帖地安放柴米油盐,恬度烟火人间。可事实证明,不仅她不一样,她的父亲也眼光独到。
林西厓为女儿看中了一人。这人生于官宦世家,有清代“蜀中诗人之冠”的美誉,才华和人品都广受肯定—唯独一点,他曾娶妻生子,虽均已病逝,但佩环嫁过去还是逃不脱“继室”之名。
得知消息的林佩环没有与父亲吵闹,亦不觉得委屈。她默默将张问陶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又想起那些平日看过的他的诗文,不由对这未来的夫君充满了憧憬。
而张问陶此时除了期待,更多的是忐忑。他自乡试落第后便遭遇了巨大变故,妻儿双双逝去,留下他一介鳏夫,空叹功名受挫,命运乖戾。如今却有这样一门好亲事摆在他眼前,虽说是招赘,但林家为人并不嚣张,反而彬彬有礼。对张问陶而言,此番招赘更像是一种知遇之恩,拯救他挣扎出人生泥潭。他为此写下诗句,“惭愧祁公能爱我,夜窗来听读书声”,想要好好报答。
身为一个父亲,林西厓不期许他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回报,只要女儿生活幸福,他就对自己的选择安心了。但张问陶也很清楚,凤冠霞帔满堂喧闹之后的漫长光阴,他要想待林佩环好,光靠这份感激是不够的。
浅情深爱,都要在时光流淌里逐步抽丝剥茧,还原出最真实的形态来。
他和她都是聪慧之人,在尘世姻缘里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她没有端着大家闺秀的架子,丝毫不嫌弃丈夫的贫困窘迫。她对他只有贤妻良母的宽容体谅,以及红颜知己的温柔解语。张问陶感受到她所有的付出,常常赞美她。
他知道他的妻有多好,不吝写诗来夸她,从“学书且喜从吾好,觅句犹堪与妇谋”到“袖中已遂襄阳癖,林下尤逢谢女才”,一种赞赏,万般语言,不厌其烦地写。也不是虚假,她的确能与他诗歌酬唱,琴瑟和鸣。所以这赞赏里藏了才气,染了爱意,格外真诚。
他20岁初婚,不到两年便成孤家寡人,未来的路一度不知该如何走下去,而林佩环的出现让他的生活像暖日照在大海上,日升日落都伴着潮洄的响,再也不会孤单。
婚后张问陶重振旗鼓,进京赶考,此次顺利中第,后又留京一段时日。这大概是与佩环成亲以来分别最久的日子,相思情重,无处排遣,只能以诗词代替,辗转寄情。
“春衣互覆宵寒重,绣被联吟晓梦清。一事感卿真慧解,知余心淡不沽名。”
寄出这首《春日忆内》,他才惊觉他真是牵念她。因为牵念,恨不得把一颗心剖给她看,好让她知道他无心争名夺利,只等事情一了,就回到她身边。
所谓细水长流,无非就是些琐碎至极的事,但每件事都倒映着心里那个人的影子。得了空闲,张问陶便马不停蹄地从京城回转蜀中,等到次年需要再次入京时,他决定带着妻子同往,不愿受那离别苦。
私下聊天时,张问陶常常在妻子面前说他俩是注定的姻缘,他把它称之为“砚缘”,还特意作诗留存。她笑他总提旧事,但心里也对这其中的缘分惊慨不已。原来,林西厓于成都任职时,曾有人持古砚求售,匣中有铭文记载是君赐之物,林西厓便珍藏起来。二十余年后,张问陶已是林家婿,瞧见这方砚,发现竟是其先祖赴宴时得到的绿端砚,后来被落魄的族人卖了出去。没想到兜兜转转,在他还未识得佩环时,家中的端砚早已替他牵好了这根红线,先他一步来到她的身边。是天意,也是传奇,更是平淡中的有味,如同伴随他们每一天的衣食住行。
光阴潺湲,每一段都有其独特的韵意,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方能觉深。她日复一日地为他张罗吃穿,他时不时学习张敞,为她轻扫蛾眉。她为他生儿育女,他将一切感怀在心。他与她的生活既有油盐酱醋的真,又有琴棋书画的雅,聊家长里短,亦对画谈心。
有一年隆冬,屋外大雪盈尺,张问陶看着炉烟袅袅中的佩环,在宣纸上为她画了一幅肖像。林佩环欣喜于他的心思,也仰慕他的才华,拿起笔在一旁题下一首诗:“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
清瘦简约如梅花一般的诗句,却是再重不过的诺言,她这一生的修行为的就是这个“人间才子妇”的名头,她心甘情愿。
识妻真心的张问陶感动不已,依韵和诗一首:“妻梅许我癖烟霞,仿佛孤山处士家。画意诗情两清绝,夜窗同梦笔生花。”
多么有幸,才能将梅妻鹤子的清绝化作身边人的踏实,密密麻麻的针脚里有她,龙飞凤舞的笔迹里也有她。相依相伴,互解互懂。
他们之间的交流从来都是这般平等,简单的语言往往融了一片柔情。正因如此,他遇上她后的时光几乎没有太多坎坷,在浮生小乐里毫不费力地过成了旁人眼中的知音伉俪。
这人间岁月是独属于他们的,经年累月积了灰反而更好看,有种尘埃落定的况味。赏着赏着,青葱白头,就走完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