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曳
铺开一卷红楼,美人如画,令人目不暇接。若细想她们的容颜,除却黛玉的罥烟眉、含情目,唯有鸳鸯脸颊上几点淡淡的雀斑最不能忘。旁的女子风姿卓绝,亦知那都是极美的,至于美到了何种境界,最终也不能描摹。皓腕凝霜的不止一人,贝齿樱唇的可逾二三,偶一念及,想起的却是不算惹眼的鸳鸯。
她平日穿戴装扮十分寻常,并未因是贾母身边的大丫头而特显出挑。半新的藕色绫袄,青缎掐牙坎肩儿,下面水绿裙子,一身素淡装束,虽无惊艳之处,但通体看来温柔娴静,让人觉得家常而亲切。鸳鸯的美不似晴雯那般风流灵巧,人群里一眼看上去就是拔尖儿的,用刘姥姥的话来说是“纱罗裹着的美人”。她不妖不媚,亦不清傲,像微微泛着涟漪的湖水,生动得不疾不徐。
能显出这份含蓄温柔的美而未落入庸常,想来必有文墨相助。《红楼梦》中写鸳鸯的身世,只说她父亲姓金,世代在贾府为奴,并未多述其所受的教导。但从她不俗的谈吐便可看出她是识文断字的。
彼时刘姥姥再至贾府,嬉笑逗乐引得贾母捧腹欢欣。午宴之上,她行酒令助兴。酒令涉及诗词歌赋、成语俗话,且都须依韵。鸳鸯本是丫鬟,原想不会擅长此等雅事,可在宴上却十分自如,落落大方。凤姐更是一语道出,贾母行令鸳鸯必主。无论是雅是俗,行令都得倚仗敏思文采,由此便知鸳鸯必然下过功夫。有一回她至惜春处,说抄写经文的事,言语之间亦透出她是能写得一手娟秀字的。通文墨、晓诗律,鸳鸯沉淀内里的气质自然与旁的丫头不同。
贾母作为贾府领袖,其辈分地位都是不可逾越的,纵然为享清福已将财政大权交予凤姐,但心里仍是明镜一般。而贾母最信任的人则是鸳鸯。这一生都在朱门贵府,至乌鬓成雪、花容沧桑,贾母深谙人情世故,将众人看得通透。她能将贴身之事交予鸳鸯,愿意听鸳鸯的劝言,唯独一直留她陪伴身侧,足可见鸳鸯的品性。
只因鸳鸯是细致周到的,凡事皆用心。贾府世族大家,事务庞杂,鸳鸯处处留意、时时关心,贾母妆奁里有多少首饰、匣子里盛着何种物什,一应锦缎丝绣、古玩珍奇,她都知晓。李纨亦说,若非鸳鸯经管着贾母的穿戴,不知会叫人诓骗多少去。
虽是家生女儿,鸳鸯并未沾染奴颜媚骨,知道守着自己的本分,亦能不卑不亢。她是贾母的大丫鬟,常代贾母传言达意,规矩森严的贾府里,纵是其他主子见了也都尊敬,连凤姐见了也要笑着叫一声鸳鸯姐姐。既有贾母信任,又有众人礼遇,她却始终记得主仆的界线,从未恃宠而骄。她为人处世公道,不偏不倚,常替人说好话,贾府上下自然称赞。
这些品性固然都是好的,却还不足以构成贾母对鸳鸯另眼相看的理由。心细稳重、处世合宜,这是一个管事丫鬟的必备特质,但只有能知意、有默契,才能赢得贾母的欢喜与信赖。贾母年事已高,总归需要体己人相伴,寻一份慰藉。
鸳鸯对待贾母不可谓不尽心,自然熟知其脾性。贾母的心思常常是不必说透,她就已心领神会。行酒令时,鸳鸯能提点着让贾母尽兴;玩牌时,鸳鸯也能出主意引贾母开怀。素日里温柔可亲,时时抚慰着贾母,当真是动静相衬,甚得其心。
最难得的是她干净澄澈的本性和善良的内心。凤姐受了委屈,她便细细打听缘由,私下将原委说与贾母,避免无谓的纷争。纵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之时,鸳鸯曾与凤姐一同捉弄她,亦非对其嘲弄,而是事先与她说好,目的是让贾母高兴。对待贾府的主子们,鸳鸯适时调解矛盾;对于乡野之人,鸳鸯亦未曾看轻。
那一回夜幕低垂,大观园里零星灯火摇曳。鸳鸯独自回园子里,亦未曾提灯,只借月色探路。此时草丛里湖山石后却有人影晃动,鸳鸯以为是其他女儿在此,欲趁着夜色吓她一吓。孰料待走近了,却见迎春房里的丫头司棋面色慌张,径直向她跪下,也顾不了鬓发凌乱,只知苦苦哀求。听着司棋惊恐又带着哭腔的言语,她才知原来自己撞见了司棋与表弟的幽会。
封建礼教之下,此等事情已是涉及性命,伤风败俗是贵族家庭最不能容忍的。为奴为婢者有越礼之事,更要严加惩处,仿佛如此便可显着荣华人家的赫赫清明。
她自是知晓事态严峻,内心亦分外挣扎。倘若忠于职守,她必得做那伤人性命、毁人情缘之事。可她亦对司棋二人心生怜悯,他们正是大好年华,虽做出于理不合之事,却未必没有真感情。而忠贞不渝的爱始终是鸳鸯深埋心底的渴望。
于是鸳鸯允诺司棋,不会将她的私情告与旁人,甚至见司棋憔悴消瘦而尽力劝慰。那个平日里素淡温和的鸳鸯,不偏不倚的鸳鸯,亦可这般真实,礼法之外逃不出一个情字。一如她的形貌,那白皙脸颊上几点淡淡的雀斑,非但不损其美,反而见得真实韵致。
她的韵致落在贾赦眼里,亦引他魂牵梦萦。虽是儿孙满堂的年纪,贾赦偎红倚翠的习性却并无收敛。第四十六回里,贾赦便按捺不住,想要鸳鸯做妾,遣邢夫人去说情,甚至威逼利诱鸳鸯的兄嫂。
“誓绝鸳鸯偶”一章是鸳鸯最浓墨重彩的演绎,她锦心绣口,直抒胸臆。邢夫人替贾赦来向她保媒,她囿于主仆身份之别,尚且隐忍。至嫂嫂来说时,鸳鸯的不满与抗拒表露得酣畅淋漓。她斥责兄嫂的贪慕虚荣,要将她往火坑里推,想趁她得脸时横行霸道,若她不得脸必是不管不顾。甚至对着贾母,鸳鸯的态度也十分坚决:“我是横了心的,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她的底线是从心。鸳鸯是缱绻的鸟儿,出双入对、为爱不渝。她名唤鸳鸯,亦为情忠贞。她心中是否住着一个人,是否有宝玉或贾琏的影子,大都是后人的杜撰。唯知她心底系着一个情字,不慕珠玉,只愿觅得良人。她的痴情早已交予那冥冥中的守候,无论是否会等老光阴,都经不起错付。
贾赦非良人,贵胄不可依。这样的道理,鸳鸯一早便看透。她是家生女儿,挣不开为奴的命数,碧玉年华皆消磨在贾府的琐事之中。她亦知这恢宏院落暗地里的腐朽,明晓这锦绣人家抑制不住的衰颓。那次她将贾母房内的东西私下补贴给贾琏夫妇,铤而走险,亦是知道当家的不易。
倚仗着贾母的庇护,贾赦的心思暂且未能得逞,到老太太驾鹤西去,鸳鸯便无力自主。她望着铺天盖地的素白,分不清来往众人的眸中是否真有哀戚。那座姹紫嫣红的庭院在她眼底已然枯萎,她该离去,那汗巾的颜色也是素淡的白,悬于梁上正是落得干净。
世人说鸳鸯殉主,总言其贞烈无双,用尽封建礼教的溢美之词。可鸳鸯殉的分明是她无可奈何的痴心。她守本分明事理,却独独割舍不下对真情的期盼,不愿身陷泥潭。她可以安于平淡、安于琐碎,却不能安于违背其心的归宿。
红楼里写尽千娇百媚的女子,出众的太多,我竟忘不了一个鸳鸯。书里写鸳鸯自尽后,魂归太虚幻境,掌管痴情司。以往总不能明了,为何与情无缘的鸳鸯会有如此结局,后来方知情之一字与命运无关。彼时她尚且不知将归于何处,却为心中对爱的憧憬不断反抗,甚至剪下青丝,即使飞蛾扑火亦无怨无悔。古今多少姻缘毁于不争,痴情二字,唯此而已。
才女薛涛曾有诗云:“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鸳鸯命里的芙蓉不知何时便已折断,只得身在方寸地,孑然一身。她眉眼生动、眸光清澈,似春日里和暖的风。我记取的,是她身着半新藕色绫袄,一袭水绿的裙,若命运能让她始终这般贞静温柔,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