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翰
那年初春,正是乍暖还寒时候,病重的朱中楣对儿子李振裕做了最后一番叮嘱后缓缓闭上了双眼。51岁的她在这短短一生中既看过繁花似锦,也有过流离患难,写过缠绵的闺阁句,亦不乏胜过男儿的雄妙词。此时她的嘴角尚挂着一抹笑意,想来也是觉得自己终于能够放下一切,安然而去了吧。
她生于江西南昌,父亲朱议汶为明朝高官。因家境优渥且受家学熏陶,朱中楣自幼便聪颖绝伦,女红之余,常不分昼夜地批读史书及诸家诗集。因她记忆极佳,常能成诵,尚未及笄,便已才名远播。
那时的她一心沉浸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不知外界悲欢。有时女伴前来寻她出门游玩,她们一路所谈也大都是诗词歌赋,尤以她天资聪慧,学识深厚,众人便一致推她为当代李清照。她却极为谦逊,还写下“试问古今谁足誉,二安徐卓夫人魏”之句,虽是自谦之语,但细细品味,却也能读出几分傲然。
时光流转,她的心在读书论史中逐渐变得丰盈,却也不知不觉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父亲做主将她嫁与同乡李元鼎,婚事一经传开,时人都道佳人才子,当真是天作之合。李元鼎虽官场沉浮多年,身上却仍有一股书卷气,婚后两人相敬如宾,赌书泼茶,诗词相和,倒也和谐美满。
然而朱中楣不只满足于与夫君作些吟花弄月的缱绻之词,闲暇时她更喜读史书。泛黄的史册记录了一代代的江山更替、一重重的权谋诡术,让她眼界大开,也使她深谙为官治国之道。有时令李元鼎苦恼不已的政事,她听闻一二便能帮他出谋划策,答惑解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李元鼎常在诗中称她为“闺中益友”,两人是夫妻,更像知己,相知相守,羡煞旁人。
此时的明朝已是多事之秋,内忧外患使得百姓人人自危,朱中楣的闺中生活也因此沾染了几分紧张与忧愁。果然,不久清军入关,江山易姓,她也开始颠沛流离。
她曾在书中看过许多战乱纷争,对家国覆灭的悲痛也有几分了解,可亲身经历后,她才知这种切肤之痛是多么噬骨穿心。她是宗氏之女,自小父亲就告诉她朱姓是国姓,她不能忘了祖上留下的这份荣耀。而今山河依旧,故国不再,她也彻底沦为无家可归之人。
然而四季轮回,严寒过后仍是暖春,一切都在重新焕发生机,连草木都比战乱时葱郁。看着历经战火中求得生机的百姓不久便能欢聚一堂观赏戏剧,好像只有她还顽固地沉浸在亡国之悲中,她感伤不已,于是有了“兴亡瞬息成今古,谁吊荒陵过白门”这般泣血之句,个中苍凉,让人不忍卒读。
旧梦破碎,生活却仍要继续,她无奈地接受了李元鼎在新朝为官的事实。但身为前朝遗民,李元鼎的处境可谓四面楚歌,日子并不好过,她也不得不时刻为他的安危挂心伤神。尽管如此,灾难还是来得猝不及防。李元鼎举荐之人犯事被捕,他也受到牵连被革职。虽感狼狈,朱中楣的心里却不无庆幸,她无法指摘李元鼎不忠故国,却也不愿他为新朝效力。一路流离,满目疮痍,她早已深感疲惫,只是面对夫君眼中的斗志,她始终说不出阻止的话语。
她的庆幸并未持续很久,李元鼎便再次应召入京。她仍是无可奈何,提笔写下《长相思·思归》:“忆家山,盼家山,世乱纷纷求退难。罗衣泪染斑。昔为官,又为官,甚日归兮把钓竿。空看枫叶丹。”
身为女子,面对家国覆灭,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如此心中的伤痛便不会那么浓烈。可夫君却想在新朝有一番作为,她理解夫君,却无法克制归隐之念。
上天似乎也不忍看她满腔郁结,几年后李元鼎又因事被罢官,仕途无望,于是便带着细软和家人一同回了故乡南昌。
隐居生活虽清苦,却使朱中楣得以静心休整,有了更多闲暇用来开卷走笔。此后十余年,虽然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刻骨伤痕仍会隐隐作痛,但舞文弄墨让她足以给自己开辟出一方清净之地。
春看飞花,夏逐流萤,秋观静月,冬赏白雪,江南四季风光抚慰了她的心,也使她的诗词有了与此前不同的清逸之风。某个夏日雨后,她带着一双儿女在湖心亭纳凉,听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沐浴着满园清新之气,她心中有欢喜溢出,于是提笔写下“田田荷芰含疏雨,荡漾珠圆。荡漾珠圆。绿柳枝头晚噪蝉”之句。
这只是一幅极简单的雨后白描,空气微凉,荷花清香,雨滴圆润,夏蝉晚唱,可却生动活泼,让人读了如临其境,解几分夏日燥热。此时的她恢复了幼时的烂漫,像极了池中迎风摇摆的清荷,热烈地盛开。
清荷般的朱中楣也有着大胆出格之句。那是七夕前夜,溽暑难耐,她和家人坐在庭中纳凉,闲话间竟听见隔壁王玉娘清越的抚琴声,十分悦耳。她唇角一勾,一首小词便手到擒来:“新月映眉妆,露滴花房。香风暗透薄罗裳。何处清音偏著耳,恰在西厢。切切指生香,雅韵悠扬。愿天速变我为郎。竟作牵牛他织女,早日成双。”
天上一弯新月,庭中花开正香,又闻一曲琴音清凉,雅韵悠扬。如此良辰,如此清音,怕是穷尽天上人间也再难寻,也无怪乎朱中楣会生出要变作男儿的想法。李元鼎看了此作,笑她痴人说梦,却也赞她高才独秀。可笑的是后人竟认为这不合闺阁本色,遂将最后三句改成“凄凄楚楚断人肠。流水调高人不见,遥隔长廊”,真是一丝情趣也无。
可擅做更改又如何?这反而让我们在拨开迷雾后,对她直率可爱的一面更感惊喜。她这一生已足够跌宕,却未走上凄凉沉郁之路,最后幸能自成一派,有林下之风,已是不幸中的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