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辉
电影《梦之安魂曲》改编自小休伯特塞尔比的同名小说,戴伦·艾洛诺夫斯基执导,由杰瑞德·莱托,美国女演员艾伦·鲍丝汀和珍妮佛·康纳莉主演。影片是2000年戛纳电影节的特别放映片。与曾经轰动一时的英国电影《猜火车》一样讲述当代人的精神颓废。相较于《猜火车》,《梦之安魂曲》将老年人群体也纳入叙事当中,影片氛围更加阴郁,对社会的针砭也更加深刻有力。影片讲述了四个边缘化人物的悲剧故事——独居的寡妇萨拉接到电视台的邀请,获得了成为电视明星的机会,她为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决心减肥,让自己能穿上红裙,把最美的一面展示给所有人。而她的儿子哈利则和朋友泰隆在街道上贩毒,并希望能靠贩毒让自己和女友玛丽安过上安定富足的日子。四人都被各自的欲望牵引,渐渐走向黑暗的深渊,恰如繁盛的夏日一点点逼近冰封的冬天。《梦之安魂曲》被评为最具争议最触目惊心的十部电影之一,它的触目惊心主要不是视觉的,而是心灵的。
一、 社会边缘人物的惨淡人生
这部于2000年上映的影片较早颠覆了传统电影叙事,选择从一群社会边缘人物入手拍摄,以此折射出整个社会存在的精神危机。这里不仅有垮掉的年轻一代,还有精神空虚、生活无趣的老年一代,他们彼此关联,又相互辜负,共同挣扎在社会底层的泥沼中逐渐迷失并向欲望的深渊坠落。母亲萨拉是一个沉迷于电视节目和甜食的中年寡妇,她对儿子哈利十分溺爱,无条件地相信并支持儿子,即使经常要去几个街区之外的当铺赎回被儿子偷走的电视机,她依然用无私的母爱包围着哈利。然而,突如其来的电视台邀请打破了她死水般平静的生活,萨拉一时间成为了邻里间的关注焦点,恰如成为耀眼明星之前的预热。为了能在梦寐以求的电视节目上展现最光彩照人的一面,萨拉决定实行减肥计划以便穿上自己年轻时的那条红裙子。在这里,红裙子俨然是萨拉欲望的一种暗示,为了实现这一欲望,萨拉不得不依赖减肥药,在减肥药与甜食之间的折磨中,萨拉逐渐走向毁灭。先是有了药瘾,然后出现幻觉,最后精神崩溃住进疯人院。那条代表着欲望的红裙子将是萨拉心中永远的痛。
男主角哈利一直在试图摆脱贫穷,他有着世界上最珍贵的亲情和爱情,却无法用自身的力量去经营生活。急功近利的哈利靠吸毒缓解心中的苦闷,并憧憬着依靠贩毒改变当下贫穷无奈的处境。他在母亲面前尽力维系自己“好儿子”的形象,粉饰自己的毒瘾问题;在女友面前,又时时表现出带给她幸福生活的决心,过上安定的好日子是他与女友的人生愿望。但是,毒品最终还是毁灭了他和女友的爱情,并因注射感染失去了手臂。而女友玛莉安原本不属于社会底层的边缘人物,她本是外表美丽的富家女,因为无法忍受仅靠金钱维系的家庭关系,决心与家庭决裂。与哈利相爱后,在男友想要贩毒发家的梦想逐渐破灭时,玛莉安难以忍受毒瘾的痛苦,一步步走上出卖身体换取毒品的道路。玛莉安是一个典型的迷失者,迷失自我、丧失尊严、荒废人生,就连唯一支撑她的纯洁美好的爱情也在毒品的腐蚀下变得千疮百孔。
影片中的另一个关键人物是哈利的朋友——泰伦,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社会底层瘾君子,自小盼望着成为能让母亲骄傲的成功男人,在哈利的贩毒行动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泰伦时刻做着成功的美梦,却在一次毒品交易中目睹了一起帮派枪杀事件,毒品交易之前带来的甜头一下子被恐惧和危险代替。最终因贩卖毒品被捕,在监狱里饱受狱警的暴力折磨。
本片用四个边缘人物的惨淡生活架构起一个如死灰般冰冷绝望的社会现实——年轻一代迷失方向、彷徨无望,依靠毒品带来的幻觉逃避现实,释放着对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一切不满;而老年人则生活孤独无趣,只能把生命倾注于虚无缥缈的电视节目,并在媒体世俗的价值系统中变得如年轻人一样迷惘。母子之间的亲情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沟通渠道变得摇摇欲坠,情人之间的爱情在毒瘾和现实的无情打击下变得肮脏不堪。导演凭借四个主要角色的命运变迁和精神发展完成了对整个灰暗社会的速写,打破叙事常规,从一群社会边缘化群体入手,在展示精神病患者、瘾君子和卖淫者背后的人性光芒的同时,针砭社会上层群体、传媒、警察和医疗机构的丑恶嘴脸。电影嘲讽了媒体,嘲讽了毒品,嘲讽了虚荣和假意。而归根结底,它嘲讽的是人类自己。
二、 拍摄手段对人物心理的刻画
《梦之安魂曲》对三个季节篇章的剧情节奏把握得尤为精准,随着剧情的推进,电影节奏逐渐加快,导演剪辑的频率也随之提高,使影片剧情呈阶梯状表现,而影片冷峻阴暗的独特基调也跟随剧情的发展不断发酵。夏季篇章里四个人物的生活不痛不痒,蓬勃的景致下又仿佛蛰伏着意外;秋季篇章的“fall”一词同时含有的“坠落”词意,此篇章里每个角色相应地坠落入不同的“瘾”性泥淖;冬季篇章则被快节奏的镜头置换所产生的窒息感笼罩。导演独特的剪辑方式为角色的心理变化建构了相应的外部环境,在此基础上利用一系列特写镜头完成了对人物心理的深度呈现。
影片在拍摄中多次运用“视觉捆绑”的夸张特写手段,类似于将摄影机捆绑在演员身上所产生的视觉效果,以求最细致地记录演员的脸部表情变化,令画面呈现出一种身临其境的视觉压迫感。视觉捆绑这种特写方式表现得最出色便是泰伦逃离黑帮交火的那场戏,该镜头出现在影片的第47分钟,给人一种摄像机架设在人的喉咙处的感觉。这个镜头伴随有剧烈的摇晃,并附上一个夸张的俯拍,将角色内心的恐惧和崩溃施以重压凝聚在画面里,观影者很容易就被带入角色视角,接受震撼的心理冲击。同时暗示着角色在社会压迫下的疾声呐喊,杂糅了人物的无奈和恐惧,在凌厉的画面剪辑下带给人强有力的视觉冲击。影片第60分钟,玛莉安靠肉体帮助男友筹集钱款后,走出酒店房间,也是使用了相同的视觉捆绑。镜头故意营造视觉平移的效果,模拟人物思维的混乱状态。这段戏中,秃顶男子的房间、狭窄的走廊和站了两个陌生男人的电梯这三个封闭压抑的场景设置,还有夸张的视觉效果极度放大了玛莉安的心理压迫感,观影者随即被拖入诡谲的电影语境中,身临其境地体验角色的痛苦和迷惘。随着玛丽安走出封闭的空间进入雨夜,她终于将压迫在生理和心理上的秽物呕吐出来。
另外,影片使用了大量的平行蒙太奇的剪辑方式,整部电影的剪辑量惊人的大,几乎是普通电影的2~3倍,借以向观众展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冰冷、痛苦、阴郁而悲伤。全片于82分钟出现的高潮场景中混合了三个截然不同的画面,以一种超大型的平行蒙太奇的形式展现出来:哈利因伤口感染被送入医院截肢、萨拉因药物导致精神错乱被强行带入疯人院、玛莉安为了获得毒品参加性爱派对。镜头在哈利溃烂的伤口、母亲痛苦的挣扎和玛莉安麻木的神情之间快速切换,音轨上不同场景的声响被加以混合,将单一角色的痛苦放大了3倍表达出来。导演诡谲的镜头语言,乖张的剪辑方式化成一把尖刀刺穿人物外壳,挑出人物的绝望给人看。除了蒙太奇和视觉捆绑的运用外,导演还运用了超近特写和动态影像分屏技术共同剖析角色心理,渲染出压抑阴郁的电影氛围,使影片主题和情绪的宣泄力度达到了顶峰。这些精妙的摄影技术的使用是这部电影达到震撼效果的重要原因。
三、 对角色命运的精神内涵解读
人类的焦虑和痛苦往往根植于其肉身与精神之间的矛盾。正如影片所示,角色悲剧命运的根源在于肉体欲求和精神之间的冲突。对影片四个主要角色的命运的理解,可以借助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和超我理论来进行剖析。依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本我是人潜意识内部不受逻辑和理性约束的无意识的生理欲望的结合体,本我倾向于追求生理上的极乐状态;自我依据现实理性的原则对本我进行抑制;而超我是自我在道德上的理想升华状态。
就母亲萨拉这条叙事线索而言,她还未因药物成瘾之前,她的自我还能勉强压制本我的欲望。萨拉陷入药瘾之前的憧憬是通过节食穿上红裙登上舞台,因此盛满甜美食物的冰箱其实是萨拉本我欲望的物化符号。同时萨拉的超我表现得也十分明显,不管是反复出现的红裙,还是大喊口号的电视节目或是不离口的儿子,都一直在描绘着她的理想:能够光鲜亮丽地和儿子以及儿媳分享名望和快乐。正是这种不断的描绘才使影片后半部分那场现实与幻境错乱的戏如此震撼,它将一个原本慈爱的母亲的美梦鲜血淋漓地撕碎了给人看。她的欲望被囚禁在冰箱坚硬的金属外壳里,冰箱外边还贴着儿子哈利幼年的照片,象征着超我联合自我对本我欲望进行的压制。
与萨拉不同,影片中另一条叙事线索上的三个年轻人的生命泥淖产生于毒瘾。毒品像萨拉的减肥药一样不断麻痹三人的自我,刺激着禁锢于肉体的本我,自我的迷失直接导致了三人关系的疏远和各自的悲惨结局。哈利和玛莉安在夏季篇章中曾经一同站在草地上,抬头看向一幢高耸的公寓,接着两人溜进公寓楼,当哈利把门推开时,夏日的明媚光芒充盈了整个画面。这一情节的设计实际上暗示了这对情侣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依靠男友的双手创造一个明亮的未来。随着两人毒瘾的发作,肉体欲望凌驾于情感需求之上,两人原本纯净美好的爱情可悲地沦落为了毒品的牺牲品。
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的两位男性角色都具有明显的俄普狄斯情结,即恋母情结,尤其是泰伦。当泰伦的女友在卧室呼唤他时,他在卧室的镜子中看到了童年的自己与母亲相处的画面;当女友离开之后泰伦独自呆坐在床垫上,手里拿着的依然是母亲的旧照。泰伦的超我一直是成为让母亲骄傲的“比父亲更好的男人”,然而他却一次次被击垮。
影片结尾时,四个身处不同境遇的悲惨人物在经受了一天的折磨后躺在床上和沙发上,不约而同地蜷缩起身子。就像在母亲子宫里的姿势,双手收在跳动的心脏前,腿也收拢在胸前。这是最有安全感的睡姿,似乎是要在梦里重新出生、成长,影射了角色心理的极度疲劳和痛苦。也只有一场柔软的美梦才能暂时遮盖绝望的现实,导演只在结尾为四人奏起了一支《梦之安魂曲》。
结语
影片中的四个边缘人物的本性都是美好的,心中充满了对生命与爱的渴望,怀揣着各自卑微的梦想。而梦的另一面却是残酷的现实,如诊所医生给病人提供的非法药物、警察和戒毒所看守时的暴力执法、社会精英们的变态嗜好、医护人员的粗暴行为等,影片讽刺地展现了“主流人群”的可耻。但影片人物的悲剧命运更多产生于自身的懦弱,在面对压迫时他们倾向于妥协,向食欲妥协、向毒瘾妥协、向金钱妥协。他们各自生活在自己给自己创造的幻梦中,不愿醒过来。